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炜
(南京大学 文学院, 南京 210046)
明清两代的诗文评点文献不可谓不夥,学界对评点这一文学批评方法的研究亦相当深入。然遍邀同时代文坛胜流为己品题,又将诸家评语汇刊于刻本之上如法式善《存素堂文集》者,仍较为罕见。不同评者的衡文门径非一,趣味万殊,不同的文学观点在评语“场域”中既有融通,亦有碰撞,呈现出嘉庆年间(1796-1820)京师丰富而生动的古文批评风貌。
《存素堂文集》(又《续集》三卷),[1]为清代文人法式善所撰。法式善(1753-1813)原名运昌,字开文,号时帆,因筑梧门书屋、诗龛,故又号梧门先生、诗龛先生。其先为蒙古伍尧氏,内务府正黄旗人,乾隆四十五年(1780)进士,官至国子监祭酒。法式善一生以结交名流、提携后进为好,又因其国子监祭酒的身份,成为乾嘉时代主持京城文坛风会的重要人物。
关于《存素堂文集》的点评时间,大致是从嘉庆五年(1800)前后开始,持续到法式善去世之前。《存素堂文续集》稿本第四卷目录上标有“庚午”“辛未”,距法式善去世仅一年,故法式善文集的品评持续到其去世前没有疑问,而评语的起始年代,则须作考察。
首先,从《存素堂文集》的序跋来看,最早的序跋为嘉庆五年冬赵怀玉所做,其序言道:“顷以所著《存素堂文初钞》见示。”未言及抄本上有各家评语,则现存评语应为嘉庆五年后产生的;其次,从《存素堂文集》的整理来看,各家所作序跋均为嘉庆五年至六年之间,在此前,法式善似乎并没有将文集作过一定的整理;其三,从法式善与参评者如秦瀛、张船山、王芑孙等人的交往来看,其在嘉庆六年到十年间的往来更为密切,这一点在存素堂诗集中可以发现;其四,法式善与袁枚、罗聘素来交好,袁枚还为其诗集作过序跋 。然而文集中却无二人的只字片语,很可能是因法式善请朋旧品评文集时此二人已不在人世(按袁枚卒于嘉庆二年(1797),罗聘卒于嘉庆四年。)
《存素堂文集》及《续集》最大的特色在于每篇文章末尾都附有法式善时人的评语,评语数量分别在一至六条之间。据笔者统计,《存素堂文集》《续集》共收录了29位文人的评语,列之如下:
《存素堂文集》:王芑孙(50)、陈用光(46)、秦瀛(20)、吴鼒(20)、洪亮吉(19)、孙星衍(17)、石韫玉(11)、阮元(11)、赵怀玉(10)、杨芳灿(10)、初彭龄(9)、吴锡麒(9)、汪廷珍(7)、谢振定(7)、何道生(2)、张问陶(2)、翁方纲(1)、何元烺(1)、王苏(1)。
《续集》:秦瀛(19)、阮元(11)、陈鹤(8)、吴嵩梁(6)、马履泰(6)、陈希曾(5)、李保泰(3)、言朝标(3)、朱文翰(2)、王泽(2)、初彭龄(2)、蔡之定(1)、赵怀玉(1)、叶绍楏(1)。
合《文集》《续集》来看,评语超过15条者共有6人,分别为王芑孙(50)、陈用光(46)、秦瀛(39)、阮元(22)、洪亮吉(19)、孙星衍(17)。上列品题者既有名公巨卿如阮元,更有翁方纲、孙星衍、吴锡麒、王芑孙等一批乾嘉时代最负盛名的文人才士,反映了法式善在当时文坛的号召力。
据学界相关研究,法式善与时人的文学交往应是建立在诗歌唱和(诗龛、西涯唱和)基础之上的,但法式善平生交游极广,仅据其诗集统计,乾隆五十五年(1790)至嘉庆十五年(1810)间,就有30人过访、留宿诗龛,若加上法式善在京城参与的各项唱和活动,则其平生交往朋旧人数当在700人左右。[2]通过这些数据对比可知,法式善的文学交往与其生平的诗歌唱和有一定差异,他在选择朋旧为文集作评语时,可能经过了一定的选择。那么问题由此出现,法式善会选谁来给自己的文集作评语呢?
考察留下评语最多的几个文人(王芑孙、陈用光、秦瀛)生平,不难发现,他们背后存在着一个小型的京师古文交流圈。如陈用光为秦瀛所作墓志铭提到:
君(秦瀛)于诗、古文及制举业皆力追古人风格,而能有所自得,少时为齐次风、杭堇浦所知,既得举,则见重于窦东皋。官京师,与王惕甫、鲁山木先生以文字相质,及见姚姬传先生,而弥有契合焉。[3](P521)
引文中提到的王惕甫即王芑孙,鲁山木(鲁九皋)为陈用光舅父,陈用光自幼传其古文之学。又如王芑孙在《惕甫未定稿》中的回忆:
旋为北游,忽忽二十年,士大夫类以诗歌相取质,莫言古文,惟无锡秦小岘(秦瀛)、建昌鲁君絜非(鲁九皋)、闽县龚君海峰(龚景翰)、偃师武君虚谷(武亿)谬以相推,每见磅礴无昼夜,不参他语。[4](P249)
王芑孙自序署为嘉庆三年(1798),而鲁九皋(鲁絜非)卒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武亿卒于嘉庆四年(1799),故王芑孙与上述诸人的交往则大概在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以后的较长一段时间内。到了嘉庆初年,鲁、武先后凋零,作为后辈的陈用光在进士及第后加入了这个圈子中。此外关于陈、秦、王三人以古文相切磋之证据,亦在在皆是:
公尝曰:吾文自不及秦侍郎、王学博,况前人乎?谓秦瀛、王芑孙也。(梅曾亮《礼部左侍郎陈公用光行状》)[3](P417)
足下山木之甥,又学于姬传先生,宜文体之正,有异乎时辈之所为文者……山木后,江右之能为古文者,舍足下而谁?”(秦瀛《与陈硕士书》)[5](P479)
值得注意的是,王、秦、陈三人均与桐城派有着或深或浅的关系。其中,陈用光(字硕士)“自少好为文章,及壮师姚郎中鼐”,[3](P417)为姚鼐得意弟子。作为研究姚鼐文论重要文献的100余篇《与陈硕士札》,便是在姚鼐与陈用光的信札往返中产生、并由陈用光整理刊刻而成的。秦瀛虽不曾拜入桐城门下,但正如凌鸣喈《小岘山人诗文集序》中提到的,“(先生)其文出入韩欧,大约于震川为近,而义法简严则得之于望溪方先生”。[6](P136)亦可列于私淑桐城的文人之中。[6](P17-23)王芑孙虽与姚鼐在关于词章与考据问题上有过争论,但其自述古文启蒙即从望溪(方苞)遗书处来,[7](P249)故也深受桐城派的影响。
除了王芑孙、秦瀛、陈用光等人相对“小众”的古文圈之外,当时在京师,还有一个涉及人数更广的古文交流圈子。正如吴嵩梁《双藤书屋诗集序》中提到:
乾隆五十六年(1791),余(吴嵩梁)因梧门(法式善)与君定交,是时王述庵先生(王昶)方以诗、古文提倡后学,而秦侍郎小岘(秦瀛)、吴祭酒谷人(吴锡麒)、王通政葑亭(王友亮)、洪编修稚存(洪亮吉)、李编修介夫(李如筠)、王典簿念丰(王芑孙)咸在京师。[8](P3)
这个范围较广的京师古文圈不仅包括王芑孙、秦瀛等人,还加入了吴锡麒、洪亮吉、何道生等古文爱好者,并且法式善也参与其中。但在这个“广义”的古文圈中并不存在一个如桐城派一般共同信奉的古文理念,其中人物如吴锡麒、洪亮吉、何道生等更是有清一代著名的骈文家,显与王芑孙、陈用光等奉秦汉散文为圭臬的“泛桐城派”大异其趣。因此,在这个范围较大的古文圈子中,古文与诗歌一样,更多是作为交游传阅的“艺术品”。
在这个古文圈子中流转、品题的古文当然不止一部《存素堂文集》(图1)。潘重规先生旧藏一部裕瑞亲笔手书《萋香轩文稿》(图2),潘先生跋语提到:“此稿凡史论、游记杂文廿余篇,篇末多缀当时名士法式善、杨芳灿、吴鼒、张问陶、谢振定诸家手评,自序成于嘉庆八年三月,盖裕瑞中年以前作也。”[9]杨芳灿、吴鼒、张问陶同时出现在《存素堂文集》的品评者名单中,正说明在当时的京城,文人间有传阅文集并题写评语的风气。在《萋香轩文稿》中的评语均由品评者自书,并钤有鉴藏印,如图中法式善评语后即钤有“诗龛借观”之印。
《存素堂文集》附刻的评语展现了它在文人圈中的流通、评阅痕迹,亦体现出嘉庆年间京师文人对古文的接受效应。对于王芑孙、秦瀛、陈用光等人而言,古文是他们倾注心力的名山事业,而对于更多的文人而言,古文与诗歌、画作类似,更近似于圈子内部流通的“艺术品”,以供玩赏之用。以上因素,都展现在如今所见《存素堂文集》近30家评语之中。
图1 《存素堂文集》
图2 《萋香轩文稿》
文学的评点犹如布尔迪厄所建构的“文学场域”,在这个特殊的文学空间中,不同的品评者首先需要进入作品(以及背后的作家)所建构的文学语境之中,以一套被共同接受的“游戏规则”展开竞争。[10](P134)而具体到《存素堂文集》的品评上,每一位品评者如何“发声”,以及“发声”背后所蕴含的批评范式(“游戏规则”),都是需要关注之处。首先简要对各类评语的基本内容进行分类,笔者在综合比较《存素堂文集》《续集》《萋香轩文稿》各家评语后,将评语分成三类:掌故类、文法类、风格类。
掌故类指评语主要叙述的是和文章内容有关的见闻掌故,如王芑孙在《宋元人集钞存序》后评道:“吾乡顾侠君《元诗选》《初集》《二集》《三集》皆已刊行于世,晚岁续纂《四集》百有余家,亦已写成洁本,尚有一二爵里缺考未及刊行而遽捐馆舍,今其本流落人间,经三四转折乃归于我。此吴下先贤未竟之业,应归吴下后生料理,究竟其事。仆藏其本,徒增忉怛耳。”叙述掌故,与上文所论文集作为玩赏之物的性质有着重要关系。
文法类指的是有关文章章法、句法等方面的评语,如“缭而曲,如往而复,此乃真有得清微淡达之境者也”(秦瀛评《吴云樵编修时序》);“用墨不丰而意义有余,短制所贵也”(王芑孙评《槐厅载笔序》)。此类评语多见于王芑孙、秦瀛、陈用光等古文家笔下,体现了他们对于古文章法的关注与造诣。
风格类指的是对于文章整体风格及其源流的判断,如“是虞文靖、杨文贞一派文字”(阮元评《同馆试律汇钞序》);“直敌永叔《集古录序》”(吴鼒评《存素堂印簿序》);“用笔处纯是北宋大家文字”(初颐园评《成均课士录序》)。
以下将重点讨论品评者如何在多条评语中确立自己的评语策略。评者进入到“评论场域”,面对之前的评语,最主要的两种策略即为正承与反承。所谓正承,便是从正面回应、拓展前人的评语。在正承中,后来者往往根据前人的评语加以拓展、深化,如《成均课士续录序》(《存素堂文集》卷二):
赵味辛:议论和平,文亦遒洁可诵。
秦小岘:道峭有介甫遗风。
何兰士:淬水湛卢,其锋甚锐。此种文字直从《战国策》得来。
初颐园:立论既正,而一唱三叹处风神溢出。
细读《序》文,此文胜出之处在于后半之议论,姑且录之于下:
或曰:“莫子雄于文者也,若王子、陈子不皆雄于文者乎?不皆为先生所津津称道者乎?何莫子出而世莫撄其锋,王子、陈子屡战而屡北,文固可凭乎?”余曰:“莫子之文之雄也,操诸莫子也,出而世莫撄其锋,不操诸莫子也;王子、陈子之文之雄也,操诸王子、陈子也,屡试而屡北,不操诸王子、陈子也。”士但勉其操诸己者而已矣,其不操诸己者,听之焉。世之愿为莫子而不愿为王子、陈子者,皆当视其所操何如耳,彼王子、陈子之所操,夫何惭于莫子哉?
对于莫子(莫晋)与陈子(陈栻)、王子(王得新)截然不同的仕途遭遇,法式善认为他们所具有的学识与才华,是能够自主把握的(“可操诸己”),而仕途的沉浮,则与自身的能力、操行无关(“不操诸王子、陈子也”)。读书人应专注于磨砺自己的才学、品性,至于仕途之高低,岂是评价人的标准?赵怀玉的评语首先即由这段议论入手,“议论和平”,指的是法式善的论点正当,而至于他的行文风格,赵怀玉将其归纳为“遒洁”;到了秦瀛手上,他将这种文风推源溯流至王安石(“有介甫遗风”);何道生则对秦说进行了修正,他认为文章中的设问、回答以及文字的回环往复,更来自《战国策》中纵横家开合跌宕的文风。
要之,在古文批评领域,自来有将唐宋八大家散文溯源至秦汉古文之尝试,如姚鼐在《古文辞类纂》“论辩类”小序中即提到:“盖退之著论,取于六经、《孟子》,子厚取于韩非、贾生,明允杂以苏、张之流,子瞻兼及于《庄子》。”[11](P1)在一篇文章所构成的“评论场域”中,有关评论正是如此不断深化、后出转精的。
与之相反,反承是对于前人评语的回应与反驳,也最能体现评语之间的相互关系。如《曹景堂制艺序》(《存素堂文集》卷三):
吴山尊曰:前半曼衍后半奇崛,是老泉晚年文字。
孙渊如曰:后半乃似荆公。
吴鼒将法式善此文的风格归结为“前半曼衍,后半奇崛”,并将其溯源至苏洵,而孙星衍则持不同意见,认为后半部分的奇崛之风应该溯源至王安石。又《明大学士李文正公畏吾村墓碑文》(《存素堂文集》卷四):
孙渊如曰:读此足以发思古之幽情。
洪稚存曰:笔力简峭似合南丰、半山为一手,不特表章前贤一节足传也。
陈硕士曰:此文是欧阳,非曾、王也。
此处评语之间产生了较大的分歧。洪亮吉认为法式善此文文风合曾巩、王安石为一手,其特点在于“简峭”。而陈用光则不以为然,他认为此文反与欧阳修“纡徐委婉”之风相近。细读《碑文》,法式善先叙述了自己多次寻访李西涯墓不得、最后在一片荒村中觅得的经历;随后考之文献,梳理了李西涯一族在畏吾村的繁衍,直至日后的衰落。最后,法式善感慨道:“公之五世之墓聚于一域,身没而子孙不振,至于屑穹碑为灰尘,夷马鬣为陇亩,不亦深可喟耶!然以文正之勋德,虽无子孙能使后之人不忘其窽藏之地,而咨于野人老衲,卒得其实,不至终沦于蓬藋,非文正之灵而能若是乎?”全文围绕作者寻访西涯荒冢的经历,一唱三叹,以抒情作结,确实近于欧文“纡徐委婉”之风。
在《存素堂文集》的点评中,陈用光对于在他之前的点评的反驳犹多,梅曾亮《陈用光行状》言:“然有问者,未尝诡其说以告。虽年辈相若,或先进成德,言及文章之源流、真伪、雅俗,信深于心,矢口不移,不以世俗酬答有所瞻顾。”[3](P417)这正是陈用光评语风格最贴切的注脚。
不夸张地说,《存素堂文集》中的29家评语,背后实际蕴含着29种不同的文学评论观点。与一般独立的文论不同,不同的评论观点在《文集》之下“短兵相接”,在碰撞中不断融合,极为生动地反映了乾嘉之际文学批评的互动生态,更大大地开拓了《文集》评论的深度与广度。就笔者所见,《存素堂文集》所收录的同时代文人评语数量,在当时是首屈一指的(不包括《史》《汉》、韩柳集等经典著作评点),这尤其体现了本书的批评史料价值。
在评语“众家争鸣”背后,不可忽视的是评者身后的批评范式之争。辨别《存素堂文集》评语背后的“话语”体系,是了解乾嘉之际古文批评理论演进的重要方式。其中,“神韵说”这一诗学批评方式被引入古文批评领域,是《存素堂文集》评语的一个鲜明特色。“神韵说”这一清初王士祯提出的诗学理论,频繁出现在《存素堂文集》与《萋香轩文稿》的古文批评领域:
以拙胜,以味胜,得诗中三昧,恐入渔洋口中,不能如此了了。(阮元评《谷西阿诗集序》)
修洁劲炼,深得龙门三昧。(赵怀玉评《许愚溪传》)
结处每能放宽一步,得妙远不测之神,而无节外生枝之累,此是得古人三昧处。(孙星衍评《宋庠包拯欧阳修论》)
触处圆通,深得禅宗三昧,当与坡仙《前》《后赤壁赋》并传。(杨芳灿评《书风雨游记后》)
“诗家三昧”是王士祯常用的诗学概念,除《唐贤三昧集》外,他在论诗时也常常使用“三昧”的概念。如“予常闻荆浩论山水而悟诗家三昧矣,其言曰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12](P86)“南城陈伯玑允衡善论诗,昔在广陵评予诗,譬之昔人云‘偶然欲书’,此语最得诗文三昧”[16](P84)等等,用禅学来譬喻神韵诗学“意在言外”的审美意境。众所周知,神韵说的思想基础来源于佛、道两家,而尤其来自禅宗。渔洋自述:“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之。”[12](P83)乾嘉时代的古文批评也大量涉及禅学概念,如:
善疑善断,笔足以赴之,《楞严》所谓“精真洞然,如观掌果者”也。(吴鼒评《论泾川丛书张东山史疑高光论》)
得大解脱,得大自在,坡翁海外文字有此奇特。(阮元评《诗龛图记》)
中有所得,言皆实谛,非严沧浪以禅喻诗比也。读之不禁作天际真人想矣。若曰作非非想,正恐无有是处。(何道生评《诗龛图记》)
上述引文涉及的评者包括阮元、孙星衍、杨芳灿、法式善、吴鼒等人,那么,何以“神韵说”在清代中期依然风行且进入到古文领域?这应当与法式善等人对王士祯的推崇有关。
法式善曾提到“于我朝诗人中,则深嗜渔洋先生”。(《王子文秀才诗序》)[13](P1037)其诗作也多次提到“神韵”“三昧”之说:
谁分两宋与三唐,我奉苏斋一瓣香。拈出秋诗写禅榻,直从神韵识渔洋。(《题翁覃溪先生摹王渔洋徐东痴墨迹后》)[13](P96)
悠然诗三昧,初不假文字。即以禅喻之,此为第一义。(《笪绳斋孝廉写诗龛图见贻》)[13](P170)
不仅如此,舒位在《乾嘉诗坛点将录》中对法式善的评价即是“前有李茶陵,后有王新城。具体而微,应运而兴。在归中吉,张吾三军。其机如此,不神之所以神”。李茶陵为李东阳,王新城即王士祯,可见法式善对王士祯的瓣香为学人所认可。
对王渔洋的推崇也是当时京师文坛的风气,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活动即是嘉庆十三年(1808)秦瀛组织的“寿王会”,法式善应邀参加,并作有《九月六日秦小岘侍郎招,陪翁覃溪先生,暨吴兰雪、刘芙初、陶季寿,补作新城王文简公生日,五更骤雨,恐不果行》《雨稍止竟赴小岘之约》二诗。[14]清代文人有为前辈文人贺寿之风,比较有名的是寿苏会[15]与顾祠。[16]秦瀛、翁方纲、法式善此次纪念王士祯之生日,无疑是渔洋诗学一次“经典化”的过程。因此,神韵诗学进入《存素堂文集》中的古文批评领域也就顺理成章了。
不过,此类引“神韵说”入古文的理论范式,在此之后的古文批评中极为少见。这首先在于王士祯对后代的影响不断减弱,而更重要的,则是嘉道之后桐城古文的崛起导致古文批评理论的主体性不断提高,这种“引诗入文”的批评方式便成了历史。
与上节提到的神韵说不同,《存素堂文集》评语中还存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那便是新兴的桐城派文论,其中以秦瀛、陈用光二人为代表。秦瀛所作评语即大量使用了“谨严”“简质”等相关的评价标准:
谨严有法,详略得当。(《张新塘传》)
简古矜重,枝辞蔓语,芟刈殆尽。铭幽之文,固宜如是。(《封中宪大夫浙江分巡温处兵备道例晋通议大夫云南提刑按察司按察使李公墓志铭》)
简质详尽。(《钱南园诗集序》)
简质有古人之风。(《先妣韩太淑人行状》)
此虽小文,具见精洁。(《德定圃師遺稿跋》)
秦瀛20处评语,提到“简”“严”“洁”等概念的就有11处之多。这正是使用了桐城派文论中“尚简”“尚洁”的评价体系。作为桐城派的开山始祖,方苞在“义法”中最重“雅洁”,他提到“南宋、元、明以来,古文义法不讲久矣,吴越间遗老尤放恣,或杂小说,或沿翰林旧体,无一雅洁者”,[17]后如刘大櫆论“文贵简”:“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18](P8)除文论之外,桐城派文人甚至在编纂选本时,也根据“义法”对前代古文进行删削,更体现出“简”作为桐城派古文理论的核心要义。[19](P111-124)
翻检秦瀛《小岘山人诗文集》,可证“简质”是其奉行一贯的桐城古文心法:
余读先生文高简质实,诚有如范、欧阳之所称者,质与文互胜,而质乃文之干,质有余者不受饰,文之至者辞不繁。如治金锡,必粗矿去而光润生。[5](P656)
望溪论文最严,其言曰:“言有序,尤贵有物”,于前明归熙甫之文犹未肯以有物许之。盖望溪深于经术,讲求义理,务为明体达用之学,故其文简质,按之确有义藴可寻,庶几可谓有物者矣。[5](P668)
除上文提到的“尚简”的文章风格论外,在《存素堂文集》评语中,还能看到具有桐城特色的文体论,如陈用光评法式善《武虚谷传》提到:
传金石文字,韩、欧、王三家体各不同。然欧、王固从韩出者也。韩多一直叙去,不立间架;王则于其人之有特立独行者,或特提一节叙之于前,而后详识其生平。传之体虽不同于碑志,然其法未尝不可通用。虚谷生平大节在杖军役一事,兹文用王法叙之最合体制。要之王虽从韩出,固仍从太史公列传中来也。其写生处皆法韩公,则又为介甫所未有。(陈用光评《武虚谷传》)
在碑传文体中独采韩愈、欧阳修、王安石三家,是桐城派鲜明的主张。王芑孙在与陈用光的信札中提到:“至来书金石文字,唯韩、欧、王三家,此外皆不足法,是桐城一家之言也。桐城于此道中最得其传,然其文境不无小隘,亦正坐此。”[20]这种桐城派的“一家之言”,早在《古文约选·序例》中,方苞便指出:
退之、永叔、介甫俱以志铭擅长。但序事之文,义法备于《左》《史》,退之变《左》《史》之格调,而阴用其义法;永叔摹《史记》之格调,而曲得其风神;介甫变退之之壁垒,而阴用其步伐。故于退之志铭,奇崛高古精深者皆不录。录马少监、柳柳州二志,皆变调,颇肤近。盖志铭宜实征事迹,或事迹无可征,乃叙述久故交亲,而出之以感慨,马志是也;或别生议论,可兴可观,柳志是也。于永叔,独录其叙述亲故者,于介甫,独录其别生议论者,各三数篇,其体制皆师退之,俾学者知所从入也。[21]
方苞将碑志文体上溯至《左传》《史记》,认为韩愈碑传文无所不包,欧阳修的碑传吸收了韩愈《马少监墓志铭》一类叙述亲故的风格,而王安石的碑传则发展了韩愈《柳子厚墓志铭》一类在文中别生议论的文风,欧、王各得韩文之一端。这正是陈用光评语中“传金石文字,韩、欧、王三家体各不同。然欧、王固从韩出者也”的理论来源。同时,陈用光进一步辨析了三家在行文结构上的差异,以为“韩多一直叙去,不立间架;王则于其人之有特立独行者或特提一节叙之于前,而后详识其生平”,对桐城文论进一步拓展与深化。
从《存素堂文集》中展现出的古文批评范式,能够看出清代中期的古文理论之消长。王士祯自康熙年间提出神韵诗论之后,被目为诗坛宗主,其流风所及,甚至影响了嘉庆年间的古文批评。而自诩为古文正宗的桐城派诸人,早间虽有康熙年间方苞在京城宣扬其说,但自方苞离世,乾隆中期姚鼐离京南下之后,桐城派在京师的影响急剧下降。吴孟复《桐城文派述论》提到:
姚鼐之后,梅曾亮当道光之季,“最名能文,居京师,京师士大夫日造门问为文之法(吴汝纶《孔叙仲文集序》)”。曾亮亦是陈用光弟子。而光之舅父为新城鲁仕骥,亦服膺于姚鼐。[22](P118)
由此,陈用光、秦瀛乃梅曾亮声名鹊起之前在京师汲汲以桐城古文自振者,《存素堂文集》即保留了大量他们使用桐城文论与时人衡文、甚至攻驳的记录。道光以后,随着桐城派的兴盛及骈文派的兴起,神韵说在古文批评中逐渐销声匿迹,《存素堂文集》中的两大批评范式的对立也不复存在。
与诗话、书信等成篇的专题文论材料相比,文集评点较为琐碎,因此往往被此前研究所忽略。然而,通过对于《存素堂文集》诸家评点的观察,我们对乾嘉时代的文学生态有了更加具体而微的观察,发现更多被文学史所遮蔽的细节,而这正是评点这一文献为文学研究提供的“在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