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
地球将死于何种形态?
人类末日又是怎样?
那必将是一种凄楚的壮丽
我愿登上某座山头
如果能将地球收于眼底
我愿以一个亲历者而非预言者
扑向最后的神秘
谁将导演这惊心动魄?或扑朔迷离?
饕餮这摧枯拉朽 或粉身碎骨?
那里有逃离地球的紧急通道?
何处是儿女后代从灰烬中突围的阵地?
谁编写最终毁灭的剧情?
谁剪辑风暴之眼 并进入恐怖中心?
什么在融化洲际的边界
并毁灭了地球的原住民?
观察者必得镇定 且明察秋毫
站在某个山头 那里
有俯瞰人世的巨大视野
以及穿越人瞳的极度纵深
仿佛特写般的深焦
蜂拥而来的中景
调度至天边的远景长镜
面对人类将要到来的坍塌
观察者 需要怎样的眼瞳和目力
小行星袭击地球 是时间问题
黑洞吞啮地球 是引力问题
外星人进攻地球 拜托
是真的吗?
超级火山爆发
谁也无法阻拦
太阳耀斑猛烈摧毁
只是可能中的一种
海平面下降 正逼近我们
世界变暖 冰河时代
“雪地球”来得很快
核战争不是一种后果吗?它来自
人类的自我摧残
人类的冷酷贪婪
站在某个超级山峰
我能想像的毁灭方式
不只这几种
星星变暗了 天空布满乌云
火焰在燃烧 那是地核在释放
它亿万年的能量
一大片乌云 或者说一大片晶体
罩住天空 我们就是这样消亡的
——至死都在劳作、享乐、挥霍
以及试图超越无法抵达的高处
为自己记录
从生到死的各种荣耀、劫难
和超越所有的无知
当我们谈论永生
我们谈论的是“死亡”
平淡的、激烈的
阳光般灿烂的——
亲人围观下的
清洁空气中的
百合浮萍上的
当永生从“死亡”中产生
有人杀死衰老
有人销毁身体
有人成为后人类
为自己的身体装上安全气囊
若能飞升上天
谁愿坠地入狱?
我们讨论各种永生
变成芯片?连线上传?
不朽之躯?虚拟替身?
第一人生第二人生
共同进化?
当永生从“死亡”中分娩
“死亡”也变得美丽
如春天般怡人
冬日般凛冽
因蝉蜕结束
因解冻再生
我是什么?再一次叩问大地
从灰烬中升起
从废墟中升起
从手术刀中升起
如今 这个问题
被关闭了
从一个接口到另一个
已然没有寂灭
必然没有赋形
改变只需五分钟
基因对我说
可穿戴式未来 让我喜悦
被唤醒的 不仅仅是宇宙
不仅仅是未知的物种
不仅仅是再也没有的鸡皮疙瘩
未来 它是恶魔的象征
一片深红色 那是谁的金属皮肤?
心跳变成波束 它显现
不代表什么?
我们再也不是肉身 通体泛红
我们是无数补丁
我们是无数补丁
方寸之间 呼吸之间
脑回路被设定至高档
兴奋的感觉真好
无需再挣扎 爬出那个深坑
暗黑的、死寂的、无人理会的深坑
改变只需五分钟
基因对我说
改变只需五分钟
基因对我说
你就会从尼安德特人
快进到仿生人
你就会将祖源印在硅皮面具上
亚洲智人的骨骼就会
迁徏到机器人的
电子脊椎上
奇点在五分钟里来到
寿高多辱 当我睡下
你必不可唤醒我
这颗老皱 腐浊
血流缓慢的心脏
此刻我的愉悦
必如混沌 急于回至母体
蜷缩 无知无觉
急于降生 你便知
我急于离开
沿着老迈之血匆匆返回
我停止生长 骨疏筋缩
姿态已难看 只有梦里
迷人而无羁
此刻我的愉悦
必如快乐之婴 猛然伸展
必将四肢百骸抻开
去撕裂天空 去吞吐
你便知 我并非贪恋此身
沿人生椎骨爬行
到中部或上部?
中年或壮年?
灵魂已磨损至粗粝疲尽
曾经喜爱的 已让人厌倦
人人在此骨节间丧失
不管能否察觉 (丧失)
所追求的 所得到的
此时仅脑子还算灵活
必如少年璀灿 渴求运转
那节骨眼上 不知前程遥远
也不计算
山穷水尽不到老
你便知 我不再攒劲
去争取赢字
在一生之路
总有个赛末点
坐看 来来往往人
走向南 走向东
走向北 走向西
有人与你 在此點失散 有人还在
有人扯你到沟渠 有人陪伴
有人称为朋友或敌人 在此交换
你便知 都不重要
高下或对错
也在这个点上涣散
老年和青年
也在此点擦肩经过
奔向最后终点:
老人说:人生如流水线流转
你我只是来一个扔一个的废品
唯有机器不停地运转
年轻人唱:人生如流水线流转
你我都将被岁月抛光锃亮
唯有机器不停地运转
一个无边的路由器
悄无声息 占领了我们的身体
像植物曾经占领地球
像动物曾经占领世界
我们会成为远古物种吗?
我们将会成为机器?
机器会成为人类吗?
基因系列管理我们的身体
但毛发、皮肤拜父母所赐
我们的大脑将与宇宙连线
我们的存在退为一种模式
深邃或原始 当浩瀚抵达
我们像星群一样闪耀
像日月一样高挂
我们的听力、视力、味蕾、嗅觉
我们的体验、智能、存在、生死
不过是幻觉、是数据
不过是LED 闪烁着
提醒我们的认知
我们的认知也是幻觉 是数据
但我已远离尘世 成为幽灵
人生没有倒档
只有倒叙
有一种版本是暴力
如同当头棒喝
击打敌人和自己
如同狩猎 瞄准对象
用锋利如宝剑的狠劲
淬炼那一瞬间
另一种版本是蝉蜕
身心俱从现实脱落
无念无感
形影不被确定
太阳落山 余下黑暗
无边无际的大宁静
有的版本是长痛
关于这点 很多人等待已久
这是漫长的赛程
从母亲分娩时
一直痛到难以分辨
无论是以爱的形式
甜美的形式
幸运的形式?
生命不外乎这些选项
看起来很多
其实 没得可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