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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04 07:54赵松
上海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光斑火星宇宙

赵松

甜是约定俗成的,苦是约定俗成的,

热是约定俗成的,冷是约定俗成的,

颜色也不例外,实际上只有原子和虚空。

——德谟克利特

*

我闭上眼睛,就看到了一切,我是说,整个的宇宙。这是事实,不是梦话,自打我六岁起就是这样的,到现在都过去一百二十年了,还是这样子……所以你们,不要再怀疑我,要让我说下去,我不会说很多,只会再多说一点。六十多年前,他们还很想听我说话呢,说什么都会耐心听,都会保存影像在案……哦,五十年前,四十年前,也是这样……他们说,我的档案要是变成纸质的,几乎能装满整个红霞楼……你们当然不会知道那幢楼是怎么回事儿,作为一百二十年前那拨苏式建筑里唯一保存下来的,它的最后一次维修还是三十三年前,用那种透明纤维从里到外把它包裹了一遍,据说可以让它继续存在一百年以上,有点像这地球上唯一的喜剧。其实,他们不知道,这样包裹后的它尽管能抗十级地震,却会被一个共振频率瞬间化为废墟……为什么?我早就跟他们说过,这只不过是宇宙力学里最简单的一个现象,共振在宇宙引力场里的发生,只需要改变物体里某个粒子波动的幅度,就像我看你时的一个眼神。

*

可是,等我睁开眼睛,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我看到的不过是人都能看到的,让我觉得自己无异于白痴。我闭上眼睛,那种无比真切的、整个宇宙都与我相关的带电感……假如我在黑暗里,那我就是通体发光的,不是像发光鱼那样,而是脑里出现一个光斑,然后是一束光,从内照亮我的身体,那个形状不规则的房间,然后就是这座城,直到……整个宇宙。一个不会有白痴的宇宙。白天,我囚禁于日常现实。晚上,我是脑核里那个寂静的光斑……它微小得不可思议,却像我脑海上空的大熊星座,指引我的航向。它为什么会出现?我不知道。一个银亮的奇点。从六岁时起,我就在琢磨它,还有记忆深处那次诡异的闪光……我无法解释。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深刻而又无奈地知道,我这个日常平庸的人,要想在某个时刻接近某种智慧,接近那个脑海里的光斑,我就需要闭上眼睛,等上很久。

*

妈妈临终时,已九十四岁,头脑清楚,理性。我们有默契。那天晚上,她示意我把耳朵凑在她的嘴边。儿子,你生下来的时候,我看到,有一道光,射入你的额头……护士把你抱过来,让我看……我看到了,我脱口而出,光……可他们以为,这是产后幻觉……他们什么都没看到……我是个无神论者,但那道光,射入你,我的天,作为一个没什么信仰的人,我不知道我在朝什么念叨……昨天夜里,我听到了钟声,在我脑袋里回响,这么静……我听到一个声音,说,你要死了,明晚,此时。好吧,我知道了。我得告诉你,儿子,记住这个……你出生时,被那光选中了,这不是偶然……我要死了……我相信你都懂……你是我儿子,从小到大,我无数次看你的眼睛,那里有个透明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

我在养老院里住下。院长说,这是你妈妈的遗愿。住在妈妈的房间里,我每天帮保洁员打扫卫生,陪老人们聊天。院长对他们解释,这孩子不傻。他们表示,我们这里没傻子。院长拍拍我的肩头,你看啊,这里人都特好。我说是啊,可我还是……他就瞪了我一眼。在院长办公室里,透过敞开的窗口,能看到那规模宏大的废弃多年的厂区……要是在上空俯瞰,它就像几千具被完整复原的恐龙化石,涂了砖红色或是深灰色,伫立在那里,在阳光下都眯起了深陷褶皱中的浑浊眼睛。厂区建成时还没我呢。周边住宅楼都建起来了,也没有我。那时爸妈还在附近的幼儿园里。院长看着我,你妈妈,在刚怀你的时候,就被送到这里……就是那台巨型计算机,她作为改进研究小组最年轻的数学家,只用了一组公式,就证明了它的系统性缺陷,并认为当年苏联人提供的原始设计方案是有意缩减过的,我们必须推倒重来……而你爸呢,他利用那套苏联人援建的通讯系统捕捉到了来自外太空的某种射线,导致了那套系统瘫痪,结果被隔离审查了,放出来时,你都十岁了。你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你爸在隔离期间,计算出研究太阳系的最佳地点,就是火星。我看着外面,在那个破败的巨大喷水池里,有只野狗在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不时抬起头,望着碧蓝天空。我知道它在琢磨什么,就像我能知道人在想什么。闭上眼睛,我就能在脑海里看到对面人的思维状态……拜那光斑所赐。

*

他们找到我,只是时间的问题。他们会知道,地球上还有我这种人,然后找到我,也许还有别的人。人类终于明白了最基本的道理:世界并非他们想的那样。我不会嘲笑他们,在短促的生命里试图想清楚一些事情……在一千万年这样微不足道的宇宙时段里,人类这样的物种足以出现多次生成与灭绝了……地球诞生后,单是那场全球暴雨就下了一千五百多万年呢。养老院里的那些老人多数都是妈妈的同事,当她晚年试图把从跟我聊天获得的一些启发衍生出的数学模式讲解清楚,证明我们这个世界既奇妙而又简单的本质——根本没有什么时间、空间、粒子,有的只是时空跟量子场,还有什么分立性、不确定性和世界结构的相关性时,他们都觉得她脑子出了问题……她还告诉他们,要是按现有的数学模式,即使只是探索太阳系,也是幼稚的……至于对宇宙的探索,倒不如说是像盲人通过阳光的温暖来猜测太阳的结构。我跟她还说过一些新的发现,比如说,宇宙并没有不断膨胀,而是在不断地结晶。

*

我看到的宇宙,是由無数结晶体构成的。它们透明、结构美妙、神秘。整个太阳系也只不过是一个结晶体里的一个棱面而已。人类所能观测的所有天文目标,都是因为那些貌似透明无形的结晶界面制造了无以计数的折射镜像所导致的错觉……只有深夜里那一束光在我脑海里的那个斑点上瞬间显现时,那些结晶体才是全然敞开的,让我觉得,我可以装下整个宇宙。我的困境,只在白天里,无法作出任何有效思维。我大学辍学,是被迫的。教授们认为我的思维与精神都处于异常的状态,可能危及学校教学秩序,甚至,可能隐含反人类的倾向。其实,我只是否定了现有科学逻辑。妈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正在火星基地做研究的爸爸。在视频里,他说了近一年来自己的研究情况,人们普遍是乐观的,只有他持悲观态度……他们没有意识到,我们正在触及一道无形的墙——人类科学的极限。没有路了,他说。

*

我爸以前是乐观的。抵达火星基地没多久,他就在视频里告诉我们,他预感到一个重要發现即将诞生了。他们的研究已触及那个足以揭开很多谜底的关键节点,至少也是近在咫尺,揭下它的面纱,就会让人类进入全新纪元。还有,当年那套庞大通讯系统在他操作下接收到宇宙信息时突然瘫痪的瞬间,他就恍然大悟,那个系统的设计模式的致命缺陷,本身就包含新数学思维的出发点——这是现在能有突破的基础背景……关键是要透过那些笨重设备表面,看到理论的本质。他神采飞扬。当我小心地提出异议,指出他展示的那些研究成果里隐藏的本质矛盾时,他激烈地斥责了我的不学无术及妄想成病。我没被他吓到。我妈没说什么,她是真正的倾听者。我只是抛出了那个关于宇宙能量异常动荡对整个太阳系引力场所产生的异常扰动问题,就足以让爸陷入尴尬的沉默了。最后,他还是固执地认为,你的这些说法只是猜测,根本无法纳入现有科学体系里进行验证。我说了我的计算方式,还有最核心的几个公式,可他又怎么可能听得懂呢?因为我用的是另外一个系统里的“数学语言”,即使我把它们翻译成他们的数学语言,对于他来说也是完全不合理的。为了让他相信我不是胡说八道,我预言了他的研究项目的最终结果。我说这不是您的问题,是人类的问题,那是你们看不到的极限……您知道我在说什么,火星上曾存在的文明,就是这么终结的。

*

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妈妈死后,爸爸告诉我,他决定终生留在火星上。他请求基地领导承诺,在他死后,将他葬在火星上一个低矮山丘上。他正在推翻自己所有的研究,尝试构建一个全新的理论系统,至少希望给后人留下些值得思考的线索。我说过的,他都以他的方式整理出来,其中还有很多逻辑断点,无法实现有序的衔接。但关于“宇宙能量异常动荡”,他至少有了些局部进展,甚至算出太阳系的实际寿命要比之前预测的五十亿年左右短得多,至多还有五万年。尽管这对于人类来说并无本质区别,但已足以颠覆现有的科学体系。最后一次视频通话时,他已九十岁了,而我也五十五岁了。考虑到我们之间的视频并不保密,我无法向他说出任何与那个光斑相关的实情,甚至不能说脑波与宇宙信息的关系,而只能以宗教式的言语来委婉地转达我的意思:那道光,是上帝或神的指令……我不能用人类的语言来解释它是什么,但我知道它是什么,从哪里来……它在我的脑海里唤醒的,是完全不同的界面。

*

我等他们等了二十多年。他们把我带到那座巨大的废弃工厂里的那天,刚好是我六十岁生日。在那幢墙壁暗红色的中型厂房里,我们乘高速电梯下到了地下几百米深处。当我突然面对一个让我眼花缭乱的有很多球型透明小空间和用纤维玻璃制成的科研仪器时,我才知道,这里隐藏着一座大型科研基地。那位自称曾在火星基地担任过我爸研究助手的人,把我带到了一个球形透明空间里,让我坐在一把透明材料的座椅上。你休息一会儿,他说。等做完检查再聊。在这个球形空间里,我能看到外面的一切。奇怪的是,等他出去,那扇弧形门自动闭合后,却看不到他在哪里。整个检查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门开时,他站在外面,冲我微笑了一下。他的办公室也是个球形透明空间,跟之前的完全一样。大约十年前,他说,我们在观测一颗超新星爆发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但又非常清晰稳定的类似于伽马射线的信号……它每次只持续不到一秒钟,而落点又是变化的……直至一个多月前,我们才锁定了它的那个接收点的位置。他看了看我,那个点,经过我们反复测算,终于有了确切的答案,它,就是你。

*

他们对我的大脑进行了多维扫描,在脑核里发现了那个光斑。那不是斑点,那人告诉我。它是枚芯片,椭圆型的,直径零点一微米……它的精密度,是目前人类科技无法企及的……它完美地融入了你的脑核组织……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植入的……从现在开始,你要跟我们共同完成这次科研。我好像有点被他那戏剧性的甚至稍显做作的言语打动了。于是,他们将一枚两微米级的机器人输入我的大脑,伪装成红血球,靠近那枚芯片,进行实时监测。在另一间完全密闭的监测室里,大屏幕上会显现机器人的工作实景。他坦承,其实对于它是不是“芯片”,他是持保留态度的。他跟基因医学专家讨论过,甚至猜想,这或许是某种外太空射线导致的脑内某种细胞裂解后的“结晶”体。对于他的这种说法,我没有回应。我只是平静地问他,有没有想过,那个微型机器人,会导致它发生异常波动,然后就是我的脑核毛细血管大面积破裂出血?他愣了一下。不过也没什么,我若无其事地说。这会让我开始又一次旅行。

*

我躺在宽敞的密闭监控室里。他们已做好了应对任何意外的准备,脑外科专家们会随时为我做开颅手术。他一直在跟我随便聊着。比如我爸曾跟他提及火星文明试图移民地球的事。不是“试图”,而是移民了。他看着我。是移民了,我说。但是,只有最初的那批人。因为随后发生的那次宇宙能量动荡导致的太阳风暴直接造成了火星上核能量系统的大爆炸,火星文明就此毁灭了。我爸提供给我的火星考古最新成果,让我推断出这种可能性。这批唯一成功移民地球的火星人,在二百二十多万年前改变了地球的命运,他们通过基因干预,利用最原始的类人物种创造了新人类。这不是什么惊人猜想,而是事实……人类重复了火星人的文明模式,他们曾是上帝和天使,也曾是魔鬼,他们创造了新人类,也毁灭过人类……他们能以基因技术使自己活上几百年,却不能永生。后来他们都死了……人类就走出了非洲。他笑了。我说跟他们一样,人类也会有撞墙的那一天……不过也不用担心,也许还要过上三四百年呢。他又笑了。

*

那次检测当然毫无结果。此后的漫长时间里,我一直生活在那个秘密的地下基地里,每天二十四小时接受监控。这种情况直到又过了十年,才因为科技的发展而改变。我终于回到那个养老院里,自由地活动了。负责监控我的,始终是那个人。最后一次对我的大脑进行干预式检测,发生在四十年前。那时候,关于宇宙时空异度结晶的概念,已被科学界接受了。我八十六岁了。那个人九十多岁,看上去就像根枯木雕刻出来的。这次,可能会很危险,他有些犹豫地说道。因为,我们会把最新式的宇宙能量转换器的信号,直接跟那枚芯片发生关联,只要一秒钟……但根据我们的计算,如果发生任何一种异常的可能,转换过来的能量都将是无法估量的,也许会毁了这个城市。我大体上认同这种预判思路,只是他们忽略了几个重要的参数,要是加入它们,结果可能会放大十亿倍。听到这里,他表情凝重地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后来我只好提示他,假如你能让那台能量转换器的程序完全重新结构,虚拟为我本身,或许就会避免这样的后果了。晚上,他告诉我,你说的方式是存在的,只是,后果可能是……你自己。我点了点头,你们计算正确,可能,我会消失,我的身体,会化为空气……不过,也可能不会,我会等同于那斑点本身。你愿意?他问。我愿意尝试。他注视了我一会儿,起身出去了。一个透明罩慢慢地落了下来,无声闭合。这时候,我听到自己说,它来了,那束光。大屏幕上一阵耀眼的光,随后是黑暗,从黑暗里缓慢浮现深蓝色的宇宙,除了星辰,还有那无数水晶体的结构……这是我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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