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丹, 安徽歙县人,出版有诗集《风物拼图》《方言》《考古杂志》等六种。现居合肥。
南渡凑泊
城池接连失守,像多米诺骨牌般
染指惯性,扇形的边境线多么
像是满族的巨弓,没有缓冲
回旋的地带,我失落的阴影面积
在版图畏缩的过程中膨胀,
“回音的稀薄正是沮丧的源头”。
一段残桩绊倒我,而暴民的斧钺
揭露我的踝骨,经过没有炊烟的
扬州之后,我发现所有的道路
全都簇拥着南京城,这条艰窄的路,
它克制,一如我短暫的仕途。
隔着长江,雨点的箭矢卸掉制动器
压迫着城门,圆钉脱落的鼓皮
和僵直的旗幡在戴着高帽的宦官
的组织下还击越过江面的矢雨。
“阮集之从不伸出双手,我猜他的
腋下早已备好了措辞恭敬的降书。”
在残局的颓败中,寄身于一枚
内核腐烂的果子是种不良的预判,
在权力的污池中短暂地滞留,
在动荡与喧嚣中,他人不齿的
构陷也让我羞愧。也不必美饰
狭隘而无能的新王,“复仇仍是
宫廷的风尚,尽管对岸的号角
直抵眉毛。”这是一艘漏水的船,
为了保全花瓣,我一再退让,
投宿西湖的路上,我捡到一颗
骰子,它的表面刻着六种结局。
陈子龙:在西湖重逢
密之,穿越江左满是污点的荆丛
我们重逢于西湖。就在那你我
初遇的仲夏,我折服于你落纸生花
用晚霞改装了当日的北高峰,
尽管我们学诗之道上略有分歧。
如今,我将残缺的疆域图贴于
客舟,让它也尝尝乌托邦的苦涩。
我痛恨偏安的新帝,因此烧掉我
报废的经世诗稿。“西湖是临时的
中转站,它因为痛苦的重叠而
变稠,像是淤血。”我们像寒蛾
麇集在由湖水虚构的月亮周围,
“渐深的云朵映在水上,像层灰。”
它虽然精通圆缺的变化,但不提供
心法。戏台空了,张陶庵已落入
贫困,他裁云剪水缝制寒衣,
假装逍遥。乌桕的红叶随着波浪
在前进的逻辑假象里上下起伏,
一如我们的扁舟,但波浪真的
在赴死,跃向岸的悬崖。痛苦
在巅峰之处被言辞重复,放大了
你我的失落;另一片叶坠落,
拒绝腐败以轻薄之身给炉火补给,
“树叶退尽,西湖处于悲哀之中。”
密之,如果这不是最后的合影,
但愿重逢时我们不必相拥哭泣。
“月照故人心,告别最艰难。”
乌云在我们不间断的惋惜中变浓,
星星投湖自尽,西湖黑暗一片。
失明的北高峰伫立像受缚的天使般
虚缈。“雪就要来了,你得连夜
起程,以免在雪地上留下航线。”
“无论雪怎么变节,西湖都不会
挪动它崇古的脊骨。仿佛它的
使命就是兑现你未竟的天赋。”
今晚,雪的另一个名字叫告别,
它将铺满西湖以外的露地,湖水
继续据守着湖床,没有避让的
意思,“西湖像个不妥协的伤口”。
岭外流离
背负太多的合影,我是痛苦的
交集。远离故国被雪挤压的
领土,我是不可攻破的飞地,
我的脚掌就是流动的国土。
“大庾岭保护着我的时空知觉。”
让我有机会寻觅避难所般的
岛屿,一座与政见绝缘的岛屿。
不似我膏粱的早年,流寓中
我没有行李的沉滞,踮足而行,
像走在雷区,回避乱军的礁石,
“我多像一根受潮的火柴”。
一路往南逃避,纬线被日照
拉伸,并因蘸满雨滴的焦虑
而变低垂。“逃亡是为了维护
方言的纯度”,它时刻提点我
无论坐卧都要面北,乡愁的纺锤
变细,它包含一种不求回报的
牺牲,类如母爱。“时常温习
方言能消解部分痛苦。”苗地的
阁顶比江左一带的要陡斜得多,
因为频仍的雨水,四时无误地
席卷我,好比无数个冰冷子夜,
我模仿虫蛾,用最小的刻度呼吸,
内心的灰暗笼罩着群山,它们
在长夜的威迫下变矮,加入
血统的没落。甘蔗露出最新的
关节,它自学获得了断代的能力,
坏消息逆行,像是忠告,它们
命令我沉默。我在植物伦理的
引导下隐逸,研制一个良方
医万古愁。“时间镂空我的意志
之柱,不曾有歇”,但嗜血的
八旗兵不留盲区的辐射逼迫我
披缁,栖托山间,“中兴的时机
在激情的淡薄中消逝,沦为幻觉”。
钱澄之:不与龙同眠
我松开拳头,从冠帽回归至山陵
裹挟的田间,用手掌重温山水的
绵延,像名因伤退役的将军
怜悯自己的旧疤。“我逆行返回
灰烬之下去取一粒本原的珍珠。”
我用旧尺度裁量风物,看山林
掉漆复又返青,从不露出悲哀。
现在,我终于可以扮演我自己,
在专为死亡制作加冕服的裁尺
从桃树内取出之前。但万物提醒
我的本能,不能删除的沮丧
混夹在淤泥之中,农夫的长辫
積蓄了普遍的动荡和赤贫。
“这一定是饱受诅咒的山河”。
清晨,我在自家的田间来回
独步,裙边嵌上了无名的薤露。
我种山种水种谷物,杜撰炊烟
覆盖权力遗留在草尖的腥味。
夜晚,我铺纸建筑祈祷和回忆。
“回忆是长夜的另一个通气孔。”
有些朋友改掉了易怒的毛病,
就像衰老的云朵并不能兑现
雨滴的锐志。密之,你来得正好,
面目不改的龙眠山埋着我们
不可复原的往日,我总觉得你
像张波斯地毯般庞杂。我早已
不与龙同眠,否则浣女的釉面
会无端回潮,析出旧的面孔:
那些殁命的朋友,被囚的朋友,
被笼络在对襟马褂里失节的
败类,是他们引导权力的锤
将你我击碎为不能相连的群岛。
觉浪道盛:托孤
抛弃了参照物,我从森严的人群
返回,“人群即绝对的日常。”
学会由察时到时时,在气数的
变易之中观察糠秕两极的距离。
将近逝年,我的同侪不在悬赏榜,
就在讣告帖,不断移动的扇形
边境线抽笞着我,严苛的气象
迫使危弱的香柱催促我寻找法嗣,
识得灰烬的人。“日月争着发酵,
道即使无法被冒领也令我担忧。”
我因惯用秃笔写字而落入文字的
监狱,词语是我的归宿,所以
我并不急于从中脱身,“监狱也是
一种道场,一份加持。”在那儿,
你头次见我,我在监室的屋椽下
接瓦缝间漏下的雨滴给雪人投食,
推算晴雨表,你瞬间看懂了我
拳头里握着空,“木枷源自树木,
而树木在长夜里是没有起原的。”
你也看出监狱有无数的侧门
而我不想动用它,你甫启齿,
口音耳熟像位故人,你没有发觉
我沸腾的心。所有的访客之中,
只有你适时地忘掉了来时的路。
你也曾居夷处困,面如残月,
有立人极的相貌,你向我交出
经世的心,在秩序的引力中完成
自救。我还你一剑,脱去枯死的
枝蔓,佛道垂怜你。当心异见时,
方能将桃枝嫁接在李树上。
“怨即复苏,由怨入正,照亮
魑魅,照出你的豹变。”是时候了,
所以我当日招你入室传灯,更像
是在托孤,你当成为一座拥有
三极的天体,有缁衣为你铺好
退路。从此,你不必再伪装成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