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你》的视觉化叙事策略探微

□ 杨舒杰

2019年曾国祥导演的《少年的你》荣获第39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影片奖，它是国产青春电影的一次突围。影片以“校园霸凌”这一现实主义题材为叙事核心，其银幕画面和故事结构协调统一。影片对于线条、色彩和特写镜头的风格化处理极富美学价值，在客观上适时、适景、适度，在主观上适情、适事、适人。其视觉语言有效地参与了影片的叙事，描绘了青春的极端与迷茫。

一、线性主题：残酷青春的暗流涌动

作为影像视觉元素之一，线条出现于影调对比和色彩反差之中。“线条是一种知觉产物，只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中。它并不是真的存在，而是被其他视觉元素影响，能够使大脑感知到的一种元素。”在二维平面中，线条以阴影边沿、物体轮廓和平面交线的形态存在。不同角度的线条可以为画面制造出不同的视觉强度，从而表达人物情绪，营造影像氛围。

（一）倾斜线条绘制混乱情境

线条的角度有三种，分别是水平、垂直和倾斜。其中，倾斜线条的视觉强度最高，可以营造出疯狂、混乱的情绪氛围。在电影《少年的你》中，霸凌小组在陈念放学回家的路上，对陈念进行了三次欺凌。创作者对于这三次欺凌，都使用了倾斜线条进行画面构图。第一次欺凌是为了逼问陈念和警察的谈话内容，她们将陈念踹倒又扶起，继而勒住脖子。镜头运用俯拍来表现这一过程，画面前景是楼梯的扶手，扶手斜穿景框，形成倾斜线条；后景的陈念被按在墙上，墙壁与地面之间的平面交线也呈倾斜状态。魏莱等人被停学后，对陈念进行了第二次欺凌，她们在陈念家这栋旧楼的楼梯上追逐陈念。在这里，镜头展现的是这栋旧楼的纵剖图。旧楼的三条承重柱与四节楼梯以相反方向斜穿过景框，横梁与楼梯交错成隐含激进情绪的三角形，整个画面蕴含着杂乱、危险、激进的意味。最后一次霸凌是陈念在巷子里被多人群殴，创作者以主观镜头模仿陈念的视点，运用手持摄影机以倾斜视角拍摄这一情节。在倾斜视角下的画面中，原本水平垂直的线条均变为斜线，这是一种极不稳定的空间样式。大量的倾斜线条制造出精神错乱和行为混乱的视觉效果，表现出施暴者的疯狂与扭曲和陈念的慌张与绝望。

（二）横斜交错划分双重视角

与倾斜线条相反，水平线条和垂直线条可以降低视觉强度，使线性主题更显整齐，给人以和谐、安宁的心理感受。所以在电影中，倾斜线条的动荡感与平直线条的稳定感可以形成情绪上的对比。在电影《少年的你》中，创作者就运用线条角度上的差异制造了情绪上的对比。小北混迹街头，打架斗殴，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泥泞里；陈念为改变命运，备战高考，平凡且内向。创作者采用了一段平行蒙太奇来对比小北和陈念的生活状态，小北的画面线条倾斜错综，陈念的画面线条横平竖直。在线条的横斜交错中，创作者交替表现了陈念和小北的叙事视角。两条情节线相互穿插，双重叙事视角反复交切。线条角度上的明显差异使视觉风格变得更加泾渭分明，双重的叙事视角得以更清晰地划分。

二、冷暖色彩：苦乐参半的独行与并肩

电影色彩是一种动态的色彩，它在再现物之本色的同时也拥有其表现功能。“在电影作品中，色彩用之巧妙、配置恰当，将是极为生动和富有诗意的，并能延伸和升华色彩语言之蕴含。”其中，恰当地配置色彩的冷暖对比，可以增强观者的主观感知力量。电影《少年的你》就是运用整体冷调、局部暖色的色彩冷暖对比，表现出片中复杂的人物感情和场景氛围。

（一）冷暖色彩传递情绪温度

电影《少年的你》全片整体的色彩基调为冷色调，影片氛围忧伤、压抑。在学校的教室里，黑板、门、桌椅、白板的边框均为亮度较低的绿色。在食堂，墙壁、窗框、玻璃上的字、食堂工作人员的制服也均为绿色。学校操场上的积水映出教学楼与树木的叠影，绿色充斥着整个画面。由于影像中绿色的亮度较低，所以暗藏着沉闷、消极的负面含义。在体育馆里，墙面的油漆、看台的座椅、窗帘均为蓝色。蓝色轻质、冷凉，具有冷漠、悲伤的隐秘内涵。绿和蓝相映成趣，形成了冷色调的复合，呈现出凄楚之态。高考结束后，学生们撕碎书本抛到楼下，书本的碎片汇成白色的海洋。陈念站在白色的海洋之中，百感交集。白色包容了光谱上的每一种色彩，所以白色既单一又复杂，既清纯又污秽，既温馨又冷酷，是一种极为矛盾的色彩。此刻的白色反映出陈念复杂的情绪，高考结束的自由并没有让她感到解脱，心中的罪恶感压抑着她的内心。

全片局部的暖色调设计在小北家，小北家室内和门外的灯光均为暖黄色，沙发、灯罩、饮料箱和浴室的帘子均为红色，床帘和木质家具均为淡黄色。这座天桥下的破房子散发着暖黄色的光，它是两个少年心灵相栖的地方。与压抑的校园环境和家庭环境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时空。小北不再形单影只、踽踽独行，陈念也拥有了喘息的空间。此处暖色温馨、幸福、欢愉的蕴意，表现出二人内心世界中短暂的快乐和满足。

（二）冷暖冲突外化内心对抗

色彩心理研究学者通过对电影色彩语义的研究和探索，发掘出了一系列银幕色彩运用的普遍规律，其中包括时序律、对抗律、主辅律和整一律等规律。色彩冷暖对比的设计就遵循了电影两极色彩对比表现之规律，即对抗律。无论哪种题材的故事影片，对抗性的矛盾冲突几乎无处不在。因而创作者在进行电影色彩设计时，最先关注的都是剧情中的对峙关系，继而布局一个与之相适应、具有对抗性质的全片色彩整体结构。在电影《少年的你》中，创作者将校园霸凌问题放在关键位置，直面校园中最灰色的地带。影片用大面积的冷色描绘畸形的青春，用少量的暖色描绘两个少年在畸形青春中保持的正义与坚强，以及在艰辛生活中保持的善良与柔情。冷暖色彩对比让影片更富视觉张力，形成了色彩的对抗律，从而强化了两个少年与残酷青春的对抗。

影片开头，陈念在家里的书桌前学习，讨债人上门追债。此时，陈念家窗帘紧闭，墨绿色的窗帘透出幽暗的绿光，大片的墨绿色使整个房间的气氛显得压抑、沉闷。但在这种冷凉的色调中，创作者却在画面中加入了一抹暖色。创作者将书桌上台灯的光线设计成了黄色，这是整个画面中唯一的暖色。影片中，陈念母亲的缺席与失责，让陈念的生活动荡不安，她的内心世界缺乏安全感和归属感，但她却依然对未来抱有期待，始终竭力地备战高考。此处绿色与黄色形成了色彩上的冷暖对抗，隐喻着陈念坚持不懈的精神与困难处境之间的对抗。讨债人在门外大声喊叫，用力拍门，陈念关掉台灯躲了起来，暖黄的光线迅速消失，整个画面都陷入了沉闷的绿色。由此可见，陈念的自我实现之路障碍重重，她弱小的力量还不足以对抗充满压力的困境。

三、特写镜头：触手可及的胆怯和坚强

特写镜头是对人或物某一局部的描写，它可以拉近观众与人物的视觉距离和情感距离，消除观众与人物的隔阂。“特写镜头对银幕形象的某一方面作极其夸张的放大，使镜头对这一影像动作的刻画——无论是静止还是动态，既极其表象化，又十分深刻化。”特写镜头最擅长表现人物细微的情感变化，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电影《少年的你》运用大量的特写镜头暗示人物的心理活动，使银幕影像拥有了引发联想的力量。

（一）特写镜头“触摸”人物心绪

影片在展现陈念回忆中的胡小蝶时，就运用到了特写镜头。画面中胡小蝶忧伤的双眼饱含泪水，观众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她内心的绝望。胡小蝶直视镜头质问陈念：“他们一直在欺负我，你们为什么不做点什么？”这里的特写镜头逼视着观众，对观众形成了压迫感。胡小蝶在质问陈念的同时，也在拷问观众，从而引发出观众的联想和深思。在审讯室里，陈念假装不认识小北，扇了小北一记耳光。她直视小北，嘴唇抖动，不禁流下眼泪。此处的特写镜头通过陈念近在咫尺的悲伤面容渲染情绪，陈念心中的痛苦、愧疚和不舍让观众触手可及，观众仿佛可以感受到陈念泪水的滋味。在特写镜头中，手势、动作和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都会带来无数细微的感情色彩变化，哪怕是一根发丝的牵动，都能让观众的内心情感产生剧烈的震荡。

（二）节奏化特写谱写情感旋律

节奏由节拍、重复和间隔这三个基本元素组成。电影剪辑中就存在节奏，电影剪辑节奏也是由节拍、间隔和重复这三个基本元素组成。其中，“重复”这一元素来自于相同景别镜头的重复。如果这一景别是特写镜头，随着镜头的重复，视觉相似度会更高，情绪爆发力也会更强。特写镜头逼视着观众，观众无权也无法对它漫不经心。相较于其他景别，它可以更迅速、精准、集中地积累情感。

在影片《少年的你》的最后，陈念去探监小北，影片通过对二人特写镜头规则、稳定地交切，制造出了平缓的视觉节奏。由于二人处于同一场景中，所以二人特写镜头的影调和色彩相似；另外，二人的特写镜头因景别、画面成分、人物位置相同，所以其线性主题也同样相似。他们之间的视觉相似可以让节拍更稳定，节奏更规则。其次，在这一情节中，二人特写镜头的时长较长，均超过了5秒，节奏因此更平缓。平缓的节奏体现出二人心绪趋向稳定，陈念内心不再愧疚，小北不再畏惧将来，二人都在这一刻卸下了心理重担，并完成了对彼此的救赎。陈念与小北相顾无言，特写镜头精准、集中地展现出小北从惊讶、失望到宽慰、感动的心理活动，也展现出陈念心中的释怀和解脱。特写镜头与平缓的视觉节奏有机结合，成为影片情感走向的一面镜子。

四、结语

电影《少年的你》聚焦青春角落里的阴暗与残酷，描绘了两个少年在沟渠中的并肩行走与相互救赎。他们在残酷青春中寻找出口，散发信念。影片在把握剧作个性的同时，结合电影外部形态的规律，运用风格化的视觉语言参与影片的叙事。多模态的线性主题描绘残酷青春中的暗流涌动，色彩冷暖的对比渲染人物的苦乐参半，特写镜头刻画人物的胆怯与坚强。影片极富美学价值的视觉化叙事策略，为电影从业者们提供了有效的参考路径，值得我们继续研究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