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瀚
巢非巢,雀鸟安可度此宵。
记得疫情暴发以前,对面的小区里大概是养了一群鸽子的,只是近几日忽然觉得少了什么,这才发觉这群“邻居”不见了,或是被扑杀了,或是被送走了,总之肯定是被处置了。但凡生活中常见之物有了丢失或者更变都易使人不安而焦虑。而今鸽子走了,我也渐渐不安而焦虑地怀念起来,总感觉少了什么,让我染上了一种患得患失的烦躁,大抵就像口渴的时候顺手去拿右手边的茶杯,但摸索一阵之后发现桌上哪有什么茶杯。那是一种异常别扭的感觉。
对于那群鸽子最清晰的记忆莫过于暮色将至时候,或灰或白或花各色鸽子结成的鸽群,在边上一两个小区的上空打着旋子,一圈又一圈,像是水盆里放水时的漩涡,越来越小,慢慢靠近对面顶楼的家。虽然记忆里像是在放默片,但想起时却好像可以听见鸽群扑棱翅膀的声音,牵动人心,在薄暮时刻勾动着人们回家的冲动。这声音不是整齐划一的,而是错落有致、此起彼伏,像是海邊的浪花,一层叠着一层,将那归乡的、思家的情绪像蚕丝被一般叠成厚厚一床。好像听到这声音就像闻到女人们的饭菜香和男人们下班后皮鞋里闷了一天的脚臭。
薄暮是思家的时分。
傍晚时的城市总是无声地预演着归家的序曲,孩童们不等老师宣布下课便开始收拾起书包,只待铃声一响便拥挤着跑出校门,四处张望着来往的车辆,打量着车里的家长。老师们在办公室里默契地收拾着桌子,谈论着今晚家里的晚餐菜谱。马路上也总是传来不耐烦的车喇叭声,尖锐的鸣笛盖过了飞鸟扑棱翅膀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归心纠缠在一起,像一把藤制的痒痒挠,在每一个呼吸里搔动着。不管飞禽走兽抑或是人,大抵在黄昏迫近、夜幕将至之时都有着一种发自本能的回家的冲动,好像晁补之《行香子》中的“归鸟翩翩,楼上黄昏”。说是躲避敌害也好,寻求归宿也罢,终归是想要回到那个曾经居住过的熟悉的故地,饮喉咙熟悉的水,睡身体熟悉的巢室。所有的动物,包括人,害怕的都是那些不可知的、未知的,而已知的则带着心安的魔力,带来稳定与安全感。所谓归家,大概就是在对未知的无力中恐惧地寻找那些能带来熟悉的安定,让漂泊在孤寂中的灵魂得以扎根在心灵的故土上。
可人似乎偏偏又是矛盾的。因为人也是动物,故而人是念旧的、思家的。“每逢佳节倍思亲”“明月何时照我还”,思乡想家可以说是人类普遍存在的情怀,它不是属于个人的。但又仔细想想,人为何要离开那片生养自己、为自己所熟知的土地?背井离乡,踏上漫漫征途,甚至不知前路是何方,有何凶险或机遇等待着自己。然而人总是义无反顾地离开,正如其义无反顾地归来。每天北上广深都会迎来大批的外来人口,车站、机场人头攒动。而在全国的其他地方,每天也都有大量的人谋划着离开家乡,在深夜中无法合眼,思索着何去何从、如何在外面闯荡出一番事业。也总有人站在大城市的高楼上俯瞰,看那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为自己而点,炊烟袅袅却无一缕自己最爱的味道。浪子,总是有着说服自己的理由,或者说是有着忍受眷恋的决绝。所谓思乡诗情也大多是出于这些浪子之手——“低头思故乡”的李青莲也曾是那个“仰天大笑出门去”的狂生;“寄书长不达”的杜少陵亦尝怀“致君尧舜上”的宏愿进京。无数布衣书生踌躇满志地上路,却又失魂落魄地思乡。
然而,与其说人的矛盾与反复,倒不如说人的“巢”与鸟兽的“巢”不一样。巢不单单是家,更是那个一想起就心向往之的地方。心之所至,天涯咫尺,在故地与梦想间来回游荡,但身却限于交通、顿于车马、阻于山河,所以身体永远在羁旅中,在到达心灵的征程上。巢非巢,人生就在于这场奔波的旅程啊。
( 作者系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学生)
责任编辑:周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