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鑫莹
人性一直是难以描述的话题。残酷戏剧理论创始人阿尔托以全新角度直面来自本体的恶,揭示生命本身的残酷,宣泄这种残酷性的力量,最后以残酷的表象显现去完成精神的升华与心灵的超脱。青春片《少年的你》融合了残酷戏剧理论元素,以本该阳光美好的校园为场景,展现潜藏在生活中的残酷的一幕。导演将这种残酷作为一种真正的精神活动,以感性的、充满情绪空间的生活化动作仿制来与少年性格心理渐次变化暗合,共同交汇成对人生的思考与理解。
残酷戏剧这一理念是由剧作家阿尔托提出的。他否认了戏剧的精神分析,主张用剧烈的、冷漠的、强烈的动作讲述非凡的事件,表现自然的冲突和自然微妙的力量,将自然存在的力量与主人公联系起来。在这种力量下,主人公往往会做出与之意愿相违背的举动。这在《少年的你》中也有较多体现,如主人公所面临的校园暴力、原生家庭的悲哀都属于一种不可抗拒的因素。残酷戏剧的核心是恶。从形而上学的意义上讲,恶是永恒的法则,而善则是一种努力,而且已经是双重残酷了。在其表达中,善永远只是停留外侧表层,而内侧深处是恶。阿尔托的残酷戏剧并非简单地在戏剧中表现血腥和暴力,而是通过恢复戏剧自身的语言,即通过动作、声音、颜色、造型等恢复戏剧的原始目的。恢复戏剧的宗教色彩和形而上学色彩,其核心表达是恶,演员表演恢复的就是核心中的恶,而这种恶是宇宙中的必然性。在阿尔托的意识中,这种恶意味着形而上学。阿尔托的戏剧伴有谵妄的色彩,他所指的残酷是指事物对我们施加更可怕的残酷的影响。他希望戏剧表现脱离剧本,通过形式化的表演、灯光、声音等物造型的帮助来表达“舞台化的语言”,以程式化的画面感来表现戏剧中形而上学的特点。在《少年的你》中,导演多次运用近景和特写镜头来压缩空间,给观众一种无法喘息的感受,以此塑造出残酷美学意蕴。比如,主人公陈念好不容易盼到母亲回家,但一夜过后只能看着母亲离去的身影。导演灵活运用了窗户这一元素——封闭的窗框,竖直的框条形成压抑的小格子,似乎组成了一面牢笼,隔绝了双方沟通的心灵,封闭起陈念的心灵。同时在影片中,导演又多次将演员动作与表情进行了细节化的设计,以此来展现人物内心,从而推动情节的发展。
正常而言,学校本应是阳光明亮的。而在《少年的你》中,导演刻意用明亮的色调展现学校环境,用美好的校园环境反衬学校因教育的偏颇而导致的种种黑暗。当胡小蝶与陈念的凳子先后被别人泼上红墨水后,老师对胡小蝶只有一句“没听见上课铃?”的斥责,对陈念也只有一句轻飘飘的询问。作为教师,他非但不处理欺凌者,却将矛头指向受害者,并下意识地作出受害者有罪论。他认为,学生之所以被欺负,是因为其未处理好自身和同学的关系。虽然班主任在陈念报警后也努力予以保护,肯定陈念被欺负后反抗的做法,努力为陈念塑造良好的读书环境。但在现实的社会压力下,以及欺凌者家长的抗议中,班主任只落得被学校解雇的下场,直至后来只能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去鼓励陈念以保护其向往光明的心。事后学校一再处于无为的状态,只关心学生的学习与高考情况,导致之后的悲剧进一步发展。
影片中,导演多次将人物角色原生家庭的出现设置在黑夜这一特殊时刻。比如,陈念母亲最开始便是在黑幕中匆匆现身。这仿佛只是为陈念在家中学习时被人砸门揭示原因,以及为后面被同学加倍排挤和霸凌埋下引子。事实上,当母亲出现后,陈念的脸开始处于阴暗的影调中。尤其是当陈念为母亲染发时,她的脸与母亲那昏黄的灯光映照出来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通过这一对比,我们内心可以产生一种奇妙的感受——母亲似是陈念的阴影,就如母亲自己所说:“我知道我这个妈不称职。”而之后,陈念与母亲也一直在黑暗的环境中通话。在表现小北原生家庭时,导演沿用了这一技法。小北在黑暗中与陈念互诉内心情感问题。小北的脸映衬在一片黑暗中,也是为了演绎出自己家庭的悲哀。结合小北面无表情的脸,再与小北向陈念倾诉完后翻身把头埋于黑暗中,呢喃“你是第一个问我疼不疼的人”的行为相呼应,画面充斥着他的原生家庭的悲哀以及他憎恶绝望的心情。此外,像魏莱等三个欺凌者的父母,他们的几次出现都处于不正常的情境中。比如,魏莱因与胡小蝶自杀事件密切相关,涉及到校园欺凌被警察带走时,其父母才出现。其父母在第一时间出现的原因却是接受不了惩罚而互相责怪。
透过老警官对郑易那句对现实现状的了然和充满无奈意味的劝解就可以知晓,这几个做出欺凌行为的孩子的父母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参与是不足的,更遑论关心她们的心理健康。这便为孩子之后的行为埋下了不可撤销的隐患。如魏莱会更多地看重金钱,这从她对胡小蝶的死的漠视,反而对其死后父母还能获得大量金钱的事情表示赞同可以看出。之后警官提及让魏莱与父母沟通,她更是激动地表示不会给受害者一分钱。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更别说对自己行为产生悔悟之心。这与后面魏莱父母所表现出的以成绩的优异程度来评判孩子品行的做法不无关联。而魏莱她们之所以做出欺凌的举动,或许就是在压力之下的一种释放。
警察在调查胡小蝶事件时,没有想到应该对被调查者给予隐私保护,致使陈念在调查结束后被欺凌者欺负。在影片中,导演多次设计利用一些小景别去表现司法人员的脸,例如近景、中景等。透过这些镜头,我们可以看到执法人员面临着法律和道德的双重考验和质问。但在现实的无奈下,他们最终归于平静。最明显的是警官郑易开车带着陈念,两个人无言静坐的场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下,导演有意安排了特写镜头将两个人的脸放大。通过表情的放大,观众感受到了现场的压力,也感受到郑易作为警官对自己身份的质疑和陈念对命运人生的悲鸣。最初警官在调查胡小蝶死亡事件时,警官还会帮胡小蝶寻求被欺凌的证据。但在证据不足和欺凌者未成年的身份下,警官不得不选择妥协。而主人公陈念在最初遭受校园欺凌时,使用了全部勇气去报警。她希望能摆脱这一困境,但等来的却是失望,以至于后来陈念开始寻求法律以外的力量,甚至是与法律反向的力量来帮助自己。然而,当这股反向力量与法律力量虽然目的相同但手段相悖时,司法部门在法与情的边界上最终选择了法。这恰恰是导演想要借助矛盾化的处理来表达自己的思考:任何人首先应处于非个体化的程序中,即使这个程序不完善,而我们要做的便是改进这一程序。这似乎也是导演拍摄这部影片的立意:个体的力量终归是渺小的,与其每个人都做出那种无奈的选择,不如从深层次探讨如何推动司法系统更好地完善,以便为更多人提供真正的保护。
女主人公陈念这一角色一直闪现着宝贵的人性光辉。她出身于贫穷糟糕的家庭,却充当着家人的希望。即便从小到大目睹了母亲许多难堪的经历,陈念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家庭。甚至当母亲因不堪的经历被陈念获知而自责时,她会用满不在乎的言行来安慰母亲。当胡小蝶坠亡时,全校师生唯有陈念一人走出来为其盖上一层外套,让其保留最后一丝的体面。可以说,陈念骨子里是个极其温暖的人,只不过在现实的重压下,她不得不缩进自己的保护层中。可在陈念自顾不暇时,面对坏人的欺凌,她仍然勇敢地拨打了报警电话。这开启了她与小北的第一次碰面。当她因小北的保护摆脱了校园暴力,而欺负她的徐渺被接替成为被欺负者向她寻求帮助时,陈念仍坚决地帮助了她,并因此被设陷受到了侮辱。
陈念是影片中一个闪耀着光辉的人性角色,这主要源于她始终拥有一颗向往美好的心。就像她在英语本中所写:“我们生活在阴沟里,但有些人依然在仰望星空。”她在仰望星空的同时也在给予他人星空,她始终勇敢地面对世界,并与生活中的黑暗做斗争。影片最后,导演采用了对比的手法,将小女孩的沉默与周围学生朗朗的复读声形成视觉冲击。而这个小女孩仿佛就是曾经的陈念以及那一个个被欺凌者。陈念守护小女孩回家的画面,仿佛预示着她在得到了美好后,如今也成了一个对美好的守护者。
男主人公小北无疑是一个一直处于黑暗中的人。从导演对他出场时的场景安排以及对他镜头的展现可以看出,这个角色生活的场景如此糟糕。这么一个在普通人眼中如同坏人一般的形象,却恰恰始终有着至诚至真的内心。他会默默为守护的人安排好一切,比如他对陈念的保护方式。他知道自己在外人眼中的固有形象,所以他只会远远地追随陈念的身影。当陈念不小心误杀魏莱时,小北冷静地利用之前无意中触及的强奸案,借用好兄弟的车为其安排不在场证明,直至最后试图以强奸者的身份来掩盖陈念误杀的真相,以一步步达到最后保护陈念的目的。此外,他又是怀有满腔热血的人——当面对不正义场景时,他仍冒着危险去揭穿。影片最后,他身在阳光下随着陈念的脚步向远方而去的背影,既像是对以前美好时光的映照,又像是对从前晦暗生活的告别。
阿尔托追求的戏剧是唤醒沉睡在人们内心的矛盾。他的戏剧放大了现实的残酷与生命个体的恶,彰显出生存的痛苦和生活的残酷。他认为只有残酷才能净化心灵。影片《少年的你》借用舞台语言、符号语言形成一种纯粹的戏剧语言表现力。它通过主人公陈念的视角进行事件的展现,以此来表现出现实人物自身与不可调控的自然力量之间的矛盾关系,还原生命所带来的折磨与痛苦,继而达到一种对生命的黑暗净化和治疗的目的。正如影片最后的情节设置,两个少年在警官郑易的引导下正确面对自己的过失与错误,重获新生,完成了一种自我救赎,在出狱后迎接到真正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