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一位少年问我:“绝对公平,真的不存在吗?”
毫不犹豫,我连事由都不需要问,答:“是的,不存在。”
他说:“人类社会没有,可是大自然应该是公平的。”
我叹一口气,说:“你看窗边的苹果树,长在高处的苹果,朝承雨露午接阳光,一个个都像孩子的笑脸,红扑扑,香喷喷;而那长在最低处的苹果,一丝儿阳光都晒不到,只有下倾盆大雨才能喝上一口水,很可能才结个小疙瘩,就病死掉了下来——你觉得这是公平还是不公平?”
少年瞠目结舌,半天说:“可是,我总觉得……我也说不清,但反正我觉得不公平。”
我说:“你觉得不公平,说明你是那个在低处的苹果。”
少年家境贫寒,每年都在学校领取贫困生助学金,可是今年,助学金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他很奇怪,就去问班主任,班主任说调剂给班上另一位贫困生了。少年说:“我们都是填表评分的,我知道我是班上分数最高的。”
他是个勇敢的少年,就去问教导主任,教导主任给他看那位同学的分数,比他低不了多少。教导主任又问:“你前几年拿了助学金吗?”
少年略微有点儿气馁:“拿了,而且是最高档。”
教导主任點点头:“那你让一年给同学,也合理吧?”
少年说:“这不公平。”
教导主任说:“他分数和你其实差不多,说明他家庭也很困难。他如果不在你们班上,在其他班上,就能评上。说起来,你们都穷,你没饭吃,他有一粒米。现在有一碗饭,都给你,他一口都没有——公平吗?一粒米也喂不饱人。”
他被教导主任说得哑口无言。
最后主任说:“绝对公平是不存在的。”
我听完了,说:“这件事的是是非非,我难以判断。国家的助学金发放一定有标准流程,具体事儿如何操办,人人心里有杆秤——只是你的秤未必能与其他的秤对上。我只谈谈教导主任最后那句话——绝对公平是不存在的。”
我也曾经是少年,也经历过看世界处处不公平的年纪:为什么教室里最好的座位永远是优等生的?不公平。为什么成绩好的同学不用做清洁,老师都不说他们?不公平。后来还发现,高考分数线每个省不一样,不公平。
世界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运作系统,等因未必等果,等果也不意味着等因。我渐渐理解了,就像运动必须要有一个参照物一样,公平也必须有参照物,要实现对某个参照物的公平,就意味着另一个角度的不公平。
比如最开始讲的苹果树,可以人为干预,把最下面的枝桠剪下来嫁接到梨树上,这样可以提高整棵树的产量。
这样苹果们公平了,梨怎么办呢?嫁接占了梨本来需要的枝桠呀。
好,把梨也解决了,对于那被嫁接的树本身呢?它凭什么牺牲它作为树的一生来做这砧木?
这样推而广之,你很快就会发现:我们顶多只能实现相对公平,却不能实现绝对公平。就像运动一样:绝对静止、相对运动;相对公平——绝对不公平。
让大部分人痛苦的,不是公平与否,而是自己成为了被牺牲、被让渡权利的一方。
我支持任何人为自己的权利而战。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没有人应该默默忍让,相反,如果人人都摊开自己的要求,希望得到更好的,社会就会充分考虑到每个人的需求,用各种方式实现所有人的“相对公平”。
公平值得追求,但绝对公平无法求得,不值得在这方面执着。
我问少年:“你打算再跟教导主任谈谈吗?”
少年说:“不用了……”
(编辑 郑儒凤 zrf911@sina.com,小漠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