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或纸鸢

2021-02-04 07:54王尧
上海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口哨声风车表弟

王尧

前记

在已逝和发生的场景中,真实和虚幻并存。我常常会在夜深人静时从各种场景中穿过,会在真实与虚幻的辨识中迷失方向。回到纸上的生活,虚构与非虚构模糊不清。我以忧伤温暖虚无苍凉虚构记忆,生活在此岸,记忆在别处。

我站在屋檐下模仿风的声音。

这是秋日的黄昏或者午后。我时常记错季节,看自己的日记,好像写的是初春的午后或者黄昏。但我时常把初春和初秋的感觉模糊,可能是春秋衫这一衣着的概念混淆了我对春和秋的记忆。我一直努力回避冬天的记忆,寒冷本来会冻僵记忆。现在想来,具体时间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我站在屋檐下。在苏州,在上海,还是在巴黎,在波士顿?好像是在非洲,在好望角,我对着大海吐气,我想吐出海螺的声音。我在临近海边的一个部落小市场,买到了两尊木雕,我突然感觉一副木雕的脸部轮廓像我的外公,另一副像打牛号子的田爷爷。他们怎么会到了非洲?我现在在海边。

少年模仿风声时,最初发出“呜……”,然后“呼……”,最后变成了口哨声。风在怒吼时,也会产生短促的口哨声或长长的笛声。我从来无法吹出连贯的口哨声,像笛声一样的口哨,在我的唇齿间是短促的。能吹出漂亮口哨声的人,在巷子里走路也是神采飞扬。我的表弟,他在街上走路时像吹笛子一样吹着悦耳的口哨声,我在他后面走着都觉得步伐清扬。表弟家养了鸽子,鸽子站立在他的右手掌上,在表弟的口哨声响起时,鸽子飞跃而起。鸽子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小,小得像我眼前的麻雀。我们村庄没有鸽子,更没有养鸽子的人。鸽子是城市户口,麻雀是农村户口。在我也有了城市户口后,我对菜市场的鸽子一直保持高度警惕,朋友安慰我:这是肉鸽,不是你说的那种鸽子。

那时我不懂心理学,我不知道深呼吸是放松自己或抚慰自己的一种方式。在田间劳动特别累的时候,我会躺在田埂上,抬起下颚,吐出长长的一口气。我很快发现我吐出的似乎是风,这个时候,你会发觉你放松许多。能够在田里躺着的机会极少,只有在稻子或麦子收割后,你把它们铺下来,再躺在上面。你会闻到新米的清香,会想像锅盖揭开时带着清香的热气扑面。在遇到特别恐惧的事情时,我在深呼吸后,会不停地吐气,那就是风的声音,是冬天的风声。高考落榜的那一年,我也躺在田埂上喘气,风吹过两边的稻田,热浪滚滚,我狂躁不安,甚至泪落青草。我记得我闭上眼睛,让一切从我周遭消失,或者黑掉周边的一切。这个时候,我模仿风的声音,我呼出的是和煦春风。在一片黑色中,我看到表弟手掌上的鸽子,我看到我站在石油钻井队的井架上。

我少年时最高的攀登是在钻井队的井架上鸟瞰村庄和田原。我总是匆忙写作,忘记了一个在井架上的细节:我从口袋里掏出折纸风车,纸风车迎风旋转。我在回乡时唠叨过这一细节,但当年站在我身旁的伙伴说:你记错了,你拿出的是纸鹤,你顺风扔出去了。我们是在客厅里笑谈过往的,也就在我掐掉烟蒂的那一刻,我发现曾经的贫困压缩了我的想像力,我们在少年时仍然玩着童年的游戏。少年呢,少年已经没有游戏。或许因为少年生活的残缺,后来在外地观光时,我总爱收罗一些精致的玩具,在我的书架上,有从非洲带回的木制小鸟、老虎,有从澎湖带回的贝壳,在巴黎买到的大革命时期的明信片,还有本地的蟋蟀罐。它们和我少年时吹过的口琴、用过的木头驳壳枪等,散落在我身后的书架上。在夜深人静时,我会回望书架上的这些小物件,它们是我真实的少年和虚妄的少年或希望的少年。有一天,我突然心血来潮,在书房里裁纸折叠纸风车,我努力回忆少年时的动作,再搜索了百度,终于做成了。许多熟悉的事物久违之后,你就会生疏。我把纸风车钉在木筷子的一头,纸风车转动了。我举着纸风车在客厅里快步走了一圈,像在村庄的小巷子里迎风向前一样。我知道我身上的童趣越来越少了,我留下了童年的温暖和忧伤。

如果是春天,我在田野里,在巷子里,看到的是飞扬的柳絮,还有无以名状的白色的绒毛。在井架上看不到柳絮,高空中的风比地面上的风清洁许多。我一直觉得我无法在辽阔的空间中腾挪,与我没有放过风筝有关。少年的空间限制了一个人的想像。后来在南方,在北方,看到空旷的广场上或草地上,有无数根线操控着各色各样的风筝,我突然惭愧起来,因为我手上的东西从来没有放飞到这么高远。如果我少年时放过风筝,或许我写诗,把诗写在风筝上,把广告颜料涂在风筝上,甚至会把纸鹤或者纸风车绑在风筝上。北方的学生曾经送给我一套纸糊的风筝,我把它挂在书房的墙上,墙就成了天空。这张风筝从来没有在天空中升起过,在它的上方是一扇窗户,我仰头可以看见窗外的树叶和蓝天或乌云。多数情况下,我只在面壁发呆时想像着它飞翔的样子。这是残酷的,因为个人经验的限制,我们可能把许多可以自由飞翔的东西钉在墙上或者塞进笼子里。当我现在明白许多东西应该让它在天空中自由飞翔在田野里四处奔跑时,我有些力不从心了。在知道风筝也叫纸鸢后,我稍有安慰,鸟儿便是风筝,我放飞过鸟儿。鸢比纸鸢飞得更高更远。

许多年后去绍兴访沈园,我心里默念了陆游的《观村童戏溪上》,但墻上好像写的是“错错错”。我在少年时读到了鲁迅的《朝花夕拾》,然后才是《呐喊》和《彷徨》。可能是我的偏执,我总以为要先读《朝花夕拾》,然后才能读懂鲁迅和他的《呐喊》《彷徨》。当然读了《朝花夕拾》,也未必读懂《呐喊》《彷徨》。1983年晚春的一个下午,我从苏州南门的轮船码头坐船往杭州,再坐车去绍兴。船过吴江时,我看到了两岸的蚕豆花。鲁迅说的罗汉豆就是我小时候吃的蚕豆。让他有思乡蛊惑的菱角、罗汉豆、茭白和香瓜,只有茭白,我到苏州后才知道是何物。鲁迅会像少年的我们那样吃蚕豆吗?我们把煮熟的蚕豆用线串起来,像项链一样挂在脖子上。在鲁迅的百草园,我没有听到蟋蟀们弹琴,但我之前看见过镇上的表弟和他的同学玩蟋蟀的情景。当我在三味书屋识别那个“早”字时,在杭州读书的表弟正写信给我,他说他准备去南京工作。我1981年秋天第一次去杭州,表弟陪我去看了好像离浙江大学不远的植物园,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我之前只知道杨树、楝树、杉树、梨树和桃树,桑树是成林的。我和表弟在林间散步时,他问我还想去哪里,我说没有时间了,如果有时间,我们一起去绍兴,我想去百草园、三味书屋、土谷祠和咸亨酒店。表弟说:我们以后一起去。

我没有百草园,但我有稻田和麦地,在长过稻子和麦子的田野里,还有一间茅草房。母亲说,那天的雪太大了,她抱着我站在屋檐下。在母亲不断重复的老话中,这是一间土坯草房。这种房子应该没有很长的屋檐,我怀疑母亲站在门槛外面,短短的草屋檐应该挡不住风雪。父亲呢,母亲说你父亲在生产队队长家计算工分。母亲说她担心屋顶会塌下来,赶紧走到门口。屋顶最终没有塌下来,就在母亲把我越抱越紧时,雪霁初晴,阳光照在母亲的脸上。我一直没有明白的是,我们怎么会在田间有一处草房。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在庄上都有房子,为什么不住呢?母亲说,没有想到你会长这么高,困难时期生你的,你一年没有喝过米汤。吃什么呢,吃玉米糊。母亲说,她站在屋檐下,对着我的小脸不停呵气。这是母亲在模仿春风。

和我的两位弟弟比起来,我的脸色有些黝黑。我一直猜想,可能就是在那场大雪的日子里,母亲时常抱着我站在茅草屋的门口。但我想我对田野的敏感,我在四季的田野上躺着时对老鼠、黄鼠狼、野兔、蛇等动物声音的辨析,也是在那时养成的。如果坐在桥上,我能看出风的颜色,春天的风是桃花,秋天的风是稻穗的金黄,冬天的风是黑色的乌鸦。但我无法简单说出风在夏天的颜色,它清凉时是黄瓜,狂躁时是番茄,温和时是不热不冷的米汤,坚硬时是打谷场上的稻床。我不敢说,襁褓中的我已经似乎是大地之子,但从那个时候起,我有了另一个母亲:田野和田野上的风。在襁褓中,我睁开眼睛,外面是刺眼的阳光,阳光里有灰尘,灰尘在阳光里像金粉。我的眼睛打上了风的烙印,我坐在板凳上,眼科医生说:你是沙眼。这是高一年级的下学期,我第一次去县城,参加招收空军飞行员的体检。我没有能够在蓝天飞翔,我依然在假期里坐在田埂上,后来我听到有人歌唱风吹麦浪,听到手风琴的旋律。

在听到手风琴的旋律时,我总觉得表弟就我在面前。表弟会口琴、手风琴、笛子和二胡。我应该成为艺术家,但读了化学。1983年的暑假快结束时,我去北京参加学联代表大会之前在南京结训,已经在南京工作的表弟到宾馆来看我。暑假一开始,我就回到村庄上。那时我家里还有几亩地,我不时到稻田薅水草。那是我非常熟悉的土地,但只有在暑假,我还能赤脚走进田野。从稻田里回来,我清理脚趾甲里的泥土时,大队部有人喊我接电话。是学校打来的,通知我返校再去南京集中。我是赤脚匆忙走进大队部的,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从巷子里赤脚走过。回家整理行李时,父母亲说:这个夏天你晒得太黑了,就这样去北京?表弟在宾馆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晒得这么黑。那个晚上,我们在南京的一条大街上来回走了很长时间。表弟说到了他恋爱中的困惑,他觉得中学时的感情像一根绳子,他不知道这根绳子是束缚他还是引领他。我记得表弟仰望着天空发呆,然后说:我就像风筝,我想飞上天,但有根绳子牵引着,如果没有这根绳子,风筝又不能飞到那么高。我们分别时,表弟说:还是你好,你在乡间长大,比我能够经风雨。那天表弟相约,找个时间一起去绍兴。表弟还记得绍兴。

我和表弟最终没有能够一起去绍兴。一个狂风暴雨过后的下午,表弟从办公室大楼的窗户纵身一跳。这已经是我们在南京分别后的十几年,我们偶尔会在南京或者小镇相遇,但表弟话很少,他说他可能有忧郁症。表弟成于爱情,困于爱情,也死于爱情。在获知表弟身亡的消息时,我泪流满面。夜间又是狂风暴雨,第二天我去南京送别表弟,天气炎热异常,一丝风响也没有。我坐在火车上,木呆地看着窗外,想起多年前我们在南京马路上的聊天。那根绳子断了,表弟像风筝一样从空中落下来。在很长时间里,我无法说出我内心的压抑和烦躁。差不多就在表弟去世的那两年,我的一个学生,因为中学谈恋爱失恋患上了忧郁症。他大一休学,康复后他的母亲从南京过来陪着他读书。好像是梅雨期间,有一天突然阳光明媚,这个学生跟他母亲说,他要去石路那边看看。母亲对孩子说:你把学生证带上。这本学生证在当天的下午,成了派出所寻找到学校的线索。那几年我突然变得压抑和忧郁,我想起少年时躺在田埂上吐气吹风的情景。我现在没有田埂,我可以站在屋檐下模仿风的声音。

好像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自己的文字变得忧伤起来。这种情绪是随着季节波动的,夏天会狂躁,秋天会抑郁,其他季节是难以言说的莫名其妙。你想在夏天抑制狂躁秋天释放抑郁,朗诵和写作是一种方式。文人的许多病都是在写作中缓解的,写作的功能之一是治疗自己。在夏天的狂躁与秋天的抑郁之间,我更喜欢后者。我觉得狂躁是暴力,抑郁是诗词。如果要书写暴力,我也想以诗词的方式。你在深秋的时候,那一丝袭来的寒意会让你冷静下来,松散的思想和文字似乎因此凝神聚气。在这样的深秋,即使是晚上,我也会打开书房的窗户。奇怪的是,在秋风萧瑟时,我不悲秋。我不像我的先贤那样。我觉得所有的东西熟透了就会落下,然后才有明年的秋收。我有時候会和朋友说到这些,她说你的抑郁是假的。当大家对悲秋习以为常时,我的状态就成了假的。现在,我在远方的一个小镇上,打开了房间的窗户。我闻到了橘子的味道。橘子太熟了,秋风传来了诱人的味道。山在远处,像一团一团的影子。我听到了野狗在叫,那是我说的暴力。

母亲老了,弱不禁风。她的膝盖做了手术,我有时搀着她在楼下散步。她说着说过无数遍的老话。在阳光特别好的时候,我让她坐在室外的椅子上晒太阳。第二天起来时,母亲说,昨天吹风了,好像感冒了。那天,在医院的专家门诊室,我陪母亲坐着。母亲以方言为主夹带几个普通话读音的字,向我的医生朋友说她如何如何。医生朋友不能完全听懂母亲的话,我不时把方言翻译成普通话。朋友跟我说:伯母应该是焦虑症,也有可能是老年痴呆的初期。他随后分析了这些病的症状及可能,我突然觉得他说的这些症状我似乎都有。在朋友安慰我母亲时,我仰头看着白色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几乎担心它会突然掉下来。

在医院门口,母亲说她的手发凉。我抬起母亲的手,使劲吹了几口热气。老人突然想起那个大雪的冬天:你小时候,我就是这样对你哈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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