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庆红
自古以来,瘟疫犹如“行走的生化武器”,与人类文明如影随形,甚至成为改变历史进程的重要因素之一。作为西方文明中极为雄浑的一章,古罗马同样遭受过各种瘟疫的创伤,尤其是帝国中后期的三场大瘟疫成为帝国陷入全面危机,乃至衰亡的主要因素之一。然而,古罗马时期的瘟疫长期未受到国内外学界的重视。近些年来,随着生态环境史、医疗社会史等新兴领域的崛起,学界研究在安东尼瘟疫①国外学界关于安东尼瘟疫的研究主要有:J.F.Gilliam,“The Plague Under Marcus Aurelius,”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vol.82,no.3,1961,pp.225-251;R.J.Littman,M.L.Littman,“Oxy.LXVI 4527 and the Antonine Plague in the Fayyum,”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October 1973,vol.94,no.3,pp.243-255;Duncan-Jones,“The Impact of the Antonine Plague,”Journal of Roman Archaeology,vol.9,1996,pp.108-136;Colin P.Elliott,“The Antonine Plague,Climate Change and Local Violence in Roman Egypt,”Past&Present,vol.231,no.1,2016,pp.3-31等。囿于资料匮乏与理论欠缺,中国学界对罗马帝国瘟疫的研究相对薄弱。、查士丁尼瘟疫②国内学界对查士丁尼瘟疫的研究相对较为成熟,主要有崔艳红:《查士丁尼大瘟疫述论》,《史学集刊》2003年第3期;陈志强:《“查士丁尼瘟疫”考辩》(《世界历史》2006年第1期)、《“查士丁尼瘟疫”影响初探》(《世界历史》2008年第2期)、《地中海世界首次鼠疫研究》(《历史研究》2008年第1期)。等问题上取得了较大的进展。不过,少有学者从整体上探讨古罗马人遭受过怎样的瘟疫之灾,他们在痛定思痛中是如何认知这些瘟疫的,采取过哪些非理性的做法和较为科学的应对措施,等等。本文拟在古典文献、碑铭、钱币、纸草文献和考古资料基础上,梳理他们对瘟疫的认知,探究其在抗疫中探索疫病机理、传播方式以及防疫救灾等方面的理论贡献和实践得失。
囿于当时的医学知识和医疗条件,古希腊罗马人常把多数难以治愈、致命性强的传染性疫病统称为瘟疫,即“loimoi”和“lues”(意为“死亡率高”)。①凯尔·哈珀:《罗马的命运:气候、疾病和帝国的终结》,李一帆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120页。有时,史学家也用“pestis”、“pestilentia”和“plaga”等含义模糊的词语指称这些传染病。②Duncan-Jones,“The Impact of the Antonine Plague,”Journal of Roman Archaeology,vol.9,1996,p.109.由于古罗马时期暴发的瘟疫难以计数,相关的记述可谓不绝于书。据笔者粗略统计,从李维(Titus Livius,公元前59年—公元17年)③李维现存著述共记录了34次瘟疫,其中公元前490年到公元前292年平均每8年一次,从公元前212年到公元前167年平均4.8年一次。参见Duncan-Jones,“The Impact of the Antonine Plague,”note 24 and 25,p.111.到普罗柯比(Procopius,约500—565),关于瘟疫的存世文学作品(不包括铭文、纸草等)约有133份,记述者约67人,其中包括著名史学家李维、迪奥(Cassius Dio,150—235)、阿米安(Ammianus Marcellinus,325—395),医学家盖伦(Claudius Galen,129—199),讽刺诗人琉善(Lucian,约120—190),基督教史家普罗柯比、约翰(John of Epheus,507—588),基督教父西普里安(Cyprian of Carthage,200—258),教父史家奥罗修斯(Paulus Orosius,约380—420)等。
这些关于瘟疫的记述虽然频繁,却大多篇幅简短,很少详细说明其发源地、影响范围、后果以及时人的认知与应对,且经常与饥荒、水灾、地震、火山和战争等一起记述,又多掺杂神迹、天象征兆,加之文学修辞等,增加了后人的研究难度。随着近几十年环境史、疾病史等领域研究的兴起,以及环境考古分子技术的运用,关于古罗马时期瘟疫的研究取得了较大的进展。以邓肯-琼斯(Duncan-Jones)和凯尔·哈珀(Kyle Harper)为代表的学者发现,自共和到帝国时期,意大利地区和其他行省等各种流行病频繁暴发,如疟疾、肺结核、伤寒、天花、流行性感冒、麻风病和腺鼠疫等,其中疟疾、肺结核和伤寒被称为帝国时期的三大杀手。④Annelieke P.A.Oerlemans and Laurens E.Tacoma,“Three Great Killers Infectious Disease and Patterns of Mortality in Imperial Rome,”Ancient Society,vol.44,2014,pp.213-241.
根据影响的范围与程度,大体上可以把古罗马瘟疫史分为两个时期:第一时期从李维记录的公元前490年的瘟疫到公元165年安东尼瘟疫前,大多为地方性流性病,受季节和地域影响大。关于瘟疫的相关文献记载虽然大多片言只语,但我们仍能从李维、奥罗修斯等人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人们的恐惧与挣扎,如他们都提到罗马城公元前463年的瘟疫“如火焰般”燃烧,致命性不亚于围攻这座城市的敌人的刀剑,就连执政官与占卜师也被夺去了性命。瘟疫致死率如此之高,以至于元老院无法找到可以携妻儿去神庙祈求神灵宽恕的男人,只能号召妇女披头散发地匍匐在所有神殿中恳求神灵结束瘟疫。⑤Livy,History of Rome,III.VII.6,trans.B.O.Foster,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2,pp.25,27;Paulus Orosius,Seven Books ofHistory against the Pagans,2.1-3,trans.A.T.Fear,Liverpool: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2010,p.93.在公元前174年瘟疫的相关记载中,李维说葬礼之神利比蒂娜(Libitina)无法照顾如此多死者的葬礼,只能任由尸体腐烂,连狗和秃鹫都不碰。⑥Livy,History of Rome,XLI.XXI.5-11,trans.Evant.Sage and Alfred C.Schlesinger,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of Press,1923,p.253.
相较而言,学术界对第二时期(从安东尼瘟疫到查士丁尼瘟疫)的瘟疫研究相对成熟。由于地中海世界商贸网络的建立和军团到处征战,地方性的流行病往往会变成“世界性”的大瘟疫,甚至“像火焰一样”蔓延帝国各省,造成一幕幕人间惨剧。目前所知有三场世界性大瘟疫:(1)安东尼瘟疫(165—180)被称为西方世界第一场全球性的瘟疫⑦Andrés Sáez,“La peste Antonina:una peste global en el siglo II D.C.,”Rev Chilena Infectol,vol.33,no.2,2016,pp.218-221.,源自帕提亚,极可能是天花⑧学界关于安东尼瘟疫的病因有多种说法,如斑疹伤寒或黑死病(A.Castiglioni,History of Medicine,trans.E.B.Krumbhaar,New York:Knopf,1941,p.244)。目前,学界根据盖伦医生对症状的描述(如疱疹、发烧、黑便、呕吐、胃痛、咳嗽感冒和呼吸恶臭等),基本认定天花病毒是这场瘟疫的“罪魁祸首”。参见凯尔·哈珀:《罗马的命运:气候、疾病和帝国的终结》,第139—144页。;(2)西普里安瘟疫(251—270)被认为源自埃塞俄比亚,很可能是线状病毒出血热⑨关于西普里安瘟疫的研究相对较少,病因目前尚无定论,出现了诸如霍乱、斑疹伤寒和麻疹、天花等多种说法。凯尔·哈珀认为最大的可能是病毒性出血热,即线状病毒。参见凯尔·哈珀:《罗马的命运:气候、疾病和帝国的终结》,第193—197页。;(3)查士丁尼瘟疫(541—543),被称为地中海世界的第一次黑死病。
这些瘟疫甚至成为罗马帝国人口非正常死亡的主要原因或头号杀手①Kyle Harper,“Integrating the Natural Sciences and Roman History:Challenges and prospects,”History Compass,2018.https://doi.org/10.1111/hic3.12520.pdf,2021年3月15日。,尤其是上述三场大瘟疫“像大镰刀一样刈割城乡人口”。②菲利普·李·拉尔夫等:《世界文明史》(上),赵丰等译,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354页。凯尔·哈珀根据当前唯一的流行病学模型,估算安东尼瘟疫导致帝国人口死亡率高达22%—24%(1650万—1800万)③目前学者们对安东尼瘟疫造成帝国的死亡率的评估,存在较大的分歧。凯尔·哈珀认为,整个帝国的死亡率约为22%—24%。参见凯尔·哈珀:《罗马的命运:气候、疾病和帝国的终结》,第152页。;西普里安瘟疫导致亚历山大里亚的人口从约50万骤减为19万④Kyle Harper,“Pandemics and passages to late antiquity:rethinking the plague of c.249-270 described by Cyprian,”Journal of Roman Archaeology,Vol.28,2015,pp.223-260.;查士丁尼瘟疫造成帝国人口死亡约33%,与14世纪黑死病的死亡率大体相当。以弗所人约翰在目睹君士坦丁堡的瘟疫惨状后,称高峰时在公共场所每天死亡人数从5000升至7000或1万,最多时达1.6万。城门口负责记录运往城外尸体的官员在数到23万时便停止继续统计,因为数量太多难以全数。⑤John of Ephesus,Historiae Ecclesiasticae pars tertia,II,pp.228-232.转引自陈志强:《地中海世界首次鼠疫研究》,第171页。教会史家优西比乌这样描述一场4世纪瘟疫的惨状:“到处都倒着一丝不挂的尸体,连续好几天得不到掩埋,有时会被狗吃掉,这是一幅多么悲惨的景象!”⑥优西比乌:《教会史》,保罗·L.梅尔英译,瞿旭彤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414页。
这些大瘟疫的次生后果的危害甚至比人口大量减少更甚,特别是由恐惧和绝望引发的动乱给社会造成的巨大破坏。如人出于本能,逃离疫区的做法,只会加速病毒传播;社会秩序混乱引发农业歉收、工商业停滞、通货膨胀以及饥荒等。大瘟疫还会造成军人干政、内战、蛮族入侵及狂热的宗教运动等,直接或间接地导致帝国深陷内忧外患之中,甚至成为帝国衰亡主导性因素之一。
安东尼瘟疫期间,“帝国充满了疾病和死亡,遍及波斯、莱茵河和高卢之间的整个领土”。⑦Ammianus Marcellinus,History,23.6.24,trans.John C.Rolfe,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of Press,1940,p.363.教父圣哲罗姆(St.Jerome,约340—420)惊呼:“这样一场遍及全世界的瘟疫导致罗马的军队几乎全军覆灭。”⑧Jerome,Helmp,205.转引自Duncan-Jones,“The Impact of the Antonine Plague,”p.120.这场瘟疫在埃及行省中的破坏性最为明显,例如172—173年埃及的纸草文献记录了四年前的一场瘟疫:一个叫科斯莫格拉马特乌斯(Kosmogrammateus)的村庄里很多男人死于瘟疫,其余很少一部分人逃走了。因此,这里的税收数量严重减少。⑨P Thmouis,I.104.10-18.转引自Duncan-Jones,“The Impact of the Antonine Plague,”p.130.爱德华·吉本认为,这场大瘟疫结束了“人类历史上最幸福和最繁荣的”黄金时代。[10]E.Gibbon,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London:Methuen,1909,pp.85-86.德国史学家巴托尔德·尼布尔称之为帝国的重大灾难之一,认为“古代世界从未从马可·奥利略(Marcus Aurelius,161—180年在位)统治时期的大瘟疫对它造成的打击中恢复过来”。[11]B.G.Niebuhr,The History of Rome,Vol.6,London:Taylor and Walton,1844,p.282.
一直被学术界忽视的西普里安瘟疫也给帝国带来了极大的破坏。迦太基主教西普里安悲叹:“每天都以突然的袭击带走无数人……全人类被无情的瘟疫所摧毁。”[12]Cyprian,Moratality,2.8,in St.Cyprian Treatises,trans.Roy J.Deferrari,Washington: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America Press,2007,pp.198,235.教会史家奥罗修斯这样描述可怕的情形:“罗马几乎没有哪个行省、哪座城市、哪栋房子,不被这种普遍的瘟疫袭击和洗劫,它摧毁了整个大地表面。”[13]Paulus Orosius,Seven Books of History against the Pagans,7.21.5-6,p.354.这场大瘟疫给波斯人、哥特人、法兰克人等外族带来了可乘之机,导致罗马人在多瑙河、幼发拉底河和莱茵河等地的军事边防线相继瓦解,继而内外危机使帝国进入动荡不安的军营皇帝统治时期。尽管这场被“遗忘”的瘟疫刚进入西方学者的研究视野,但它在政治、军事、人口等方面的巨大破坏力已较为清楚地反映在文学、碑铭、钱币等资料中。
查士丁尼瘟疫周期性的暴发使君士坦丁堡成为死神横行的人间地狱。普罗柯比称之为“一场灭绝人类的大瘟疫”,是上帝的惩罚。[14]P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II,XXII,Trans.H.B.Dewing,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4,p.81.劳动力严重不足,造成了庞大帝国境内严重的饥荒和通货膨胀;兵源的严重缺乏,使得统治者不得不从色雷斯、伊利里亚、哥特、埃吕利、汪达尔和柏柏尔等蛮族人中招募士兵,致使军队蛮族化严重①J.L.Teall,“The Barbarians in Justinian’s Armies,”Speculum,vol.40,no.2,1965,p.319.,为日后其拥兵自重、觊觎皇权等埋下了严重的隐患。西方学者虽然还无法对瘟疫在经济、政治、人口、军事等多方面的破坏提供较为准确的数据,但无一例外地肯定了它对拜占庭帝国的覆灭乃至西方世界的摧毁性影响。②陈志强、武鹏:《现代拜占廷史学家的“失忆”现象——以“查士丁尼瘟疫”研究为例》,《历史研究》2010年第3期。
当前,古罗马瘟疫研究的最新成果和集大成之作当属美国学者凯尔·哈珀的《罗马的命运:气候、疾病和帝国的终结》。该书利用最新考古成果,从气候学和疾病史的新视角诠释了上述三场大瘟疫与帝国衰亡的密切关系,提出罗马的命运是由皇帝和蛮族、元老和将军、士兵和奴隶共同构筑的。而细菌和病毒、火山和太阳周期也起着同样重要的作用。③凯尔·哈珀:《罗马的命运:气候、疾病和帝国的终结》,第7页。从上述古典作家、近现代学者对上述大瘟疫对罗马帝国巨大破坏性的研究可以看出,在某种意义上说,大瘟疫和无数次流行病对帝国经济状况、政治结构和信仰系统造成了严重的冲击,直至帝国生存的韧性机制消解,最终走向灭亡。
在大瘟疫期间,古罗马社会基本上处于失序状态。有人因极度恐惧而不顾亲友,四处逃散;有人则疯狂寻找替罪羊,处死“肇事者”。这些非理性的反应既是人类面对大灾难时的本能行为,也与他们原始的认知水平与宗教观念相关。与古希腊人非理性的疾病观念与应对类似,古罗马人也认为瘟疫玷污了和谐的世界秩序,导致了神灵的惩罚,需要用“净化”消除瘟疫,即精神上的纯洁和肉体上的清除。
古希腊罗马社会充斥着各种神灵与魔力。早在公元前7世纪,希腊诗人赫西俄德(Hesiod,前8世纪末—前7世纪初)就以潘多拉盒子为隐喻,强调邪恶、悲伤和疾病等灾难是对宇宙秩序的扰乱,且难以被人类控制,只有通过仪式性的净化才能消除这种玷污。④Hesiod,Works and Day s,90-100,trans.Glenn W.Most,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6,pp.93,95.在希腊宗教体系中,阿波罗被当作医神和祛瘟之神受到崇拜的做法,可谓源远流长。据《伊利亚特》第一卷说,阿伽门农的无礼招致阿波罗向希腊军队射出瘟疫之矢,后来通过归还祭司的女儿,向神祈祷和献祭,才结束了瘟疫。⑤Homer,Iliad,1.375-385,trans.A.T.Murray,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p.41;Hesiod,Works and Days100-104,pp.95,238-245,107.这也是西方历史上首次把瘟疫政治化的典型案例。对那些触怒阿波罗的人来说,他射出的箭意味着瘟疫之灾;而对虔诚者而言,他射出的箭则是康复之矢。希腊人在阿波罗祭祀之所德尔菲神庙以上供品、求神谕以及得到净化等方式求得宽恕,消除瘟疫之灾。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后,阿波罗之子阿斯克勒庇俄斯因医术高明而在民间广受崇拜,成为希腊专职的医神。
古罗马人也相信灾难与疾病是神对人类罪恶或过错的惩罚,只能通过祈祷、求神谕、献祭和净化等手段平息众神之怒。由于早期没有司医之神,古罗马人在与埃特鲁里亚、意大利南部大希腊地区的交往中,便把阿波罗和阿斯克勒庇俄斯作为医神引入意大利。据李维记载,公元前433年暴发的瘟疫侵袭罗马三年。在求助本土神灵无效后,罗马人从希腊请来阿波罗阻止了瘟疫,并为之修建了一座神庙。⑥Livy,History of Rome,IV.XXV.3-5,trans.B.O.Foster,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2,pp.335,337.此后,阿波罗成为广受民众崇拜的医神。公元前295年,又一场瘟疫蹂躏了罗马及周边地区。人们在求助《西卜林书》(Sybylline)无果后,认为必须从埃庇达鲁斯请来希腊的专职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据说,公元前291年,罗马人为此神修庙,瘟疫停止。⑦Livy,History of Rome,X.XLVII.6-7,XI,trans.B.O.Foster,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6,pp.543,547.从此,阿斯克勒庇俄斯也跻身于罗马诸神之列。这个传说在安东尼·庇护(Antoninus Pius,138—161年在位)时期的一枚铜币上被描绘出来。⑧这枚铜币正面刻着安东尼·庇护的头像,反面的画面是:蛇形的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率领着一只船队来救治罗马的瘟疫,因而受到台伯河河神的欢迎。最下面刻着这位医神的拉丁名字AESCVLAPIUS。Ivan Iniesta,“Pandemics in ancient Greek and Roman Coinage:Medical Memories at the Service of Hope,”Internal Medicine Journal,vol.50,2020,p.1574.公元前174年,罗马城又暴发了一场瘟疫,肆虐数月。元老院根据《西卜林书》的预言命令市民聚于广场祈祷,并发誓:若瘟疫离开罗马,他们将举行两天的感恩活动。①Livy,History of Rome,XLI.XXI.5-11,p.253.
在安东尼瘟疫和西普里安瘟疫期间,罗马人再次掀起对阿波罗和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崇拜热潮。据琉善(Lucian,约125—180)记载,一名叫亚历山大的术士要求民众将“长发阿波罗挡住了瘟疫的乌云”的符咒刻于家门,以挡瘟疫。②Lucian,Alexander the False Prophet 36.in Lucian IV,trans.A.M.Harmon,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1,pp.221,223.多地还竖起“抵挡邪恶者的阿波罗(Apollo Alexikakos)”神像。③凯尔·哈珀:《罗马的命运:气候、疾病和帝国的终结》,第133页。C.P.琼斯研究了十一块来自帝国不同地区的石头碑铭(其中十块上面刻有拉丁铭文,一块上面刻有希腊铭文),发现都刻有“根据克拉洛斯的阿波罗神谕,献给诸位神灵和女神”的字样。他认为,这些铭文不但说明安东尼瘟疫在境内广泛传播,而且是瘟疫之神阿波罗再次深受崇拜的证据。④C.P.Jones,“Ten dedications‘To the gods and goddesses’and the Antonine Plague,”Journal of Roman Archaeology,vol.18,no:1,2005,pp.293-301.西普里安瘟疫期间,考古学家发现了加卢斯(Gallus,251—253年在位)、沃鲁西安努斯(Volusianus,251—253年在位)、埃米利安努斯(Aemilianus,253年在位)和瓦勒里安努斯(Valerianus,253—260年在位)皇帝时期的不少铸币上出现了“治愈者阿波罗”的新形象。⑤Kyle Harper,“Pandemics and passages to late antiquity:rethinking the plague of c.249-270 described by Cyprian,”p.254.加里恩努斯(Gallienus,253—268年在位)时期的一枚第纳尔银币的反面,刻有铭文“SALVSAVG”,其中手持树枝的瘟疫之神阿波罗依着一个三脚架休息。⑥Ivan Iniesta,“Pandemics in ancient Greek and Roman coinage:medical memories at the service of hope,”p.1577.知识分子则有自己祈求医神免灾的方式,如著名演说家阿里斯蒂德斯(Publius Aelius Aristides,117—180)把他的医学日记——《神圣故事》献给治愈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和阿波罗,感谢他们对自己的保佑和“救治”,也希望其保佑帝国免遭蹂躏之灾。⑦Aelius Aridtides,Orations,48.38.引自凯尔·哈珀:《罗马的命运:气候、疾病和帝国的终结》,第92-94页。罗马人还向其他主神寻求帮助,如按照预言书要求向朱庇特献祭,请求消除这场大瘟疫。⑧Historia Augusta 6,Avidius Cassius,5.5.trans.David Magie,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1,p.243.
然而,祈求神灵除了给人们一些心理慰藉外,无法消除瘟疫。传统神灵应对瘟疫失效,为基督教的壮大敞开了大门。基督教教义倾向于否定古希腊以来关于瘟疫源于自然失衡的理论,继承了多神教将之归咎于神的不悦与干预的观念和做法。《圣经》对瘟疫的解释主要有两种:上帝对不虔诚人类的惩罚;撒旦释放的邪灵所致。这两种说法在普罗柯比的《战史》中也有所体现:“这是一场灭绝人类的大瘟疫,是上帝的惩罚;瘟疫来临时,许多人声称看到了像人形装束的鬼怪幽灵,这些人都认为自己是被鬼怪身上的某一部分所迷惑。其实,他们在看到幽灵时就已经染上了瘟疫。他们开始大喊圣徒的名字以驱除魔鬼,但根本无济于事,因为就连生活在教堂里的人也未能幸免于难。”⑨P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II.XXII,p.81.
基于上述认知,基督教会采用了与多神教徒类似的手段救治病患,如让他们吞下祈祷文或圣骨碎片、悔罪、斋戒或神庙还愿等。[10]弗雷德里克·F.卡特赖特、迈克尔·比迪斯:《疾病改变历史》,陈仲丹、周晓政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22页。据传,在戴克里先迫害基督教期间遭乱箭射死而后复活的圣塞巴斯蒂安(Saint Sebastian,256—288)曾多次施行驱散瘟疫的神迹,而被尊称为“瘟疫主保圣人”。[11]Jacobus de Voragine,The Golden Legend:Readings on the Saints,Trans.William Granger Ryan,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2,pp.345-357.在他的艺术形象中,腹股沟处都有一支箭,表示他逃脱了瘟疫,因而受到世人崇拜。教皇格里高利(590—604)曾为控制瘟疫,在罗马精心组织过祈求上帝宽恕和庇佑的大型祈祷仪式,并很快传遍欧洲。[12]凯尔·哈珀:《罗马的命运:气候、疾病和帝国的终结》,第375页。
古罗马人在求神无效且无法解释瘟疫源头的困境下,很容易将之归咎于异域和人祸,也就是我们如今所说的寻找替罪羊、甩锅等非理性手段。总的来看,罗马人主要有以下做法:一是向外寻找瘟疫的源头。罗马人普遍相信瘟疫源自意大利和罗马之外的地区,要么是埃及或埃塞俄比亚,要么是亚洲。这种认知沿袭了希腊史家修昔底德的说法:雅典瘟疫“起源于埃及上方的埃塞俄比亚的一些地方,由那里传播到埃及和利比亚,以及波斯帝国的大部分领土。瘟疫是突然在雅典出现的……”。①Thucydides,II.XLVIII.1-2,trans.C.F.Smith,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9,p.343.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23—79)在《自然史》中说,埃及往往是瘟疫的起点或主要传播地。他还说,一种被称为“亚洲疮”(mentagra)的传染性皮肤病,是罗马官员从小亚细亚带到罗马的②Pliny,Natural History,XXVI.IV,vol.VII,trans.W.H.S.Johen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6,pp.271,265.,进而认为瘟疫是从南向西传播,少有例外。③Pliny,Natural History,VII.L.170,trans.H.Rackham,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42,p.621.官方认定安东尼瘟疫是由罗马军队从巴比伦和帕提亚带回罗马并传到西部各行省的。④Ammianus Marcellinus,23.6.24,in History,vol.2,trans,John C.Rolfe,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of Press,1940,p.363.Verus,8.1.1-2.in Historia Augusta,vol.1,trans.David Magie,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of Press,1991,p.223.人们普遍认为西普里安瘟疫来自埃塞俄比亚,如拜占庭史学家约翰·佐纳拉斯(John Zonaras,?—1159)说:“这场瘟疫也是从埃塞俄比亚开始,蔓延到几乎包括东部和西部所有的土地,持续了15年,夺去了许多城市居民的生命。”⑤John Zonaras,Epit.Hist.,12.21,trans.T.Banchich and E.Lane,in The History of Zonaras.From Alexander Severus to the Death of Theodosius the Great,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9,p.51.查士丁尼瘟疫也被认为源于非洲。教会史家埃瓦格里乌斯(Evagrius Scholastikos,536—595)断言它来自埃塞俄比亚,理由是疾病都源于热带地区。⑥Evagrius,History of the Church from AD 431-594,in E.Walford Bohns,eds.,Ecclesiastical Library,London,1851,p.409.普罗柯比认为,它出现于541年埃及沿海城市佩鲁希姆(Pelusium),而后沿两个方向传播:一是传入亚历山大和埃及其他地区;二是传入巴勒斯坦地区。随后,它不断地蔓延,传遍整个世界。⑦P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II.XXII,p.81.上述罗马作家把瘟疫发源地指向“他处”的观念,符合现代学者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人类心理学解释,即疫病与外国,即异域通常是原始地区之间想象性的关联。⑧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21页。那些“非我”(non-us)的异族(非洲人、亚洲人、黑人等群体)与肮脏、邪恶有关,而被视为邪恶的人总是可能的污染源。这种传统观念强化了“非我族类”的心理,通常会把瘟疫道德化、污名化和政治化。
二是清除或迫害所谓玷污纯净、和谐世界的另类人(群)或弱势群体。罗马人对瘟疫的追责是极有戏剧性的,既有对边缘群体,如女性、双性人、外来者和囚犯等群体的污名化,也有政治性抹黑事件,还有宗教歧视与冲突。李维两次提到瘟疫是由人故意投毒所致的事件。公元前331年罗马瘟疫期间出现了所谓的主妇投毒致病事件,结果170名妇女及其追随者被元老院判处饮毒酒的死刑。⑨Livy,History of Rome,VIII.XVIII,trans.B.O.Foster,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43,pp.71-73.公元前180年瘟疫期间,3000名外邦人在“撒丁尼亚(Sardinia)城外十英里处”放毒,被行省总督盖乌斯(Gaius Maenius)判处投毒罪。[10]Livy,History of Rome,LX.XLIII.4-7,p.173.奥罗修斯提到了公元前142年罗马地区瘟疫是由双性人扰乱天象所致的例子。据说,该地区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双性人,占卜师将其淹死在海中,却没做任何净化仪式。结果,这里暴发了可怕的瘟疫,死亡甚众,以至于无人主持葬礼,停尸房内无法停放更多的尸体。不少贵族之家绝嗣,巨额遗产无人继承。罗马城弥漫着腐尸的恶臭,几乎无法居住,当时的情形实在可怕。[11]Paulus Orosius,Seven Books of History against the Pagans,5.8-9,p.213.古希腊罗马人通常将双性人视为灾难与祸患降临的预兆,还将其隐喻为那些僭越了既定社会性别规范和性行为关系的男女。参见张子翔:《古代晚期至中世纪中期欧洲双性人观念的流变》,《世界历史》2019年第6期。图密善(Domitian,81—96年在位)时期的一场瘟疫一度被认为是罪犯用毒针袭击民众的结果。[12]Dio Cassius,Roman History,LXVII.11.6,trans.Earnest Cary,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5,p.343;迪奥·卡西乌斯还提到在康茂德时期的瘟疫期间也发生过罪犯用毒针头袭击民众的事件。参见Dio Cassius,Roman History,LXXIII.15.2,1955,p.101.安东尼瘟疫则被归咎于马可·奥利略的共治皇帝卢修斯·韦鲁斯(Lucius Verus,161—169年在位)及其叙利亚将军阿维狄乌斯·卡西乌斯(Avidius Cassius,130—175)洗劫塞琉西亚的“长发阿波罗”圣所。这明显是对政敌的污蔑,因为早在韦鲁斯回罗马的前一年(即165年),瘟疫就已在罗马蔓延了。后来,卡西乌斯试图从马可·奥利略手中夺取帝国的控制权而失败,便在官方史册上留下了这一污点。①Verus,VIII.1-4,in Historia Augusta,vol.1,p.223.原文为:“维鲁斯的命运注定要使这场瘟疫传播到他到达的每个省份,最后甚至会传播到罗马。据说,这场瘟疫源于巴比伦,在那里,一个士兵不小心打开了一个金色的盒子,在阿波罗神庙中升起一团瘴气云雾,然后它飘走了,飘到了整个世界。”
自基督教出现以来,传统多神教徒与基督徒互相指责对方为瘟疫的罪魁祸首。德尔图良(Tertullian,约160—240)曾写道:“如果台伯河泛过堤岸,如果尼罗河没有按时泛滥灌溉农田,如果天空不动,如果大地动了,如果发生饥馑、瘟疫,立刻就会有人高呼:‘拿基督徒喂狮子!’”②Tertullian,Apology,40.2,trans.T.R.Glover,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7,p.183.在西普里安瘟疫期间,皇帝德西乌斯谴责基督徒拒绝参加国家的献祭,招致众神降罪,并成为帝国“第一位全面开动国家机器到处搜捕和迫害基督教徒的皇帝”。③G.F.穆尔:《基督教简史》,郭舜平等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53页。奥罗修斯则强调这场瘟疫是德西乌斯迫害基督徒而遭到上帝的惩罚。④Paulus Orosius,Seven Books of History against the Pagans,7.21.5,p.354.奥罗修斯说:“无论德西乌斯下令推翻教堂的命令到了哪里,都会有一场难以想象的瘟疫。罗马几乎没有哪个行省、哪座城市、哪栋房子,不被这种普遍的瘟疫袭击和洗劫。”教父史家认为查士丁尼瘟疫是上帝降罪的结果。普罗柯比在《战史》中强调任何自然哲学的理论都无法解释这场毁灭人类的瘟疫,除非将之归因于“上帝的惩罚”。⑤P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II,XXII,p.81.以弗所的约翰也持类似观点,说“人们就像是美丽的被碾碎的葡萄”,成为“上帝烈怒的大榨酒池”。⑥John of Ephesus,Historiae Ecclesiasticae pars tertia,II,pp.228-232.引自陈志强:《地中海世界首次鼠疫研究》,第171页。544年,《新律》第112条的查士丁尼敕令明确把这场大瘟疫称为“上帝的惩罚”。⑦徐国栋:《罗马公共卫生法初探》,《清华法学》2014年第1期。
在神干预论盛行的形势下,古罗马人把瘟疫归结为诸神或上帝对人类背弃信仰或邪恶的惩罚,依靠神迹、魔力、巫术等传统手段仓促应对,可能会让人类丧失战胜瘟疫的信心。另一方面,当政者在大瘟疫期间为安抚民众和稳固统治,往往会虚构出一个“故事”或“叙事”,以寻找替罪羊。这些做法虽然能暂时缓和民众愤怒情绪,减轻集体性恐慌,却会加剧疫情。真正能够缓解疫情的还是观念的更新、医学的进步,以及政府和社会在“仁政”“仁爱”名义下开展的扶危救困。
在希腊罗马世界长期将疾病和瘟疫视为“神意”的浓厚氛围中,有极少数知识精英尝试以理性和“科学”来看待并解释疾病。希腊著名医学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前460年—前370年)和史学家修昔底德(Thucydides,约前460—前400/396年)开启了理性认知传染病的先河。其中,希波克拉底以著名的“四体液论”(血液、粘液、黄胆汁、黑胆汁)解释人患病的原因,强调疾病是四种体液失衡造成的,而这又与外界因素(气候、空气、水源和生活方式等)的影响密切相关,如传染性强的瘟疫主要与有害的空气有关⑧Hippocrates,Nature of Man,VI.9,trans.W.H.S.Jone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1,p.27.,而“坏空气”源自腐烂的有机物。这种观点正是18、19世纪瘴气理论(Miasma Theory)的萌芽。⑨“Miasma”,希腊语“污染”或“玷污”(pollution或 defilement)。单词“malaria”(疟疾)源自 mal (bad)+aer (air)。参见John M.Last,A Dictionary of Public Health,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152.
修昔底德与希波克拉底对传染病病因的看法基本一致,他在解释亲身经历的雅典大瘟疫时,不仅抛弃了长期盛行的神谴论,还排除了斯巴达人往雅典供水系统投毒的阴谋论,更为重要的是,他还把人为政策与自然原因结合起来考虑。他提出雅典瘟疫应源于埃塞俄比亚,是通过海洋传播而来的。伯利克里的错误政策使雅典城内人满为患,空气污染严重,并导致瘟疫大规模暴发。他还明确指出疾病发病率最高的是“与病人接触最频繁”的医生,成为西方古代第一个注意到并记录疾病传染现象的人。[10]Thucydides,II.LVII.1,p.359.上述希腊人关于疫病的新理论挑战了神或上帝惩罚人类的谬说,使人类对疫病的认知向前迈出了一大步。
罗马时期的学者接受了希腊学者关于瘟疫传染现象和传染病因的观念,却没能发展出有效地应对瘟疫传播的机制或策略。史学家李维、诗人卢克莱修(Lucretius,公元前94年—公元55年)、农学家瓦罗(Varro,公元前116年—公元27年)、克鲁美拉(Columella,4—70)、百科全书式作家老普林尼、医学家盖伦(Claudius Galenus,129—199)等都曾记录过传染病,并尝试以希腊人的疫病理论和做法予以解答。他们虽然未能找到全面有效的诊疗方案,但对传染病病理学的理论思考与现实建议,为后世流行病理论的进步做出了应有的贡献。
拉丁诗人和哲学家卢克莱修是第一个讨论传染病原理的古罗马作家,他认为病原体是瘴气中的疾病种子,呼吸和接触是传播途径。他在《物性论》第六卷中,借鉴了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Anaxagoras,公元前500年—公元前428年)和伊壁鸠鲁(Epicurus,公元前341年—公元前270年)的“疾病种子”论①阿那克萨戈拉认为,疾病种子可能是导致疾病的原因。伊壁鸠鲁相信空气中有有毒的种子,有时能穿透人体。著名疾病史家纳顿高度评价了“疾病种子论”,说种子理论是相当贴切的,因为它强调了三点:“假定的对象是一个活的实体,它非常小,但它本身包含着增长的潜力。”参见Vivian Nutton,“The seeds of disease:An explanation of contagion and infection,”Medical History,vol.27,no.1,1983,p.3.,提出有害种子来自世界之外或由大地本身结集而成,污染了空气。人类和牲畜因吸入了有毒素的空气而患病,并传给了照料或触摸他们的人。②Lucretius,On the Nature of Things,VI.1100-1160,trans.Martin Ferguson Smith,Indianapolish: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2001,pp.207-208.另见卢克莱修:《物性论》,方书春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416-427页。
如果说卢克莱修的“有害种子”论及其传染原理仍停留于哲学层面的话,那么瓦罗和克鲁美拉则将之具象化,并应用于解释和指导现实生活。瓦罗在《论农业》中强调不健康的瘴气(miasmata)是致病的原因,警告农民不要在沼泽地附近建房,因为周边“长有用肉眼观察不到的微小生物,它们经过嘴和鼻子进入人身体而导致严重的疾病”,建议人们把房子建在清风吹过的高处。③Varro,On Agriculture,I.XII.2.12,trans.William Daris Hooper,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4,p.209.约一个世纪后,克鲁美拉在《论农业》中同样警告人们不要在沼泽地附近建房,说那里滋生带毒刺的动物,成群地飞向我们。④Columella,On Agriculture,I.V.6,trans.Harrison Boyd ASH,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41,p.63.有学者认为,他所说带毒刺的小动物是蚊子,这应该是对罗马常年被潮湿洼地包围,易滋生蚊虫环境的观察与思考。⑤F.P.Retief and L.Cilliers,“Malaria in the Graeco-Roman world,”Acta Classica,vol.47,2004,pp.127-138.应该说,克鲁美拉第一次将哲学意义上的疾病种子具化为蚊子,为19世纪后期疟疾研究的起步提供了灵感。⑥W.诺斯的《罗马热》(1896年版)被视为近现代系统研究罗马疟疾的开先河之作。作者明确指出该书受到了瓦罗、克鲁美拉以及普林尼等拉丁作家的启发。参见W.North,Roman Fever,London:Sampson Low,Marston and Company,1896.
帝国时期对传染病理论贡献最大者,非医学大师盖伦莫属。他集希腊罗马医学之大成,在继承体液论、瘴气说、“疾病种子论”等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病因种子说”。他认为,瘟疫是人通过吸入“有机物腐烂蒸发”带有疾病种子的空气传播的,但这并非疾病本身,只是外部原因;疾病种子易对那些因生活方式不健康而造成体液失衡的身体产生影响。⑦Louise Cilliers,Roman North Africa :Environment,Society and Medical Contribution,Amsterdam: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2019,p.91.这种学说尽管对当时的知识分子而言,“只是一种哲学上的奢侈”⑧Vivian Nutton,“The Seeds of Disease.An explanation of contagion and infection,”p.34.,但是盖伦创造性地提出瘴气中的“疾病种子”容易攻击易感人群的说法,为19世纪的细菌论提供了理论支持。
上述学者和医生虽然没有提出“感染”的概念,但大都注意到疫病是在直接或间接接触病人的人群中传播的现象。在此基础上,不少学者提出健康人与病患务必保持适当的距离,避免密切接触,以免通过呼吸、衣服甚至目视传播疫病。2世纪的医生阿雷泰厄斯(Aretaeus of Cappadoci,100—200)还首次提出接触性传染是传染病传播的途径,认为“与麻风病人一起生活或密切接触的危险不亚于瘟疫,因为传染是通过接触和呼吸传播的”。⑨The Extant Works,S.V.Elephas,in Adam1856,494.转引自Louise Cilliers,Roman North Africa:Environment,Society and Medical Contribution,p.90.上述对传染病现象、传染病理和传染特点的朴素认知与探讨有助于预防疫病,使罗马人初步具有了隔离的意识。
为防止来自东方的瘟疫(普林尼认为是斑疹伤寒)大范围传播,皇帝提比略(Tiberius,14—37年在位)颁布公告,规定新年期间人们只能互送礼物,禁止行日常的亲吻礼。[10]苏维托尼乌斯:《罗马十二帝王传》,张竹明等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132页。安东尼瘟疫期间的一块护身符上的阿波罗神谕,也明确禁止亲吻。①Jones,C.P.,“An Amulet from London and Events Surrounding the Antonine Plague,”Journal of Roman Archaeology,vol.29,2016,p.471.奥罗修斯提到,在与蛮族马可曼的对峙中,罗马军队即便在冬天,也会把营帐扎得相距很远。②Paulus Orosius,Seven Books of History against the Pagans,7.15.5-6,27.7,pp.347,366.患病的马可·奥利略因怕疫病传染,拒绝儿子康茂德到军帐探望。③Marcus Antoninus,29,inHistoria Augusta,4,trans.David Magie,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1,p.203.讽刺诗人琉善嘲笑了术士亚历山大求助阿波罗神谕,让那些相信神谕的人拥挤到贴了符咒的大圣殿以祈求庇佑,结果染疾者多,死亡者众;因为他们疏于日常防护,效果适得其反。④Lucian,Alexander the False Prophet,36,p.223.
目前零星的资料表明帝国政府曾颁布过一些预防疫病传播的禁令。史学家阿米安证实,罗马自成为世界当之无愧的首都后,瘟疫暴发如此厉害,以至于高超的医学治疗都无法缓解严峻的形势。出于安全考虑,政府规定任何人都不能去探望染上这种病的熟人。少数比较谨慎的人,如果派奴隶前去问候患者的话,在后者沐浴洁净身体之前,绝不许其进入主人的房子。⑤Ammianus Marcellinus,XIV.6.23-25,in History,Vol.Ⅰ,trans.John C.Rolfe,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5,pp.51,53.据北非医学家凯利厄斯·奥雷利亚努斯(Caelius Aurelianus,401—?)说,麻风病和瘟疫的传播缘于直接接触,因此有些地区的麻风病患者被送到遥远的流放地,以保护公民不与其接触。⑥Cael.Aur.,Acut.1.1.12.转引自Nutton,V.,“Did the Greeks Have a Word for It?Contagion and Contagion Theory in Classical Antiquity.”InD.Wujastyk&L.I.Conradeds.,Contagion:Perspectives from Pre-modern Societies,Aldershot:Ashgate,2000,p.200.《复活节编年史284—628》记载,在查士丁尼瘟疫流行期间,几乎所有家庭都关门闭户。这些禁令表明罗马人已经形成了一种共识,即避免亲密接触患者和群体性聚集才能减少流行病的传染。然而,“尽管有如此严厉的预防措施,但感染疾病的贵族们只要受到邀请,仍参加婚礼或聚会。疫病最先在穷人中暴发。而无处可去的他们则聚在酒馆赌博、在剧院中看戏、在赛场看赛马,更加剧了疾病的蔓延”。⑦Ammianus Marcellinus,XIV.6.23-25,pp.51,53.
罗马人对传染病的观察和传染原理的初步认识,虽不能从根本上防控大瘟疫的肆虐,但应对当时的统治者和社会具有一定的指导作用。在大瘟疫爆发时,当时的帝国政府、医生和民众还是采取了一些较为科学和理性的应对措施来预防疾病传播、扩散,并进行维持社会基本运转的灾后救助。帝国政府虽没有形成系统的抗疫制度,却也采取了一系列合理的预防疫病传播扩散的措施来预防疾病传播、扩散,并进行了维持社会基本运转的灾后救助。例如,马可·奥利略颁布了严格的埋葬和坟墓法令,禁止在罗马城内埋葬尸体,要求运到城外焚化后埋葬,且规定运尸车不得在市中心行走,必须绕城外而行。甚至禁止贵族在庄园内修建坟墓,埋葬感染病亡的亲友等。⑧Marcus Antonius,13.3,p.167.
对于大量染疾而亡却无善后者,行政当局急需妥善处理尸体。安东尼瘟疫期间,帝国政府专门安排四轮或两轮马车把罗马城里的尸体运到城外集中处理。马可·奥利略为不幸丧生的、德高望重的贵族塑像,还用公款为贫穷者提供丧葬费用,举办葬礼等。⑨Marcus Antonius,13.4-5,p.167西普里安瘟疫期间,皇帝加卢斯与共治者沃鲁西安努斯为贫穷的死者安排体面的集体葬礼而深得民心[10]Aurelius Victor,De Caesaribius,30,trans.H.W.Bird,Liverpool: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1994,p.31.,考古学家在古底比斯发掘了这场瘟疫期间一处集体焚尸的墓地(有1330具尸体),还发现有石灰水消毒的痕迹。他们认为,这应该是当地政府为防止瘟疫扩散而采取的集体埋葬和消杀行为。[11]P.Blanchard,“A Mass Grave from the Catacomb of Saints Peter and Marcellinus in Rome,Second-third Century AD,”Antiquity,vol.81,no.314,2007,p.996.查士丁尼瘟疫期间,皇帝查士丁尼为遏制瘟疫,甚至选派宫廷精兵,调拨资金,并命令秘书狄奥多罗斯负责瘟疫期间的尸体处理与病患救助。后者以重金雇佣健康平民将无人认领的尸体运至城外深埋,甚至命人在君士坦丁堡外的高山上挖掘了可放七万多具尸体的坟墓。[12]Procobius,History of theWars,II.XXII,p.83.显然,这些做法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传染源和病毒的扩散。
死者已逝,生者尚需直面残酷。因此瘟疫中的罗马社会,更迫切的是赈灾救困、治病救人。据圣哲罗姆记载,在十年内接连暴发的两次流行病期间,马可·奥利略下令救济了很多城市。①Jerome,Helmp.,205-6.引自Duncan-Jones,“The Impact of the Antonine Plague,”p.133.查士丁尼在大瘟疫开始时开仓赈济饥民,因担心社会动乱而一度动用军队分发救灾资金。②Procobius,History of the Wars,II.XXII,p.83.教父们认为瘟疫是对基督徒的“教导和试炼”,要求他们不仅为病患宣扬福音、提供心理慰藉,还呼吁教会医院收治病患,提供施药、护理等力所能及的救助。③弗雷德里克·F.卡特赖特、迈克尔·比迪斯:《疾病改变历史》,第20页。不少慈善机构也因此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普罗柯比说:“照顾和治疗病人的那些人则感到持续地疲惫不堪,感染死亡者很多……所有人对他们的同情不亚于对患者的同情。”④Procobius,History of the Wars,II.XXII,p.82.
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的医生更是积极奔走,救治病患。医生盖伦自称在瘟疫期间治愈了数不清的患者,并将部分临床观察记录在他的《医学方法》中,他还介绍过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通过点燃带有香味的大火堆驱除瘟疫的办法。⑤Galen,Method of Medicine,14.281,Vol.III,trans.G.H.R.Horsley,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1,p.451.这与阿波罗神谕中要求城镇熏蒸以驱避瘟疫的做法同效。君士坦丁堡的医生为寻找病灶而解剖尸体,结果在死者的腹股沟发现一种痈疽⑥Procobius,History of the Wars,II.XXII,p.83.,即腺鼠疫的典型症状,为后世的相关研究留下了宝贵资料。当然,医生那时使用放血、热水浴加冷水浴等疗法,对感染瘟疫的患者很可能弊大于利。不过,他们强调的对病患的日常护理与生活照顾确实起到了一定作用。当代医学研究表明,即便没有任何药物,精心的护理也能降低至少2/3以上的死亡率。⑦罗德尼·斯塔克:《基督教的兴起:一个社会学家对历史的再思》,黄剑波、高民贵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09页。
当疫情缓解或消失后,秩序重建成为社会继续运转的关键。面对周边蛮族伺机入侵以及国内严重的财政危机,马可·奥利略于169年拍卖宫殿的珍宝,如高脚杯、金旗、水晶、伟大艺术家的雕像和绘画,甚至妻子的金丝长袍等,以筹集资金训练奴隶、征召角斗士、武装强盗和招募日耳曼人等方式补充兵源。⑧Marcus Antonius,VII.4,XXI.9-10,pp.175,185.由于瘟疫期间公职人员大量死亡,多个城市的公共机构陷于瘫痪状态,他在175年写信要求雅典人放宽最高法官候选人的血统和门第资格限制,以确保法庭正常运行的足够人数。⑨J.H.Pliver,“Greek Constitutions of early Roman Emperor from Inscriptions and Papyri,”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vol.24,no.184,1989,p.376.同样,市镇议会因人数太少无法召开,皇帝允许私生子身份的优秀公民加入。[10]Digest,50.2.3.2.引自Duncan-Jones,“The Impact of the Antonine Plague,”p.134.面对城市秩序混乱、物价飞涨,查士丁尼于544年出台限价政策,并颁布法令要求建筑工人和农民的工资不得超过平时的水平。为恢复农业生产,他还颁布了一项重新分配荒废农地的法律。[11]J.Nov122,inIustiniani novellae,ed.Schoell&Kroll,592.引自Peter Sarris,“The Justinianic Plague:Origins and Effects,”Continuity and Change,vol.17,no.2,2002,p.177.这些措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疫情造成的社会动荡,稳定了经济秩序,使社会得以维持基本的运转。
在原始和非理性的认知下,无论是多神教徒还是基督徒,都把神秘而可怕的大瘟疫归咎于神灵的干预或惩罚。他们通常采取求神驱瘟、占卜辟邪的巫术活动,以及从精神上纯洁和肉体上清除替罪羊的“净化”行为。但是部分农学家、医学家和史学家等精英并没有坐待天谴,不仅记录了宝贵的疫情资料,还对流行病的传染特征和病因进行了初步的科学研究,提出了不少利于民众防疫、抗疫的合理建议,如隔离、少聚众、沐浴洁净和焚香消毒等。这些具有科学性的认知与建议对罗马人应对瘟疫发挥了直接或间接的指导作用。
帝国政府和民众在疫病带来的恐惧与痛苦中也采取了仓促应付之策,虽然未能形成制度性的应对机制,但他们那些力所能及的抗疫行动仍令人为之动容,其中既有政府组织的人道主义救助,也有宗教团体和其他民间慈善组织的广泛参与;既有皇帝个人的慷慨解囊,也有邻里之间的互帮互助;既有世俗医生们的救治和探索,也有基督教父的信仰救赎。这些看似“无效”“徒劳”,甚至有些“荒诞”的“绝望反抗”,体现出罗马人直面瘟疫时不屈不挠的“西西弗斯”精神。而以上这些理性和非理性的认知和应对,正是抗灾的希望之光,为中世纪乃至当今世界提供了应对突发性大灾难的心理慰藉和精神滋养,也为近代以来的医学进步、公共卫生体系的建立与完善提供了宝贵的理论贡献和实践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