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泠沅
(上海市教育科学研究院 上海 200032)
我认为现在是老的话题遇到了新的时代。这是我想说的第一句话。
最近我看报纸,相信大家都关注过两个问题,其实都是老问题。
一个问题是减轻学生学业负担。这是个敏感的话题,也是个老问题。20世纪60年代,毛主席就号召要减轻学生的过度的负担。1964年到现在,57年了,这个老问题又引起了关注。两个月前,我出席了一个教改座谈会。我说这些年成绩很多,不可否认。但说问题的话,有一句话反映了一个比较普遍的情况:不做作业,父慈子孝;一做作业,鸡飞狗跳。我们搞了那么长时间的科研了,结果还是弄得鸡飞狗跳。这是什么原因?今天论坛的主题是“长周期科研”,长周期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另一个问题也是很早就讲过,就是五育并举。德智体美劳很早就提出来了,现在叫五育并举。我最近碰到一个特级教师,她从“老掉牙”的小学课本里面读到这么几句话:猫会抓鼠,狗会看门;不会劳动,猫狗不如。我说,这几句话有道理。孩子们四体不勤、不会劳动怎么行啊!我们搞的是人的教育啊!这是劳动教育的问题。现在从家庭到学校,分数竞争愈演愈烈,值不值得研究?是什么原因?有没有育人理念的问题?
当前,很多任务已经提出来了,中央出台了很多刚性文件,里面有很多刚性的东西。是怎样,不准怎么样,有多少时间的限制,多少量的限制,文件里都有。写文件写到了这个程度,我想大概是蛮紧迫的。这样的关注抓住了要害,这些问题确实都还没有解决。几十年没有解决的问题,我们在新时代要有勇气去解决它们。
我最早做过教师进修学校的校长,主要搞教师教育。因为搞教师教育,我非常看重自己的这个岗位。我觉得学校要改革,教师是最重要的关键推动力。于漪老师说,教育质量说到底是教师的质量。7月下旬,我应邀回母校复旦大学参观交流,谈到中小学课程改革、创造力培养,大家干劲十足,涉及减轻负担,却有杯水车薪、救不了火的困惑,但所有人都同意教师重要的观点。
苏步青先生很早就说过,把教师的质量提高一点,这是教育改革的关键问题。今天这个论坛很重要,主题放在“科研与教师成长”的关系上,抓教师成长抓在点子上。而且现在正好是新的时代,就要着力解决这些问题。
现在,各位老师是不是还被叫老师?我听说最近的文件里面提出全员导师制,那么,各位都是导师了。每位老师都是导师,就是人生的引导者,是不是这个意思?叫“导师”,和单纯地叫“教师”,或者“我就是教书的”,这些叫法,内涵不一样了。这些问题,我们有没有课题去研究呢?
在这样的时代,我们是时候研究这种深入的问题了。长周期的课题,是深刻的、能够使我们的民族振兴的重要课题。机遇摆在我们面前,有志于研究的老师要好好干这个事情。
我问主持人王老师:“你觉得科研管用吗?”有的老师认为科研没用,在中小学分数一定要提起来;搞科研,远水救不了近火。这个看法不对,科研非常紧迫,我们要用科学的办法分析和解决问题,哪怕不是彻底解决,哪怕只是使这些问题有一个解决的起步思路。
现在,学校改革和教育科研,也有一个守正创新的问题。这是我想说的第二句话。
科研是要创新的,创新要创在做老师的本分上。有一次我们在一所师范大学,讨论基础教育如何建成高地。当时,著名教育家吕型伟先生在现场一言不发,到最后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各位都说得很高很高,高大上。我是从低处走来的,高等教育追求科学技术高大上,是可以的;基础教育往下走,深不可测,要追求所有人的素质都有所提高。”
如果我们搞教师教育的,只是想着搞出C刊发表的文章,恐怕不够。我们还得坚持一条路,往下走,跟老师们一起走,哪怕解决一两个具体问题,只要是有意义的真问题,其价值不一定就比写出一篇C刊的文章低多少。我始终有这样的想法。
我们不要忘记那一代人,其中还有徐汇区的赵宪初先生。赵宪初先生跟我说过一句话:“《庄子》说,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意思是,如果水积得很浅,那么要走大船是没有指望的。然后他创造了一句话:“师之蕴也不足,则其育长才也无望。”我一直记到现在。教师的内蕴(现在也叫理念、信念、知识、技能、功力)不足的话,那么要培养高素质的人才,也是没有指望的。
这句话说得多好!所以,科研有用吗?我问你的这句话,我们应该理直气壮地说,科研当然是有用的!
我的导师刘佛年先生,曾任华东师范大学校长。他说,现在最需要的是既懂得中小学教育,又肯从事教育科学研究的善于思考的人,与中小学教师结合起来,寻找一些有效的途径。这是前辈教育家的重托。我们干了几十年,任务有没有完成?完成了一小步,并没有多少贡献。所以有人采访我时,我说我们大概是属于过渡的一代,这一代人大多70多岁了。令人欣慰的是,下一代的中青年才俊,已经形成了群体,他们的起点很高,任务更重。重要的是,搞好学校科研,一定要牢记前辈的重托。
此时此刻,我想说一说自己亲历的一个长周期课题。我曾跟随吕型伟先生主持全国重点课题“面向未来的基础学校”,遍及全国13个省市,贯穿1986至2011年。耳提面命25年,有一件事让我无法忘怀,那是吕老到生命最后时日,我代表课题组去华东医院病房向他作“最后的汇报”。当我说到,我们揣摩他关于学校教育的研究方法:第一,改革目标明确,路径要靠大家创造的“摸石头过河的实践路线”。第二,石头在哪里?看来要学点教育史、改革史和国内外的多种经验,“用学习的力量避免盲目”。第三,最终怎么应对未来?这就是重要的第三条,“看懂现在就是面向未来”。我刚说完这三条,他突然从弥留中缓过神来说,这三句话的意思他都说过,它们是一个整体,不能割裂。他说完还想说,但浑身发抖,再也说不出话来。后来,医生叫我们立马离开,他到临终还惦记着面向未来的基础学校!
各位同行,如果我们冷静看待自己的基础教育,成就很大,问题也不少。我们有的时候很自信、很荣耀、很光鲜;有的时候,我们又很无奈,这个办法不好解决,那样做会遇到障碍。但是,所有这些东西,还得如同嚼甘蔗,哪怕是个困惑,哪怕是个焦虑,把它像嚼甘蔗一样,嚼出汁水,吐掉它的杂质。哪些是杂质,哪些是汁水?分清楚了,那就是看懂了。而看懂现在,才能真正地面向未来。
这是我想说的第三句话。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我作为中青年教师向于漪老师请教:“您怎么成为名师的?”她的话极简单:“我上语文课,一篇课文三次备课,坚持三年一定成为好老师。”真话就这么简单。这是一辈子学做教师的过程,过程里有周期性的循环。几次循环,不断改进,就越来越好。
在此基础上,我们总结成教师在职研修的“三关注两反思”经验。第一个关注,是关注现有的自我经验,自己备课,不要东张西望、抄来抄去,独立钻研,自己写。第二个关注是向外学习,看别人的设计,比自己做得好的地方有没有,差别在哪里。找到差别,理念就变了。第三个关注是落实到自己的课堂,看所教的班级与好的设计有没有差距,还可做怎样的行为调整。做好调整,学生才真有收获。其实,三个关注之间就有理念更新与行为跟进这两个不可或缺的反思支架。“三关注两反思”建立在以课例为载体的合作平台上,这样的循环往复,彰显了我国教研特有的组织文化和行动路线,深刻体现出中国特色教师专业化和源自“知行合一”认识论血脉的精华。
“教师成为有研究能力的实践者”,一直是我们在培养优秀教师方面的期许和追求。大家可以回想一下,早些年,我们对骨干教师提出课堂现场观察的要求,不放过每一堂课,即时即景,观察其中的利弊得失,思索改进的各种方法,从中锻炼教师的教学敏觉力,很有成效。但这种观察有一定的局限性,常受信息不全的限制,有时时间一拖很容易遗忘。
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引入信息技术,先是录像带,后来是视频光盘,技术带来了研究的突破。多角度的全息记录,可以提取大量数据以供分析;回放、定格与“显微”,可以考察一瞬即逝的细微行为(包括语言、动作与表情)。更为重要的是,教师“既是演员又是观众”的角色转变,这最要害的一步,成就大批好教师有了便捷的途径,大家不妨试一试。那时候,我刚从青浦调到上海市教育科学研究院,普陀区挑选了40位年轻教师要我指导。当时,我说院里工作忙得很,经常来不行,结果就用了这个办法,不断把自己和几个人的课录下来,自己看,几个人讨论,有些情境忘记了,重新再放一遍。一两个月集中一次,哪些地方自己的教学不行,哪些地方有了转变,哪些地方还需改进,大家一起说。这个指导历时两年多时间。现在他们有的成为校长,有的成为教研员,有的成为特级教师。其中有些人已近60岁了。回忆当年,大家都觉得这段经历太重要了。这样做培训,不需要很多的讲座。比如有位教师,某一句话重复太多,老是改不了;自己看录像,发现“我怎么会这样,讲得这么多”,马上改。
如今,不少教师正在成为基于证据的“循环改进者”。到了这一步,就是上海教研、科研中相当前卫的状态了。课堂教学也好,现在的跨学科、项目学习、教师成为导师等也罢,你就用录像机录下来,看视频,你是教师还是导师,一看就清楚了。其实视频分析大大扩展了证据的多样性,这主要是因为数据统计的资源大大丰富,事例分析的素材更为精致,教研过程中,有人可以据此做经验性的解释,理论工作者可以就此做理性的演绎。
以上几个方面,要能够形成多角互证。尤其是教育科研的论文,最好是多角互证。说老实话,只看单一数据的研究报告,我总是半信半疑,因为数据也可以生成假象,数据也是有倾向的。既有数据,又有案例的支撑;既和经验相符合,又在理论上讲得通;或者,至少要有其中几个方面的东西支撑起来的科研结论,才能站得住。基于多种证据互相印证的循环改进,使“教师成为有研究能力的实践者”走上了一个全新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