【美】赫尔曼?麦尔维尔
“先生,请问您有没有在附近见过一位叼卷烟的男士?他样子相当愁苦。奇怪,我们不到二十分钟前才聊过,他这是上哪儿去了?”
说话的汉子神色快活,满面红光,戴着一顶挂着流苏的旅行帽,胳膊下面夹着一本账簿似的大册子。①他在询问上文提及的那个大学生。如前所述,后者离开船舷不久,旋即返回,并且一直待在栏杆旁边,眼下正与人交谈。
“先生,您有没有见过他?”
陌生汉子的亲切直率明显让小伙子不知所措。他恢复过来,以非同寻常的迅捷答道:“是的,不久之前,有个叼卷烟的男人待在这儿。”
“脸相愁苦?”
“对,应该说还有点儿精神失常。”
“就是他。不幸的遭遇八成扰乱了他的大脑。快说说,他往哪儿走了。”
“恰好去了您来的方向,舷梯那边。”
“是吗?这么说穿灰外套的男人没胡扯,他刚才告诉我,那家伙肯定下船了。②真不走运!”
他十分着急,旅行帽的流苏震颤不已,垂到腮帮子上。他接着说:“哦,很抱歉。实际上,我有东西要给他。”汉子凑近了些,“您瞧,他请求我捐款。可我呢,对他心存偏见,不够公正。他开始直言不讳,您晓得吧。那时候我太忙,便拒绝掏钱。这么做恐怕非常无礼,再加上态度冷漠,脸色阴沉,无动于衷。不管怎么说吧,还没过三分钟,我便感到自责了,我一阵冲动,势不可挡,把一张十美元钞票塞给这倒霉的家伙。您笑了!不错,可能很邪乎,但我情不自禁。我有弱点,谢天谢地。接着又一次,”汉子继续乱诌,“近来我们一直生意兴隆——所谓我们,是指黑色湍流煤炭公司——真是赚到盆满钵满啊,所以横看竖看,捐一两笔款子做点儿慈善,当然合情合理,对不对?”
“先生,”大学生毫不忸怩作态,“您在黑色湍流煤炭公司正式任职,我没理解错吧?”
“正确,我恰好是公司的总裁兼过户代理人。”
“是您呀?”
“对啊,不过您为什么在意这个?您要投资?”
“那您会否出售股票?”
“没准儿卖一些,可是您问来干吗?您要投资?”
“假设我要投资吧,”年轻人镇定自若,“就在这儿,您能不能为我把手续办妥?”
“天啊,”汉子惊讶地盯着大学生,“您还真有生意头脑。实话实说,您让我瘆得慌。”
“哦,没必要这样。——那么,您可以卖一些股票给我啰?”
“我拿不准,拿不准。肯定有少量股票,是公司在特殊情况下买进的。不过,要把这艘船变成企业的办公室难度挺大。我认为您最好推迟几天。所以,”汉子神情淡漠,“您见过我说的那个倒霉的老兄对吧?”
“那个倒霉的老兄只好自求多福了。——您夹着一个大本子,是什么东西?”
“轉账簿。法院传唤我带着它上庭。”
“黑色湍流煤炭公司,”本子背面,斜斜印着烫金文字,“我久闻大名。请问,您手上有没有任何关于贵公司现状的声明?”
“有一份最新印制的声明。”
“请原谅,我天性好奇。可以看看吗?”
“我再说一遍,我觉得,把这艘船变成企业的办公室并不适宜。——那个倒霉的老兄,您有没有捐钱给他?”
“让那个倒霉的老兄自个儿捐钱好了。——给我看看声明。”
“好吧,您真是个生意精。我没法拒绝。拿去。”汉子将一份铅印的小册子交给对方。
年轻人动作娴熟地把它倒转过来。
“我讨厌疑神疑鬼的家伙,”汉子观察着他,“但我得说,我喜欢一个人小心谨慎。”
“在这方面,我会让您感到无可挑剔,”大学生懒洋洋地递回小册子,“因为,正如我刚才说的,我天性好奇,同样地,我也小心谨慎。我从不为表象蒙蔽。您这份声明,”他补充道,“讲了个极好的故事。可是,请问,你们的股票前一阵子表现是不是太差了点儿?是不是一直下跌?股东是不是想抛售?”
“没错,行情不好。天知道为什么。谁在捣鬼?熊市,先生。我们的股票下跌,阵阵熊嚎是罪魁祸首,那虚张声势的阵阵熊嚎。”
“如何虚张声势?”
“唉,这些卖空者啊,在所有虚张声势之徒当中他们最是可怕。鼓噪会变天,鼓噪黑暗而非光明。摆脱沮丧抑郁,精神才强健兴旺,终日愁郁则适得其反。他们是炮制萧条这一邪恶艺术的行家里手。好一群冒充的耶利米③,好一伙伪装的赫拉克利特④,阴惨的日子结束后,他们像乞丐之中伪装的拉撒路⑤一样跑回来,凭自己弄虚作假的落魄相赚取利益——卑鄙无耻的卖空者!”
“您很喜欢贬斥卖空者嘛。”
“我这么做,与其说是记恨他们损害本公司的股票,倒不如说是劝诫那些市场信心的破坏者,以及证券交易的悲观论调传播者,虽然他们骨子里虚假不实,可此类信心的破坏者、悲观论调的转播者于世间当真是大行其道。他们在股票、政治、面包业、道德、形而上学、宗教信仰——不管它是什么——诸多领域散布黑色的恐慌,遮盖本性沉静的光明,伺机从中捞取油水。这帮悲观论者展示的尸骸,不过是他们用来操控市场的差不多先生摩根⑥!”
“我倒宁肯那样,”年轻人故意拖腔拖调,“这些阴郁之辈我可不喜欢,比方说有个愁眉苦脸的家伙来到我家,吃过晚饭,喝过香槟,还坐在我的沙发上,抽我的进口雪茄——烦人啊!”⑦
“我猜,您会告诉他,那都是钱。”
“我会告诉他,那不正常。我会对他说,你知道自己快乐,也知道其他人跟你一样快乐。你知道我们再快乐不过了。可是,你仍然整天哭丧着脸。”
“这种人的怨气从哪儿来的,您知道吗?不是从生活中来的,因为他大多数时候离群索居,或者太年轻,还没经历过什么。不,他是从一些公演的老剧目中看来的,或者是从一些阁楼上发现的古籍上读来的。十有八九,他从拍卖行搞了本发霉的老塞涅卡⑧,回到家便开始给自己填塞那一类腐朽陈旧的草料,更因此觉得,牢骚满腹的样子既博学又古雅,觉得这是卓尔不群,是特立独行。”
“完全正确,”大学生赞同道,“我间接认识、见识过不少这样的奇人异士。另外,说来也怪,您要找的那名叼卷烟的汉子,似乎把我视作一个多愁善感的软弱之徒,原因仅仅是本人一直不吭声,并且由于我拿着一本塔西佗,他就认定我读它是为了汲取阴郁思想,而不是为了阅读书中事件。我全当耳旁风。实际上,我投其所好,任他自鸣得意。”
“您不该这么干。那个倒霉蛋,您狠狠愚弄了他。”
“如果我做过什么,也是他咎由自取。不过我喜欢朝气蓬勃的家伙,还有愉快安逸的家伙,比如您。这种人一般来说较为诚实。而且,我口袋里正好多了一样东西,我会……”
“帮一帮那个倒霉蛋?”
“讓那个倒霉蛋自己帮自己吧。为什么您一而再、再而三提起他?这不免使人感觉您无意做成任何买卖,也无意出售任何股份,因为您的心思全在另一些东西上面。我说了,我打算投资。”
“别走,别走嘛,这里太嘈杂,我们去那边商议。”
夹着大册子的男人礼节粗疏,陪着同伴走进一间私密的小舱室,隔绝于外界喧嚣。
交易成功后,两人重新现身,走上甲板。
“先生,请告诉我,”夹着大册子的男人说道,“像您这样一位年轻的绅士,乍一看斯斯文文,怎么也想到买股票之类的事情?”
“世上有不少大学生误入歧途,”年轻人一字一顿,并且刻意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当代学人的本性,以及象牙塔的宁静本质,受到了流行观念的冲击。”
“有道理,有道理。老实说,您这一席话是我人生经验的新篇章。”
“先生,经验,”大学生慧眼独具地评论道,“是我们唯一的老师。”⑨
“因此,我是您的学徒。而只有当经验发言时,我才会耐着性子听一听它有何高见。”
“先生,我的观念,”他不动声色地挺直腰杆,“主要受培根爵士的格言影响,我认真思考那些个切合本人世务和心灵的哲理——请问,您还了解其他好股票吗?”
“您不太关注新耶路撒冷,对吧?”
“新耶路撒冷?”
“不错,是指一座新兴城市,在明尼苏达州北部。它最初由一伙逃亡的摩门教徒建立,故此起了那么个名字。它位于密西西比河畔。看,这是地图,”汉子摊开一卷纸,“那儿,那儿,您能看到一堆建筑——这儿是码头,那儿是公园,再过去是植物园——而这里,这个小黑点,是永久喷泉,您明白吧。那儿,您可以看到二十个星号。它们是学园。里面有长青树制作的讲坛。”
“所有这些建筑,全造好了?”
“全造好了——绝无虚假。”
“市镇周边常常发洪水吗?”
“新耶路撒冷发洪水?它地势很高——怎么,您可不像是热衷于投资啊?”
“我不认为一定要把自己的文章标题看清楚,好像在攻读法律专业。”大学生打了个呵欠。
“谨慎,您很谨慎。同时您又并不知道自己还没入门。无论如何,我宁愿要一份煤炭股票,也不要两份新耶路撒冷的股票。而且,考虑到定居点的创立者是两个赤身裸体从对岸游过来的逃犯,那地方还真令人惊奇。这一点,绝无虚假。但是,亲爱的朋友,我该走了。哦,假如您再遇见那个倒霉蛋……”
“假如我再遇见他,”年轻人的拖腔颇不耐烦,“我会招呼乘务员,把他连同他的霉运一起扔到水里。”
“哈哈!眼下不仅有悲观论者,还有神学的卖空者,他始终在寻找机会来一记熊嚎,促使人性的股票下跌(您瞧,这不怀好意的观点来自一名崇奉阿里玛钮司的胖祭司)。他必宣称那标志着心肠变硬,智识变弱。对,此人的阐释相当邪恶。然而,这其实不过是一种轻松、奇特的幽默,轻松却又乏味。承认吧。再见。”
老老少少,上智下愚,密集的人群占据了凳子、靠椅、沙发、坐床、长榻。他们手中的纸牌上印着方块、梅花、红心和黑桃。最受欢迎的玩法是惠斯特、克里比奇以及吹牛。少数人不打扑克,他们大部分将手插进口袋,在扶椅与镶嵌大理石的桌子间闲荡,兴致勃勃地观战。这些人可能是思想家。但船上各处,总有旅客神色怪异地阅读一张传单,那是一首匿名者创作的颂诗,题名十分冗长:
多疑颂:
因屡遭冷眼而痛定思痛
只为无私之心
要力争世人信任
地板上散落着许多份传单,仿佛是从气球上飘下来的。它们来源于一位贵格会打扮的老者。此公默默走出客舱,举止酷似一名在火车上推销的书贩,这种人为了做成生意而大肆吹嘘,再把图书直接或间接地推至公众眼前。老者一声不吭地分发颂诗,大部分乘客粗略瞥上一眼,便漫不经心地丢到一旁。毋庸置疑,那是精神错乱的吟游诗人创作的疯狂章句。
恰巧在此时,戴着旅行帽、夹着账册的红脸汉子将殷切的目光投向老者。这个乘船出游的男人轻快灵活地钻来钻去,面露渴慕与逢迎之色,由此可见他格外热衷于交际,简直就如同在说:“哦,诸位,真希望能认识你们,以及你们的兄弟。啊,世界多么美好,居然有幸与诸位,我的兄弟们,美好相识一场。啊,我们是多么快乐,多么走运!”
汉子跟一个又一个闲逛的陌生人称兄道弟,使劲吹捧他们,似乎真说过上面这番话。
“请问,您在看什么?”他跟一个刚搭上茬的男人打听,那家伙又矮又瘦,看上去好像从来不吃饭。
“一首小小的颂诗,也相当古怪,”对方答道,“满地纸页上印的,全是这首诗。”
“我刚才没留意它们。让我瞧瞧。”他捡起一张传单,完整读了一遍。“嗯,挺不错。哀而不伤,尤其是开头——
“可悲之人,他只拥有一点点/真挚的期待与信任。
“如果真是那样,他实在可悲。非常顺畅,先生。凄楚之美。但您认为诗歌表达的感情恰当吗?”
“这个嘛,”又矮又瘦的男子答道,“大体上我认为很奇怪,不过,我要羞愧地承认,它确实发人深省,引人共鸣。刚才,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它友好而又可信。以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感触会如此强烈。我天生迟钝。但这首颂诗,以独特的方式给我当头棒喝,布道词则不同,它哀怜我这僵卧躯体犯下的过错和罪行,从而激励我昂首去追求善美的生活。”
“讲得不错,祝您好起来,就像医生们说的那样。不过究竟是谁在这儿散发诗歌?”
“我说不准,我也刚到。”
“该不会是天使吧?您说您感受到友好,来,让我们像其他人一样打打牌。”
“谢谢,我从不玩牌。”
“喝点儿红酒?”
“谢谢,我从不喝酒。”
“抽根雪茄?”
“谢谢,我从不抽雪茄。”
“讲个故事?”
“说实话,我几乎不认识什么人值得一讲。”
“我看啊,您感受到的友好,已经在您体内苏醒,它好比奔腾的河流,岸边却没有水力磨坊。來吧,您最好伸出一只友好之手,攥住纸牌。刚开始,彩头小一些,随您喜欢,主要是为了助兴。”
“其实,请您原谅,我不太信任扑克牌。”
“什么,不信任扑克牌?友好的扑克牌?这次敝人得赞同我们悲伤的夜莺了:
“可悲之人,他只拥有一点点/真挚的期待与信任。
“再见!”
夹着账册的汉子到处转悠、闲谈,终于再次疲乏了。他环顾四周,寻找座位,发现有只长椅空出了一部分,它被人拖到船舷上,摆在那里。他很快对眼前的景象兴致全无,恰如他偶遇的邻伴,那位善良的乡村商贾。有四个人在玩惠斯特牌:两名脸色苍白、举止轻佻而粗鲁的青年,分别戴着红围巾和绿围巾,他们的对家是两个淡漠、严肃、英俊、沉静的中年男子,穿着黑色的职业装,显然是身份煊赫的法学家。
汉子飞快扫了身旁的乡村商贾一眼,斜倚过去,用他攥着皱传单的手掩着嘴巴,低声说道:“先生,我不喜欢那两个人的模样,您呢?”
“不大喜欢,”乡村商贾低声作答,“这颜色的围巾品味可不高,至少不符合我的品味。不过我的品味也没法替代别人的品味。”
“您弄错了,我在说另外那两个,况且我也不是指穿衣打扮,而是指神情。我得承认,我不熟悉他们那样的大人物,只在报纸上读过他们的事迹……而这两位是……是骗子,对不对?”
“亲爱的朋友,远离我们好找茬、爱挑刺的天性吧。”
“说真的,先生,我并非找茬挑刺。我不是那号人。但可以肯定,至少,这两个青年的水平不高,另一对却厉害得多。”
“您是不是在暗示,戴彩色围巾那两位很笨,眼看要输,而穿黑衣服的两位精明狡诈,可能出老千?——亲爱的朋友,这是瞎扯淡。别胡思乱想。足见那首颂诗您读了毫无效用。年岁和阅历,我认为,并没有使您变得更有智慧。我们应该换一种新颖的、开明的思维,去看待这四位牌手——实际上是船舱里所有的牌手——在牌局中较量,他们公平竞赛,个个力争上游。”
“喂,您这话谁信啊。人人都可能赢的游戏,依我看,这世上还没有发明出来。”
“来吧,来吧,”乡村商贾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向牌手们投去闲适的一瞥,“票钱交齐。肠胃健康。担忧,辛劳,穷困,苦痛,卑微。朝这沙发上一躺,松开皮带,我们为何不高高兴兴顺从于各自的命运,非要大动干戈,在无忧无虑的尘世命运上挑毛病?”
说罢,长久目光炽灼的善良商人擦去额头的汗水,陷入了沉思。他起初心神不宁,此刻却归于平静。最终,他再一次对邻伴说:“唔,我觉得,偶尔抛开个人的盘算,这么做很好。反正,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关于某些人某些事的大部分观念,总是笼罩在猜疑的浓厚迷雾之中。可一旦甩掉这堆迷雾层层的观念,他们与别人的联结便马上消失,或者,他们至少会因此而改头换面。”
“那么您认为,我对您挺有帮助啰?我也许挺有帮助。不用谢,不用谢。在社交场合,我随性闲谈,到处与人为善,但全是不由自主的。槐树令周边的牧草变得甘甜,它何功之有?纯粹是机缘巧合,美好天性使然。——您明白吧?”
乡村商贾又一次盯着对方,两人再度沉默了。
账册一直搁在汉子的大腿上,这样非常碍事,于是主人把它摆放到长椅边缘,置于他和邻伴之间。过程当中,不经意将背面的文字显露出来:“黑色湍流煤炭公司。”可敬的乡村商贾很谨慎,极力避免去读这行字,他是真不想看,否则它肯定会直接落进他眼睛里。突然,陌生汉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匆忙起身离开,没有带走账册。乡村商贾见状,毫不迟疑地拿着它追上去,恭恭敬敬物归原主。结果。他不自觉地瞟见了部分文字。
“多谢,多谢,我的好先生。”汉子收下账册,然后继续往前走。这时候,乡村商贾问道:“请原谅,您是不是跟我听说过的那家煤炭公司有些关系?”
“我的好先生,您听说过的煤炭公司大概不止一家。”汉子笑道。他停下来,因烦躁而表情痛苦,又因讲究礼节而隐忍不发。
“可是您跟其中之一有关。——‘黑色湍流,对不对?”
“您怎么知道的?”
“哦,先生,我听说贵公司相当可观。”
“请问,您听谁说的?”汉子的腔调有点儿冷漠。
“一个……一个叫林曼的人。”
“我不认识他。不过,毫无疑问,了解我们公司而不为我们所知的人很多。同样道理,您可以了解某人而不为他所知。——您认识这位林曼很久了吧?我猜是老朋友。——请原谅,我得赶紧离开。”
“先别走,先生,那支……那支股票。”
“股票?”
“是的。可能有点儿不合规范,但是……”
“亲爱的先生,您是打算跟我谈谈生意,对吗?我还没有向您通报自己的正式身份。这本过户账簿,瞧啊,”汉子将它举起,好让对方看清上面的文字,“您又岂能断定,它不是伪造的?至于我,您一无所闻,又怎敢轻易相信?”
“因为,”乡村商贾狡黠一笑,“如果我相信您可靠,而您实际上并不可靠,那么,您就不会这样挑动我生疑。”
“但您还没查看过我的账簿。”
“我已经相信它表里一致,那还有什么必要?”
“您最好看看。可能会让您疑惑。”
“也许,是可能引发疑惑,不过那说明不了问题。我若查看账簿,又何以知晓自己掌握了比眼下更多的信息?如果册子的内容真实,我此刻已这么认为;如果不真实,我又没见过真实的那一本,不知道那应该是什么样子。”
“您的逻辑无懈可击,但您让我由衷感佩的信心,说实在话,简直是闹着玩,就跟我刚才引蛇出洞的办法一样。好了,我们去那边的桌子。在生意上,假如我能提供任何帮助,无论是以私人身份,还是以职务身份,请您尽管吩咐。”
交易完毕,两人仍坐在桌子旁促膝倾谈。他们如此亲密,已接近意气相投的无声沉寂,这是美好真情实感的终极升华和享受。某种社交场合的迷信认为,你若想与人保持友善关系,必须一直说些友善的话语,而不仅仅是持续做些友善的动作。真正的友谊,如同真正的宗教一样,不依赖于言谈举止。
最后,乡村商贾的宁静目光落在远处的欢乐牌桌上,开口打破沉默。他说一个人看到眼前的光景,很难猜测大船的其余部分是什么模样。他以一两个小时之前遇见的一名吝啬糟老头为例,此人穿着一件皱缩、陈旧的厚绒布大衣,身染重疾,直挺挺躺在移民客舱的一张光秃秃的床板上,急欲攥紧自己的生命和钱财,然而生命飞速流逝,钱财只是让他活受罪,还招来了一些不法之徒,耍尽手段要夺走它。他呼吸困难,只盼着求着撑过下一秒钟。他的思想从未成熟,如今却即将神形俱灭。其实,某种程度上,他什么也不相信,甚至不相信他手头制作精良的债券,这玩意儿很耐得住光阴啮蚀,老头子像贮藏桃子白兰地似的,把它们扎裹严实,封存在一只锡酒箱里。
高尚的男士持续讲述着种种令人沮丧的细节。他快活的同伴也并未全然否认,这么个信任极度欠缺的例子,兴许对仁爱的心灵而言,其面目可不像晚餐过后的橄榄和葡萄酒一样使人惬意。尽管如此,红脸汉子仍不乏应对之策,大致办法是以温和、委婉的方式示意同伴,他有点儿多愁善感,并且抱持偏见。天性,红脸汉子引用莎士比亚的句子补充道,有谷实也有糠麸。而正确的看法是,糠麸本身不应该受到责难。
乡村商贾并没有打算质疑莎士比亚的观点,但回到老吝啬鬼的例子,他既不认同这种看法,更不想发表什么高论。于是乎,两人又客客气气聊了一阵子那名不幸的守财奴,发现彼此的意见无法协调一致,乡村商贾便谈起另一个例子:瘸腿的黑老汉。不过同伴认为,这个所谓可怜虫的所谓艰辛困苦,更多存在于观察者的怜悯之中,而非观察对象的亲身经历之中。他没见过那瘸子,对其一无所知,但是不妨揣测,我们若能体验到此人真实的内心状态,没准儿会发觉他跟大多数同类一样快乐,不然就像发言者自己一样快乐。红脸汉子还认为,黑人本质上是一个格外欢快的种族。谁也没听说过有一位非洲土生土长的齐默尔曼或托尔克马达。他们甚至借助于宗教,将苦闷忧愁一概解消。在狂欢的仪式里他们手舞足蹈,可以说,恰如其状,好似信鸽振翅。因此一个黑子,无论怎样受制于残疾的命运,他都不可能抛弃开怀大笑的人生信条。
乡村商贾屡败屡战,举了第三个例子:抽卷烟的男人。这位仁兄的际遇先由他自己讲述,再由穿灰外套的男人确认并充实。乡村商贾此前还见过后者,现在要把故事说出来。他并不隐匿灰外套提供的那些细节,而它们恰恰很敏感,以至于抽卷烟的不幸男子压根儿不愿谈论。
但也许相比故事本身,乡村商贾能够更公正地看待故事主角,同理,我们也不必使用他的语言,而应大胆使用自己的语言来叙述,尽管这样做并不会产生什么额外的影响。
① 此人是骗子假扮的第五个角色。
② 在此,骗子以第五个伪装身份之口,援引自己第四个伪装身份的言词,讲述其第三个伪装身份的下落。
③ 耶利米(Jeremiah),《圣经》所记述的先知,他斥责人们的罪行和堕落,并预言因此而降临的厄运。在本书第二十四章,骗子假扮的世界漫游者说,他听说过先知耶利米。
④ 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 约前535—约前475),古希腊哲学家。
⑤ 拉撒路(Lazarus),见本书第二章注释。
⑥ “差不多先生摩根”(Good-Enough-Morgan)是一个习用词,指代可以用于临时影响投票者的手段、策略。其中的“摩根”是指威廉·摩根(William Morgan,1774—约1826),此人宣称要出版一本揭秘共济会的著作,并于1826年在纽约州的卡南代瓜失踪,1827年,尼亚加拉河上发现一具尸体,被认为可能是威廉·摩根。这在当时成为一个争议事件。纽约州反对共济会的政治人物瑟洛·威德(Thurlow Weed,1797—1882)开玩笑地讲过,那具尸体“对我们来说差不多是摩根,直到你們将劫走的那个摩根放回来”。媒体随即把这句话改编为那具尸体“在选举之后差不多是摩根”。
⑦ 有研究者认为,大学生对阴郁之辈的厌烦,是向骗子的第三个伪装身份——抽卷烟的男子——学来的。
⑧ 塞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约前4年—65年),古罗马政治家、斯多葛派哲学家。
⑨ 有研究者指出,“经验”在麦尔维尔思想中占有重要位置,是一个在本书中深入探讨的认识论问题。在第十四章,作者写道:“在此,经验是唯一的指引,不过既然谁都没办法做到通晓万物,事事依靠它或许有欠明智。”在第四十章,“戏中戏”人物奥尔奇斯说:“经验让我领悟的唯一真谛是,每个人总有走运的一天。”
“培根爵士”(Lord Bacon)指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他在1625年版《论说文集》(The Essays, Counsels, Civil and Morall)的献词中写道:“my essays...come home, to mens business and bosoms”水天同译本将此句译为“拙作……能切合世务直达人心也”。仿此,译者将下面大学生所说的“I speculate in those philosophies which come home to my business and bosom”译为“我认真思考那些个切合本人世务和心灵的哲理”。
“长青树”(lignumvitae),典出《圣经·启示录》第二十二章,原意为“生命树”(tree of life),其果实可以让食用者永生不死。
“绝无虚假”原文为拉丁文“bona fide”,可直译为“真实的”。
“地势很高”原文为拉丁文“terra firma”,可直译为“坚实的陆地”。
“我不认为一定要把自己的文章标题看清楚”原文为“Hardly think I should read my title clear”,这一句来源于以撒·华滋的一首赞美诗:“When I can read my title clear/ To mansions in the skies,/ Ill bid farewell to every fear,/ And wipe my weeping eyes.”
阿里玛钮司(Arimanius),琐罗亚斯德教中黑暗势力的主神,是光明主神阿胡拉·玛兹达的死敌。这里,说话者将自己比作一名胖祭司。
这首诗的名字模仿了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所写的《不朽颂》(Ode: Intimations of Immortality from Recollections of Early Childhood)。
耶稣说可以通过一个人的作品去认识他。《圣经·马太福音》第七章:“凭着他们的果子,就可以认出他们来。”(By their fruits shall ye know them.)
“有谷实也有糠麸”(had meal and bran),出自莎士比亚的喜剧《辛白林》(Cymbeline)第四幕第二场培拉律斯的旁白:“懦怯的父亲只会生懦怯的儿子,卑贱的事物出于卑贱。有谷实也就有糠麸,有猥琐的小人,也就有倜傥的豪杰。”(Cowards father cowards and base things sire base./ Nature hath meal and bran, contempt and grace.)译文引自朱生豪先生的译本。
齐默尔曼(Johann Georg Zimmermann,1728—1795),瑞士哲学家,著有《论孤独》。
托尔克马达(Tomás de Torquemada,1420—1498),西班牙第一位宗教裁判所大法官。
这个所谓“故事”,是骗子假扮抽卷烟的男人时告诉乡村商贾的,骗子假扮穿灰外套的男人时,又向乡村商贾补充了细节。接下来,乡村商贾反倒要在第十二章把这个“故事”讲给骗子听,而此时骗子正假扮一个戴着旅行帽、夹着转账簿的红臉汉子,他在第十三章还将与乡村商贾一同讨论这个“故事”,并且有分寸地表达了“质疑”。有研究者认为,这正是麦尔维尔叙事高妙之处,原因之一是,后面两章涉及的话题,在19世纪的美国社会很容易引发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