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托生命的最后11年中,有9年在疯人院中度过。悖论的是,阿尔托的思想对20世纪已降的现代戏剧以及其他文学艺术形式的影响难以估量。在先锋艺术家看来,阿尔托的艺术思想体现了回归到最原始的——“靠本能驱动的人的真实状态”(Sass,“The Catastrophes of Heaven”73)。马丁·爱思林在《安东尼·阿尔托》中认为,阿尔托的思想展现了“无法控制的,多形态的运动”和“异质的复调”,阐释了“具体体验”和“无拘束的酒神狂欢”,是对“日神精神”与抽象思维的胜利,或者说,阿尔托展现了 “从逻辑中解放的情感…可以成为放纵的情感的辉煌的修辞”(122-127)。也有论者认为福柯关于疯狂的诠释与阿尔托思想有相似之处。疯狂使人得以从所谓的西方文明中解放出来,回归到人的最本真状态,给人类以修复“被认为是正常的惊人异化”的希望(Laing 126)。
国内对于阿尔托思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残酷戏剧的戏剧本体和哲学思考的研究中,而中文译本《残酷戏剧:戏剧与重影》成为最重要的研究材料。本文通过对包括《残酷戏剧》在内的阿尔托其他文稿的分析研究,试图勾勒出阿尔托思想发展的心路历程,为进一步研究阿尔托艰深而晦涩的思想体系提供些许帮助。
阿尔托痛苦的精神探险的生命历程不断发展变化,互为支撑。从1920年代到1940年代,阿尔托的生命轨迹和思想经历了从基于西方传统认识论的生命价值的渴求,到对前文明原始文化的希冀,直到对两者的彻底失望的过程。
一
1920-30年十年间,阿尔托的思想被称作日神精神阶段。之所以说是日神精神阶段,是因为阿尔托在这个时期的思想的根基没有超出西方对基础价值的诉求,或者说对价值的理性诉求。这个时期的阿尔托应该是精神最“正常”的阶段,这表现在阿尔托本人也遵循着正常/违常的逻辑认为自己得了“可怕的精神病”。①思考给阿尔托带来莫大痛苦,然而,从主观上,阿尔托并不希望自己不再思考,或停止这种给他带来痛苦的思考。他解释说,“有生命的思想”是“有意识的,清晰的,它可以观察自我生命,可以评判思想本身”(Artaud,Selected Writings 192)。上述所引表明阿尔托认为思想是自我存在的自我意识。也因此,阿尔托常常试图通过执着地对其思想的思考、控制和描述来战胜存在的虚无感。 阿尔托“睁开眼,看;闭上眼,想”(Sass,“The Catastrophes of Heaven” 77)。 基于此认识论,阿尔托进行自我观察,观察着自己观察事物的行为,思考着其思想的过程,持续地检测对其意志的回应。在他看来,思考与人的存在不可分离,至少,思想是人的情感最丰富的源泉,“构成生命本身的动力和现实感受”(75)。可以看出,这个阶段的阿尔托以一种近乎乌托邦的形式接受西方传统价值体系,并试图用这个体系来“医治”自己的“病症”。他渴望着思想与感觉、灵与肉的统一。这个阶段阿尔托的思想没有越过传统哲学范畴。
然而,阿尔托的思考并不能减轻他的痛苦。阿尔托零零散散的日记和早期著作中表达了他痛苦于生命无意义的虚无感。阿尔托这样描述自己:“完完全全与生命隔离”,过着“行尸走肉的可耻生活”,他不认为自己还活着(Artaud,Selected Writings 92)。他抱怨上帝把他造成会走路的机器,可是又无意识地感到精神与身体的破裂(Artaud,Poet Without Words 81)。在《神经测量仪》(The Nerve Meter)(1925)中,阿尔托重复着与“现实的分离”感。他抱怨他无法扑捉到自己的思想,无法表述他的感知,无法用文字来表述稳定的世界。他感觉他的身体、思想以及外部现实不真实地存在着,无法相互配合;他永远处于某种无法言状的、不可言喻的恐怖和毁坏的边缘。尽管如此,阿尔托从来没有想过放弃思考本身。在其日记中,阿尔托表达了他要坚持不断追寻,以期待结束这种令其窒息的状态。他写道“我完全与生命脱节。我所受的折磨与折磨本身一样苦涩。我需要用疯狂的,以比这窒息大几十倍的想象,才能思考我的病痛”(Artaud,Selected Writings 92)。为了扑捉他头脑深处独特的感受,确定他的状况,思考他的病痛,阿尔托试图通过控制自我意识来抗拒身体的痛苦和虚无感,掌握那似乎总是在半路就消解的语言形式。(Sass,“Antonin Artaud,Modernism”255-260)然而,承载着阿尔托愿望的自我意识使其思考更糟糕,语言和自身存在感更变得不可靠。阿尔托描述他无法展示思想的力量。因为意识与思想不停的对话,其结果是思想变成一种不断被缩减的独白,或者说,思想在通过语音逻辑产生之时就变质了。阿尔托感到他的思想不可能在现有语言体系中表述。他的思想经由语言的表述使得意义破碎,充满了可怕的持续的空白。阿尔托说,每当他想表达自己思想时,就会变得结结巴巴。在阿尔托看来,思想应该可以自我表达。然而,当思想要自我表达时,却又退缩了。这种退缩使其思想困于心中,就如痉挛般变僵;大脑想说的事情太多,思想流又太猛烈,表达变得不可能。(Artaud,Selected Writings 293)用精神病学来解释阿尔托的感受倒是很方便,即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的状态。若真如此,研究阿尔托就变得枉然了。不过,在阿尔托也承认自己的“违常”后不久,他就否认了之前所说的他的痛苦来自想得太多,无法表达。更准确地说,阿尔托的问题是思想不能与来自自身驱动力的情感和意象同步。他解释说,他更大的感觉是头脑一片空白。他说,事实是,他的痛苦不是因为想法太多,而是缺失。进一步说,本该发展成为精确而具体的思想的缺失导致懈怠,混乱和脆弱。阿尔托所叙述的这种感觉显然与精神分裂症有了区别。换句话说,他的痛苦在于语言体系对于他的精神活动的彻底崩塌。阿尔托时时感到思想远远超出语言所能赋予他的表达形式。他不能言说,无法言说他的想法。因为他一旦说出来,思想就不再是其原始状态了。
可以看出,阿尔托对用语言表达其思想的绝望和期待所产生的张力导致阿尔托身体和精神的巨大痛苦。不过,他仍旧执着于通过思考达到灵与肉的统一。可以说,这个阶段阿尔托的思想没有超出黑格尔的哲学范畴。不过,在这个阶段阿尔托下意识地有了找到语言体系外更恰当的表达思想方式的渴求,以阐述这令人恐怖的痛苦最主要的特征以及折磨他的不可言状的状态。时至1932年,当他开始酝酿残酷戏剧的理想时,阿尔托第一阶段的阿波罗精神也就要结束了。
二
阿尔托思想变化的第二个阶段常常被看作是阿尔托对戏剧美学最具贡献的阶段。因为他完成了《残酷戏剧:戏剧与重影》(The Theatre and Its Double)。用阿尔托自己的话来说,人们所看到的令他狂喜而疯狂的计划可以被当作酒神精神对日神精神的抵抗。
在《戏剧与重影》的前言中,阿尔托写道:“人们从来未见到如此多的罪恶,他们稀奇古怪,莫名其妙,只能说明我们无法驾驭生活”(5)。对阿尔托来说,混乱是“物体与字词、与思想及其代表者——符号之间的断裂”,古老的欧洲思想体系,包括法国思想文化不能适应这个时代。至此,阿尔托不再痛苦不堪地想要找到控制自己头脑中无边无际的“怪念头”的语言和办法。这个阶段阿尔托阐释了他的戏剧美学体系,也继续着阿尔托第一阶段对思想无法表达的愤愤不平的抱怨。此时,阿尔托形成了“意识”是最终的罪魁祸首的思想。所以,在他的美学体系中,意识是最要删除的东西。阿尔托认为意识是文化在人身体中的形态。意识不再是存在的源泉,而是趋向对世界和感觉的虚无,因为意识永远与真实有距离。或者说,意识不再是物质的世界的反应,意识把人与真实存在隔离。阿尔托寄希望于剧场来解决这个问题,而剧场的动力在于人的本能感官体验,在于前文明的,原始文化的狂欢仪式。《戏剧与重影》中,阿尔托写道,戏剧的使命是使“内心的压抑重生”(5),激发出人的本能,忘记一切常态意识,唤醒人的感官,而“凡是(对唤醒感官)起作用的就是残酷”(88)。阿尔托认为传统戏剧,至少他所处时代的戏剧没有唤醒人的感官的作用。这也解释了阿尔托为何主张“利用一切语言:形体、声音、话语、激情、呼喊”(9),而不是传统基于剧本的对话式语言。关于残酷戏剧,阿尔托继续写道,残酷戏剧要使观众处于“相互对立”的“痉挛状态”激情中,使观众感受狂欢节般的诗意,引起“心灵和感官的真正感觉,”挖掘“古老神话中那种骚动不安的力量”(88),戏剧应该与“往日巫术的力量相似”(89)。也因此,阿尔托对原始文化的巫术仪式有了兴趣。他认为,没有观众,只有演员,人人参与的原始狂欢仪式中没有象征,没有表现。一切都是展现,直接作用于人的感官。他认为在原始文化中可以窥见“伟大的整体性”(Artaud,Poet Without Words 136)。在古老的宗教中,他发现人与天、人与其创造者是合一的。这在他看来,是“有机的文化”,“一种基于思想与肌体联系的,思想沐浴于所有肌体的,同时回应肌体的文化”(Knapp 135)。在阿尔托看来,原始人摆脱了“意识的霸权”,可以诉诸于启示性情感的诉求(Artaud,Poet Without Words 128)。他打定了主意要到墨西哥塔拉乌马拉印第安人的居住地去探险,找寻“纯粹的红种印第安人”“与自然的无意识”相关联的“有魔力的文化”(142)。
阿尔托认为东方文明,或者说异教文明不同于西方文明在于其不是试图与具有无限能量的神建立关系,与神圣达成联系,而是具有渴望自身神圣的内在逻辑。也因此,阿尔托赋予了原始文化以拯救功能。最初接触到塔拉乌马亚人时,阿尔托将其视作即生又死的、沉迷于哲学思考、鄙视自身肉体的人。他记录了祭司巫师的话:最初,世界是真实的,它与人类的心跳共鸣,在人类的心里回荡。现在,心不在那里了,心灵也不在了,因为神从心里撤出了。(Artaud,The Peyote Dance 34)他想象这些印第安人似乎更是自觉的,而非自发的原始状态,或者说,他们瞥见了人类意识的发展轨迹,而防御性地退缩了。
阿尔托希望从将自我与世界、精神与肉体、理智与情感、意识与语言合一的非西方文化中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终于在1935年,已经对西方文明厌恶透了的阿尔托前往墨西哥,开始了塔拉乌马拉印第安文化探险旅程。
这次探险并不顺利。由于资金不足,阿尔托在墨西哥城滞留了数月,阿尔托沮丧地发现人们对塔拉乌马拉印第安文化几乎一无所知。随后,阿尔托设法弄到足够的经费,继续旅程。而此时,他正在戒毒,这使得他疲惫不堪,经常感觉恍惚,产生幻觉。在终于来到印第安人中间后,阿尔托又无法说服当地人马上表演他期待已久的皮约特仪式,即服用使人产生幻觉的植物皮约特后的塔拉乌马拉印第安人的巫术仪式。他不得不等待数周。此时,阿尔托感到自己的身体“发生巨变”,成了“脱臼的组合”,“毁坏的肌体”(Artaud,Selected Writings 382-383)。也就是说,阿尔托开始怀疑他的朝圣之旅,他的原始主义的价值了。他写道:
事已至此,我最终发现当我处于所期待的诸多启示之地的入口时,感到那么失落,那么强烈的被抛弃感,被罢黜感…这都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一个舞蹈,为了迷失的印第安人的仪式,一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用他们早就忘记与何方神圣相连的故事来回答人们的问询….到底为什么呢,是什么虚假的描述,什么幻觉和表面的直觉让我希望得到某种身体解放方式,或者一种力量,一种解释,那种借助我内心愿景所达的,我曾经认为超越所有维度的解释呢?(384)
最终,印第安人表演了阿尔托神往已久的仪式。阿尔托看到祭祀巫师开始击打地面,仔细寻找尘土里具有魔力的数字和符号。旋转的舞者敲打着奇特的钟,发出似郊狼的吼叫。这时候,祭祀巫师念着咒语,向着新来的人洒水,用魔杖击其头。按照印第安人的指令,他躺在地上,以便仪式可以临到他身上。火,不间断的祈祷声,尖叫,舞蹈以及如活人墓穴的黑夜,化为一个有机体,在他身体上方转动。(Knapp 391)阿尔托写道:“我知道我躯体的命运不可逆转地与此绑在一起。看到就要淹没一切的大火,我做好被焚烧的准备,我等待着浴火后的第一个果子”(Artaud,The Peyote Dance 57-58)。这是狂喜的经历。但是,很遗憾,这种感受持续很短。很快,阿尔托否定了自己的宇宙观,这种原始的、神秘的同一感很快被困扰他数年的痛苦和恐惧感所削弱。返回欧洲后不久,阿尔托写了《新人类启示录》(The New Revelations of Being)。在《新人类启示录》中,阿尔托传达着这样的信息——他曾经的恐惧和虚空又回来了。“很长时间,我感到虚空,但是拒绝将自己抛入虚空……当我确信我正在拒绝这个世界,现在,我知道我在拒绝虚空。一直折磨我的就是拒绝虚空,而虚空已经深入我骨髓”(Artaud,Selected Writings 413)。现在,留给阿尔托的只有一个充满悖论的选择——接受与生命隔离的存在,或者说,阿尔托抗争的模式是肯定无生命本身的存在。他写道:
我知道有人总想用虚空来启蒙我,我拒绝启蒙…我挣扎着活着,试图接受这个形式(所有的形式),那使人神志混乱地认为自己仍旧活在这个世上的幻觉变为现实的形式。我不想被蒙骗。源于我否认的虚空的死亡终于降临这个世界,降临到对其他人来说构成世界的东西。…这是一个真正绝望的人在对你讲话,他不知道活在这个世界的快乐,直到他现在离开了这个世界,现在他彻底与这个世界分离了。其他死掉的人没有与这个世界分离。他们依旧朝向这个世界转过他们死去的身体。我没有死,但是我与世界隔离了。 (413-414)
《新人类启示录》是阿尔托精神彻底崩溃前的最后一部著作。著作完成后不久,他开始了最后一次旅行——绝望的爱尔兰之行。旅行很糟糕,有报道说他有暴力和威胁举动。回到法国后,阿尔托被穿上紧身衣,开始了他长达九年的精神病院生活。
三
自从倒霉的爱尔兰之行后,阿尔托常常陷入不切实际的,充满暴力的幻想。有论者认为奇特幻觉更具有精神病人的特征,而不是早年的“奇特的想法”(Sass,“The Catastrophes of Heaven”83)。在罗兹岛时,他常常有很奇特的举止。比如,他常常在房间内边绕着圈,边疯狂大喊。用餐时,有时他会完成一个奇怪的仪式:有节奏地打嗝,或者膝盖和手触地,画着不可思议的圈圈。有时候,他会感觉他的身体不断地被不同的灵魂控制,他能听到这些灵魂在交谈;他声称“一切事物和生命都必须服从他呼吸的指令”(Artaud,Poet Without Words 188)。阿尔托又回到了其于1920年代身心痛苦的状态,或者说,被认识论意义上的不安全感和不存在感折磨。而与此同时,阿尔托对意识的极度厌恶已登峰造极。
这个阶段的阿尔托不再将意识与本能作为一对对立关系。在阿尔托看来,意识是败坏人的身体的有毒的寄生物,与身体无法分离。在对意识极度厌恶的同时,阿尔托又“发明”了另一个概念,即“意志”。之所以给意志加上引号是因为阿尔托所说的意志与传统概念不同。
在题为《去你的,思想》(“Shit to Mind”)诗中,阿尔托表达了对意识的极度厌恶。他写道:
做作而虚假的思想
寄居于排出体外的隐蔽的烟雾
挣扎着打个手势,却不是想法或事实。
这些思想,事实,价值和品质何在?
是没有生命的术语,仅仅当身体将其排出时的真实。(Poet Without Words 166)
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阿尔托渴望一种摒弃意识的身体存在形式。他写道“没有内在的,思想的,外在的,意识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你看到的身体——即便你侧身不看,身体也不会停止存在。身体就是事实:我”(168)。阿尔托不再希望本能和欲望,或者快乐和痛苦成为正在死去的思想的避难所,不再执着于本能与理性的较量。因为阿尔托感到再强烈的感官感受之于具有消解真实力量的意识也是脆弱的。事实上,对于意识所具有的消解真实的力量,在《残酷戏剧》的前言中阿尔托就阐释过。他写道:“如果说我们的生活中缺乏硫磺,即缺乏一种恒久的魔力,那是因为我们乐于观察自己的行为,并就行为的梦想形式坠入种种遐想,而不是被行动推着前行”(5)。也就是说,不真实的意识已经被化为真实本身。阿尔托诗意地表达意识如何消解真实,化作真实:
当我的手在发热,
事实是我的手在发热,当这被当作事实时,麻烦已经来了,
有了我的手在发热的感觉意味着进入了另一个领域。
如果我知道我的手在发热,我不是在掌控我自己,而是进入被监视状态。(Poet Without Words 167)
这里,之前被作为人类情感更高级的,更丰富源泉的欲望和感官快感就如思想变成包含着本质的缺失,是虚无的确切表达。在阿尔托离世一年前发表的题为“人性的面孔”(“Le Visage Humain”)一文中,他谈到身体是“概念的器官”,是“有目的的,指向世界的意识的身体场所”,就如虚空般出现(Artaud,Works from the Final Period 277)。现在,躯体对于阿尔托而言,就如意识一样可恶。他这样描述人的身体:“四个牙床中间的舌头,/两膝之间的一块肉,/一个空空的洞/对于疯子而言”(Selected Writings 524)。 1947 年,他的广播《与上帝的裁判决裂》(To Have Done with the Judgment of God)里的一个段落把人类的生命描述为电池:
人的能力和重心
被指向性生活
与此同时它是用来吸收
通过电流的置换
巨大的虚空,
不断加剧的
数不胜数的空洞
永远不能圆满。(Works from the Final Period 312)
与之前将感官与理性对立,意识与本能对立不同,阿尔托现在把认识/意识本身看作使原本自足的、纯粹的身体腐败的寄生物,将身体变成欲望的躯体。也就是说,寄居者将人身体毁坏,让人失去活力,同时引诱人肉体的欲望。阿尔托把意识称作淫荡的寄居者,其核心是纯粹的虚空。意识就是虚空,是寄居人类体内的与感官欲望和饥渴相连的虚无和妄念。既然阿尔托现在相信感觉和理性都败坏了身体,那么,他就要与外界切断一切关系,以达到“圣洁纯贞,完好无损,不可触摸”(Artaud,Poet Without Words 192)。 他写道:
没有知识,学识,
在人类一无所知之时
生命已经失去。
我不属于你的世界
我的世界在一切的对岸,它知道,明白自身,渴望,产生自身。(165)
阿尔托希望的身体是纯净的身体,“没有器官的身体”。既然精神错乱的淫荡寄居者通过引诱欲望来败坏身体,那么,为了消除腐败的影响,必须填补所有引出意识的空洞。唯一的办法是将感官彻底铲除,不论是意识,或是本能,或是五官,甚至是生殖器,肛门这些器官。在《与上帝的裁判决裂》结尾处,阿尔托描述了他梦到的验尸台上的手术,人的所有器官被摘除。“一个没有器官的人,他便没有了任何自动回应,也就恢复了真正的自由”(Artaud,Selected Writings 571)。
阿尔托要消除引起对方法论依赖的任何东西,那被认为产生虚空和不存在感的东西。事实上,他几乎否认了任何可以想到的哲理的或知觉的存在形式。他说:“我恨,因为所有知觉和存在都是懦夫。我讨厌,谴责所谓的存在感。我天然洁净,纯粹”(Artaud,Poet Without Words 192)。他渴望回到思想之前的状态,当“人们根本没有意识的概念”的状态(Artaud,Selected Writings 505)。也因此,他试图创立一个完全不同于《残酷戏剧》所阐述的戏剧的形式。这个戏剧种类中,人变成“雕刻的物体”,而不是“肿胀的生物”,“处于即死又活的状态”(559)。阿尔托所想象的人的优美状态是完全没有了吃喝拉撒的需要,没有了欲望,也没有对环境的意识,就如“长着凹槽的老树/不吃/不喝/不呼吸”(Artaud,Poet Without Words 182)。这样,人变成了能走动的树。“人类就是没有器官和功能的树,但是拥有意志”(182)。他认为这个世界最大的谎言是,人是有摄入、吸收、发酵、排泄功能的有机体,以及基于此创建了一整套隐蔽功能的秩序。这个秩序在审慎的意志王国之外。但是,事实是意志无时不在决定着自己,它不需要隐蔽的、被无意识操纵的功能。那没有器官和功能的树的纯粹的意志不是“具有消化功能的人类”的意志(Artaud,Selected Writings 519),而是没有被污染过、自我决定的、完全独立的意志,是完全彻底的、不受任何动机的支配的本自具足的意志。这是最高级的生物的意志,冷静,没有任何欲望。
显然,没有器官的身体不是酒神的身体,也不是黑格尔式的肉体与灵魂,思想与宇宙,自我与他者的结合,或者是尼彩式的日神与酒神精神的结合。灵魂与有机肉体的妥协对于阿尔托来说几乎等同创造一个心理放荡的寄生者,是令人厌恶的思维与欲望相结合的生物。阿尔托所说的没有器官的身体,没有功能和器官的树人,暗示了一种奇特的精神与物质的结合,即超越现有域限的思维逻辑和知识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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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托在其生命的后20余年里,经历了从对基础价值充满悖论的执拗渴求灵与肉结合的生命价值,到对前文明原始文化的希冀,直到对两者的彻底失望的过程。这个过程也可以说是对其1920年代深奥思想的绝望地回归。阿尔托没有器官的躯体是纯粹的、非世俗的意志。这种意志是自我决定的、自我认同的,是自我意识的本自具足。对于阿尔托,没有器官的身体是对放纵的欲望的胜利,是纯粹的否定,是身体/思想的充满悖论的伟大完满。
注释【Notes】
①除《残酷戏剧》外,文章所摘录的阿尔托著作为本文作者翻译。
Artaud,Antonin.Antonin Artaud:Poet Without Words.Ed.Naomi Greene.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70.
---.Antonin Artaud:Selected Writings.Ed.Susan Sontag.Trans.Helen Weaver.New York:Farrar,Straus,and Giroux,1976.
---.The Peyote Dance.Trans.Helen Weaver.New York:Farrar,Straus,and Giroux,1976.
---.Works from the Final Period.Ed.,trans.Clayton Eshleman and Bernard Bador.Boston:Exact Change,1995.
Esslin,Martin.Antonin Artaud.London:Penguin Books,1977.
Knapp,Bettina L..Antonin Artaud:Man Of Vision.Ohio:Swallow Press,1980.
Laing,R.D..The Politics of Experience.New York:Ballantine Books,1967.
Sass,Louis.“The Catastrophes of Heaven:Modernism,Primitivism,and the Madness of Antonin Artaud.” Modernism/Modernity 3.2 (May 1996):73-91.
---. “Antonin Artaud,Modernism,and the Yearning for a Private Language.” Culture and Value:Philosophy and the Cultural Sciences.Ed.Kjell S.Johannessen and Tore Nordenstam.vol.3.Kirchberg am Wechsel,Austria:Austrian Ludwig Wittgenstein Society,1995.
安东尼·阿尔托:《残酷戏剧》,桂裕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
[Artaud,Antonin.Theatre of Cruelty.Trans.Gui Yufang.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