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付子洋 南方周末实习生 周鑫
1963年出生的刘擎是国内政治哲学领域的知名学者,被学者许纪霖称为“中国知识界一个独特的存在”。2020年12月,刘擎成为《奇葩说》第七季的新任导师,开启了从象牙塔走向大众的“破圈”之旅。 受访者供图
2020年12月,深圳地铁内的主题广告。 视觉中国 ❘图
★“我这里指的‘坏的选项并不是什么特别有争议的选项,而是指那些明显低于法律底线的选项,那些违背法律明确规定的对劳动者保障条款的选项,让这种选项消失其实根本称不上‘理想主义。遵守法律底线,这算是什么‘高调吗?”
2020年12月的一天,刘擎来到北京。一位北京学者好友微信邀他参加聚会,刘擎说自己正在录《奇葩说》,电话那头的好友很惊讶:“你要上《奇葩说》? 不符合你的人设啊。”末了又补充一句,“那我要赶紧去看。”
1963年出生的刘擎,是华东师范大学紫江特聘教授,政治学系博士生导师。他在节目中刚露面时有一个短视频引荐,其中罗振宇称他为“教授中的教授”——因为在网络知识服务平台的课程教师群中,有许多学者在听刘擎的《西方现代思想40讲》。
1990年代初,刘擎弃工从文,赴美国攻读政治学,在明尼苏达大学取得政治学博士学位。他曾任职于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在影响辐射整个中文知识界的重要学术刊物《二十一世纪》双月刊担任副主编。他自2003年起在每年年末撰写的西方思想界年度述评,被学者陈嘉映誉为“国内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写出来”。
作为国内政治哲学领域的知名学者,刘擎登上娱乐节目,刚开始是不太适应的。第一期录制时,化妆师拿来一套牛仔服。刘擎心里有些抗拒,但还是妥协了。但“夸张”的饰品他坚持拒绝,“因为怕我学术界的朋友看到”。
辩手席瑞注意到,刘擎并不像典型的综艺节目导师,而更像大学教授——他非常在意观点输出,认真地参与辩论。“一般情况下,综艺节目里,当别人发言时,其他嘉宾就会倾听,或者微微点头示意,节目组一般要剪镜头。刘老师非常有意思,他听到不认同的观点时,双手交叉不断摇头,而且眉头紧皱。有一次薛老师发言没结束,他就说我打断一下。有时打断没成功,等薛老师发言完毕后,他就会马上说,马东老师我可以说话了吗。”
节目制片人也记得,去年节目录制前,刘擎第一次到北京来开会。在讨论一些辩题时,他甚至当场就和傅首尔等人激烈地讨论起来。而他和薛兆丰除了场上的交锋——节目录制完后,薛兆丰有一次站在场边,等着刘擎继续讨论。有一次凌晨一点多了,制片人还听见两人在后台“交锋”。
激烈的争辩在2021年1月达至顶峰。“拼多多女孩”事件发酵后,《奇葩说》事前录制的两期有关996与职场环境的节目上线,在关于“下班后要不要回消息”的讨论中,刘擎一段“人是目的而不是工具”的发言迅速上了热搜。李诞在节目中常说,“请刘擎教授是《奇葩说》这一季最正确的决定”。
在席瑞看来,刘擎每次看似“不得体”的莽撞背后,是藏不住的“在意”。“刘老师并不是把《奇葩说》当作一个综艺节目,而认为它是一个向社会公共发言的平台。我看到网上很多人说,刘老师可能还没适应综艺舞台,会显得很较真,但他认为这是必须得说的话。我觉得也是这一点,保证了刘老师在节目当中不可或缺。我们作为选手发言时间有限,(辩论)打完了也就结束了,但对于刘老师来说,部分价值观念是不可退让的。”
“即便做一个网民,最好也要做一个informednetizen”
南方周末:因为你是中文世界政治哲学领域有影响的学者。许多人首先还是会惊讶和好奇,你为什么会上《奇葩说》?
刘擎:其实很偶然,就是因为马东老师碰巧听了我在“得到”上的课。课程中讲到哈贝马斯,主张人和人之间的理性沟通,强调“好好说话”的重要性。因为《奇葩说》也是一个说话的节目,马东老师觉得,我可能会带来一些新的元素。在正式邀请之前,他和我在上海有过一次面谈,这大概是一次“面试”,考察我本人是不是善于表达,是否适合这个节目。
对我自己来说,公共讨论一直是兴趣所在。我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长大成人,受到那个时代思想氛围的深刻影响。现在作为大学教师,在学校讲课和做专业研究的同时,我一直有比较强的公共关怀,也有参与公共讨论的愿望。但要找到恰当的参与和表达的渠道,也并不特别容易。那么现在《奇葩说》提供了一个平台,我觉得可以试试看。但我对自己能不能胜任,完全没有把握。所以,这是一个探索和尝试,也有一定的风险。
南方周末:你说社会关怀不是特别容易表达的。对于你来说,《奇葩说》是一个参与公共表达的出口吗?
刘擎:我们生活在一个复杂的时代,面对许多分歧和争论,这是一个挑战,公众需要有更好的思考方式和言说方式,建立良好的沟通习惯,这对于社会共同体的发展非常重要。有一次我跟马东老师说,你们是一个包装成娱乐的知识性和思辨性的节目。马东老师说,你千万别,我们就是个娱乐节目。
《奇葩说》最有意思的特点,就是展现了日常生活中不同的意见和观点。每个辩题都有两面性。看上去双方在“互怼”,有点像“吵架”,但通过“吵架”的过程,会让你看到和自己不一样的观点,看到各自不同的论证和理由,甚至让你感到对方也有一定道理。这就很有意义。其实重要的不是哪一方的辩手获胜,而是让观众看到问题和论点的两面性,打开视野,反思自己的局限,或者完善自己的论证理由。
南方周末:为什么说它对观众是有意义的?
刘擎:在政治学理论中,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叫“informed citi-zen”,一般翻译成“知情的公民”。但这个术语很难翻译,因为这里in-formed比“知情”的意思更丰富,不只是指了解情况,知道信息和状况,而且还需要有辨别和判断能力。应该是指成熟的、有品质的公民,或者健全的公民。
但在社交媒体时代,我们接收到许多信息,也免不了会有许多“错误信息”(misinformation)和“故意误导的信息”(disinformation),如果被这类信息包围,就会变成“misin-formed citizen”,就是不健全、受误导的和受操纵的公民。在这种背景下,如果公共媒体能够致力于造就informed citizen或者well- in-formed citizen,那就会是一个贡献。我觉得《奇葩说》这个节目具有这样的潜力或者维度,当然这并不是它的全部,它也有非常强的娱乐性。当然,娱乐性本身就有自己的价值,如果它能够激励和启发观众更深入的思考,就有了额外的附加值,有助于造就informed citizen。
良好的公共讨论,其实对参与者的道德意识以及思维和表达能力都提出了要求。你有一个社交媒体账号,就有了表达的权利。但如何使用这种权利,每个人都有提升的空间。社交媒体当然有许多丰富的功能,但对社会议题,如果大家能追求表达观点的品质,那么就能形成更有价值的公共讨论。所以,即便做一个网民(netizen),最好也要做一个informed netizen。
南方周末:因为你是新导师,有的辩手说,你在台上并不像一个游刃有余的综艺节目导师,有时会显得“较真”。你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吗?
刘擎:我在台上可能还是更像一个老师,这是依赖自己在大学讲台的角色,还不适应做一个娱乐节目的嘉宾。我发言的时候,很少从辩论输赢的角度出发,而是关注观点本身。比如,在观众最终投票表决之前,导师尽量不要介入为好,但开始我没有注意这一点。比如有一次在“自由交火”阶段,我冒失地打断了陈铭的发言,后来就有特别喜欢陈铭的观众,通过微博私信批评了我,我就坦率认错,然后也获得了谅解。其实我也非常喜欢陈铭。我发现网络上的意见互动,如果你始终坚持谦逊礼貌的态度来说理,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获得温和的应答。但这并不容易做到,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善意。
南方周末:你在节目中的第一次“出圈”表演应该是和薛兆丰老师的一场辩论,“学哲学还是学经济学好找对象”。这段辩论非常精彩,有事前准备过吗?
刘擎:那是上场前十分钟,节目组给了我这道题目,让我和薛教授来一次“表演赛”。我其实还很认真想了一下,学经济学对于找对象有哪些好处。我开始以为,我们双方就是努力赞扬对方学科的优势,但没有预料到薛老师非常厉害,他很机智地用了一个明褒暗贬的方式来突袭,让我措手不及,但一分钟后我就反应过来了,立刻做了调整,现场的回应效果似乎还不错。
“我们必须有一个坏的选择吗?”
南方周末:当别人说我们要面对现实,“下班后不回消息,不利于你的生存和成长”,你提出“人是目的而不是工具”,不能把人当作成本计算的符码。可以聊聊背后的想法吗?
刘擎:“人是目的”的说法当然来自康德,但那个热搜“标签”的表达并不准确。康德并没有说“人不能作为工具”,而是说人不能“仅仅作为工具”。每个人实际上都在不同的意义上被当作工具。比如,“人力资源”这个说法本身,就意味着把人视为与“自然资源”类似的资源。但与此同时,“人作为目的”这一原则永远不能被无视,否则我们就不再是道德的存在(moral beings)。
职场上的劳动者应当被如何对待? 降低劳动力成本与保障劳动者权益之间是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背后,实际上存在一个长久的思想争论。有一派理论被称为“放任自由主义”(libertarian-ism),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欧美比较流行,后来也渐渐式微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注重公平正义的社会经济理论。当然,两种思想流派各自的利弊是什么? 如何平衡公平与效率之间的张力? 在特定的具体情景下应该制定怎样的公共政策? 这些都是复杂的问题,无法在节目中用三言两语说清楚。实际上,对于这种问题的讨论在学术界已经非常丰富了,只是没有被公众充分了解。
南方周末:有人认为你是在帮职场人说话?
刘擎:我相信许多人,包括与我意见相左的学者,都不会忽视“打工人”的利益,只是思路有所不同。我不赞成在争论中首先质疑对方的道德动机,这种“诛心之论”本身是不可取的。所以,我想传达的观点首先不是道德批评,而是一种知识上的澄清。
我要揭示的是,极端的市场自由主义理论,它本身是一种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它在西方社会的衰落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因为它不可行。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理论只注重经济变量,但没有把人的“道德心理事实”看作一个重要的变量。道德观念,比如对公平、正当和公正的理解,都是“应然”的观念。社会大众实际上信奉的道德观念,又构成了社会的“道德心理事实”,在社会功能的意义上就是一个“实然”的变量,因为它会作为实际存在的力量影响社会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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