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广远,崔开远
(1.东北大学 艺术学院,辽宁 沈阳 110819;2.渤海大学 文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知识分子作为特殊的文学形象,灿烂生辉、迥然各异,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展现出绵远悠长的图谱。鲁迅、沈从文、张天翼、老舍、巴金、贾平凹、王小波等都在不同时期、不同作品中对此群体进行了细致、深刻的描述和刻画,如《伤逝》中的子君与涓生、《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八骏图》中的周达士及其视角下同宿舍楼的七位教授、《华威先生》中的华威先生、《四世同堂》中的落后书生钱默吟、《家》中的高家三兄弟、《废都》中的庄之蝶、《青铜时代》中的古代知识分子等。进入21 世纪以来,知识分子群体成为越来越多作家刻画的对象,从日常化的社会生活到复杂的精神世界都被细致而深刻地揭露出来。在对知识分子精神出路的探寻上,安勇便是颇具个人风格的一位。在他的两部以知识分子为主人公的中篇小说《杀死杨伟大》和《木僵》中,他深入现实生活,用平实的笔触成功地塑造了杨伟大、项振民、项振业三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他们分别代表了面对工业化、市场化时代知识分子所选择的三条不同的道路——反抗、堕落与逃离。
解读安勇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首先必须明确在历史的不同时期知识分子的地位和境遇。“知识分子”一词是在西方现代化社会背景下产生的。1898 年,敢于坚持真理、伸张正义的佐拉等作家对德雷富斯事件提出抗议,并发表了《知识分子宣言》。其中这样写道:知识分子具有先锋的使命,应该逃离加之于他的法则,实践与制度而追求某种具有可能性的东西,即真正的批判。
佐拉所阐释的知识分子是极具批判意识的“社会良心”,他们必须富有理性、良知、知识和勇气,且具有公共属性,在必要时伸张社会正义。这大体指出了知识分子应该扮演的角色。著名社会学家齐格蒙·鲍曼在其著作《立法者与阐释者——论现代性、后现代性与知识分子》中指出:“‘知识分子’一词在20 世纪初刚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是为了重申并复兴知识分子在启蒙时代的与知识的生产和传播相关的总体性关怀……成为一个知识分子的意向性意义在于,超越对自身所属专业或所属艺术门类的局部性关怀,参与到对真理(truth)、判断(judgement)和时代之趣味(taste)等这样一些全球性问题的探讨中来。是否决定参与到这种特定的实践模式中,永远是判断‘知识分子’与‘非知识分子’的尺度。”[1]虽然齐格蒙·鲍曼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带有某些理想主义色彩,但大体上指出了知识分子在社会中应扮演的角色。然而,随着现代化进程的逐渐深入,知识分子往往被卷入市场化经济的大潮之中,在文化商品化与文化产业化的社会中将知识和文化转化为利益,逐渐向优越的物质生活靠拢,迷失了精神信仰,丧失了社会质疑者、批判者的角色。
从中国的历史来看,古代社会中传统知识分子——士大夫,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他们依附于“势”而又以“道”制约着“势”,庞大的文官体制下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他们不仅是皇权的执行者,还是借“势”以实现自己远大抱负的文人群体。他们以天下为己任,进而形成知识分子“文以载道”的精神传统。自近代社会以来,知识分子是时代变革前列的先锋。五四运动中知识分子率先觉醒,他们要求关注人本身,是思想解放的先行者。鲁迅的铁屋子理论,便说明了知识分子应该是唤醒麻木群众的时代启蒙者,他们是铁屋子中率先觉醒的一批人。他们处在这个时代的中心,推动着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李大钊率先扛起马克思主义的大旗,使马克思主义在知识分子群体的努力传播中得以发展。到了革命时期,面对国家的存亡,知识分子化身为救国家于危难的战士,他们不仅用笔唤醒群众,还投身于革命之中,成为封建势力的掘墓人。鲁迅用其锋芒的笔触,针砭时弊,在其《呐喊·自序》中的立场也由“启蒙”转向“救亡”。随后,知识分子作为政治话语的传声筒登上历史舞台,为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反右斗争和随之而来的“文革”虽然给知识分子群体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创伤,但知识分子从未停止过充当社会批判者,坚守自己的精神信仰。“文革”结束后,知识分子又迅速登上历史的舞台,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发挥着自己的作用。
20 世纪80 年代以来,中国正处在重要的社会转型期,市场经济逐渐地取代了计划经济,整个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时候,市场经济刚刚建立,市场经济的逐利性使得人们在选择各种思想观念时以对自己有利为判断标准。同时,市场经济主体的多元化,也导致人的价值观念的多样化[2]。在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下,中西方文化也相互碰撞与交融,文化产业化的出现,使一大批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活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进而引发了90 年代的“人文精神论争”。安勇在其作品《杀死杨伟大》与《木僵》中塑造了三类知识分子的形象:“启蒙”无果绝望到想杀死自己的杨伟大、在精神信仰与现实冲突的撕裂中痛苦地突破底线走向堕落的项振民和怀揣着文学梦想碌碌无为而最终逃离城市回归精神故乡的项振业。安勇在创作中,关注的一直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出路问题,他与大多数“70 后”作家一样深入生活力求真实,用平实的笔触细致地刻画出生活中的知识分子形象。
反抗是知识分子抵抗社会的一种决绝的姿势与坚毅的方式,知识分子通常是温文尔雅、柔弱无力的代名词,而事实上,一旦触碰到其生存的底线或者思想的边界,其透彻三分的回击和宁折不屈的反抗是任何力量无法摧毁的,如闻一多的著名演说《最后一次演讲》、刘文典的愤怒一脚等,昂首向死、勇于赴难永远是知识分子的一份重要的底色。安勇的小说《杀死杨伟大》中的杨伟大便是一个宁愿“杀死”自己也不愿向污浊社会妥协的知识分子。他是个事事都自己做不了主的人,名字是死去的爷爷给取的,没经过他的同意爸爸便把名字强加给了他;他只想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但却被他妈妈硬是拉着到机长老刘那里当了一名钻工。他只想叫自己想叫的名字,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想做一个独立的个体,但在所有人的眼里他都是个疯子,是个“不正常人”。他无数次站出来呼吁“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怎么做人那是自己的权利”[3]。杨伟大总爱跟其他人玩“你是谁”的游戏,他认为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别人明白: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主体性,要认清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为自己而活。显然,安勇刻画的杨伟大是以“启蒙者”自居的,他就是鲁迅铁屋子理论中先清醒过来的人。然而,在其他人的眼中,杨伟大只是个“脑袋被驴踢过那人”“脑袋长包那小子”,当他们看到他读的书中有个为了人类去盗天火、被宙斯惩罚吊在高加索山脉上被鹰啄食的天神普罗米修斯时,从此他便成了“普罗米修斯”。安勇巧妙地用“普罗米修斯”暗示了主人公的启蒙者身份和悲剧命运,这是颇具讽刺意味的,一位为了人类去盗天火受到惩罚的天神在世人眼中和试图唤醒他们的杨伟大没有区别,都是疯子,是被嘲笑的对象而已。最终,启蒙失败、规劝无门并且丧失话语权成为“被迫害者”和“替罪羊”的主人公走上了“自杀”之路。
杨伟大做了三个稻草人,颇有仪式感地将他们吊死在三个地方:钻塔的最顶端、城市家里的厕所与厨房的门框上。这三个地点是耐人寻味的,是作者经过深思熟虑的。隐晦地揭示了主人公走向“自杀”的根本原因。安勇在文中这样写道:
我背着编织袋,走完大片大片的芦苇荡,穿过几个村庄和一个小镇后,看到了城市的楼房。我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但依然觉得它非常陌生。这种陌生不仅仅是情感上的,而且是无比真实的。有几次,我在平时非常熟悉的街道上走着走着,就突然迷了路,绕来绕去,也辨不清东南西北。可能从骨子里来讲,我还是个农村人。总是会在城市的繁华面前大惊失色,无所适从[3]。
安勇用独白的手法揭示了杨伟大的内心世界,他不喜欢城市,于是他将象征着“杨伟大”的稻草人吊死在城市的家中。他无法接受工业文明与现代化带来的媚俗和颓废,那么他便将“杨伟大”吊死在象征着工业文明与现代化的钻塔顶端。他以杨7 的身份将杨伟大杀死在城市与钻塔,这是一种无声的抵抗。作为知识分子群体中的一员,他有着自己的启蒙立场与自己的精神信仰。面对时代背景下的社会大环境,他始终充满陌生感,感到无法适从。终于以“启蒙者”自居的杨伟大在这个时代中被边缘化了,最终他以极端化“自杀”的方式完成了对自己精神高地最后的坚守。美国心理学家K·T·斯托曼的著作《情绪心理学》中说,焦虑是一种意识到威胁性刺激却又无能为力去应付的痛苦反应,也即个体内心因恐惧而产生的一种无方向性情绪。他不仅是一时的状态,而且也可以成为人格特征,从而导致精神分裂[4]。安勇笔下的杨伟大显然是存在精神问题的,他无法融入社会,迫使他杀死社会认可的杨伟大从而留下自己真正的人格杨7。这反映了他既无法像五四时期知识分子那样扛起“启蒙”的大旗,又不能像革命时期知识分子投身到民族救亡之中,知识分子的“道”在物质化生活中失去了得以依附的“势”,无法践行自己的精神信仰,他不断寻找希望。
并不是所有的知识分子都会在守卫精神信仰与批判立场时果敢顽强、宁死不屈,相较于杨伟大“自杀”式的控诉与反抗,《木僵》中的项振民则是在痛苦的挣扎中逐渐走向了堕落。原来的项振民爱好文学,相信文学能带给人梦想,在他看来梦想就是人的脊梁骨,没有它,人就站不起来。他常说:“人总得有点梦想才行,不能只知道按部就班地过日了。”[5]他梦想着开一家公司,自己为自己打工。然而,当他的梦想真的成真了,他却在现代化的时代背景下卷入金钱的洪流之中被迫折断“脊梁骨”迷失了自我。
现实有时是残酷的,由于项振民忙于事业,错过了接女儿放学的时间,孩子在离校门不远的十字路口上遭遇车祸而死。他因此陷入自责悔恨之中,还患上了一种病——木僵症。他的妻子也因此遭受了致命的打击,从此吃斋念佛神经紧绷,多次疑心他背叛婚姻,并用女儿的死控制他。对女儿的愧疚感是他最后的底线,他包容妻子的多次怀疑与无理取闹,对她不离不弃,他拼命地发展事业弥补自己的愧疚,直到资助因贫困而失学的女孩谷晓雅,项振民的木僵症才有所缓解。项振民对师弟闵克诚也格外的好,合作开公司不久,闵克诚却恩将仇报,另立山头。在商战中,项振民遇到重重阻力,导致身心疲惫,濒临崩溃,于是他走向了堕落。
项振民在走向堕落的过程中是极其痛苦的,他的这种痛苦来源于知识分子的精神坚守。项振民想尽力做一个正直的人,也努力地做一个正直的人,但其周边的环境使他想保持自我的精神信仰与道德底线异常的艰难。他无法以个体力量对抗汹涌的经济大潮,那么他只能被迫选择驯化自身,以找寻新的希望。“现实型文学偏重于对客观现实的冷静观察和理智分析,直接揭示现实矛盾,触及人生。”[6]在描写项振民一类知识分子时,直接揭示的就是现实矛盾,触及的就是人的心灵深处。
《木僵》中的项振业,没有像项振民一样在痛苦的挣扎中走向堕落,更没有像杨伟大那样选择极端的“自杀”方式与现实对抗,而是选择了一条温和的道路,那便是逃离。回归他的精神故乡——农村。安勇对知识分子的刻画,不仅关注社会环境对知识分子精神信仰的冲击,同时他也深入知识分子群体的内心世界,深刻地揭示知识分子群体自身的缺陷。
沉迷于小说的项振业在高考落榜后,先是去当代课教师,但坚持了一周就放弃了。为了从家中逃离,项振业便同意父亲的提议去投奔亲戚。他先是去了大哥项振国的汽车修理厂,他很喜欢这份工作,因为除了喜欢看书和写作外,最喜欢的就是摆弄车。项振业理想的生活状态就是白天摆弄方向盘,晚上能摸到书本,有朝一日,一边开车旅行,一边写作。不仅其父亲觉得他胸无大志,就连大哥项振国也觉得他太死板、少言语,也不爱与人交流。
后来,在跟随二哥项振民后,项振业依然没有主动学习养活自己的技能,只是想当一个闲人。项振民鼓励他学习测量技术,他总觉得自己不是做这个的料。实际上,他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看书、写作或者摆弄车。他产生过逃回农村的想法,却因为缺乏面对父亲的勇气,没有逃离。面对他不想做的事情,他也几乎从不反抗。实际上,他是项振民走向堕落的参与者与旁观者。他明知道项振民在逐渐滑向谷底时,却没有过一次提醒或者规劝。他把项振民当成知己,认为他们都怀揣着文学梦想,他一次次强调项振民是个好人,是个有良知的人,却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堕落。在项振业的身上,知识分子的责任感与批判精神全无展现。项振业有的只剩骨子里的懦弱,这种懦弱的外化便是他的沉默寡言,面对种种人性扭曲与黑暗,他主动选择了成为一个失语者,项振业这类知识分子用“逃离”表示反抗,以期望去寻找新的精神家园。
安勇在《杀死杨伟大》与《木僵》中融入自身经验塑造了面对市场化冲击选择了三条不同道路的知识分子形象。我们在杨伟大、项振民与项振业的身上都能找到作家自身的影子。在辞掉工作专心写小说前,安勇便是做测量工作的,因而他在塑造知识分子形象的时候,总是把他们置于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相冲突的境遇中去思考:作为知识分子到底该坚守自己的精神园地,还是为了生活放弃自己的文学理想与精神信仰。“杨伟大”大概就是作家面临抉择时精神困境的产物,最终选择回归精神故乡写小说的项振业便是安勇自身的折射。在安勇的笔下,他们三人选择的道路虽然各不相同,但是命运却殊途同归,都没有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中找到合适的精神出路。在对杨伟大、项振民、项振业三人的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的细致刻画中,安勇向我们展示的知识分子在市场化时代无所适从的精神苦闷。他们不愿意抛弃自己的精神信仰与道德立场,但又无法在社会中找到合适的生存之道。处于“撕裂”状态的知识分子,该如何守卫自己的精神高地、摆脱现实的精神困境、寻找合适的生存之路,既是安勇作为知识分子对“自我”的发问,也是对那个时代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