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铁
一群飞鸟在钢筋混凝土构建成的山峰间盘旋,俯视下面那片闪闪发亮的红色河流。蒋全盯着它们看了许久,直到确认那不是鹜鸟。
周一上午八点半,滴滴司机蒋全和他白色的卡罗拉,正在这片河流中载浮载沉,红色,是由一盏盏汽车尾灯汇合而成的。水流沿着由一座座楼宇构成的峡谷,由西向东,缓缓流淌。
水流中偶有暗流扰动,一辆出租车从旁边并过来,想插进蒋全车前的空隙。蒋全踩脚油门,猛按几下喇叭,急促而响亮,出租车踩了刹车,两辆车只差一点就撞在一起。蒋全骂了一句。
老司机蒋全向来很稳,今天非要跟出租车来个狭路相逢勇者胜,全是因为这个早高峰,没能如他规划,赚上一百多块,反倒是一无所获。这一切,都归咎于集团新调来的孙总刚刚表扬了他。
一个多小时前,蒋全挂着绶带,站在公交车站点自拍,背景是等车的乘客以及另外两个和他一样挂着绶带的。这一天轮到蒋全站爱心岗,也就是挂着绶带站在公交车站点,为来往的乘客服务。具体的服务内容,按照绶带上的红底黄字所写,是“甘当热情公交人,耐心导乘为群众”。蒋全和队长打过招呼,七点到岗,自拍,照片发到稽查大队的工作群签到,算是完成任务。之后,他就可以按照早晨规划好的路线去拉活赚钱。蒋全刚在群里发了照片,一个老太太就拖着一小车大白菜走过来。老太太轻轻拍了拍蒋全的绶带,先夸他大早起来学雷锋境界高,然后拍着自己的腰和膝盖,唠叨自己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最后落到重点,让他帮忙把菜拎上车。蒋全心一软,答应了。
他扒拉开正往车上挤的乘客,在一片抗议声中把菜拎了上去。司机瞥了蒋全一眼,没说话。蒋全读懂了他眼神中的意思,没和他计较,心中却盘算着,待会记下他的车号,在完成这个月指标的时候,给他点特殊照顾,也让他明白明白,别总是拿他们这些稽查员不当回事。蒋全转身要下车,却看见孙总快步向他走来,后边还跟着录像的马干事。一见这阵势,蒋全叫苦不迭,以爱整景而闻名的孙总果然嗅觉灵敏。不知要耽误多少工夫,他只盼着孙总整景的速度能快一些。
不过既然是整景,那就得认真仔细,容不得穿帮。马干事先跟老太太了解了一下事情经过,然后跟蒋全、老太太以及几名围观的乘客现场布置了个表演流程。接下来,他先给蒋全拍了几个搬菜上车的镜头,又拍了满面笑容的司机,然后把镜头对准了被几名乘客簇拥在中间、众星捧月一般的老太太。老太太在镜头前忽然年轻了半个多世纪,侃侃而谈,神气十足,嗓音抑扬顿挫,仿佛是在向毛主席汇报学习语录的心得体会。蒋全在一旁心急如焚,脸上却不得不保持微笑。老太太总算是说完了,马干事也挺满意。穿着灰色羽绒服的老太太跟着其他一身灰色的乘客,紧赶慢赶地上了车,从背后望去,仿佛是一群鹜鸟。蒋全不知是怎么了,今天早晨总能想起鹜鸟,仿佛是一个预兆。
蒋全收起心思要走,却被孙总拽住,孙总一脸微笑地询问他的单位和姓名,又和他握了握手。孙总鼓励蒋全好好干,争取为客运集团增光添彩。当然,这一切都被马干事用相机记录在案。
孙总在钻进小车前,还不忘嘱咐队长几句。等小车远去,蒋全拽下绶带,向自己的卡罗拉走去。队长追上来,兴奋地说孙总年底要评他当劳模,调到车队当副队长。蒋全说,孙总就知道整景,怎么不说把欠的三月工资给补上呢。说完,他把绶带塞到队长怀里,鉆进车子,启动后猛一给油,疾驰而去。
要是换了从前,例如蒋全刚进队里的时候,或许会为这个消息欢欣鼓舞,因为那时候的他还坚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一定会闯出一番名堂。但现在的他早没了那份雄心壮志,他已经甘心去当个偷奸耍滑的小队员。有使劲表现当劳模的工夫,不如出去多拉点活呢。你跟他们不一样——这是很久以前蒋全得到的一句评语。但他早已把这句话抛在脑后。
其实蒋全并不是个暴脾气,另外队长平时挺照顾他,只要每月抓够了五个违章指标,考勤什么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早之所以顶了队长,除了赚钱的计划泡汤,还因为蒋乐涵。
昨天下午,蒋全还没拉够两百元,便早早收车,到了小学,坐在蒋乐涵班主任的办公桌旁,听班主任讲关于蒋乐涵的教育问题。蒋全是在上课铃声响起时进办公室的,在下课铃声响起时才离开。在这期间,蒋全有种错觉,班主任是把他当成了蒋乐涵,时而语重心长,时而痛心疾首。班主任说,教育孩子,是家长和老师共同的责任,家长除了忙着赚钱,也得关心一下孩子的成长。蒋全心说,他倒是想管管蒋乐涵,可谁去赚钱呢?班主任讲的道理他都懂,但还是得再听一遍,而且代价不菲,损失以每小时三十公里计算,每公里一块四毛五。或许是他想得有点入神了,带到了脸上,于是班主任硬生生收住了话头。
蒋全回家时,看到晚饭还没做,老婆正在教训蒋乐涵。显然班主任对他在谈话时的表现并不满意,又给她打了电话。一如既往,老婆声嘶力竭,儿子气定神闲,讲着自己的歪理。蒋全飞起一脚,还没踹到蒋乐涵,自己也滑倒在地。蒋全感到腰间一阵剧痛,挣扎了几下才站起来,老婆看都没看他,径直跑了过去,用身子护住蒋乐涵。
蒋全指着蒋乐涵,煞有介事地恐吓着,蒋乐涵吓得大哭,不断认错,说再也不敢了。老婆伸手给儿子抹去泪水,瞪着蒋全,仿佛是一只护犊子的母老虎。刚才还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同仇敌忾,可瞬间她就站到了另一边,大义凛然。
蒋全大失所望,转身走进书房,“砰”地摔了房门,无力地倒在沙发上。屋外隐约传来蒋乐涵的啜泣和老婆的安慰。他原本是想按班主任所说的,循循善诱,润物细无声的。可他累了,懒得再一次对蒋乐涵进行无用的说教,也懒得在老婆大发雷霆时和稀泥。索性做一次恶人好了,反正男孩这辈子总要挨几回打的,早点经历第一次未尝是坏事。相信经过他的恐吓和老婆的安抚,蒋乐涵应该可以老实一个星期了。
蒋全揉了揉腰,僵坐一日的酸麻同时袭来,这才想起,刚才摔倒时听到了一声脆响。他忙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屏幕上那张其乐融融的全家福上满是裂痕,但还亮着。用手划了划,功能正常。蒋全懒得再为这个用了两三年的手机操心,顺手扔在桌上,和衣而卧。
不知什么时候睡的,也不知什么时候醒的。让蒋全睁开眼睛的,是安全门摔在门框上发出的闷响。他爬起来,一瘸一拐走出书房,客厅空空荡荡,想来老婆是去送儿子上学了。厨房冷锅冷灶,没有早餐。老婆和蒋乐涵的热战已经偃旗息鼓,和自己的冷战却方兴未艾。
蒋全不太确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小家从温馨的港湾,变成了火药味十足的战场。蒋全也不知道,这一切应该归咎于谁。与其为这事头疼,不如想想错过了早高峰,怎么把钱赚出来。
蒋全举目四望,周遭都是缓缓移动的小车,举步维艰。他瞥见后侧又有一辆灰色的飞度向他一侧磨磨蹭蹭,想并进来,却犹豫不决。那辆车的车顶粘着一只小黄鸭,左摇右摆在后视镜里格外醒目。蒋全心中一动,没按喇叭,而是踩了脚油门蹿了上去,果不其然,伴随着一声脆响,飞度和卡罗拉亲密接触,前保险杠与后保险杠热吻在一起,纠缠不清。
蒋全透过后视镜看见飞度驾驶室里,一个穿着深蓝色羽绒服的女人双手紧握驾驶盘,脸被口罩遮住,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从她僵直的握方向盘动作来看,应该是吓得不轻。蒋全挺兴奋,因为那只小黄鸭告诉他,对方是个女司机,果不其然。
蒋全以一名老司机丰富的经验计算着:一起轻微的交通事故,对方负全责。走车险,赔偿金能做到一千四五。不维修,这笔钱全是他的。加上他的车子是运营车辆,还有二百七十块的误工补偿。两项累计,足以抵偿昨天下午和今天早晨的亏空,还能让接下来的两天轻松不少。
“大姐,新手吧?怎么开的车?”蒋全下了车,尽量克制兴奋与得意,板着脸大声道。
女司机鼻子上还架着近视镜,眯着眼睛盯着蒋全,瘦削的鼻子几乎承受不住眼镜的重量。
“你干吗非得挤上来啊,怎么不讲道理呢?”女司机惊魂未定,摇下玻璃,探出头说。不知为什么,蒋全觉得这声音听着耳熟。
“你追尾了,还能是我的责任?你看你把我车撞的。”蒋全绕到车后说。
女司机这才摘了安全带下车,走到后边,顺着蒋全的手指望去,看到卡罗拉的后保险杠已经变形开裂。
“我还得给我姑娘送手工作业呢。”女司机有点着急,话说得语无伦次。
“按交规你负全责。要是认的话,就走快速理赔。不认就打电话出警吧。”蒋全看出女司机的焦急,反而不急了。责任是明确的,作为整个事件的策划者,他一清二楚。
蒋全不再理会女司机,掏出烟,点了一支,一边抽着,一边查看着自己的保险杠。他时不时地伸出夹着烟的手,用拇指蹭蹭开裂的部位,故作沉痛地摇摇头。他的分寸掌握得很好,虽然保险杠变形开裂,却并未脱落,后备箱侧面有一块剐蹭,不修也不影响什么。但要是定损的话,找相熟的修理工老王作价,维修方案包括更换原厂保险杠,更换上回追尾时已经坏掉的后备箱感应器,外加修理变形的后备箱,钣金喷漆,费工费时,代价不菲。
女司机摘了口罩,背过身去,不知在给谁打电话,从听筒里传来的吵嚷声判断,那头并没有给她急需的帮助。女司机跟那边吵了几句,就撂了电话。她默然无语,像是在考虑该怎么办。两辆车后,排起了长龙,响起了一连串的鸣笛声,仿佛是在为蒋全助威。
“师傅,走快速理赔吧。”女司机终于算是想清楚了,戴回口罩,转身说。
“早这样不就完了吗,瞎耽误功夫。”
后面有个男的探出头,高喊着手不行就别上道之类的话,女司机听了,眼圈发红,她摘了眼镜,背过身去。蒋全望着她瘦削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于心不忍,后悔没找个男司机下手。
“你打娘胎里出来就会开车啊?”蒋全把烟头摔在地上,架势很威武。男的小声嘟囔了一句,把头缩了回去。
蒋全把女司机拽到路边,上了飞度,瞥见副驾驶座位上放着个柚子做的龙猫,心生同情,感叹她也是个被老师呼来唤去的家长。他把车子挪到路边,然后又挪开自己的卡罗拉。路口恢复顺畅,车子疾驰而过。蒋全隔着挡风玻璃望着背对马路的女司机,她用纸巾擦了擦眼角,戴上眼镜,又打起了电话。
等车流稀疏一些了,蒋全下车走过去,听见她已经联系了保险公司。蒋全有些讪讪地说,她有点太着急了,其实给个几百块私了也行。这是实话,蒋全的确有点心软了,但这个时候说,有点得便宜卖乖的意思。女司机对于蒋全迟来的善意不置可否。她转过身,跟蒋全要电话。
蒋全盯着她摘了口罩的脸,呆住了,安娜两个字脱口而出。
女司機诧异地望着蒋全,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表示认出了蒋全这个中学同学。
“明天去快速处理中心行吗?今天我姑娘公开课。”安娜冷冷地说。
蒋全原本以为安娜会像其他老同学那样,问问他的近况,寒暄几句,却没想到她却提起了这个。
“行,早上九点。”蒋全说,没有一丝犹豫。
蒋全望着安娜钻进车子,心说她一点没变,如二十年前一样冷。
晚上收班,蒋全去了趟新家。他每天开着车在这座城市里奔波,多半是为了这间刚刚装修好的二手房。因为是学区房,所以价格不菲。蒋乐涵不能和那帮工人的子弟一样浑浑噩噩,自己也就这样了,起码要让蒋乐涵上个好点的初中,比别人优秀。学区房掏空了双方父母和夫妻俩的钱包,还从大姨那儿借了十万。除此之外,装修房子需要钱,还卡罗拉的贷款需要钱,蒋乐涵的篮球课需要钱,还老婆每个月的花呗还需要钱。稽查大队每月扣完五险一金发到手的两千块,简直杯水车薪。可最近两个月,因为效益不好,就连杯水车薪都要没了。
蒋全曾经觉得自己过得不幸福,但他和大队里的几个同事出去小酌,酒酣耳热之际,听说他们因为欠薪,已经戒烟戒酒戒猪肉之后,发现自己实在算不上不幸福。
蒋全在新家点燃了一支烟,望着窗外,不远处有一盏灯,在晦暗不明的夜色里明灭变幻。但过不了多久,它的光就会被高楼大厦上的LED大屏幕所淹没。那盏灯是彩电塔顶的航空障碍指示灯。蒋全当兵的那几年,基本每天就是和这种玩意打交道。从前彩电塔通体发光,底下是射灯,上面是霓虹,光彩夺目,根本显不出这盏灯的存在。而如今,它仅剩下顶部的一隅还在发光,近乎湮灭。蒋全盯着那一点闪亮,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安娜,那个他想努力遗忘的安娜。
于是蒋全贱卖了自己的爱华随身听和几盘正版的周华健专辑,凑够了两张电影票钱,所余款项,还够一份KFC双人套餐和来回车票钱。
蒋全买了电影票,去了趟书店,借来《围城》,找到里面方鸿渐给唐晓芙写的情书,照猫画虎写了一封,连同电影票塞进信封,在周五放学时塞给了安娜,然后猛蹬自行车离去。
第二天的白天,他都在忐忑和憧憬中焦灼。好容易捱到晚上,电影已经开场,安娜却依旧不见踪影。蒋全在漆黑的放映厅里,默默吃掉了双人套餐,心在跳着,速度飞快,因为失望,也因为愤怒。泛绿的屏幕上,男主角穿着一身黑衣,戴着墨镜飞来飞去。直到最后他才搞懂,故弄玄虚一个多小时,不过是讲了一个关于用电器和电源的故事。就不该让安娜和自己一起看这个,她是喜欢读书的,或许压根就看不上这些俗不可耐的大片。
想到这一层,蒋全平复了心跳。但当他独自走出放映厅时,却看到安娜和另外一个男生说说笑笑,拿着电影票走进了对面的放映厅,那个放映厅外,张贴着张柏芝和任贤齐四目相对的巨幅海报。
之后的三个小时里,蒋全目睹两个人从放映厅出来,穿过中街,登上公交车,下车走到安娜家,最后依依不舍地分手。
事后蒋全曾经找安娜对峙,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娜毫不掩饰,承认了她对美国大片没兴趣。但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在于她对蒋全这么个处心积虑接近她的人没兴趣,甚至厌恶。安娜坦然承认,与那个人去看了电影。蒋全气急败坏,以告诉老戴相威胁。安娜不为所动,扔下一句你随便,就扬长而去。安娜的果敢超出蒋全的想像,他最终还是选择保持沉默。
后来蒋全学会了安娜的冷傲,不再和她说话。他没再去过海洋书店,重新投入了租书店的怀抱。他得知,那个人是老张的儿子张嵩,就读于市里的重点。他伺机见张嵩一面,但从未得逞。蒋全当着老戴的面频繁出入租书店,心中笃定,那本《围城》肯定不还了,有点恶意报复的意味。
在高三那年,老戴身体很差,书店三天两头就关门,蒋全忙于应付高考,每天焦头烂额,连租书店也不再去了。
再后来,高考后的某个夏日午后,老戴被送進了急救室,是脑梗。蒋全去了趟医院,他想去看看老戴,也想去看看安娜,特别是安娜。但当他走进厂医院长长的走廊时,却远远望见安娜被张嵩搂着,轻声哭泣。安大夫被几个亲戚拉扯着,冲着被推走的白色医疗床伸出双手,嚎啕大哭。她挣脱了众人的拉扯,拽下了白色的床单,蒋全看到了床上的老戴,他的脸和床单一样白,一动不动。
蒋全望着老戴、安大夫、安娜和张嵩,觉得自己挺荒唐。他是以什么身份来的呢?老戴的朋友还是安娜的同学?他没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只好转身离开,走出医院,蹬上车子。蒋全漫无目的地骑着,最后摔倒在水库旁的芦苇里,惊飞一群野鸭。蒋全坐起,忽然想起一次老戴跟他闲聊时,说他们常去租书店,趋之若鹜。当时蒋全听了,还洋洋得意。直到老戴解说,趋之若鹜略带贬义,其中的鹜实为野鸭,蒋全才红了脸。蒋全望着在水库上方盘旋的鹜鸟,感觉脸上发凉,他伸手摸了摸,不知何时,脸颊已满是泪水。
那是蒋全最后一次见到安娜。据他妈说,老戴的丧礼上,安大夫浑浑噩噩,安娜泣不成声,全靠张嵩跑前跑后。蒋全默不作声,晚上又去了趟水库。他学着从前鬼节烧纸时他妈的样子,捡了个树棍,在水库旁的丁字路口画了个圆圈,在圈上又画了个缺口,然后把老戴送给他的那本《围城》点燃。蒋全默默注视着被火焰吞噬的书,一阵微风吹过,烟灰犹如黑灰色的鹜鸟,在火光中飞起,远去。
之后,蒋全听他妈说起,安大夫办了内退,变卖了书店,带着安娜搬走了。
从那以后,蒋全屡次拒绝高中同学的聚会邀请,谁来请都不好使。渐渐地,他们淡忘了他,他也淡忘了他们。每天同学的微信群里都有新消息提示,蒋全都会像点开其他广告信息一样,先点开,再退出,然后把手机扔在一边。
不过,蒋全还会时不时地去趟水库,看看那里的鹜鸟。
有一年,蒋全在微信群里意外得知安娜要结婚了,在电子请帖上,他认出新郎是张嵩。有人张罗一起去参加,要瞧瞧当年的高冷王妃到底嫁给了哪位白马王子。他不动声色,退出了微信群,彻底与高中同学们断了联系。
接下来蒋全娶妻生子,忙着赚钱,不时去水库看看鹜鸟的习惯也淡忘了。
他原以为戴安娜彻底走了,无论是他的,还是查尔斯的。
早晨九点,蒋全准时抵达理赔中心。天色却昏暗如黄昏,天空灰蒙蒙,太阳挂在天上,只是个银色的圆盘,毫无光彩,仿佛是被市区随处可见的烟囱熏烤了一般。如同往年的供暖季一样,空气中有焦糊味。蒋全下车时嗓子一紧,禁不住咳嗽起来。
按照他的习惯,跟别人约,总要提前到一会。但因为今天要来见的是安娜,所以他刻意卡着时间到。不为别的,就因为昨天早晨安娜的冷漠,以及昨天傍晚那些忽然泛起的苦涩回忆。
结果安娜没来,又过了半个小时,依旧没来。
“戴安娜,我是蒋全,你在哪儿呢?”蒋全拨通了安娜的电话,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电话那边没有回应,只有呼吸的声音。
“还来不来了?”蒋全有点绷不住,语气不再那么客气。
“我这边堵车,还得一会儿。”安娜答道,声音略带颤抖。
“堵在哪儿了?”蒋全瞥了眼手表,按理说这个时间不该堵车的。
片刻沉默之后,那边说了个地点,距离此处十多公里,再往东一点就到城郊的森林公园了。
蒋全不知道大早晨安娜要去那里做什么,或许是她家住在附近吧,但那里怎么也不至于堵车。
蒋全不明所以,也懒得猜到底为什么。蒋全凭借经验,指引安娜走一条岔路避开拥堵路段,尽快赶来,可一向说话从不拖泥带水的安娜,却在那边支支吾吾起来。
“电话号码是我的微信,加我,给我发位置,我去找你。”安娜的婆婆妈妈让蒋全莫名烦躁,他喊了一句,撂了电话。
等了一分多钟,安娜的好友申请总算发来了,蒋全通过验证,看见安娜的微信头像是个梳着麻花辫子的小姑娘,头发油亮,略带泛黄,抱着个嫩黄色的小黄鸭,眉目间酷似安娜,但鼻子和嘴唇却呈现另一种风格,或许是遗传自张嵩吧。
当蒋全坐着出租车赶到安娜发的位置时,发现她灰色的飞度卡在逆向车道上,动弹不得。车顶的小黄鸭无奈地在风中轻轻摇着头。蒋全无奈,下车后先是指挥别的车让开,又让安娜坐到后座,他亲自驾驶飞度,倒车,调头,重上正轨。
一路上二人都盯着窗外,一个应该在查看路况,一个貌似是满腹心事,反正全都沉默不语。如果尴尬有重量,那么这辆小小的飞度已是严重超载。
到了理赔中心的停车场,蒋全麻利地打轮倒车,一气呵成,颇有电视里飞车特技演员的神采。蒋全熄了火,安娜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下车吧,赶紧把手续办了。”蒋全说。
“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安娜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钥匙。
蒋全不明白她在等什么,上午这一通折腾,已经比预定的时间晚了许多,再不赶快,恐怕要拖到午休了。他望了一眼后视镜,里面的安娜侧着脸,望着窗外,食指放在鼻子下面,轻轻地吸着气。安娜的手指干瘦而灰白,纹理纵横。
蒋全望着双肩轻轻颤抖的安娜,心中腾起一丝不忍。他把钥匙拔下来,又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回手递给后面的安娜,安娜愣了一下,还是接了。
“我去抽根烟,不急。”蒋全说完,便下车向停车场的另一端走去。
他点燃烟,背对着飞度,点燃。刚吸了一口,他便感觉嗓子呛得难受,不由得咳嗽了两声。蒋全觉得喉头发紧,也没心思再抽烟,手撑在旁边的栏杆上,任夹在指间的香烟自顾自地燃烧。
远处几个年轻的姑娘穿着纯白或者大红的羽绒服走进大厅,叽叽喳喳,有说有笑。蒋全记起从前上学的时候,安娜从来不穿这么艳丽的颜色,大多数是纯黑、灰色或者深蓝,就像她今天穿的这个颜色。那时,深蓝衬托了安娜。如今,深蓝拖累了安娜。怎么穿了个老太太才穿的颜色呢?蒋全纳闷。不知怎么的,蒋全想起了在水库见到的那些灰突突的鹜鸟。它们总是成群结队,个个长得都差不多,灰头土脸,呆头呆脑。
“走吧。早点办完早点完事。”安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蒋全回头,见那个冷冰冰的安娜又回来了,只是眼圈肿了一些,脸上是灰白,仿佛是罩了一层塑料薄膜。想来她该是补过了妆。蒋全看见安娜眼睛中满是血丝,刚刚冷下来的心,有一角忽然被触动,变软了一些。
“你的车打算怎么办?”蒋全踩灭了烟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公事公办。
“我老公说,到4S店修,零配件保真。”
“他没来?”
“在外地,出差。”
“要是相信我,这事交给我办,待会你不用吱声。我说什么你就跟着说。不耽误提车,还能省下修车的钱。”蒋全在心中飞快地计算着,自信自己的方案是最优之选,这样虽然自己吃了亏,但总算对安娜仁至义尽。
安娜低下头思索着。
“同学一场,我能伸把手就伸把手。”蔣全说。其实蒋全想说,看在戴叔当年对他的情分上,肯定会帮安娜。但话一出口,却全变了味道。
安娜抬起头,盯着蒋全看着,然后从包里掏出了证件,递给蒋全。
“听你的。”安娜说。蒋全发觉她虽然依旧冷若冰霜,但眼中分明有了些别样的神采。
蒋全带着安娜找到理赔员,说自己的车选择在自己制定的维修点维修,安娜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理赔员会心一笑,没用多长时间就办妥了手续。
修车厂里,卡罗拉和飞度并排停着,之间有一点距离,说不上是亲密还是疏远。修理工老王手脚麻利,已经把卡罗拉的后半部分拆解完成。蒋全按照老王的示意,指着破损的部分,然后逐一拍照。安娜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任由蒋全前后张罗。
照拍完了,老王把手机还给蒋全,蒋全将照片逐一发给定损员。
“蒋哥,定多少钱?”修理工瞥了一眼安娜,小声说。
“别超限额。我的卡罗拉不修,钱够修飞度的就行。”蒋全说。
“朋友?”老王挤眉弄眼地问。
“同学。”蒋全答道。
蒋全从钱包里抽出二百元,塞给老王。
“哥们,辛苦了,就这点意思,别跟我客气。飞度紧紧手,上点心。”蒋全说。
“明天取车。这也就是你蒋哥,换别人起码三天,要是扔4S店修,至少一个礼拜。”老王倒也没推辞,接过钱塞到兜里,然后去装拆下来的保险杠了。
“明天取车,钱我先垫着,等赔偿到账,打给我就行。”蒋全说。
“那你的车怎么办?”安娜问。
“不着急修,下次找个倒霉的,赚把大的。”蒋全笑着说,故作轻松,掩饰着心虚。他一直没敢告诉安娜,其实这次车祸全是他一手策划,而那变形的后备箱和坏掉的感应器,是上一次剐蹭的结果。
安娜一愣,旋即道了谢,语气不再那么冰冷。
可能是安娜不太习惯温情脉脉吧,她道过谢,气氛就陷入了尴尬中。她只好选择离开,却被蒋全叫住。
“马上就好。要去哪,我送你。”蒋全说。
“不麻烦你了,我叫辆滴滴吧。”安娜推辞道。
“我不就是开滴滴的吗?你就当照顾照顾我生意。”蒋全笑着说。
话说到这个分上,连安娜也不好推辞了。
车子停在省中医院后身的住院部。安娜要给蒋全三十,蒋全就收了十元,说也没开软件,不好定价,收个油钱得了。安娜犹豫了一下,蒋全把那两张十元的钞票硬塞回去,安娜轻轻说了声谢谢。
“来看病人?”蒋全问。
“不是,我来看病。”安娜原本要下车,没料到蒋全会问起她此行的目的,只好如实回答。
“看病怎么还一个人来呢?没人陪着?”蒋全关心地说。
“也没什么大病,就是最近咳得厉害,还有点胸闷,想找个老中医调调。”安娜答道,语气柔和了一些。
“那我从前边路口拐过去,送你到正门。”蒋全说。
“不用,我看病的地方就在这儿。”安娜指了指小路旁边一个灰色的二层小楼。那小楼门口挂了个省中医院分院门诊部的牌子,怎么看都像是个冒名的黑诊所。
“看病还得到大医院,私人小诊所不行,耽误了可不是小事。”蒋全皱着眉说。
“这个诊所里的大夫都是省中医退休的,我妈认识。”安娜与其说是回答,倒不如说是在安慰蒋全。
“那就好。”蒋全点了点头。
“替我给安大夫带好,挺长时间没见她了。”安娜打开车门,蒋全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安娜“嗯”了一声,下车,关门,向门诊部走去。她走得不快,边走边咳嗽着,双肩随着咳嗽颤抖。
蒋全的手放在档杆上,感觉手心渗出汗来,沾湿了杆柄。他最终选择熄火,开门,锁车,追上安娜。
在诊室里,一个满头白发的女大夫问过了症状,给安娜把了脉,又观察了一下她的舌苔,翻了翻病历本,拿起一支钢笔,刷刷刷地在病历本上写着。
安娜犹豫了一下,说自己痰里有血丝。说的时候,她的声音颤抖,肩膀也跟着微微抖了起来,蒋全在她身后伸出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感到他手掌下那肩膀的瘦削与颤动。
大夫听了以后挺重视,要她去对面的省中医拍个片子,还特意嘱咐让她去找自己的学生,这样结果出得快一点。
见大夫说得急迫,安娜神情慌张,去在省中医的路上蒋全一直出言安慰。安娜脚步虚浮,几乎是靠在蒋全身上,蒋全一路上都扶着她。
到了门诊部,蒋全先把安娜安置在诊室门口的椅子上,然后拿着她的医保卡去挂号缴费,楼上楼下地忙。
拍过了片子,蒋全陪着安娜等结果,安娜一语不发,呆呆地望着对面墙上的科普宣传,上面讲了肺癌的初期症状和防治。蒋全不想让她瞎想,于是故意问起同学们的近况,安娜答非所问,颠三倒四。
片子终于出来了,老大夫的学生把片子交给蒋全,说他看来没什么问题,如果不放心,可以让他老师再看看。蒋全谢过了他,夹着片子,扶起安娜,向小门诊部走去。安娜忽然抓住了蒋全的手,紧紧地握着。蒋全的手上全是汗水,有一些是安娜的。蒋全轻声安慰,可他说得越多,安娜就握得越紧。
“没有大碍,咳嗽主要是最近空气不好,上呼吸道受了刺激。另外你心火亢盛,肝火过旺,我给你开点药。”老大夫看过了片子,随手放在一边,一边写病历一边慢条斯理地说。
“那血丝是怎么回事?”蒋全追问。
“可能是咳嗽得太用力,呼吸道出血。”大夫答道。
蒋全长出了一口气,他瞥见安娜的神色轻松了许多,脸上也有了血色。
大夫写完病志,抬头看了看蒋全。
“药这东西只能治症,要治病,还得注意休息,调养情绪。”大夫对蒋全语重心长地说。
蒋全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少让你爱人操点心,凡事多伸手帮帮,别只顾著工作。”大夫说。
安娜的脸红了,她刚要解释,却被大夫制止。
“你爱人生产时落下了病根,底子弱,你不该这么粗心大意的。她来看病四五次了,都是一个人。你再忙,也得抽出点时间关心她一下吧?”大夫对蒋全说,语气里有一种长辈的责备。
蒋全心想,何必说破,让三个人都尴尬呢?于是频频点头,仿佛自己就是张嵩,不住地道歉,总算把大夫应付了过去。
中药做成制剂还得等一个多小时,小门诊部的供暖不好,走廊里挺冷。安娜随蒋全回到车里等着。蒋全启动了车子,打开暖风。二人一前一后干坐着,有点尴尬。蒋全打开收音机,里边传出歌声。
“这个台挺好,没啥节目,成天放老歌,都是我们上学时候爱听的。”蒋全说。他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安娜和他又变成了“我们”。
安娜“嗯”了一声。一曲终了,另一首老歌响起,那是无印良品的《身边》。从前安娜挺喜欢无印良品,所以蒋全曾经用心学过,不过两个人嗓音一高一低,由一个人唱有点不好把握,所以蒋全一直没学会。熟悉的旋律再响起,蒋全跟着小声哼唱起来。
当唱到“我要用默默的体贴,让你睁开双眼,看见昨夜梦想都实现”时,车里忽然传来了啜泣的声音,那声音来自后排的安娜。蒋全有点发懵,他没想到冷若冰霜的安娜也会如此痛哭,而且是在他面前。直到哭声已经不可收拾,蒋全才下定决心,打开车门,从另一边钻进后排。
“怎么了这是?”蒋全问。
安娜并不理会他,仿佛是个小女孩,用手背抹着眼泪,全不顾眼影已被抹成了烟熏妆。
蒋全犹豫再三,终于伸出手,想去拍拍安娜的肩膀,示意她冷静冷静,不料安娜却顺势搂住蒋全的脖子,把头埋进他的胸前,大哭起来。哭声仿佛是酝酿已久,一旦决堤,便倾泻而下,汹涌滂沱。蒋全觉得她的痛哭并不痛苦,反倒是有点痛快淋漓,就像是坚冰融化为春水,肆意奔流。
安娜搂得很紧,头发蹭着蒋全的下颏。蒋全嗅到了她洗发水的味道,突如其来的亲切让他觉得窒息。他透过安娜灰白不见光泽的皮肤,看到她太阳穴下一条青色的血管在跳着。蒋全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他很震惊。让他震惊的,不是安娜会哭,而是自己也被勾起了伤感。他不知怎么的,鼻子也有些发酸,眼角被眼泪撑得发胀。他甚至有些羡慕安娜,不管她遭遇了什么,至少她敢痛哭一场。蒋全相信,她的生活并不比自己的生活更糟糕,可自己却没想过要痛哭一场,就连叹气都没有。于是蒋全只好僵硬地坐在那里,任由安娜的泪水冲刷着他。
终于,安娜的哭声渐渐平息,她松开了搂着蒋全的手,轻轻说了句抱歉,接过蒋全递过来的纸巾,小心翼翼地擦着泪水,以及糊成一片的眼影。
“药应该是煎好了,我去吧。”蒋全打开车门,神色慌张,下车的时候一脚踩在冰上,差点滑倒。他听见身后安娜的惊呼,没敢回头,匆匆向门诊部走去。
从那天以后,蒋全和安娜的联系频繁起来,基本都是在微信里。
最初几天,蒋全几乎是有点废寝忘食,手机如同他的一个重要器官,时刻不能分离。蒋全本以为自己这只鹜鸟终于找到了伙伴,却不知不觉飞离了鸟群。冷战逐渐升级,老婆索性带着蒋乐涵回了娘家,而蒋全乐得清静。他渐渐相信,自己或许真的和他们不一样。因为他的伤痛,他的疲累,是有人问,有人懂的。那人每天都会在微信的对话框里给他想要的理解与安慰。
但当他真的每天沉浸在微信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陷入了另一摊泥沼之中,奋力挣扎,可越陷越深。微信里的安娜和现实中判若两人。在微信里,她任性、撒娇、刁蛮、控制欲强,像个孩子。每一次闲聊都是安娜主动引发的,主题大概分两种。第一种是抱怨生活中的琐事,例如张嵩常年出差,家里的大事小情不闻不问,偶尔回来,二人总是不欢而散;例如张子萱总是调皮捣蛋,让她在老师面前颜面尽失;例如安大夫退休后變得粗暴而多疑,不但在照顾张子萱这件事上帮不上忙,而且常常参加各种各样的集资讲座与促销会,还得让安娜分心照顾她。而第二种则是让蒋全在她与别人的是非中裁断曲直,或者发来自己写的小诗,要蒋全评判。
刚开始蒋全还认真地看安娜发来的内容,然后给出自己的判断,安抚安娜的心绪。可当蒋全说了几次安娜不对后,安娜就开始不依不饶,蒋全不堪其扰。痛定思痛,蒋全才意识到,安娜要的并不是评判,要的只是两句话:“你都对”、“你最好”。于是蒋全不再认真对待安娜的求助,只是用那两句话,或者类似意思的话敷衍,效果奇佳。
蒋全从同情安娜,开始变为同情张嵩。从安娜的抱怨里,蒋全知道张嵩是主动提出到深圳分公司工作的。蒋全不无头痛地想,假如让他和安娜一起生活,或许他也会选择远走南方。常出差的人习惯了在外漂泊,一旦回到稳定的家庭中,便会变得暴躁,生活中处处别扭,或许和家人一起生活两三年,才能将彼此的棱角磨平。如同一辆新车,总要开上一阵,才能磨合到最佳状态。这是蒋全从他当业务员的父亲那里得到的真知灼见。可当蒋全委婉地把这种经验告诉安娜时,安娜却固执地认为,他是在替张嵩狡辩。
从此以后,蒋全回复消息越来越慢,文字越来越短。再之后,蒋全大部分时间都在用表情包和安娜交流。
虽然多等了十多天,这个月的工资总算还是发下来了。去领工资的那天,蒋全和三五要好的同事一起下了顿馆子。酒酣耳热之际,一向消息灵通的老赵挤眉弄眼地公布了个大新闻,说孙总出事了,前几天纪检查账,倒查出了生活问题——孙总和交通技校的一个老师长期保持不正当关系,还买了房子,养了孩子。同事们啧啧称奇,老赵赞叹说,果然是当老总的,找铁子都这么有层次。这则新闻激发了男人们的谈兴,原本只剩残羹冷炙的饭桌上,又摆上了几瓶啤酒和两个凉菜。但蒋全却沉默不语,他的心里一直盘旋着一个念头:他和安娜算是什么?
那场酒局之后,蒋全感到意兴阑珊。他这些日子里所执著的、所依靠的,真的像他想的那样,有什么与众不同吗?他引以为傲的与众不同,将来公之于众,无非是人们酒桌上的谈资罢了。他与安娜,或许也会与孙总的桃色新闻并列。蒋全暗暗打算,只要赔偿金一到手,就将安娜拉黑,从此彻底失联。他对自己沉浸在类似爱情的幻想中感到可笑,年纪不小了,可怎么还这么天真?
仿佛是有心电感应,安娜发来消息,说是赔偿金已经到账,晚上她要亲手交给蒋全。另外要请蒋全吃顿便饭,算是答谢他最近的帮助。
蒋全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气头上。前一天大雪,乘客约车去南站,结果路上耽误了,便给了蒋全差评。蒋全向公司申诉,公司却判定是蒋全的问题,这个月的奖金泡汤了。蒋全心烦意乱地看着安娜发来的消息,在下面打了“今天不行,钱直接转过来吧”。蒋全在点击发送键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最终将那句话删去,变成“好的,别开车,咱俩喝点”发了出去。蒋全打算跟安娜好好谈谈,最后一次,算是仁至义尽。
晚上六点,蒋全准时到了约好的那家炖鱼馆。他看见安娜已经坐在桌旁,守着个冒着热气的铁锅。铁锅旁放着个背包,巴掌大小,黑色,浑圆,银色链子,挺精致。安娜今天的打扮也挺精致,她穿了宝石蓝色的羊毛外套,露出白色的毛衣高领。安娜的脸被热气一蒸,柔嫩而泛红。蒋全看着蒸汽中的安娜,心跳得厉害,心跳声盖过了炖鱼馆中的人声鼎沸。
安娜抬头,看到了蒋全,忙抬手招呼他,他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快步走了过去。
“抱歉,还让你等我。”蒋全连忙抱歉。
“因为鱼要提前炖,所以我早来了一会。”安娜说。
安娜说完,起身揭开了木头锅盖,露出里面炖着的鱼,以及各色配菜。锅不小,鱼很大,内容丰富,色彩斑斓。不过蒋全的心思没在锅里,他看到安娜脱了外套,放在一边的椅子上,露出了里面的白色毛衣和黑色长裤。她的纤瘦倒被衬托出了文雅的气质。
“点了他家的特色套餐。因为我做东,所以没征求你的意见。”安娜拿起锅边的勺子,把鱼旁的配菜翻了翻。
“不过酒可以让你选。”安娜歪着头,盯着锅里的鱼,笑着说。
“黄酒吧,天冷,正好暖和暖和。”蒋全咽了咽口水说。
“饿成这样?”安娜打趣,蒋全觉得自己脸上发烧,抱歉地笑了笑。
没多久鱼就炖好了,热好的一壶黄酒也已上桌。蒋全给安娜倒酒,安娜给蒋全盛鱼。蒋全见自己碗里盛的是鱼肚,心中泛起一股暖意,一肚子预先斟酌再三的话全都憋了回去。
二人吃着鱼,抿着酒,仿佛形成了默契,对彼此的家庭避而不谈,说的都是中学时的陈年旧事。安娜大方地承认,其实那天自己挺想看那部美国大片,对任贤齐和张柏芝主演的那个电影并没有多大兴趣。不过她对蒋全的处心积虑很愤怒,更让她气恼的是,蒋全连喜欢自己都不敢说,没点气概。蒋全辩解说以为安娜会喜欢《围城》,所以才会在里边摘抄那封情书。自己为了抄那封情书,还特意去向老戴借了书。
当蒋全提及老戴时,刚才还热闹的饭桌一下子陷入沉默,只剩铁锅里咕嘟咕嘟鱼汤滚沸的声响。
安娜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爸刚抢救过来的时候意识还算清醒,说是想见见你。我给你家去了电话,你妈接了,却说你不在家。等后来你去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安娜轻声说。
蒋全这才想起,曾经有一天他妈跟他说起,安娜来过电话找他,他却没有理会。没想到他就此错过了和老戴见最后一面的机会。
“最近我常常想,假如你去看了我爸,一直守在医院,是不是最后走到一起的是我们。”安娜幽幽地说。
蒋全想起二十年前在医院走廊里的那一幕,一时百感交集,喝光了壶中的酒。等喝完三杯,他发现自己已经流下了泪水。
安娜又要了一壶黄酒,亲自给蒋全和自己倒上。安娜舉杯,和蒋全的杯子碰在一起。二人无语,一饮而尽。
“我爸总是在我面前提起你,说你喜欢读他的书,懂得他的人,也能让他放心。你和那些混小子不一样。只可惜那时候他说什么,我都拗着他。”安娜醉眼迷离,声音哽咽。蒋全心头一热,抓住了安娜的手。安娜没有躲避,任由蒋全将她的手握住,亦如她在医院时握紧了蒋全的手。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怎么吃菜,而是喝光了那一壶酒。
等二人结账出门时,是安娜搀着蒋全。蒋全靠在安娜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忽然看见路边一栋被漆成亮黄色的建筑,那是一家快捷酒店。
“今晚别回去了,行吗?”蒋全凑到安娜的耳边轻声说。他以为自己很小声,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周围飘荡,仿佛是山谷中的回声。
安娜说了句什么,蒋全没听清,他想让安娜再说一遍,可安娜的手机却响了。蒋全有些粗暴地拉扯着正在接电话的安娜,摇摆着向那片亮黄色走去。
蒋全盯着写字台上的一张塑封硬纸发呆。那是损坏物品折价表。表上标注着屋内物品如被损毁,顾客将要付出的代价。折价表旁放着一个背包,巴掌大小,黑色,浑圆,银色链子。背包下压着一张房卡。
蒋全听见身后响着水声,那是热水被淋浴头喷溅到身体和瓷砖的声音,淅淅沥沥,亦如春雨。他从房卡收回目光,闭上眼睛,算是养神。可声音从额头到嘴唇,从脖颈到胸前,曲折蜿蜒,勾勒出轮廓。燥热袭来,蒋全睁开眼睛,恍然发觉自己还穿着外套。他脱了灰色的棉服,放在洁白的被单上,和宝石蓝色的羊毛外套并排。棉服的臃肿更衬托出羊毛外套的合体。
羊毛外套旁放着叠好的黑色长裤和白色毛衣。毛衣还保留着主人的些许曲线,好像是卸下的盔甲。曲线有点灼热,烫得蒋全忙抬眼,目光却又触到玻璃浴室半明半昧的墙壁上。玻璃后是升腾的蒸汽,蒸汽后发白的一团很耀眼,晃得蒋全有些目眩。一声闷响,浴室的门被推开,蒋全忽然醒了。
蒋全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而双人床的另一边空空如也。窗外晨光初露,一轮满月还挂在半空,月光照在地上,他辨认出自己的外套、裤子和鞋胡乱散落一地。
蒋全头痛欲裂,记不起昨晚走出炖鱼馆后到低发生了什么。刚刚那一幕是梦是真,蒋全无从分辨。
蒋全挣扎着起来,用冷水洗了脸,穿好衣服,从墙壁上的电源开关里抽出房卡,走出了房间。
大堂里的挂钟显示,此时是清晨五点半。给蒋全退房的服务员睡眼惺忪,头几乎杵到了显示器上。服务员问了好几次房间号,总算是办好了手续。蒋全将押金揣进兜里,转身要走,却又转了回来。
“昨晚跟我一起来的那位女士,是什么时间离开的?”蒋全小声问。
“什么?”服务员显然没听清蒋全的话。
蒋全无奈,只好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没看着。”服务员打了个哈欠,嘟囔着。
蒋全思忖着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还想询问一些细节,却发现服务员已经伏在前台睡着了。
蒋全悻悻地走出快捷酒店,一阵冷风吹来,让他清醒了许多。他是希望昨晚她在,还是希望她不在?蒋全想不清楚答案该是哪个,或者说他害怕任何一种答案。
蒋全心烦意乱,看到街上已经出现了行人,他们大多穿着灰色的外套,成群结队,行色匆匆,亦如一群鹜鸟。他忽然心生羡慕,自问何必自讨苦吃,跟他们一样不好吗?
蒋全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有些惴惴地掏出手机,看见一条信息提示,不是安娜的,他松了一口气。等他点开信息,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儿子高烧,在儿童医院。蒋全要走,却忽然停住,他不再犹豫,在微信里拉黑了安娜,快步向不远处儿童医院的方向走去。不一会的工夫,蒋全就和路上的人群融为一体。他变成了他们,他消失在了他们中间。
他终于也变成了鹜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