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源考辨与历史生成:论钱锺书“通感”说的多重形态转换

2021-02-01 20:12钟厚涛
关键词:通感钱锺书

蒋 童 钟厚涛

“通感”是人类心理上的一种普遍现象,心理学称作“联觉”,“是指一种感觉引起另一种感觉的现象”①叶奕乾、何存道、梁宁建主编:《普通心理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65页。,是不同感觉相互作用的结果。钱锺书《通感》一文1962年初次发表时,开篇即云:“在中国诗文里,偶尔碰见一种描写的手法,古代的批评家和讲修辞学的人似乎都没有拈出。”②钱锺书:《通感》,《文学评论》1962年第1期。显然,他认为“通感”的“拈出”之功当归自己,后来研究者也鲜有不附和其说,都认为是钱锺书首创“通感”一说。③例如周振甫曾说:“像钱先生在《通感》里说的,古代修辞学家都没有认识。”(周振甫:《从〈诗词例话〉谈到我的学习》,《文史知识》1989年第2期)德国学者莫芝宜佳也认为:“钱锺书是中国文学中‘通感’的发现者。”(莫芝宜佳:《〈管锥编〉与杜甫新解》,马树德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72页)但问题是“通感”果真是钱锺书“拈出”的吗?前人又是否真的都没有“理解或认识”?①钱锺书:《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54页。如果前人已经有了相关的论述,钱锺书的“通感”说能够被广为接受,其中之原因又该做何解释?陈寅恪曾云:“夫考证之业,譬诸积薪,后来者居上,自无胶守所见,一成不变之理……但必发见确实之证据,然后始能改易其主张,不敢固执,亦不敢轻改,惟偏蔽之务去,真理之是从。”②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04页。钱锺书《谈艺录·序》亦载:“凡所考论,颇采二西之术,以供三隅之反。”本文关注“通感”,企图以自觉的去蔽求真为指导思想,勾勒“通感”说由名词到概念再到真理整个建构过程的来龙去脉,进而最大限度地还原历史现场,探析“通感”说生成背后深层的文化动因。

一、“通感”说的渊源考辨

首先,“通感”是钱锺书“拈出”的吗?换言之,“‘通感’一词是舶来品”吗?其实,从词源上追溯的话,“感”字在中国古代文化中主要表示能使事物产生内在变化的一种作用,《说文·心部》释“感”为“动人心也。从心,咸声”。王弼在注《易·临》“咸临”时,释“感”为“应也”。李鼎祚集解引虞翻注《易·系辞上》的“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时,释“感”为“动也”。③张载:《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63页。张载也对“感”有过明确的界说:“无所不感者虚也,感即合也,咸也。以万物本一,故一能合异;以其能合异,故谓之感。”④张载:《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63页。又谓:“天地生万物,所受虽不同,皆无须臾之不感,所谓性即天道也。”⑤张载:《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9页。这里“感”是世间万物不曾须臾止息的相互作用,这里面其实已经隐含着各种“感”相互“通”也即“感通”或“通感”的意涵。后来中国文人对于“感”和“通”的探讨进一步深入,宋儒张载表示:“感而后有通,不有两则无一”⑥张载:《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14页。,“上天之载,有感必通;圣人之为,得为而为之应”⑦张载:《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9页。。由“两”至“一”的过程就是由“感”而“通”的过程。“通”在《易·系辞上》界定为“推而行之”,李鼎祚集解引虞翻注《易·渐·彖传》“动不穷也”时说“往来不穷谓之通”,又引张释《易·系辞上》的“以观其会通”时说“通者,乾坤交通”⑧李鼎祚:《周易集解》卷五,巴蜀书社1991年版,第101页。。张载亦基本于此意上论“通”,他认为感而有应,感是通的前提。但有感未必都能通,“感”的结果可能“通”亦可能“壅”。他说:“凡气清则通,昏则壅,清极则神。故聚而有间则风行,风行则声闻具达,清之验与!不行而至,通之极与!”⑨张载:《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63页、第9页、第14页、第9页。所谓“通”与“清”“神”“无碍”等相联,而与“昏”“壅”“碍”“浊”等相对。在其表述中可以明显看出,“通”有不同的层次,这正如其“感”有不同层级一样,即所谓“不行而至,通之极与”。

“通”和“感”二字连缀成词,在中国古代也是由来已久。在《南齐书》中就已经出现了“通感”的字样:“莫不灵祗通感。”[10]萧子显:《南齐书》,《二十五史》第3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古籍书店影印乾隆四年武英殿本1986年版,第1946页。不过这里的“通感”主要是指天人感应、“通灵感神”,与我们现在所理解的“视觉、听觉、味觉等各种感觉的相互转移交错”相去甚远,但无论如何,“通感”这个词语已经在中国文化历史舞台上正式登场。此后,“通感”作为一个固定搭配逐渐走向定型,并在历史上延续了较长一个时期。[11]如《魏书》卷一百九“所以通感人神”(魏收:《魏书》,《二十五史》第3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古籍书店影印乾隆四年武英殿本1986年版,第2486页)、《隋书》卷七十二“人神通感”(长孙无忌等撰:《隋书》,《二十五史》第5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古籍书店影印乾隆四年武英殿本1986年版,第3448页)、《宋史》卷四百八十“风云通感”(总裁脱脱等修:《宋史》,《二十五史》第8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古籍书店影印乾隆四年武英殿本1986年版,第6746页)。古典材料中的“通感”与现代的“通感”在意义上虽然有所偏差,但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上,却生成了与现代“通感”近乎同义的另外一些概念——“交相感”“六根互用”“耳目内通”“以耳为目”,等等。例如《周易窥馀》卷八曾有:“交相感也,此能感而彼应之,此能受而彼趋之也。”①郑刚中:《周易窥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01页。按:而“六根互用”“耳目内通”等术语在中国古代文化典籍中也经常出现:如《夷白斋稿》卷二十六有“六根互用,舌头具眼者”一说(陈基撰:《夷白斋稿》,《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2卷,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314页);《绎史》卷九十五载“夫狥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马骕:《绎史》,《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67卷,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74页);《读易纪闻》卷六则载“能以耳视而目听”(张献翼:《读易纪闻》,《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2卷,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577页)。显然这就是钱锺书所谓的几种感觉的“彼此打通或交通”②钱锺书:《七缀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64页。。另外汉儒郑玄也曾说:“杂比曰音,单出曰声,形犹见也。”③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下册,中华书局影印世界书局阮元校刻本1980年版,第2527页。可见,郑玄已经认识到了听觉和视觉之间的相互沟通。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称“使五声为曲,似五色成文”,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中称“以声比心”“以响比辩”,这些探讨其实都是对现代意义上“通感”说的一种解释,就是试图在听觉、视觉等之间进行汇通式阐发说明。后来清人叶燮在分析杜甫“晨钟云外湿”句时曾说:“声无形,安能湿?……不知其于隔云见钟,声中闻湿,妙悟天开,从至理实事中领悟,乃得此境界也。”④叶燮著,霍松林校注:《原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1—32页。“声中闻湿”显然就是一种听觉和触觉彼此之间的互通和转移,这其实也就是对“通感”现象的分析。

另外,作为一种文学现象,使用“通感”修辞技巧的案例在中国古代文化当中也是频频出现。如《礼记·乐记》中载:“故歌者,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勾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这里显然是把声音比喻成形状,把视觉转化为听觉,这其实就是一种“通感”手法。另外在《全后汉文》卷一八马融《长笛赋》“尔乃听声类形,状似流水,又像飞鸿”等部分,也都使用过“通感”手法。由此可以看出,“通感”作为一种文艺心理学现象和修辞学技巧,在我国先秦以来就存在,只是没有形成系统理论或撰写出专文专著而已,并非西引。

其实,在钱锺书之前,近代也有很多学者关注过“通感”问题。早在1921年陈望道就提出“官能底交错”,意思是指“感觉底交杂错综”。⑤望道:《官能底交错》,《民国日报》副刊《觉悟·文学小辞典(五)》,1921年6月2日。按,此处作者为“望道”,应当为“陈望道”,因为后来《陈望道文集》中对此也有收录,详见《陈望道文集》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09页。大约五年后,张弓在其《中国修辞学》中则提出了另外一个概念“移觉”,意思是指“将甲种感官的作用,移到乙感官上,使文词别呈一种美丽”。⑥张弓:《中国修辞学》,南开英华书局1926年版,第124页。就概念的所指而言,陈望道的“官能底交错”、张弓的“移觉”与钱锺书所定义的“通感”,其实都是颇为吻合的。

再者,在1936年出版的《文艺心理学》中,朱光潜则提出了与钱锺书“通感”说非常接近的一个概念“感通”:“各种感官可以默契旁通,视觉意象可以暗示听觉意象,嗅觉意象可以旁通触觉意象。”⑦朱光潜:《文艺心理学》,上海开明书店1936年版,第91页、第308—339页。在该书的附录中,作者又再次强调了不同感官的界限其实是可以彼此打通的。⑧朱光潜:《文艺心理学》,上海开明书店1936年版,第91页、第308—339页。有趣的是,在写于1937年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一文中,钱锺书曾做过这样一个注释:“参观朱光潜先生《文艺心理学》三六至三九页,此地不复引证解释。”⑨钱锺书:《钱锺书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404页。这则按语表明钱锺书曾经阅读过《文艺心理学》,但在《通感》一文中,他却只字不提《文艺心理学》中的“感通”说,坚持认为自己是“拈出”“通感”现象的人;朱光潜也并没有撰文声明自己对这一问题关注得更早,而是对钱锺书的《通感》一文赞赏有加,大力向自己的学生推荐。后来他的学生曾回忆:“《通感》,是朱光潜老师推荐给我的‘不可不读之作’。记得朱先生说过:《通感》比《谈艺录》好读,只有钱锺书写得出。”[10]吴泰昌:《我与钱锺书的交往》,《文化交流》2005年第4期。尽管朱光潜非常推崇《通感》一文,但就基本的历史事实而言,他仍然是在钱锺书之前就已经论述到了“通感”现象,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感通”说甚至比钱锺书的“通感”说更能表达“不同感官之间相互汇通”的意涵。

上面主要论述了“通感”在中国古代和中国近现代历史语境中的演变脉胳,其实“通感”说在西方也是非常重要的修辞技巧和文学批评概念。从词源上来追溯的话,“通感”对应的英语单词synaesthesia源于希腊语,由前缀syn-(together)和词干-aesthesia(sensation)组合而成,意思是“together perception”,是“适宜于五大感官之一的某种刺激引起其他感官的反应”①Wales,K.A Dictionary of Stylistics·England:Longman Group UK Ltd,1989,p.447.。西方修辞学界通常把“通感”归入“隐喻”,称作“通感式隐喻”(Synaesthetic Metaphor)。《牛津英语词典》中认为“synaesthesia”也就是“隐喻的运用”(the use of metaphors),但又认为这是一种十分特殊的“隐喻”,即“运用有关某一感官印象的词项描述其他感官印象”(Terms relating to one kind of sense impression are used to describe sense-impression of other kinds)。值得注意的是,钱锺书在《通感》一文中对“通感”说的词源进行了细微的剖析,或许是受到了钱锺书治学方法潜移默化的影响,德国专门研究钱锺书的学者莫芝宜佳也对“通感”概念在西方的历史演变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梳理,认为“通感虽然是希腊文,却不是由希腊人发明的,它的发明者是19世纪的法国医学家”②莫芝宜佳:《〈管锥编〉与杜甫新解》,马树德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65—66页。,“其发明者是法国生理学家阿尔弗雷德·伏尔皮安。1874年,他在一篇有关脊髓的文章中使用了一个概念,叫作‘synesthesis’,用以描写某些刺激引起的继发感觉,比如鼻子因受阳光刺激而打起喷嚏。1892年医学家尤勒·米勒特据此将这一术语移用于‘sensations associees’”③莫芝宜佳:《〈管锥编〉与杜甫新解》,马树德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66页。,“对于语言学家乌尔曼来说,‘通感’涉及到解剖学、心理学、美学、文学批评、语义学等多个学科领域。叔本华第一个在其著作中探究了这种现象的心理动机。在文学研究中,马尔克·普鲁斯特的‘通感’受到了人们特别的关注,人们曾对此进行过深入探讨”④莫芝宜佳:《〈管锥编〉与杜甫新解》,马树德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71页。。这些条理清晰的论述显然为我们更为深入地理解“通感”在西方的图景和历史演变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从西方文学史的角度来讲,“通感”手法对于后来的象征主义产生了重要影响。波特莱尔在其著名的被称为“象征主义宪章”的十四行诗《应和》(Correspondences)中明确指出:为了认识这个神秘世界,必须开放五官、打通五感,让“芬芳”、“颜色”和“声音”等相互应和,如此才能穿越“象征的森林”,才能体验自然界与人之间神秘的交感互应,藉此达到对世界本体的观照。波德莱尔对于通感的解读实际上挑破了传统视域中通感的神秘面纱,从理论上明确了通感作为非认知性话语的形而上价值诉求。波特莱尔之后,其弟子韩波紧承老师主张,认为对世界真谛的把握须借助感官的相互沟通,“我致力于使自己成为通灵者,这就是要通过各种感觉的错乱来把握未知的事物”⑤柳鸣九主编:《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90页。。换句话说,“感官错轨”,方能洞察宇宙人生之奥妙,这显然是把“通感”上升到了认知哲学的高度。

整体观察,“通感”说在西方其实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概念,韦勒克在其《文学理论》一书中就曾对“通感”说进行过专门的解释和界定,认为通感是“一种隐喻性的转化形式,即以具有文学风格的表达方式表现出对生活的抽象的审美态度”⑥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78页。。或许是由于“通感”说在西方兴起较早,而且形成了相对成熟的概念解释,中国学术界有人认为中国的“通感”说并非中国本土之物,而是在中西文化交流当中从异域舶来之品。早在1980年,郑朝宗在《文学评论》发表《研究古代文艺批评方法论上的一种范例》一文中就提出《管锥编》“树立了不少新义”,其中“荦荦大者”有八,其二即为“通感”,作者认为“这个西方出产的理论,是钱先生首先把它介绍到中国来的”。⑦郑朝宗:《文艺批评的一种方法》,李明生等编:《文化昆仑——钱锺书其人其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78页。这一点在乐黛云、叶朗等主编的《世界诗学大辞典》对于“通感”这个词条的解释中有着更为清晰的体现:“通感(Synaesthesia),诸种感觉互相沟通的心理现象。……在西方,荷马、埃斯库罗斯、贺拉斯以及后来许多诗人,都曾经运用过通感。但‘通感’一词作为术语却出现得很晚。卡登认为,很可能是1892年儒勒·米叶(Jules Millet)在《声音兼备的听觉》一文中首次使用它(《文学术语词典》)。我国古代文人也很早就运用通感手法,批评家也较早予以注意,尽管没有提出‘通感’之类的专名。例如,《礼记·乐记》写歌声:‘……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孔(颖达)《疏》曰:‘言声音感动于人,令人心想形状如此。’……对于我们来说,‘通感’一词是舶来品。1962年,钱锺书发表《通感》一文,此后学术界对这种艺术手法的讨论渐趋活跃。”①乐黛云、叶朗、倪培耕:《世界诗学大辞典》,春风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526页。从中可以看出,撰写这一词条的作者虽然也认为钱锺书的《通感》一文对于学术界关于“通感”说的讨论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助推作用,但“通感”说这个概念却是从西方借鉴而来的。

二、“通感”说的概念生成

从上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出,“通感”无论是作为一个词语,还是作为一个概念,都不是最早始于钱锺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朱光潜的“感通”说要比钱锺书的“通感”说更为符合“各种感官之间的相互交错汇通”,另外西方的“通感”说在时间上也要比钱锺书提出得更早。问题也就由此而生,既然钱锺书不是第一次提出“通感”的学者,但为何他的“通感”说却最被学界认同?其中原因究竟何在?

首先就在于他比其他学者进行了更为深入的理论探讨和更为详尽的材料整理,而且还对这些材料“‘打通’而拈出新意”②钱锺书著,罗厚整理:《钱锺书书札书钞》(资料),《钱锺书研究》第3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2年版,第299页。。对此,黄念然曾说:“钱锺书的《通感》一文……现在看来,也少有人超越他的理论深度和研究视界。”③黄念然:《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史·文论卷》,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15页。另外,钱锺书说:“人文科学的各个对象彼此系连。”④钱锺书:《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19页。在这一理念的影响之下,他还将不同学科中的“通感”材料进行了整合。从这个意义上讲,钱锺书“通感”说乃是中西古今多种文化、多个学科碰撞融合的结果,而非简单的异域舶来之品。事实上,西方当时已经产生了关于通感的一些著述,但这些著述钱锺书可能并未阅读过。关于这一点,郁白曾说:“《通感》相当于维克托·塞加朗(Victor Sgalen)的一篇评论,但钱锺书在当时并不知道有此文章。”⑤郁白:《法文版〈诗学五论〉前言》,孙燕萍译,陆文虎编:《钱锺书研究采辑(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57页。

钱锺书“通感”说能够被学界普遍接受的第二个原因,则是他从纵横两个维度深化了“通感”的研究。“通感”不仅仅是生理感官生物学意义上的互相作用,更是一种联想和想象的产物,《琅嬛记》庄氏女“每弄《梅花曲》,闻者皆云‘有暗香’”⑥钱锺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484页。。对此,钱锺书注曰:“虽野语乎,亦本联想而生通感也。”⑦钱锺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484页。所谓诗中的“理外之理”,其实正如钱锺书所说:“诗人对事物往往突破了一般经验的感受。”⑧钱锺书:《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69页。所以钱锺书对于“通感”说的贡献,并不仅仅只是在于描述了“通感”这一修辞手法,而更多地在于系统全面地解释了“通感”的产生机制。

在横向上,钱锺书的《谈艺录》《管锥编》和《围城》等同《通感》篇一起,共同构建了一个互文性的阐发空间。例如,在《管锥编》中他曾解释过“通感”的形成机制:“寻常眼、耳、鼻三觉亦每通有无而意彼此,所谓‘感受之共产’;即如花,其入目之形色,触鼻之气息,均可移音响以揣称之。”⑨钱锺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483页。如果说《管锥编》《谈艺录》中还是在理论层面上研究“通感”的话,那么《围城》则是以具体的例证对“通感”进行了说明。例如其中的“声音里滴得下蜜糖”,就是一种典型的通感手法。[10]钱锺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78页。钱锺书在文学创作中对于“通感”手法的使用,并非机械地附会,而是在灵动中显出自然合一。作者把声音比喻成有形的东西“蜜糖”,就是借助了通感修辞手法,才把叫声刻画得具体生动。声音有蜜糖之甜腻,是心之感受,软、腻、浓的叫声,活化出那“寡妇”之态,也显示出叙述者的调侃姿态与居高临下的心态。在《围城》的其他部分,钱锺书也多次使用了“通感”修辞手法,如“假使(方鸿渐的鼾声)真灌成片子,那声音哗啦哗啦。又像风涛澎湃,又像狼吞虎咽,中间还夹着一丝又尖又细的声音,忽高忽低,袅袅不绝。有时这一条丝高上去,高上去,细得、细得像放足的风筝线要断了,不知怎么,像过一个峰尖,又降落安稳下来”,又如“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此处作者将“脸上的笑意”与美妙的音乐相比,可以深深地体味到方鸿渐对唐小姐的爱恋之情和爱慕之意。由此可见,用“通感”手法,不仅可以解释许多原来无法理解的现象,还可以写出文章深层的情韵出来,而这或许也是作为作家和作为文学研究大家的钱锺书之所以对“通感”一直情有独钟的重要原因之一。

上述四部(篇)著作中关于“通感”的论述或例句,都是相互补充的,构成了一个庞大的互文结构,互相指涉,互相印证,从而使得“通感”说无论是作为一个概念还是作为一种修辞手法,都变得更有生命活力。正是由于此种原因,钱锺书才要在这四者之间不断地做出引证。例如,1979年《旧文四篇》的《通感》中,作者征引《管锥编》两次;①钱锺书:《旧文四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59页注释5、第61页注释2。到了1985年《七缀集》的《通感》中,他则引用《管锥编》四次。②钱锺书:《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65页注释2、10、20和22。

在纵向上,钱锺书通过30余年的补充,对于“通感”的论述“在深度上和广度上都超过了前人”③宗廷虎:《中国现代修辞学史》,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02页。。不但超越了前人,他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后人。例如,《中国大百科全书》对于“通感”的解释,不论是观点还是材料,都没有脱离钱锺书的视野。④具体内容可以参见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委员会《中国文学》编辑委员会编:《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I》,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8年版,第863—864页。钱锺书能够做到这一点,与他的治学方式是分不开的:“钱先生……往往成书之后,还要用‘补遗’和‘增订’的方式提供些新的例证。”⑤郑朝宗:《文艺批评的一种方法》,李明生等编:《文化昆仑——钱锺书其人其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72页。对于“通感”的论述,钱锺书也同样如此:《通感》一文首次发表时,仅4000字左右;《旧文四篇》出版时,他对《通感》一文“或多或少地作了修改”⑥钱锺书:《旧文四篇》“卷头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页。,此时全文已经增至6300字左右;而到《七缀集》时,他又“借机会把前四篇(包括《通感》一文——引者按)大大改动一下”⑦钱锺书:《七缀集》“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页。,此时,全文已经达到了7800字左右。

钱锺书在增加材料的同时也删减了一些不当的材料,如1979年《旧文四篇》的《通感》中,他删掉了1962年版中的“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⑧钱锺书:《通感》,《文学评论》1962年第1期。一句。另外,钱锺书的某些观点也在发生着变化。如1962年《通感》一文中的“在中国诗文里,偶尔碰见一种描写的手法”⑨钱锺书:《通感》,《文学评论》1962年第1期。,到《旧文四篇》时,已经变成了“中国诗文有一种描写手法”[10]钱锺书:《旧文四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50页。。这种修改说明钱锺书意识到“通感”在中国古代诗文里并非是“偶尔碰见”的。同时,钱锺书也在自觉地调整着自己的学术立场,如1962年《通感》篇中,有这样一句:“《乐记》里那一串体贴入微的比喻,使亚里斯多德的枯燥、粗略的说法相形见绌。”[11]钱锺书:《通感》,《文学评论》1962年第1期。但到1979年《旧文四篇》中,这一带有褒中贬西态度的评价,已经不见影踪。

与钱锺书不同,陈望道等学者在最初论述“通感”时就比较简略,而且还存在着一定的缺陷。如陈望道认为“这是近代人神经极敏所生的一种现象”。其实,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通感并非仅仅是“近代人神经敏感所产生的一种现象”,无论是在西方还是在中国,通感都有着自己悠久的历史传统。但后来陈望道在这些方面并没有将之完善或做出进一步的论述,故而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例如20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版的《修辞学要略》①胡怀琛编:《修辞学要略》,上海大东书局1933年版。《修辞学》②王易:《修辞学》,上海商务印书馆1932年版。《修辞学讲话》③章衣萍:《修辞学讲话》,上海天马书店1934年版。《修辞学通诠》④王易:《修辞学通诠》,上海神州国光社1931年版。《修辞学讲义》⑤董鲁安编:《修辞学讲义》,北京文化学社1926年版。《中国修辞学》⑥杨树达:《中国修辞学》,上海世界书局1933年版。《修辞学》⑦陈介白:《修辞学》,上海开明书店1931年版。中,都没有引用“官能底交错”说或“移觉”说。这说明陈望道等人的观点在当时影响有限。而到后来,他们又都没有继续坚持自己的主张。例如,张弓在1963年出版的《现代汉语修辞学》中对其早期提出的“移觉”说只字未提。⑧参见张弓:《现代汉语修辞学》,天津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同样,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也没有论及他早年提出的“官能底交错”。这就使得“移觉”说和“官能底交错”说等很难被学界知晓,同时这也就为钱锺书“通感”说能够被广泛接受提供了巨大的空间。

三、“通感”说的真理化构建

上文我们论述了作为概念的“通感”说是如何逐步确立起来的,那么后来“通感”说为何又能够被整个社会所接受,并变成一种“真理”呢?这与钱锺书自身文化“昆仑”地位的导向作用和教育体制的规范性生产有着密切的关联。曾有学者认为钱锺书“通感”横空出世之后,就受到了学界广泛的接受和认可。有学者提出:“钱锺书先生的著名论文《通感》驰目中外,见人所未见,立旷古未有之新论。此文一经刊布,‘通感’即成大家耳熟能详的一个术语。”⑨褚孝泉:《通感考》,《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4期。这显然是认为“通感”说提出之后,就变成了学界公认的术语,但事实并非如此。在这一方面,专门研究钱锺书的学者郑朝宗曾有过这样的分析,《通感》1962年初次发表时,“他用大量的例子证明这条规律确实存在(指通感——引者注),并且讲清了前人虽有感觉而却讲不出的道理。这篇文章曾引起广泛的兴趣,由于当时一般不重视文艺分析,所以并未发生实际的影响”[10]郑朝宗:《文艺批评的一种方法》,李明生等编:《文化昆仑——钱锺书其人其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278页。。但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钱锺书以其独有的渊博睿智以及“象牙塔”的象征意味,适时地满足了当时寻觅文化英雄的社会诉求,并逐渐被建构为一个“文化昆仑”的学术大师形象。钱锺书所著述的《通感》一文相继被收入《旧文四篇》《七缀集》《钱锺书散文》《比较文学论文集》中,随着这些文集的一版再版,该文获得了良好的传播效应,即如黄维樑所云:“大概《诗可以怨》和《通感》两篇最为著名,经常为人引用。”[11]黄维樑:《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中国比较文学》2006年第1期。而且这种传播效应已经有效地突围出中国本土学界的视野,开始被许多异域学者所关注和翻译。对此,钱锺书在《七缀集·修订本前言》中曾记载:“附带一提,《集》中三篇文章(包括《通感》一文——引者按)已被法国学者郁白先生选入我的《诗学五论》,作了精审的移译。”[12]钱锺书:《七缀集》“修订本前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页。

在诸多本土学人的反复征引、异域学者的自觉翻译以及学术代际之间的传播过程之中,《通感》篇逐渐被建构为一种不刊之论,甚至被某些学者拔高到这样一个程度:“见人所未见,立旷古未有之新论。”[13]褚孝泉:《通感考》,《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4期。所有这些因素都使得钱锺书的“通感”说,获得了一种持久性的话语叠加和权力累积,甚至已经被写进教材当中,例如黄伯荣和廖序东主编的《现代汉语》中,“通感”就被专设一节,而且被界定为:“人们通过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和嗅觉等五官感知外界事物时,在一般情况下,彼此不能交错;但在特殊情况下,五官功能却能出现互相转换彼此沟通的现象。”[14]黄伯荣、廖序东主编:《现代汉语》,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75页。显然,这一界定完全是因循着钱锺书在《通感》篇中对“通感”的界定而来的。①钱锺书在《通感》篇中将“通感”界定为:“视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钱锺书:《七缀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64页)

此外,钱锺书的“通感”说还被写进了中学语文教材,如现在为全国绝大部分中学使用的“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高一《语文》第二册中,就承继了钱锺书的“通感”概念:“通感,指感觉的转化、迁移。”②袁行霈主编:《语文》(必修二),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由于教育系统的再生产和规训功能,“通感”说就变成了全体中学生——即后来的社会公民——都必须接受的一个概念,并内化在教科书和权威辞书中,从而形成了一种真理性的“常识”,并使其享有可以逃避追问和被反思质疑的特权。自此之后,“通感”作为一个无需反思也不应该反思的固定概念,就得以在各个知识代际间进行连续性地延承和传播。

从上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无论是“通感”这个语词还是对“通感”问题的讨论,在中国古代和近代学者那里都已有之;但钱锺书凭借其长达30余年的精致论述,使得“通感”作为一个概念逐渐走向明晰。钱锺书从论述前人文本中的修辞现象入手,在对传统材料进行充分体悟基础之上,“沿波讨源”“旁通连类”,把类似的现象“提置一处”,通过“参印”“互印”“合观”等方式挖掘出隐含在现象深处的本质,并引入西方参照系,使其上升到理论,用辩证的方法,从哲学高度进行剖析,进行了圆满充分的论证,“‘打通’而拈出新意”③罗厚:《钱锺书书札书钞》,《钱锺书研究》第3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2年版,第32页。,这使得钱锺书对这一问题的论述几乎到了后人难以复加、更难以超越的地步。后来在多重文化合力的作用下,“通感”说又走出了相对狭小的学术界,而被数量庞大的学生群体所接受,再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文化传承,从而也就逐渐完成了其由概念向真理化的建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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