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变与救赎:新时期农民工题材小说研究

2021-02-01 12:44尹奇岭
绥化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畸变人性农民工

刘 彦 尹奇岭

(阜阳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阜阳 236000)

改革开放以来,城镇化的发展吸引农民涌入城市,出现了“民工潮”现象。由于农民工进城打工现象越来越普遍,许多作家也表现出了对农民工进城这一现象的关注,由此而创作出许多反映农民工进城,表现农民工题材的文学作品。对农民工这一弱势群体的关注,可以说是“文学的道义使然”。由于这些农民工得不到社会的尊重,得不到自己应得的一切,甚至连最基本的衣食住行都无法满足,同时又对物质、金钱、权利、欲望充满渴望,他们的心灵开始扭曲,人性开始畸变。作家以同情的笔触描写这一切,体现了作家对现实的关注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一、畸变的根源:城乡差异与欲望驱使

(一)城市的歧视。农民工外出打工是一种城市化以来的谋生途径,但是在谋生之外他们更有一种见世面的精神追求。出于生存与生活的需要,他们进城打工,然而城乡差异使得农民工在城市举步维艰,城市对农民工这一“外来者”逐渐显露出其残酷性和异质性,农民工无法真正地融入城市,“边缘化”的生存带来的是内心的焦作不安。“他们并没有完全融入所在的城市,他们没有城市的户口;在得到城市服务的时候,需要缴纳更高的费用;不能享有该城市的种种福利和社会保障。”[1]他们只是城市的外来者,城市对他们的认同度不高,他们没办法拥有和城市人一样的待遇,甚至处于被压制、被歧视的位置。在范小青的《这鸟,像人一样说话》中,由于年关将至,为了确保城市模范小区没有一例盗窃案,城市人对外地人处处提防着,他们潜意识认为外地人,也就是进城的农民工才会进行偷盗。农民工进入城市目的很简单,就是挣钱、娶媳妇、供孩子上学,然而城市的歧视与排斥使得这些外地人很难融入城市。长久在模范小区“收旧货的”老王由于是外地人也无法进入小区,最终只得返回家乡,“保安”王大栓也是一位进城打工的农民,在偷盗案发生以后,他自告奋勇追查老乡老王,体现了他渴望融入城市逐渐丧失了自我。包括“刚毕业的大学生”宣梅和她的男朋友,自称“本地人”的刘老伯,这些进城的农民工表明了底层人对城市生活的追求却又无法融入的城市的心酸与无奈。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体制和思想观念的变革影响到了社会的各个阶层,农民工游荡于城市中,开始了边打工边漂泊的生活,他们所接触的社会并不友好,甚至充满了歧视与拒绝,他们试图迎合生活却难以得到身份认同,“无论我们何时停下来,我们不是部分地被取代,就是处在了不合适的位置上”。[2]农民工生活的空间从农村转移到城市,他们的身体与情感处于游移不定中,在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都市中迷惘与困惑。在充斥着资本与欲望的现代都市社会,这些进城农民工被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们被现代化都市“习以为常”地边缘化。

事实上,“城市人”与“乡下人”这种称呼本身就意味着不平等,对农民工身份的歧视实际上损害了他们作为社会成员应该享有的平等的基本权利。物质的贫穷,精神的空虚加上“农民工”的身份使得他们在城市中生活举步维艰,内心深处充满焦虑,“农民工可以成为城市的恩人,却难以成为城市的主人,他们除了无尽的付出,便与他们的建造物再无关联”。[3]农民工是城市的建设者,但是他们却不被城市认可,不能真正融入城市。城市化现代化进程冲击着乡村文明,城市与乡村分别代表着先进与落后,强势与弱势,优越感与自卑感……正是这种城乡之间的文明差异压得农民工喘不过气来,农民工无时无刻不在遭遇城市的冷漠与拒绝。

(二)欲望的驱使。由于农民工的出身背景和人生格局的限制,他们憧憬外面的大千世界,陷于都市的欲望与诱惑中,部分进城的农民工心理和行为走上了畸变的道路,虽然城市为其思想的精神的异化提供了温床,但是由于欲望的驱使导致心理失衡,所以我们不能把畸变的根源完全归咎于城市。[4](P30)农民对城市充满向往,他们满怀热情地来到城市,对于他们而言,城市代表着资金、财富、资源、权势、地位……人生的美好、人性的欲望都在城市里面。城市作为一种诱惑,时刻吸引着大量的乡下人。城市绚丽的光环时刻挑逗着农民的神经,他们渴望在城市翻身,甚至过分吹捧和追逐城市。

王十月《关卡》中关内的世界即大城市,只有过关才能有机会拥有这些,而过关的合法途径就是获得一张边境证,对于农民获得边境证是难上加难,一系列红色公章,一道道看似正常的程序以“怀疑与审视”的目光剥夺了农民的尊严,打击了农民进城的梦想,南头关的存在不仅横亘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更是把农民的世界一分为二。刘庆邦《到城里去》宋家银一次北京之行对城市产生了强烈的渴望,像疯了一样逼迫丈夫进城打工,哪怕工厂倒闭也让丈夫待在城里,这个时候养家糊口已经不能成为宋家银进城的目的了,她进城就是为了满足“工人家属”的虚荣心,又逼迫儿子以考进大学的方式进入城市。这样的人物代表的是农民工的大众心理,这种进入城市的心理已经使得他们丧失了自我,这已经变成了一种非理性的病态心理。

二、畸变的表现:人性的扭曲与倾斜

农民工对城市满怀热情与期待,但是,现代化进程的加速使得人性的恶显露无遗。他们的自我认知开始扭曲,生命价值观因自我与外界的差异而发生异化,当自尊受到践踏,人性的畸变则成为常态。人性的畸变是社会诸多因素作用在农民工群体的结果,这种病态状态是城市现代化进程的产物。

(一)城市欲望的主动沉沦者。城市现代化吸引大量农民工涌入城市,其中尤以青年男女居多。其中的女性农民工或为了养家糊口背井离乡,或为了追求美好生活来到城市打拼,然而“农民身份”和“性别身份”使得她们既是弱势群体,又是游离于城市中的“边缘存在”。由于女性对城市的艳羡和虚荣心理,因此农村中女性进入城市的心理往往比男性进入城市的心理更为强烈,她们对城市充满渴望,陷入了城市的欲望中,迫不及待地要逃离农村,进入城市。黎志扬的《禁止浪漫》中的罗曼兰本是一个“清秀腼腆”的姑娘,背叛了打工仔男友,在工厂打工的她被总经理看上,以自己的身体换来了“总经理助理”的职位,她并不想反抗,而是在堕落的路上越走越远,享受着身体换来的一切,已经成了金钱的附庸品,心理已经严重扭曲到“要向社会索取”。真实的情感关系已经变质,金钱成为了衡量人与人情感最重要的标准。对金钱、权力、地位、欲望的望而不及,加上城市的长期压抑造成农民工心灵的扭曲和人格的分裂,人的精神与人的本质相背离,表现为道德沦丧、亲情虚无、心灵腐蚀等特点,农民工由刚进城的卑微感、漂泊感转向了报复心理,这一切揭示了农民工在生存困境与精神困境中所表现出来的人性的异化。

(二)受城市压抑的报复者。城市的压抑不仅使农民工产生了畸变的病态心理,也导致农民工因受到城市中的人的欺压而产生仇恨、报复行为。“事实上,当人们遭受残酷虐待的行为时,就会极其反感地进行反抗”。[5]面对城市的欺压,他们以一种极端化的、超常态的手段宣泄内心的愤怒情绪。阿宁《米粒儿的城市》中的单纯、质朴的农村女孩米粒儿满怀希望进城打工,她对帮助她的三哥心生感恩与爱意,然而米粒儿的纯洁、天真与善良却被三哥当成商品交易,米粒儿的身体是三哥与柴行长交易的筹码,当米粒儿得知自己被利用后便开始进行报复,由于三哥与柴行长权大势大,结果却反而连累了一个无辜的人,米粒儿最终带着一包“毒鼠强”回到城里,她最终以毁灭的方式去反抗。作者阿宁展现了米粒儿人性中的单纯与美好慢慢被侵蚀的过程,而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根源就是现代城市中的商品利益,显然,阿宁对于城市市场经济与商品利益是持批判态度的。这些农民工看到自己与城市人的差距,看到他们与城市人不公平的待遇,心里难免不平衡。他们迫切想要改变现状,但是当他们通过辛勤劳动却得不到结果,当他们不被尊重,当他们的人格尊严被践踏的时候,他们长期压抑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宣泄口,集中爆发。[6]

这种病态心理、报复心理是由于他们在大城市到处漂泊、毫无归属感、又受人欺压而产生的一种极端化的手段,这也是一种情绪的宣泄。进城农民工面对无处申述的公平与主体性阉割,逐渐爆发极端的抗争行为,他们从被压迫被欺辱转向主动欺辱迫害别人,这一转变折射出人性如此不堪一击。但是城市的压迫并不是他们以暴制暴的借口,暴力是他们争取权利与自由的一种极端方式,他们在这种血腥暴力中企图维护生命存在的尊严,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实现对生命理性的僭越,但是暴力最终带来的是血腥与悲剧,这种极端化手段最终害人害己。

三、对畸变的反思与人性的救赎

农民工进城的首要目的就是寻求更好的生活,然而在城市中他们连温饱这一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无法解决,心中被压抑的原始欲望显露无疑。农民工文学作品中人性的畸变不仅仅揭示了人性的恶,而且探究人性恶发生的环境,从而完成对他们的救赎。

首先是农民工自我救赎。所有的救赎,都是从自我救赎开始。如果缺失自我救赎的能力,那么人性的畸变终将走向自我毁灭。时代总是要向前发展的,总有要被淘汰的东西,进城农民工被迫成为城市边缘的存在,他们遭遇不公平,没有人脉、没有福利、没有金钱,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他们有抱怨的基础。可是生命是一样的,每个人的生命都应该得到尊重,他们脆弱、渺小的同时具有坚韧、顽强、善良的品质,在遭到生活的无情碾压后,他们仍能够找到生活的希望与美好。李学斌《蔚蓝色的夏天》讲述的是农民工子弟在城市中的艰难成长的故事。农村少年乐枭和弟弟乐柳随着父母来到城市生活后,他们因普通话不标准被嘲笑,他们的衣着打扮被嘲笑,没有去过游乐园也被嘲笑……他们在经济、生活、身份、文化上都处于一种被压制的位置上,城乡身份的骤变造成心理上的巨大落差,乐枭和乐柳刚开始是自卑、孤独、惶惑不安、手足无措,然而他们并没有因此堕落,而是坚持获得别人的认可,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去抗争。即使身处苦难,他们也具有坚韧性,执着于自己的追求,彰显出了生命的张力,表现出独特的审美意蕴。城市的压抑也迫使乡下人心灵逐渐坚硬起来,最终获得了大家的喜爱,完成了自我救赎。我们不仅要关注畸变的人性世界,更要关注畸变背后的人文主义关怀。在现代化进程中,农民工既有反抗,也有妥协,在追求温饱与欲望满足的同时,小人物一样有充满生命力的东西,并将之投入到生存与生活当中。在都市商业文明的腐蚀下,进城农民工仍然能保持内心的纯粹,体现了自我救赎对个人的重要性。当他们面临生存压力的同时,要么逆来顺受,要么奋起抗争,他们在抗争的同时展现人性美好的一面,这种行为不仅体现了中华民族生命力的美学,也是实现救赎的一种方式。

在农民工文学的作品中,农民工的某些行为是带有自主性的,由于农民工的身份的局限性,他们的某些行为往往是来自于生活本能的驱使,无法脱离自我局限的认知。而作家作为“代言人”,他们可以超越农民工局限的自主性行为,在作品中将自我理念与思想阐释出来。许多作者以文学的形式来表达和关怀农民工的日常生活,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比如柳冬妩、刘庆邦、张伟明、荆永明、林坚等作家,他们或体验过进城农民工的生活,或通过大量采访农民工,创作了一系列反映农民工工作与生活的作品。他们同时具有农民工的经历与超越农民工身份的思维模式。荆永鸣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写成的《北京候鸟》中,作者并没有过多地强调城乡之间的对立,而是以一种平和、宽容的笔调叙述农民工进城的问题,赋予他笔下的人物一种人性的温情。身患残疾的来泰在家乡嗜毒成瘾,游手好闲,然而这样一个看似“一无是处”的人在作家的笔下发生了逆转。来泰进入城市之后勤恳、踏实、吃苦耐劳,经历过给餐馆送菜、蹬三轮、开饭店一系列挫折,遭受过殴打、诈骗、欺凌,但是来泰并没有因此放弃希望,也没有丧失做人的尊严。作家不仅关注他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更写出了他们在城市生活苦难的重压下的精神追求。这些“小人物”的愿望被现实碾碎,然而他们又能萌发出新的希望。荆永鸣致力于挖掘农民工人性中的善良、纯洁、执着以及高尚的品格,挖掘农民工的美好人性,完成对农民工人性的书写。这是一种对现实生命力的尊重,也是为了让这种生命力得到最充分的表达。“老婶”“老叔”对来泰的帮助,来泰与王大哥互帮互助,彰显了人性的美好。作家对日常生活的关注有自己的叙事视角,他们“立足于自身独特的、异质性的审美体验,自觉重构日常生活的诗学理想——揭示现代人面对社会的急速变化所遭受的各种尴尬的精神处境”[7]。作为农民工形象的代言人,精英作家笔下的农民工是等待被救赎的对象,他们需要的精神慰藉不是自发产生的,而是被他人、被社会所赋予的。作家站在平民的立场书写农民工人性之善,在作品中洋溢着对进城农民工深沉的关爱,呼吁改善进城农民工生活条件,为农民工维权,保障农民工权益等等,在文学中表达作者对于农民工的关怀,表达了作者对于世俗人生的人道主义关怀。[4](P17)每个生命都是庄严而平等的,尽管当时的大环境漠视了进城农民工的个体生命,但是作者还是对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群体给予了一份善意的目光。

结语

新时期以来,越来越多的作家把目光聚集在农民工群体上,作家对他笔下农民工的日常生活的酸甜苦辣感同身受,对于以农民工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已经从简单的个人苦难抒写转向对社会整体问题的思考,其背后隐含的道德伦理、心理情感、文化价值,值得我们重视。[8]作家对于农民工的人性书写唤起了读者的怜悯与同情,同时缩小了城乡心理差异。事实上,城市和农民工之间并非完全是紧张的对立关系,城市和农民工既互相融合,又相互对立,因此,对于进城的农民工,不要简单地施予人道主义同情,也不要过度批判其人性之恶,而是要真正地走进他们实际生活中,完成对他们的人性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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