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海燕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110034)
马克思说:“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1]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即中国东北地区,下同——笔者注)虽然形式上成立了所谓的“满洲国”,但实际上东北已沦为日本殖民地。日本侵略者为了长期霸占东北,在进行军事侵略、政治控制、经济攫取的同时,也向东北人民灌输“新的国家”观念,实行文化专制,改造人民的文化思想,进而达到从精神和思想上奴役东北人民的目的。因此,伪满洲国的所有文化活动都是在殖民统治者管制之中进行的,包括文学传播依赖的大众传媒载体报纸副刊和文学杂志的出版发行。而伪满时期的文学传播有一个从报纸副刊向大众杂志转移的过程。
伪满洲国成立之前,东北有上百家报纸。报纸的文艺专栏和文学副刊是文学作品面世的重要途径,文学作品依赖报纸得以广泛传播。1906年创办的《盛京时报》,从创办伊始就设有“文苑”“白话”两个文学栏目。1918年,由穆儒丐主持开创了东北第一家报纸的文学副刊《神皋杂俎》,成为东北新文学作家发表作品的主要园地。随后,《泰东日报》《大北新报》《滨江时报》《国际协报》等纷纷开设文艺副刊。到伪满洲国初期,“报纸副刊逐渐成熟,成为支撑整个东北文坛的重要支柱”[2]。但好景不长,随着伪满文化监管的日益严苛,尤其是中国全面抗战爆发后,日本侵略者多次“调整”报业,经过持续性整顿后的报纸都要充当伪政府和侵略者的舆论喉舌,依赖报纸副刊的文学传播也受到限制,报纸的文艺副刊充满时局味道,所剩无几的报纸副刊在没有舆论自由的环境中经营着有限自由度的文学园地,报载文学的繁荣势头逐渐衰退。
相对报纸而言,杂志刊载作品的篇幅集中,排版上自由度较大,装订成册的图书形态便于反复翻阅和长期保存,从阅读的角度来看,有一定的优势。而杂志的出版周期较长,对时政信息传播没有报纸快,对时局的反应慢,舆论传播的影响力要弱,统治者对杂志的管控不如报纸严格,这也从客观上保证和推动了杂志的发展。1936年后,文学作品的刊载重心自然而然地向杂志倾斜,刊载文学开始崭露头角。笔者试对伪满时期以杂志为主的文学传播生态进行梳理。伪满洲国之前,东北的一般杂志多出自官厅,民间私人经营的杂志不多。五四运动后,受新文化思想的冲击,东北陆续出现一些民间杂志,内容多偏重于文艺,但私人经营的杂志,因资金能力有限,且购买者较少,流通量不大,都没有长久持续[3],文艺杂志尚处于尝试阶段。
一
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政权陷入崩溃瓦解的状态,整个出版业也呈现萧条之状。伪满洲国成立,东北暂时由战乱转向了“和平”,日本侵略者为了确保“和平稳定”,在文化上有所放松,杂志发行情况开始好转。一般会所的综合性杂志、民间同人及学校刊行的偏重文艺性杂志纷纷创刊,杂志开始兴盛起来。据统计,1934—1939年,仅民间发行的杂志就达到302种[4],广泛分布在东北各地。这样,就出现了1941年出台《艺文指导要纲》之前的伪满洲前期文艺杂志初兴的局面。其中,有一定规模和影响的刊载文艺作品的杂志概况如下。
奉天省公署官方杂志《晓钟》(1932—1934年),兼有文艺作品,文艺和论著各占一半。
“新京出版社”发行的《大同文化》(1932—1937年),是“满洲文化协会”的日本人办的杂志,内容多是宣扬伪满洲国“建国精神”和王道主义,间或有短小文艺作品。
“满洲新文化月报社”的《满洲新文化月报》(1933—1937年),设有文艺专栏,刊出大量通俗文艺作品,但作品质量一般;兴满文化月报社的《兴满文化月报》(1935—1941年),刊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有办成纯文艺杂志的想法,几经改善,但终未能实现。这两本杂志“虽持续数年之久,内容均极贫乏,所有文学,皆潦草塞责,无一可取,不能唤起一般读者注意”[3]。最终因主办人的财力所限而停办。
1934年,由东方印书馆刊行的《凤凰》是一本文化综合性杂志,刊登文学作品、作家生活、文艺动态、创作情况等,“是满洲(引文中满洲指伪满洲,下同——笔者注)杂志界惟一之大型杂志,质与量都非常充实。内容不单满载精彩之学术论著,即文学之创作,亦皆具有高度之水准,对于满洲文坛贡献颇多”[3]。被文艺界称为“众人瞩目的金凤凰”。《凤凰》的创刊发行是文艺杂志取得发展的一个转折点,杂志出版一时间活跃起来。
1935年,继《凤凰》之后创刊的《淑女之友》(1935—1937年),是颇有大型杂志风格的文化综合性杂志,以妇女内容为主,包容丰富,也刊载了大量的文学作品,但只刊行三期后即中断,复刊后因经营不得法而终刊。长春“满洲国通信社”的《斯民》(1935—1941年),初创为画刊,以时事政务照片并辅以介绍说明占据一半,1938年后侧重于文学作品和文学评论内容,并刊有文学特辑等,是伪满早期文坛的重要杂志,声称是“全满惟一的大型文艺画报”[5]。《新青年》(1935—1940年)是“协和会”奉天省本部的机关杂志,以宣传“协和”和“爱国”精神为主旨,刊载了大量新文学作品和文学评论,作品选择极为严谨,于1940年下半年停刊,对伪满早期的新文学有一定的推动作用。
同时,还有大量的民间文学社团的同人刊物和校园文学刊物,同人刊物有寒流社的《寒流》(1932年)、白光社的《白光》(1933年)、飘零社的《飘零》(1933年)、冷雾社的《冷雾》(1934年),长春私立萃文女子国民高等学校的《萃文季刊》(1932年)、昌图的《昌图二中月刊》(1934年)等如雨后春笋般陆续出刊。尽管刚刚起步的杂志总体上质量并不高,文学作品的质量也一般,可是不管官办还是私营,不论会所还是学校,各类杂志的纷纷登场,使伪满的杂志初具规模,为东北新文学的刊发开创了新领地,延伸了报载文学的有限空间,扩展了作家的创作园地。此时的刊载文学基本上属于新文学的天地,普通的读者大众很难参与其中,是属于知识分子、文学爱好者、校园学生等小众群体的杂志。
然而,随着杂志的兴盛勃发,问题也相继而来。民间杂志因经验不足、经营不善、经费短缺等问题,难以长久维持,到1936年,文学杂志在一度勃发后转入低潮,文学陷于低产期。用山丁的话说:“1936年可以说是满洲文化的没落年,也是出版业陷入停滞状态的一年。”[6]此间,《凤凰》因营业不佳而停刊,东北文坛在重重压力之下,面临着诸多变数。
直到1937年3月,《明明》(1937—1938年)的创刊打破了当时文坛的一片沉寂,随后,东北开始出现高品质、规范化的纯文艺杂志,为近乎荒芜的文坛带来新的生机。遗憾的是,这些杂志几乎都在短暂登场后,无声地消失了。
《明明》是继《凤凰》杂志之后“代表着曙光的杂志”[6]203。杂志是在“月刊满洲社”社长城岛舟礼资助下发行的,而真正的编辑是一群致力于新文学的中国青年古丁、外文、疑迟、辛嘉和小松等“艺术研究会”的成员。在这群文学青年的策划下,《明明》从第6期开始一改前刊的大众“趣味”取向,全部刊载文学作品,变成了纯文艺杂志。在进步文学受到监管、进步作家被迫逃离东北或是停笔不写、东北文坛几乎进入搁浅状态之时,《明明》以揭露现实黑暗的小说和富有战斗精神的杂文独树一帜,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都是令人精神抖擞的文学,令东北文坛呈现昂扬的姿态,是伪满时期成熟而有代表性的文学杂志。引发当时“乡土文艺”论争的小说《山丁花》就发表于此。然而,1938年9月,《明明》突然宣布停刊,具体原因不详。在创作难、发表更难的时局下,备受瞩目的《明明》突然消失,是东北文坛的损失,也表明在殖民语境的夹缝中生存的文学是艰难的,纯文学杂志的生存更是前途渺茫。
《明明》之后,还有电影读物《满洲映画》(1937—1945年)、《妇女杂志》(1938年)等文化杂志问世,均有部分文学作品刊出,其质量平平。此时,东北的新文学作者和读者已经形成了成熟的群体。
1939年6月,古丁及其同人组织的艺文志事务会创办了不定期的文艺杂志《艺文志》,编辑人是赵孟原(小松),虽然其保持了《明明》的新文学姿态和品格,但有“满日文化协会”成员加盟背景的《艺文志》,已经没有了“在明明德”的朝气和斗志。创刊号的《艺文志序》写道:“一国倘无一国的艺文,则不足以矜夸于世界,一代倘无一代的艺文家,则不足以铭刻于永劫。我国肇建,于兹八载,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诸部门,无不突飞猛晋(进——笔者注),日臻至善最高的阶段,唯独文化的部门,虽有末梢的滋长,但仍无根干的拓展。”[7]唱和“建国精神”已经成为其办刊宗旨。《艺文志》的编辑们非常清楚,形势所迫,不和统治当局合作,杂志没有前景;不接受伪政府的资助,杂志难以为继。这种矛盾和无奈可以从创刊号的编后记中窥知一二:“A说:这些忘情于文学的人的作品,经过许多折难,终于集成了这册东西,我们总有些仿佛喜悦似的喜悦。B说:我怀疑这册东西究竟到底具有怎样的价值,它好像一块不知名的新种矿石,此刻还无由推晓其对人类的效能。C说:这册东西简直近于无聊,除了最为几个人的自慰以外是什么也不当的。这些诚肯的自白,也许都有其真实性。然而《艺文志》是仍得按预定去出版的。只好让历史去解释《艺文志》的一切疑问了。”[8]看来,带着文学理想的艺文同人的《艺文志》初衷和现实并不一致,便不得不在无奈中妥协,杂志从第2辑发行所改为艺文志事务会,由民间资办变为官方资助,《艺文志》少了其他同人杂志的经济困窘。事实上,《艺文志》坚持“写与印”的创作主张总比没有杂志好,内容上也并不像办刊宗旨所言,而仍然以文学作品为主,刊载了古丁、爵青、小松等成熟作家的上乘之作。1940年秋天,由于种种原因,杂志仅出刊3辑便停刊了。
受《明明》和《艺文志》(1939年)办刊的影响,1939年12月,沈阳的文学同人陈因、王秋萤等成立“文选刊行会”,用陈因变卖一处祖传房产筹集的资金,创办了纯文学杂志《文选》。《文选》内容纯净,执着于现实,没有迎合时局的意思,目的是“丰富现代文学”。刊发的作品多是反映伪满洲国生活现状的有力之作,是伪满文学界最具影响力的民间文学杂志之一。《文选》与《艺文志》聚集了当时东北的实力作家,创作了一批优秀的作品,丰盈了殖民黑暗统治下的东北文坛。吴郎在《回顾一九四○年满系文坛》时,选择了两个大型刊物,即“艺文志三辑,文选二辑”[9]来作为文坛的风向标,足见两本杂志是代表当时东北文坛创作水准的文学杂志。但由于资金匮乏、出版发行困难,1940年8月,两本杂志被迫停刊。
另外,1940年11月,沈阳作风刊行会创办的文学杂志《作风》,出刊1期,因资金困难停刊。1940年末,山丁和戈禾等人在长春创办的诗歌杂志《诗季》,由益智书店发行,出刊2辑停刊。1941年2月,长春学艺刊行会创办的文艺杂志《学艺》,出刊2期停刊。同时,这些社团还分别刊行了文学丛书。以上这些1940年前后由文学社团刊行的杂志虽然数量不过两三期,甚至一期,但这一时期是伪满文学最活跃的阶段,这些文学杂志为东北文学留下了许多高质量的上乘之作。后来,受办刊资金后劲不足、纯文艺杂志受众范围小等因素影响,导致这些杂志集体性夭折。另外,在殖民统治下,民族身份被剥夺,社会被异化,言论无自由,感同身受、言为心声的文学怎能符合当局的意愿?因此,殖民语境中的纯文艺杂志生存的空气是稀薄的。
然而,正是这些文学刊物执着而韧性的成长,才形成伪满文学的一个小高潮,充实着东北文坛。刘晓丽曾把特异时空中这些文学杂志的短暂生存称为“新文学的想象”,因为想象是美好的,而现实是残酷的。随着侵略战争的深入与战线的延长,日本人对东北文化控制日益严苛,伪满洲国文艺杂志的“兴旺”局面并没有持续下去。太平洋战争的爆发让日本在各方面越发吃紧,东北成为供应日本战时所需的“大后方”。同时,为防止东北人民的觉醒,扼制不断高涨的抗日情绪,侵略者完全卸下伪装露出本来面目,在文化上进行赤裸裸的钳制。1941年3月,伪政府弘报处出台《艺文指导要纲》,并解散各类民间文艺组织,残酷镇压文化人士,在“12·30”大逮捕中一大批爱国作家入狱,大部分知名的新文学作家被迫离开东北,民间杂志热潮被击退,同人出刊难以维系。与此同时,日文出版物的输入量大增,据不完全统计,1942年前后,东北沦陷区共出版各种书籍、杂志339万余册,而从外地输入的书籍、杂志却有1 784万余册,其中日本出版物竟达1 740万册[10]。中文出版物锐减,像前期那样的文艺杂志更是不复存在,东北传媒被迫成为战时宣传与动员的工具,但并不是以“口号”和命令的形式发挥作用,而是以贴近大众与生活的面目出现,使得文化综合杂志逐渐成为主流,伪满洲国期刊的发展就这样进入了下半期。
二
这一时期,主要的中文杂志不过七八家。有前期创刊继续发行的《兴亚》《满洲映画》《新满洲》,《艺文指导要纲》颁布后创办的《麒麟》《新潮》《青年文化》和《艺文志》。虽然每种杂志有各自的办刊宗旨,但杂志“性格都相混同”[11],大体上看都是文化综合杂志。
《兴亚》是1936年由兴亚社刊行的一本“防共”的杂志,但随着伪满文化环境的变化,逐渐发展成为以文艺内容为主的大型刊物。编辑高纯在《青年文化》举办的“杂志的编辑和经营”座谈会上这样自我评价:“《兴亚》的性格,原来倒很清楚,是防共杂志,但在时间的演变中,终于也趋向文化综合杂志啦。”[11]《兴亚》刊行到1943年停刊。
《满洲映画》是“满洲映画协会”创办的电影杂志,1937年12月在长春创刊,1941年6月转入“满洲杂志社”,改名为《电影画报》,刊在《麒麟》上的广告词自称具有十大特色:有美丽的画面;有轻松的文字;有珍贵的记事;有明星的趣闻;有影城的大事;有迅速的报道;有“正确”的记录;有“公正”的主张;有多数的读者;有豪华的奖品[12]。这段广告不仅说出了《电影画报》的特点,兼具娱乐、趣味、消遣于一身,也可以看出伪满后期文化杂志共同的市场取向,带有迎合大众读者的商业气息。与同属于满洲杂志社的《麒麟》在文化趣味、读者定位上都极为相似,一个是以电影知识和剧本为主要内容,一个是以通俗文学和生活知识为主,都是号称“拥有十万读者”的大众文化杂志。
《新满洲》是1939年1月由“满洲图书株式会社”发行的文化综合杂志,1945年4月终刊,是伪满时期刊行时间最长的杂志。创刊之初,有一半内容是小说、小品文、论文、诗歌、剧本、影评等文艺性作品,有少量宣传“建国精神”的内容,是针对市民阅读口味的趣味性杂志,主要目的是在“国策”方针的掩护下发表文学作品。该杂志既受到文学者的肯定,又为文学生产提供园地,是一本偏重文艺的杂志。《艺文指导要纲》发布后,殖民统治对文化界垄断监管日益升级,《新满洲》从1941年5月开始转变办刊风格,增加通俗文学的内容,并取得良好的市场销量,成为伪满后期和《麒麟》并驾齐驱的两本大型刊载通俗文学的大众文化杂志。
《新满洲》之所以能够出刊长达7年之久,主要得益于三点:一是日资背景,从创刊之日就打上了官办杂志的标签,与同人杂志的出身性质不同,在出版物资极度紧缺的战争背景下,《新满洲》从没有出现其他杂志的合刊、脱期现象;二是兼容政治与文艺的内容,打着为伪政权张目而构建“新满洲”的办刊旗号,在此名目庇护下发表文学作品,兼顾国策宣传和文学传播,非纯文学杂志,也非伪满当局的机关杂志;三是市民通俗性风格,杂志能够及时根据时局变化和市场需求,转向通俗大众化的市场定位,内容丰富,富于趣味,获得大众的青睐,被冠上文化综合杂志的头衔。
上述三本杂志是伪满中期殖民当局文化专制的产物,从创刊之日就带有殖民色彩,日本人创办的《兴亚》应该隐含着政治背景下“兴盛亚细亚”的文化野心;《新满洲》名字本身就在替伪满洲国做宣传,关于刊名编辑吴郎说:“这是日本人起的,我们也不想用啊”[13];《满洲映画》的“映画”是个日语词,这些杂志先天性的殖民底色决定它们一出世就不可能脱离侵略者的话语。不过,这些杂志在刊行过程中并没有如杂志名称一般一味地替伪满洲国张目,《兴亚》打破“军当局”委托的防共目的刊载一定量的文学作品,《满洲映画》应“数万读者一致的要求”[12]改为《电影画报》,《新满洲》上的文学“无意构建新满洲”。由此可以看出,在殖民者文化霸权淫威下的杂志、一群不能忘记自己民族身份的中国编辑在复杂的文化生态中与统治当局的周旋之策,杂志不得不戴上两副面孔以求生存,渐渐地表现为性质相似的伪满文化综合期刊特有的面貌。
1941年6月,“满洲杂志社”推出的大众通俗杂志《麒麟》是《艺文指导要纲》出台后第一个创刊的杂志。《麒麟》以涵养读者情操为办刊宗旨,版面灵活,有时事报道、生活常识、文化消息、文艺作品等丰富的内容,通俗文学作品占有相当的比重,被称为“通俗文学的大本营”,问世不久,以其通俗的趣味性便赢得众多的市民读者,是伪满发行量最大、发行范围最广的杂志。而针对《麒麟》的通俗文学策略,有知识分子站在精英立场联系市面上通俗文学泛滥的现状予以批评,这恰恰从另一角度说明殖民语境下新文学的缺失,给摆脱时局、规避政治的通俗文学以生长的机会。但片面的以低级趣味否定所有的通俗作品,也有失公允,否定粗糙低劣的通俗文学庸俗泛化、令人精神麻痹的同时,也要看到通俗文学中也有民族忧虑、顽强挣扎和隐性抗争的一面,通俗文学也是伪满时期杂志选择的一种生存策略。
1942年2月,“满洲图书株式会社”发行的纯文艺杂志《满洲文艺》,是经过作者和编者近半年精心准备推出的高质量文艺杂志,汇集的作品都是满洲知名作家们的精品,励行健的《地域层》、梅娘的《一个蚌》、李乔的《夜航》等都出自于此,是代表了东北作家创作实力的一本文学杂志,但只出刊1期,惊鸿一闪,就没有后续了。杂志首篇所刊山丁的《慈灯》,有刊前语味道,似乎是对当时文学杂志生存前途未卜的预知:
顺着新的激流,同人杂志已经迸出凋落的音响,被挤扁了的文学团体也只有溶解或相同溶解的寻找新的发足,作家们仿佛是一群乡愁的饿殍,麇集于出版家的舱板之上,敲着嚷着乞讨人家的一点施舍。
这刊物的发行,我们不难想到是一种善良的施舍,在我们贫乏到连糠粕也可以果腹的时候,我们拼(摒——笔者注)弃那种矫情的泛滥的知性,在我们自己不能建设温床的时候,冰冷的水门汀的阶石上也可以露宿着我们的肢体。
旷荡的野原是作家们的母亲,我们需要她的大自然的气息,苏甦我们底部分的麻木,宿命论者的魔术的巫医是不足凭信的。我们要汲取清新的河水灌溉我们的泥土,同时扬弃着浊流中的沙石,沟通着我们的进路。
倘使这刊物能以人类的雄阔的悲悯的胸怀,大乘的载着所有每个母亲的儿子,我们称它为“慈航”也可以的,只要它能联结了青春的友情的花圈,只要它能疗治了乡愁与饥渴。至于辅佐艺文政策的推行。则是它的光荣,在文史上也是不容抹灭的[14]。
《满洲文艺》虽然成就了东北文学史上“不容泯灭”的作品,但为迎合审查,也不得不明确表示“辅佐艺文政策的推行”,然而终究还是“凋落”了。
1943年3月,“满洲经济社”刊发《新潮》,其刊在《艺文志》上的广告自称“经济研究杂志”,但从内容和体式上看,和其他文化综合杂志没什么大的差别,也是兼顾时局和文化,刊有少量的文学作品,受战时经济等因素影响明显,1944年后时有误期、合刊频繁,一再缩减版面,是伪满后期杂志在1945年最早停刊的一本。
1943年8月,“满洲青少年文化社”刊发《青年文化》,具有时局性、文艺性、趣味性的特点,主要刊载短篇小说、诗歌、剧本、评论、小品文等各类新文学作品,丰富了新文学的题材和体裁,曾刊载山丁的长诗《拓荒者》、蓝芩的长诗《科尔沁草原的牧者》等。《青年文化》在东北新文学杂志陆续停刊的文坛荒寂期,为东北的新文学保留了一方坚守阵地,促进了东北新文学的发展。
1943年11月,由艺文书房再次发行的《艺文志》,虽沿用了1939年的杂志名,编辑还是赵孟原,仍以文艺作品为主,但杂志性质已经发生变化,此《艺文志》已经非彼《艺文志》,不再是同人杂志。杂志的发行单位由初始的艺文书房,经过几次轮换、联名,最终确定为“满洲艺文联盟”,成为效力殖民统治当局服务战争的机关杂志。时任弘报处长市川敏在创刊号上的《艺文志发刊祝词》中说:“此次艺文联盟,为谋艺文之普及,而使艺文家之创作活动得以旺盛进行,并藉助后进之指导育成,乃发行月刊杂志《艺文志》。”并指出艺文家的使命有两个:一为“举艺文之总力,协力圣战,即昂扬战争意识,润泽战时生活”;二为“创造新东亚艺文,即驱逐美英颓败艺文”,“显现肇国精神之艺文”[15]。其办刊宗旨显然是日本殖民者利用杂志的传播功能作后方宣传,合理美化强权的殖民统治,期待东北人民自觉的“服务战争”。在殖民当局控制下艺文同人编辑的自主性被剥夺,杂志上的文学作品有些变味。《艺文志》是伪满后期创刊的最后一份汉语文艺杂志。
1943年11月,《青年文化》杂志社组织《新满洲》《电影画报》《艺文志》《麒麟》《兴亚》《满配》《新潮》八家杂志和出版部门的编辑召开关于“杂志的编辑与经营”问题的座谈会,这是伪满后期八大杂志共存的鼎盛点,顶点也意味着将要走向衰败。座谈中透露,偌大的东北此时的成熟作家少得可怜,作家要应付多个杂志,另外,切断民族文化传统的伪满洲国也很难短时形成自己的文化,杂志文化内容单一,无一例外地都带有当局掌控下的殖民色彩。十几年的奴化殖民教育,汉语出版物遭到焚毁和控制,拥有中华民族悠久历史的广大读者很难接触到汉语读物,有可读之物便是一种满足,也没有更多的要求,大众读者的文化趣味也就慢慢相似了。这就是日本侵略者长达十余年殖民统治后杂志性格混同的原因。正如赵孟原所言:“现在仅是文化综合杂志……差不多便都一样。”[11]
在日本殖民统治的特殊历史时期,在中文出版物受到严苛监管的文化背景下,在大众可读之物越来越少的现实环境中,曾发行的报纸和杂志共同培养了知识阶层的文学品位和一般城市大众的阅读习惯,逐渐促成不同身份、不同阶层的多元化的读者群体,影响并参与大众的生活。通观伪满刊载文学作品杂志的历程,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筹集办刊资金、确立办刊宗旨、找准杂志的市场定位、规划杂志的内容、处理与当局统治者的关系等,都是决定杂志生存的要素,文学传媒由报纸副刊到小众文艺杂志再到大众文化综合杂志,也是伪满殖民语境中特殊的文学传媒生态。
三
第一,殖民统治下大众文化杂志的出现,与东北当时的城市化进程密切相关。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发展,中国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过渡,工业化生产不断发展和完善,城市成为工业社会的标志,也成为现代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城市文化日渐兴起,文化传播市场随之成熟起来。沦为日本殖民地的中国东北地区,城市作为日本侵略者殖民统治的中心,也是文化传播的中心,是日本殖民者全面实施文化霸权工程的主要场域。为了加强对东北的政治、经济、军事侵略,便于对其控制和管辖,日伪当局加紧城市建设。大城市增加,城市人口增多,中小城镇规范化,城市在建设中更具现代气息,逐步形成殖民语境中的东北都市文化场域。伪满洲国的各大城市是文学活动和文学传播的主要集中地,是文化载体的发行地,也聚集着报纸杂志的消费人群,即稳定的阅读者,为文学传播提供了可行性条件。伪满时期城市建设客观上助推了文化传播市场的成熟,文学传播也在文化消费的商品经济大潮中得到空前的发展,文学消费的阅读人群也在不断壮大,更多的社会大众参与到文化活动中,成为文学消费的主体。
第二,伪满时期,在出版印刷业发展日渐成熟的社会条件下,充足的资金是保障杂志出版发行的首要条件。无论是民间同人自发组织募集、获得日资背景的文化组织资助、官方政府的补助,还是依靠杂志自身的商业运作,如果没有维持杂志出版运行的经费保障,杂志难以诞生或将中途夭折。民间同人的纯文艺杂志,办刊经费靠自筹,大多经营不善,商业利润难以维持杂志的正常运行,如被迫停刊的《兴满文化月报》《文选》《诗季》,还有中途“流产”的《文丛》和没有刊出的《文选》第3期、《文萃》及“文选丛书辑”等。伪满后期持续出刊的杂志,一律为伪政府与会社(所)的商业性杂志,而在1943年进入战争的决战阶段后,整个伪满经济不景气,印刷产业受到影响,时有杂志因此转换印刷工厂,《新潮》《麒麟》《青年文化》等杂志还出现脱期、合刊情况。当然,出现这种情况也有杂志稿件不足、执笔投稿者人少、稿件质量不佳的原因,但杂志出版质量整体下降是不争的事实。纸张粗糙、油墨模糊等问题在各杂志上有不同程度的体现。《新满洲》是实力雄厚的伪满图书株式会社的杂志,其有自己的印刷工厂,虽有纸张质量下滑的情况,能够坚持按期出刊,没有合刊现象,在当时是极其不容易的。
第三,伪满后期,受到文化监管政策的控制,迎合时局的内容成了杂志必须履行的“责任”。为保证顺利出刊,杂志就要接受伪政府的“指导”。报刊是伪政府实施国家统治、进行舆论宣传的工具,受弘报处监管的报纸杂志和当局保持思想一致,报道时事内容,充当“喉舌”是所谓媒体的责任。尤其是《艺文指导要纲》公布后,陆续解散民间文艺组织,同人创办的纯文艺杂志《作风》《学艺》《满洲文艺》都于1942年停刊。凡是出版的杂志,在制版印刷后,都要送检“合格”后才能发行。《麒麟》杂志编辑高光超在《青年文化》组织的关于“杂志的编辑和经营”座谈会上,谈及杂志出版过程中送检一事时说:“等到三天检阅通过之后,没有来电话告诉我们过处,这才真高兴。”[11]显然“检阅”是决定杂志能否出刊的关键环节,绝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应付的。1945年以后终刊的《新满洲》《麒麟》《新潮》《青年文化》《艺文志》,都属于官办背景的杂志,或多或少的刊载助力殖民者东亚战争的时局性内容,纯文艺杂志《艺文志》相对较少,其他杂志情况均差不多,刊行期最长的《新满洲》和发行数量最大的《麒麟》,时局内容在篇幅数量上更明显。但无论“国策”内容或多或少,毫无疑问都明晃晃地印上了殖民色彩。
第四,杂志的办刊宗旨和内容策划直接关系杂志的读者定位和市场销量,这是伪满杂志规划长期刊行的立命之本。同一时期出刊的杂志,杂志的品格差不多,要想生存,杂志之间就会产生竞争。民间同人创办纯文学性杂志多为了文学理想,意在普及和发展新文学,为文学爱好者提供创作园地和交流平台,提升对文学有兴趣的读者之艺术审美品质,改变当时文坛通俗文学似野草一般蔓延开来的现状,开拓和建设几近荒寂落寞的东北文坛。他们带着崇高的使命感追求精神上的建设,杂志内容以新文学作品为主,多为纯净、清新的风格,杂志的读者对象是有思想有审美接受能力的文学爱好者,非大众人群,杂志刊行数量不多,刊行范围不大,难于经营,商业利益是次要目的,多属于短暂的绽放。伪满初中期《凤凰》《淑女杂志》《兴满文化》等因经营困难而停刊。伪满后期,继续办刊的杂志几乎是清一色的文化综合性杂志,其共同特点就是向广大的普通读者靠拢,重在普及文化,兼有文艺内容,并表现出有迎合读者口味的办刊取向,读者群是有文化基础的市民大众等各类人群,内容策划具有丰富性、趣味性和通俗性的特点,一般栏目多样、版面灵活,广告较多,商业气息明显,追求商业效益。这些杂志的市场相对稳定,多在1945年后停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