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华 姜熠群
(1.渤海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 锦州 121003;2.浙江人才专修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12)
《周易》文化源远流长,儒、墨、道、法诸家无不援引圣道,熔铸新见,丰富和升华具有自家特色的哲学思想与个体心性。这是中国哲学的一个显著特点,也是中国哲学史的一个普遍现象。我们知道,孔子厚易,其所创立的儒学与墨翟所创立的墨学并称“显学”,对后世影响极大。但作为儒家的最大“反派”,墨家经典中并没有具体地称《易》引《易》之处,但我们也不能因此而无视墨家学派与《周易》经传之间的联系,不能忽略其理论体系中富蕴的易学因子。“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悦,厚葬靡财而贫民,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1]1267由此可见,墨家师儒而又背儒,其根本原因可能在于墨家子弟看到了当时儒家隆礼等提法形式大于内容,所以才提出了“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节葬”“非乐”“天志”“明鬼”“非命”“非儒”等鲜明思想,以期立新开泰。无疑,墨家学说在《周易》那里是有借鉴的。
《乾文言》曰:“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系辞上》第四章又云:“《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
《尚贤中》中也有相似的论述:“《周颂》道之曰:‘圣人之德,若天之高,若地之普,其有昭于天下也;若地之固,若山之承,不坼不崩;若日之光,若月之明,与天地同常。’则此言圣人之德章明博大,埴固以修久也。故圣人之德,盖总乎天地者也。”
再如:
《说卦传》第二章曰:“昔者圣人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贵义》曰:“天下莫贵于义。”
《公孟》又曰:“夫义,天下之大器也。”
很显然,为了阐发思想的需要,墨家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周易》经传的思想及某些内容。当然,墨子出于儒而反儒,建言立说偏偏又与儒家针锋相对:儒家讲“亲亲”,墨子讲“尚贤”;儒家讲有等差之爱,墨子讲无等差之爱;儒家讲隆礼,墨子讲节用;等等。一句话,孔子学易以构建儒家思想之体系,墨家便避其道而行之。因为儒墨之间政治观点的不同,导致他们之间关系紧张,这样一来,“《墨子》中没有具体地称《易》引《易》之处”就不难理解了。但是,墨学作为先秦“显学”之一,不可能完全撇开先学(经传)而独自完善了自己的思想体系,“援易注墨”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周易》经传包含着丰富的哲学意蕴及社会文化思想,这构成了中国古代传统文化思想的核心话语体系,历代贤儒探赜阐释大易之道也多以观此为脉。换句话说,《周易》作为后世学思博引筹划的圭臬,墨学的这种以重尚“生活”为价值取向的思想与之有密切的联系,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总体来看,墨家对《周易》精髓的应合与发展可以归纳为尚“节”、尚“爱”、尚“力”、尚“信”等四个方面。
《节》六三曰:“不节若,则嗟若,无咎。”六四曰:“安节,亨。”九五曰:“甘节,吉,往有尚。”节卦一再强调,以节俭为美,是吉利的。它告诫我们要厉行节俭,不节俭,则必然会带来过失。《贲》卦上九爻辞曰:“白贲,无咎。”意即装饰素白,不喜好华丽,没有祸害。《既济》卦九五爻辞曰:“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实受其福。”意即两邻居同时祭祀,举行盛大祭祀的人实际受到的上天所赐的福分还不如进行简单祭祀的人多。这实际上是告诫人们哪怕是祭祀这类大事也要节约。《颐卦·象辞传》曰:“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就是说,君子应当谨言慎语以修其德,节制饮食以健其身。可见,周易卦爻多处出现和体现“甘节”思想,而《周易》“甘节”思想在墨家那里得到了继承,可以说,墨家尚“节”与《周易》也有着密切的联系。
尚“节”是墨家学说强国的方法论原则,是墨家关于治国理政的重要主张,其内容涵盖衣食住行乐等诸多方面,可概之为:生而“节用”,死而“节葬”,仁而“非乐”。
《节用上》中,墨子认为,圣王为政,用财不费,民德不劳,兴利多矣。圣王为衣裘、为宫室、为甲盾五兵,皆要求省去不能增加其实用功效的美观的装饰。《节用中》复曰,“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为”,加以强调。在《节葬下》中,墨子竭力反对厚葬久丧,其曰:“……故当若节丧之为政,而不可不察此者也。”[2]137在墨家看来,厚葬久丧不仅浪费财富,而且耽误生产,还防害人口的增长。墨子以“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为绳,将今之王公大人之为乐器与古者圣王之为舟车作比对,发现二者均“厚措敛乎万民”,舟车是共享的交通工具,是为天下人行方便的,是万民支持的,而乐器却不是可以共同享用的。在《非乐上》中,墨子多次提到“为乐非也”,当然墨子“非乐”,并非彻底否认“为乐”。墨子说:“然则乐器反中民之利,亦若此,即我弗敢非也。”墨子“非乐”,实质上是反对不符合民众利益的音乐,是“节乐”。
从本质上看,墨子的“节用”“节葬”“非乐”等主张既是对《周易》之“甘节”思想的传承,又是针对现实时弊,为达到民富国泰的目的而作出的具象化方法论原则,既有理论方面的延伸,又有实践方面的延伸和发展。
《周易》之“同人”与墨子之尚“爱”,可谓源流相随。《兼爱上》篇中,墨子对“天下之乱物”进行了全面探究,认为圣人治理天下须得以“知乱之所自起”为前提,而所有的“乱(乱物)”,譬如臣不孝君,子不爱父,弟不爱兄,兄、父、君不慈,乃至于为盗贼者,皆起于“不相爱”,得出“若使天下兼相爱”“则天下治”的结论。进而,《兼爱中》篇中,墨子又进一步指出,“凡天下祸篡怨恨”——诸侯之野战、家主之相篡、人与人之相贼、君臣之不惠忠、父子之不慈孝、兄弟之不和调,皆起于“不相爱”,并主张“以兼相爱、交相利之法易之”,使得“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在《兼爱下》篇中,墨子还呼吁人们用“兼相爱”取代“别相恶”,为君者用“兼相爱”施政,为民者用“兼相爱”择君。此外,墨子还论证了“兼相爱”的现实可行性,他从《泰誓》《禹誓》《汤说》《周诗》中广泛引用历史事实,举例证明了所谓兼者,乃于禹求焉,于汤取法焉,于文、武取法焉。可见,“兼相爱”并非墨子的空想,而是有历史根据的,只是把其可以普遍推行的可能性简单归因于“上说之”,有失偏颇而已。墨家“兼爱”就是希望建立每一个社会成员与天下所有社会成员等距离的社会关系结构,每一个“我”都能给他人程度完全相等的“爱”[3]。不过,民风移易,与政治导向、经济状况、历史传承、文化背景、天时地利等因素都与之有着莫大的关系。
《乾》卦九三爻辞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此意为,君子白天勤勉劳作,晚上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这样纵有危险也会化险为夷。《乾卦·象辞传》亦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终日乾乾’,反复道也。”这即是说君子健行,如天刚劲,自立自强,永无止息;终日勤勉,穷道曲升。《周易》第一卦就从天人关系谈起,把天道的运行与人道的践行紧密联系起来,把君子之“自强”比附于天之“行健”。可以说,《周易》的“乾乾”精神更体现在“力行”上。《屯卦·象辞传》又曰:“‘求’而‘往’,明也。”即是说,有所追求就立即行动起来,这才是明智之举。《大壮卦·象辞传》曰:“‘藩决不羸’,尚往也。”意即,篱笆被牴开了口子,羊角已不为所困。也就是说,以前攻坚克难的努力没有白费,现在可以积极行动起来了。《蒙卦·象辞传》曰:“君子以果行育德。”也就是说,寓意君子必须行动果敢,广纳良言,才能培养出优良的品德。
《周易》崇尚乾乾,倡导君子力行。而《墨子》则更进一步,强调“赖力”“竭力”“强力”。《非乐上》篇中,墨子把人与禽兽、麋鹿、萤鸟、贞虫的生存条件作了一番比较,认为:“今人与此异者也,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2]187在墨子看来,以上诸动物的衣食之财天生就具备了,而人却不同,人要依赖于自身的劳动能力,各自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才能保证财用充足。墨子不但强调人们赖力而生,更进一步指出要竭力而为。墨子亦要求王公大人“竭其股肱之力,亶其思虑之智”以实仓廪府库;要求农夫“早出暮入,耕稼树艺”以足菽粟;要求妇人“夙兴夜寐,纺绩织纴”以兴布参。当然,有“赖力”的思想意识、有“竭力”的真诚态度还是不够的,要使得国泰民富,还得有“强力”,“强力”才是决定命运的不二法门。《非命下》篇中,墨子认为,当今王公大人、卿大夫、农夫、妇人等社会各阶层之所以不敢怠倦于各自的职分,是因为他们以为“强必治,不强必乱;强必宁,不强必危”[2]206诸如此类,无一不在强调行动、作为的重要性。
墨子所尚之“力”较之于《周易》之乾乾健行,至少有以下几方面的特点值得我们关注。其一,墨子把《周易》中的天威化作了人力,把力之源从天上拉回到人间,把听天命化作了尽人事。其二,墨子把人之命运交给了“力”,主张人只有在勤勉中不断强力,才能求得国泰民富。命运自由“力”定,而非天定。其三,墨子把“力”的主体扩大到社会各阶层,看到人人各有其不断增长之力,看到了推动社会发展的“合力”,可谓我国早期的实践论者。
《比》卦初六曰:“有孚比之,无咎。有孚盈缶,终来有它吉。”意思是说,有诚信的人前来亲辅,没有祸患。诚信如同满缶酒,酒香四溢,最终定有意外的吉祥。《小畜》卦六四曰:“有孚,血去,惕出,无咎。”即是说,讲诚信,能排解忧虑和恐惧,使自己免受灾害。《大有》卦六五曰:“厥孚交如,威如,吉。”是说心怀诚信与人交往,并施以威严,吉。《随》卦九四曰:“有孚在道,以明,何咎?”九五又曰:“孚于嘉,吉。”就是说,存诚信而守正道,使自己的美德显明,有何祸患?将诚信献给嘉善者,是吉祥的。《家人》卦上九曰:“有孚威如,终吉。”意即家长治家有诚信而又威严,最终得吉。《睽》卦九四爻辞曰:“睽孤,遇元夫,交孚,厉无咎。”是说,乖离孤独之际,遇到善人,交之以诚信,虽危厉但无祸患。《丰》卦六二曰:“有孚发若,吉。”是说如果能以自己的至诚之心去启迪,是吉利的。《未济》卦六五曰:“君子之光,有孚,吉。”君子的光辉,在于有诚信,是吉利的。“有孚”观念在《周易》经传中不可谓不多。
尽管“有孚”字样在《墨子》中从未出现过,但“信”“允”等表“诚信”之词却屡屡出现。兹举数例,以阐明墨子对《周易》之“有孚”思想的扬发。
《墨子·经上》有云:“信,言合于意也。”[2]222《经说上》曰:“信,必以其言之当也,使人视城得金。”[2]222这里,墨子立足于“我意”,给“信”下了一个全新的定义。所谓信,就是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完全一致,心里想的和客观事实完全一致,说出来的话要经得起事实的检验,这就好比是说,假如你说城上有金子,让别人去城上找,果真找到了,这就叫作信。墨子的“信”,说得出口,做得出来,经受得起检验,具有直接的现实性。在墨子看来,“信”是君子修身必须遵循的言行准则。《修身》中有言:“言不信者行不果。”又言:“行不信者名必秏。”[2]7即是说,话语不诚信,做事一定没什么好结果;做事不诚信,名声必然受到损害。墨子进一步主张“凡我国之忠信之士,我将赏贵之;不忠信之士,我将罪贱之”[2]47。这里,墨子给了王公大人们一个“从奖惩两方面入手培育于国忠信之士”的可行方案。当然,诚信不但下层民众要有,上层统治者也要有。《尚同下》中,墨子认为,凡使民尚同者,“必疾爱而使之,致信而持之,富贵以道其前,明罚以率其后”[2]77。《明鬼下》有云:“若能共允,隹天下之合,下土之葆。”[2]175也就是说,如果都能做到恭敬诚信,那么天下就会和合,国土就会保全。
通过对《墨》《易》的综合比较,我们清楚地看到墨学对《周易》的应合,主要表现有以下几点。其一,两者的目的是相同的,都是为统治阶级顺利实现长效的阶级统治服务的。其二,两者所关注的对象也是基本相同的,即把“关系”及“关系的处理”作为自身关注和解决的重点。其三,两者的体系构架也是基本相同的:《易》有“节”,《墨》亦有“节”;《易》有“乾乾”,《墨》有“强力”;《易》有“有孚”,《墨》有“信”;《易》有“同人”,《墨》有“兼爱”“尚贤”“尚同”等。在笔者看来,以上三点可能是墨儒能在诸子百家中脱颖而出成为显学的理论根源。同时,我们也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墨子》对《周易》的发展也是十分明显的。首先,在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处理上,《周易》是形式大于内容的,表现在占卜中就是先来一通令人生畏的迷信仪式,再假附卦爻说事;表现在统治者行为作风上,就是讲排场,显威风,以彰显能力和权势地位。而《墨子》则是内容大于形式的,《节用》《节葬》《非乐》实质上都是反对形式主义的,这对于反腐倡廉、厉行节俭、光盘行动等都具有现实的指导意义。其次,从构成《周易》和《墨子》的哲学体系的主要内容上看,《墨》“节”较之于《易》“节”无疑大大增强了可信性和实用性;“强力”较之于“乾乾”无疑更加强调了力的动态过程性和发展性;“信”较之于“有孚”,无疑增加了检验的环节,使“信”可真正得以确信;“兼爱”较之于“同人”,无疑取消了爱的差别,扩大了爱的范围,这使得学术的弘扬有了更为广泛的群众基础。最后,从行为与结果孰先孰后这一问题看,《周易》是先占卜出结果再来决定行动的,是结果决定或引导行为,而墨子却取《论语·子路》中的“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这句话的前六个字,主张行动产生结果,强调实践的主体地位,较之于前者,这也无疑是进步的、有效的,也是科学的。
综上,墨家的生活哲学实际上就是“民生哲学”,旨在建构一种有序有效的永续规则[4]。当然,《墨子》与《周易》之间的勾连是多元渗透的,涉及经济建设、政治稳定、军事保障、社会和谐、文化采借等诸多方面。可以说,《周易》作为早期的中华文化的源点,对墨子及墨家弟子都有着巨大的影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同时,墨家在对《周易》思想继承过程中,基本剔除了其迷信的外衣,深得其义理精奥,充分体现出了墨学的创新精神和民本思想。在今天看来,曾显耀华夏的墨学仍不啻倡议节用贵俭兴国、勾绘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历史强音,亦为培养文化自信的宝贵资源[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