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楚汉
(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广西南宁 530004)
2012年申丹教授首次提出“隐性进程”概念,对传统的亚里士多德式的批评范式提出了挑战[1]。近年来,“隐性进程”理论逐步扩充完善。国外研究尚处于理论引介阶段,主要是对申丹教授专著《短篇叙事小说的文体与修辞:显性情节背后的隐性进程》[2]的书评以及相关理论的介绍。而国内研究则相对较为丰富,主要分为三个方向:一是借理论对多部短篇小说进行经典重读和隐性进程的挖掘,如对曼斯菲尔德[3]、门罗[4]、坡[5]、沃尔夫[6]等短篇小说家作品隐性进程的研究;二是探讨隐性进程理论对现有叙事理论的修正与补充,如对女性主义叙事学情节研究的思路和范围的拓展[7];三是将隐性进程理论与其他批评范式结合,如借由认知诗学理论探究文本隐性进程的认知机制[8],或从文学伦理学视角剖析隐性进程的伦理道德意义[9]。综合看来,目前隐性进程的识别主要依赖定性分析手段,且隐性进程常由看似琐碎离题的文本细节所表现,对传统批评范式和批评者本身提出了挑战。语料库文体学作为语料库语言学与文体学结合而生的学科,可以为文学文本分析提供定量描写和定性分析方法[10]。目前国内仅有1篇文章结合语料库分析曼斯菲尔德作品中的花指向词汇及其与隐性进程的关系[11]。英国著名叙事文体学家迈克尔·图兰在其《短篇小说叙事进程》一书中提出了8个叙事参数,用于文本叙事期待或惊讶的预示与定位,旨在运用语料库文体学方法研究短篇小说的叙事进程[12]。
《刻花玻璃酒缸》是20世纪美国著名小说家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说代表作,讲述了“飞女郎”伊芙琳人生中的三大片段,展现她由青春至衰亡的过程。历来批评界对其给予了广泛关注,但大都停留在情节发展层面,关注女主人公伊芙琳虚伪而美丽的形象以及对资产阶级荒诞腐朽生活的讽刺。但其实小说还隐藏着一股与情节发展相反的叙事暗流,体现出女主人公无端受害的女性形象,折射出20世纪初美国“新潮女郎”的生活困境。
基于此,本文以《刻花玻璃酒缸》为分析案例,通过语料库检索软件AntConc3.5.8对小说中的8大叙事前瞻参数进行信息提取,并按照小说表层情节发展将文本分为开端(第1—17段)、中腰(第18—193段)、结尾(第194—207段)三个部分,探讨8大参数在每一部分对小说隐性进程定位与预示的具体效果,旨在为短篇小说隐性进程识别提供辅助性定量分析工具。
图兰认为,在现代短篇小说中,存在一系列不同但相互交叉的文本特征,作为“定位标志”对叙事进程、读者预示与期待的产生具有核心作用。这些“定位标志”被图兰归纳为8个叙事前瞻参数,分别为:(1)有主要人物名字等高频关键词出现的句子;(2)含有叙述时态限制性动词和动态动词的句子;(3)叙述性段落或小节的第一句话;(4)含有高频关键实词或关键词簇的句子;(5)含有主要人物思想表达的句子,特别是自由间接思维和直接思维;(6)在直接引语中出现的问题、请求与指令、承诺与指引未来的信息;(7)包含否定意义的句子;(8)含有表情态和心理过程等叙事性动词的句子,特别是那些事实上为投射小句的句子[13]。
申丹教授指出,在不少叙事作品中,存在双重叙事进程,一个是情节运动,另一个则隐藏在情节发展后面,与情节进程呈现出不同甚至相反的走向,在主题意义上与情节发展形成一种补充性或颠覆性的关系。这种隐蔽的叙事运动被称为“隐性进程”[14]。而要发现隐性进程,则要注意以下几个方面:(1)打破传统批评的束缚,把眼光拓展到情节后面,看是否存在一股从头到尾与情节发展并行的叙事暗流;(2)打破对作者的定见,以完全开放的眼光来看待作者在创作一个作品时的特定立场;(3)同时关注文体特征和结构技巧;(4)关注对情节发展来说无关紧要或多余的文本成分,看这种成分是否帮助构成一股叙事暗流;(5)考察在情节发展后面,处于作品开头、中腰和结尾的文本是否暗暗呼应,关注作品不同地方相似的情景是否暗含某种对照;(6)关注作者的生活经历和历史语境;(7)将作品与其他相关作品加以比较[14]。以上7个方面都强调从定性分析入手识别隐性进程,对读者的阐释能力提出了较高要求。笔者认为,上述7个方面中的(3)(4)(5)三项可尝试通过语料库文体学方法进行信息提取,再结合定性手段分析,从而降低隐性进程识别难度。
本研究拟根据图兰的8个叙事参数捕捉《刻花玻璃酒缸》中的文本信息,并考察这些信息能否构成文本隐性进程的识别标志,起到双重叙事进程的定位与预示作用。
将《刻花玻璃酒缸》的电子文本经文本整理器整理后导入AntConc3.5.8, 依照8个叙事参数的顺序依次检索。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发现检索结果有较多重合之处,这里将部分结果合并讨论。
利用AntConc的Concordance功能检索女主人公名字Evylyn,共得到包含Evylyn的语句52处。其中有4处较好地预设出伊芙琳不同的女性形象。
第1处位于11段中间:“Evylyn, I’m going to give a present that’s as hard as you are and as beautiful and as empty and as easy to see through.”[15]101伊芙琳与费波阿尔太太调侃自己的旧情人,略带炫耀地复述出旧情人的话语。旧情人的临别赠礼便是刻花玻璃酒缸,其具有和伊芙琳相同的特征:“一样冷酷,一样漂亮,一样空虚,一样只消一眼便能看透。”[16]156旧情人的话语饱含贬义,而伊芙琳却不自知,仍当作自己青春貌美的谈资,构成对其肤浅无知的戏剧性反讽。由于这句话位于开篇,首次将伊芙琳与酒缸联系起来,可以引导读者建立起对女主人公较为负面的第一印象。
第2处位于34段:“With a sinking sensation Evylyn saw that this meant at least ten minutes—and Gedney was standing breathless in the next room.”[15]104此时的叙述场景是中腰前半部分伊芙琳27岁时婚外情暴露的片段。伊芙琳的情人弗雷特与丈夫哈罗德共处一室,而伊芙琳正陷入尴尬焦灼的境地,想方设法引走丈夫却不成功。丈夫在安乐椅上悠闲放松,对应着婚外情的两人紧张的心理状态,推动着叙事向真相暴露的方向发展。此时,伊芙琳肤浅无知的形象更被赋予了谄媚不忠的特质,进一步拉大了读者与人物的心理距离。
第3处位于55段,伊芙琳听闻女儿手指受伤:“Evylyn flew to her sewing-basket, rummaged until she found a torn handkerchief, and hurried downstairs.”[15]107人物一系列表示动作的动词小句相连接,体现出伊芙琳的焦急状态。此时的伊芙琳已不再年轻,逐渐困于生活的琐碎,为儿女操劳,表现出善良的慈母形象,与开篇的负面形象形成了反差。
第4处位于205段,伊芙琳历经生活的种种打压,认为正是酒缸给她的一生带来了诅咒,决定将之摧毁。“The cold wind blew in again through to front door, and with a desperate, frantic energy Evylyn stretched both her arms around the bowl.”[15]122伊芙琳在结尾处终于觉醒了反抗意识,不再被动地承受外界的压迫,颇具象征意味地与酒缸勇敢斗争,反映出具有独立意识的“飞女郎”形象。
4处含有人物名称的标记语句分别反映出伊芙琳人物形象的不同侧面:前两处较为负面的形象符合情节表层的发展,伊芙琳是资产阶级贵族的典型代表,放荡不羁,虚伪而美丽;后两处则截然相反,塑造了其较为正面的形象特征,伊芙琳成了善良的母亲、英勇的斗士,暗暗指涉情节表层背后隐性进程的存在。
在图兰的理论中,叙述时态限制性动词表现为行为动词的过去时态,即VVD(past tense form of lexical verb)。图兰认为,VVD密度高的句子对叙事进程发展至关重要。但在检索时,应注意排除掉两种情况下的句子:1.只有表示交流对话的动词句子,如he said;2.不包含关键人物出现的句子,如关键人物在句子中不做主语或宾语[12]121-122。利用Claws4词性赋码软件对小说电子文本进行词性赋码后导入AntConc进行VVD检索,共得到479个结果,VVD平均密度为0.063,其检索词图如图1所示:
图1 VVD分布词图
由图1可以看出,在小说的开头、中腰与结尾部分均存在VVD密度较高的片段。排除掉不符合条件的结果后发现,有6处文本片段VVD密度达到了0.1,高于平均密度。限于篇幅,选取代表性的2处进行简要分析。
第1处位于小说第44段:“Shefelther eyelids burning; she stampedher foot violently; her handsscurriednervously over the table as if searching for a weapon, and then sheflungherself wildly at Gedney.”[15]105
此时伊芙琳的婚外情暴露,在羞愧和尴尬下,她将情人弗雷特视作情感发泄的出口。4个动词成功地表现出伊芙琳恼羞成怒的心理状态。面对昔日的情人,伊芙琳没有半点留恋,反而将其视作婚姻破裂的始作俑者加以报复,凸显伊芙琳自私自利的形象。
第2处分别位于第141和142段:With a vague idea of getting some hot water, sheroseandstaredtoward the door, but the lace of her dress caught in the bed-rail and shefellforward on her hands and knees. Shestruggledup andjerkedfrantically at the lace. The bedmovedand Juliegroaned. Then more quietly but with suddenly fumbling fingers shefoundthe pleat in front,torethe whole pannier completely off, andrushedfrom the room.
Out in the hall shehearda single loud, insistent voice, but as shereachedthe head of the stairs itceasedand an outer doorbanged.[15]115
此处是伊芙琳35岁宴会时的片段,女儿的伤势恶化,同时宴会也陷入争吵。伊芙琳焦急地处理女儿伤势,返回时发现宴会已不欢而散。前10个叙事动词的频繁使用生动地勾勒出人物狼狈的动作,同时展现出伊芙琳的被动局面。后4个动词则暗示宴会已由前文的矛盾将起发展到后面的完全破裂,而破裂的具体过程对伊芙琳来说却是不得而知的。女儿的手指被酒缸割裂后快速发展为血中毒;酒缸中的酒又使得丈夫酒后失言,生意洽谈会从和谐快速转变为矛盾直至破裂。面对这两种突发状况,尽管伊芙琳竭力阻止,却依然被动受害,狼狈不堪。表层情节中,借由伊芙琳的狼狈举动和丈夫的醉酒,突出展现的是贵族阶级腐朽混乱的生活;而隐性进程中,则通过酒缸引起的两起突发事件并行交织重点展现了伊芙琳被迫受害的家庭女性形象。
图兰对高频关键实词和词簇的频率设置了下限,即要在文本中至少出现5次,或占据文本0.1%以上的形符[12]131。利用AntConc获得小说词频表和词簇表,人工筛选出其中排名前50的高频实词和词簇如表1、表2所示:
表1 高频关键实词(名次前50)
表2 高频关键词簇(名次前50)
由表1可知,频率较高的实词多为小说人物名称或其指代词,而room和bowl较为特殊;表2中,同样出现了dining room,the bowl这两个关键词簇,预示出room和bowl的重要性,这里将二者合并讨论。
首先,room是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所。其中,指代dining room的有17处,指代music room的有5处,其余为主要角色的房间,另有1处表示抽象的空间概念。dining room和music room贯穿小说情节发展始终,正是各种冲突矛盾的爆发地点:dining room是婚外情暴露的地点, 也是酒缸的所在地,正是在这里贵族男性酗酒、女儿的手指被割裂,同时这里还是伊芙琳最后抗争的地方;music room是酒会荒诞场面的呈现空间,生意合作的破裂也在此上演。从表层情节来看,room只是提供了故事发生的场所,不具备象征内涵;但如果将其放置到隐性进程中观察,则可以发现其暗含着对伊芙琳压迫的空间隐喻。小说将伊芙琳的所有活动限于一室之内,如同沃尔夫笔下“房屋中的天使”,周旋在种种家庭矛盾之中却始终不得自由。值得注意的是,直到小说结尾,伊芙琳才真正走出室外,但却迎来缸碎人亡的结局,暗示女性只有毁灭自身,才能真正解脱的残酷现实。
其次,bowl作为小说中的主要象征意象,在文本中反复出现,作为情节发展的线索贯穿始终,起到了重要的预示作用。在检索出的22个结果中,除3处为中腰部分伊芙琳与丈夫争夺的小酒缸外,其余19处皆指代摆放在dining room中的大酒缸,即小说标题所指的刻花玻璃酒缸。小说中,酒缸对于叙事进程具有双重作用:对表层情节来说,bowl在开篇出现,指出伊芙琳虚伪肤浅的特质,酒缸即是伊芙琳的象征。在中腰部分,bowl是推动叙事进程发展的重要力量:首先,酒缸的响声揭露婚外情,致使夫妻关系破裂,同时更成为伊芙琳不忠形象的佐证;其次,酒缸的大体量致使丈夫酒后失言,导致生意合作破裂,预示着最后崩溃的结局,同时成为揭露资产阶级上层贵族荒诞奢靡生活的诱因。而在结尾部分,酒缸对话伊芙琳,直白地指出伊芙琳与酒缸的共性:冷酷、狠心、漂亮,二者浑然一体。酒缸作为工业时代的赝品,因其华丽的色泽代表了一时的风尚,但其本身却缺乏实际价值。正如伊芙琳年轻时拥有美丽的外表,但却缺乏内涵,因而两者都避免不了凋亡的命运,传达出虚伪的美必将凋亡的主题。而对隐性进程来说,开篇中酒缸是伊芙琳年轻时的情人送给她的一尊“不怀好意的礼物”[16]186-187,像一道诅咒给伊芙琳的后半生带来种种磨难;中腰处女儿因酒缸而断手,装着儿子死讯的信封也就在酒缸之中;结尾处酒缸二次对话伊芙琳,着重强调的则是酒缸作为一种外在神秘力量对伊芙琳造成的迫害。酒缸扼杀梦想,创造磨难,是“芥末”和“辣子”[16]188,不断地给伊芙琳平淡的生活带来戏剧性的冲突。因此,在隐性进程中,酒缸与伊芙琳是截然分离的,酒缸是宿命中神秘打击的象征,而伊芙琳则是打击的被动受害对象。
在图兰的分析中,主要人物思想表现为人物的FID(Free Indirect Discourse),即自由间接话语[12]136。按照图兰提出的检索FID的三重步骤检索小说文本,得到5个结果,皆为伊芙琳的自由间接思想。
第1处位于小说63段,为伊芙琳对仆人的指责:“Careless! Servants all that way nowadays.”[15]107-108面对女儿手指受伤的状况,伊芙琳首先将其怪罪于仆人的失职,反映出伊芙琳作为贵族女性居高自傲的鄙夷态度。第2处位于138段:“Blood-poisoning couldn't possibly develop so soon.”[15]115女儿的伤口突然恶化,伊芙琳默默推测可能是血中毒,但又暗暗期望没有这么严重,反映出其作为母亲焦急而复杂的心理状态。第3处位于175段,伊芙琳步入中年,饱尝生活的困苦,感叹青春的消逝:“What a happy youth she must have had!”[15]119感叹句的形式突出了对岁月流逝的感叹,成功地传达出伊芙琳由放荡不羁的青春少女向心事重重的主妇的心态转变。第4处位于196段:“She took a step forward and paused again;another step and she would see over the top and into the inside—another step and she would see an edge of white—another step—her hands fell on the rough, cold surface—”[15]120伊芙琳意识到装着儿子死讯的信封就在酒缸之中,亦步亦趋地向酒缸走去。划线处既可以视作叙述者的描述,也可以视作伊芙琳的内心独白。“another step”的多次重复直观地呈现出人物急切而又害怕的复杂心理。第5处位于205段:“She must be quick—she must be strong.”[15]122且同样的语句在同一段落中出现了2次,具有突出的文体特征。这时伊芙琳意识到酒缸对自己的迫害,挣扎着想抱起酒缸到室外摧毁,自由间接思想的重复传达出人物抗争的坚决意志和迫切心情。
综合以上5处可以看出,伊芙琳的自由间接思想散布于小说的开头、中腰和结尾,反映出人物不同的心理状态和个性特征。同时,自由间接思想也推动着双重叙事进程的发展:前两处暗示着女儿断手的结局,第3处预示着伊芙琳美丽的必然消亡。这三处都推动着表层情节的发展;而后两处则为隐性进程中伊芙琳女性形象的颠覆服务。
在小说文本中,叙述性段落首句和人物的直接引语高度重合,在207个段落首句中,110处为人物的直接引语。多处段落仅由单句的直接引语构成,人物对话构成了推动叙事进程发展的一大动力。
开篇中,伊芙琳与费波阿尔太太的对话反映出伊芙琳的肤浅无知。当后者提到家中的酒缸时,伊芙琳立马炫耀起往昔的风流韵事:“Oh, that big bowl!”“There’s a story about that bowl.”[15]101两句预示着下文伊芙琳肤浅本性的暴露,更间接引出与情人弗雷特幽会的场景。中腰部分,伊芙琳直接引语的干脆简洁与弗雷特直接引语的依依不舍形成鲜明对比。“I’m through, Fred”“You’ve got to go, Fred”[15]102-103两句都位于段首,更突出了伊芙琳想要断绝关系的急切心理。而当真相暴露时,伊芙琳将怒火发泄到弗雷特身上:“You did this! Get out of here—get out—get out! Get out!”[15]1054个“Get out”叠加具有突出的文体效果,更强调出伊芙琳的自私。而在酒会开始前的调酒片段中,伊芙琳的直接引语却反映出她理智的一面。她早早意识到酒缸的大体量可能会引起醉酒,因此坚决反对丈夫使用大酒缸的意见:“We'll use this bowl”“I say the small one”“I don't want any drunken men in the house.”[15]109-110三句表明伊芙琳的坚决态度,从而塑造了伊芙琳的正面形象。结尾部分,人物的直接引语几乎消失,只有当酒缸在伊芙琳眼中成为邪祟的象征,才开始拟人化地出现两段直接引语:“You see, this time I didn't have to hurt you directly, I didn't bother…”“You see, I am fate…”[15]121-122两句都是酒缸对伊芙琳的直接引语,反映出酒缸居高临下的态度,如同命运的神秘打击力量,轻易地给伊芙琳带来致命的伤害,间接折射出伊芙琳的被动地位。值得注意的是,由开篇至结尾,伊芙琳的直接引语逐渐减少,且语气也逐渐由欢快转为平淡,暗指伊芙琳青春的凋亡和女性的失语。直接引语的变化,巧妙地暗示出以伊芙琳女性地位为中心的隐性进程的存在。
图兰认为,否定的句子往往会在读者心中构建一个不被否定的状态,从而产生预示效果[12]148。而表情态或心理过程的动词则对实施思维或行动的人物有重要的揭示作用[12]151。检索小说词性赋码后文本中的XX0(not, n’t)和VM0(modal auxiliary), 分别得到55个结果和80个结果。其中,位于文本197、198两段的结果较好地预示出隐性进程的存在。其文本内容如下:
The house that had seemed whirring, buzzing a moment since, was suddenly very quiet;a breath of air crept in through the open front door carrying the noise of a passing motor; she heard faint sounds from upstairs and then a grinding racket in the pipe behind the bookcases—her husband turning of a water-tap—
And in that instant it was as if this were not, after all, Donald’s hour except in so far as he was a marker in the insidious contest that had gone on in sudden surges and long, listless interludes between Evylyn and this cold, malignant thing of beauty, a gift of enmity from a man whose face she had long since forgotten.[15]121
选段中第1处下划线为叙事性动词投射小句,seemed投射出伊芙琳刚刚拆开装有儿子死讯的信封时房屋仿佛一瞬间天旋地转的感觉,形象地呈现出伊芙琳的丧子之痛。第2处下划线为包含否定意义的句子,not否定了前文收到儿子的死讯这一残酷现实,伊芙琳转而将其视作酒缸与自己的又一次斗争,反映出伊芙琳的逃避心理。
值得注意的是,中间波浪线标注的语句作为连接这两句的过渡部分,没有被8大参数捕捉到,但却预示着隐性进程。这一部分叙述者对微不足道的细节客观描述——微风、汽车的声音以及丈夫关水龙头的声音——过于平静的场景描写紧跟在前文的“天旋地转、嗡嗡直响”之后,打乱了原本紧张快速的节奏,显得十分突兀。而从常理来看,刚刚得知丧子噩耗的母亲所感受到的应是巨大的情感冲击,场景描写也往往采用动态的词语才能达到衬托人物心境的效果。因此,在表层情节中难以解释这段描写的作用。而在隐性进程中,这段描写的意义却得以凸显。平淡无奇的生活场景一方面表明,世界并不因为儿子的死讯而有丝毫改变,没有人在乎伊芙琳的悲伤,就连自己的丈夫也仍然像往常一样生活,并没有分担她的痛苦。另一方面,生活中的重重打击早已让伊芙琳情感麻木,无法再起波澜。平淡的场景所要衬托的正是她巨大冲击与长期积郁下的麻木。同时,也正是这突然的平静使伊芙琳得以在情感麻木下冷静思考,为下文伊芙琳意识到酒缸对她的迫害提供自然的过渡。 “对于情节发展来说,看上去无关紧要甚或多余的文本成分,在隐性进程中有可能十分重要。”[14]剥离掉这一段描写,对于表层情节的发展不会产生影响,伊芙琳可以直接由拆信后的动态打击进入下一段的意识觉醒,从而保持流畅快速的叙事节奏;而对于隐性进程来说,这段描写则揭示了伊芙琳长期受到打击后的麻木状态,塑造了她无端受害的女性形象。
通过《刻花玻璃酒缸》中8大叙事参数的检索与讨论,验证8大参数对小说隐性进程的定位与预示效果,可发现具体结论如下:
1.图兰的8大叙事参数均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实现短篇虚构叙事文本的隐性进程识别点定位,提取出定性分析手段易被忽略的部分,实现对文本琐碎细节的捕捉,为隐性进程识别提供辅助性定量分析工具。
2. 8大叙事参数的隐性进程定位与预示的效果并不相同。对于主要情节围绕一个主要人物展开的短篇文本而言,参数1可以较完整地揭示人物的活动状态变化,通过观察人物状态是否存在较大改变,可预判是否存在塑造颠覆型人物形象的隐性进程;参数2可识别出文本情节发展较为快速的部分,这部分往往也是冲突和矛盾爆发的部分,对隐性进程的预示起关键作用;参数3在实际检索过程中往往会和其他参数检索结果交叉,在以人物对话为主要叙事推进动力的文本中,往往会和参数6重合;参数4可识别出定性分析中易被忽略的关键词,通过这些关键词的集中考察,可识别出文本主要象征意象的不同内涵,从而判断隐性进程的存在可能;参数5可反映出主要人物的思想变化和心理状态,对叙事进程的发展和人物形象塑造都有着重要作用;参数7和8由于检索结果容易偏多,对定性分析提出了较高要求,对隐性进程的预示效果较为微弱。
3.图兰8大叙事参数中的部分参数可为申丹隐性进程(3)(5)两项注意指标提供定量的辅助信息。首先,就(3)中的文体特征而言,参数4中的高频关键实词或词簇不但可以捕捉到原本在定性分析中便可直观感知到的前景化特征,还可以捕捉到因分散在叙事进程的各个部分而相对易被忽略的背景化特征;其次,(5)中作品开头、中腰、结尾可能存在的呼应文本成分可参考参数2中VVD密度的分布情况作初步推断,并通过观察参数1和参数5提取出的有关人物行为和思想表达的语句是否存在显著变化而进一步验证。但是,隐性进程指标(4)中离题或多余的文本成分并不能被8大参数完全捕捉,仍有赖于定性分析阐释。
4.利用语料库分析工具和语料库文体学分析方法,对定量检索结果进行定性分析,可在一定程度上实现短篇虚构文本隐性进程的识别。但是,由于本研究选取的文本具有较完整的叙事结构和情节发展,并不能涵盖其他类型的短篇虚构文本。对于叙事结构较为破碎或情节较为薄弱的文本,如意识流文本或后现代叙事文本中隐性进程的识别,语料库定量分析的效度仍有待进一步考证。
正如于雷教授所言:“隐性进程并非隐匿于垂直意义上的深处,而是隐匿于水平意义上因‘偏正倒置’所造成的视觉盲区。”[5]143隐性进程正藏匿于文本细节中。语料库分析手段可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批评者发现这些琐碎细节,将目光投射进“视觉盲区”,从而实现隐性进程识别,提升文本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