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加缪《鼠疫》中的英雄主义

2021-01-31 19:41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加缪鼠疫命运

张 影

(香港城市大学 中文与历史学系,香港 九龙塘 999077)

长久以来,在人类的观念史中,英雄的“奇里斯玛”(charisma)人格具有深厚的文化意涵。不过,“英雄”的内涵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中有不同的表现,英雄可以是叱诧风云的胜者,也可以是遭逢挫折的败者,甚至可以是日常生活中与命运抗争的芸芸众生。他们从现实的语境走入文学的场域,流转于悲喜之中,是不可绕开的人物形象。英雄的种类繁多,几乎可以涵盖生活的方方面面,先人们曾经狂热崇拜过的帝王英雄、先知英雄,在当代社会几乎绝迹,而文人志士、科学贡献者被冠以英雄的称号,甚至还包括了没有伟大建树的平凡人,因此,“英雄”实则是一个主观的概念。

本文将结合克尔凯郭尔哲学观念中关于“信仰跳跃”的理论对“英雄”进行定义。克尔凯郭尔认为人的生存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审美的”“道德的”“宗教的”。他认为,一般人是无法真正地成为自己的,他们对此事一无所知,即处于审美感性或道德理性的阶段。而跃升至第三阶段的人能够在世俗中跟从自己的心,他们始终面对着上帝而非生活本身。克尔凯郭尔认为上帝高于一切,上帝存在于终极目标里。然而在此之外,或许还有第四个阶段,即关注自己,关注人性,关注精神,不再是面对神进行“不对称”的对话,而是力求面对自己。如康德所指出的,受到启蒙的人敢于自己去思考,拒绝接受其他权威,对抗命运,拯救灵魂,这类人也可以称之为“英雄”。

文学呈现了人类心灵的发展历史,而英雄的心灵图谱则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风景。卡莱尔提出的“英雄即伟人”拓宽了当时人们对“英雄”的特指理解,随之而来的是西方文学中“英雄崇拜”的潮流。但随着历史的不断推进,“英雄”的概念也处在改造和变异之中。在加缪看来,英雄的结局并不重要,成败的标准也不复存在,诸如里厄这类小人物在不懈的抗争中,彰显了他们人格的魅力,加缪对此倍加赞赏,在小说中赋予他们“英雄”的光芒。本文将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讨《鼠疫》[1]中的英雄特征及其背后的哲学理念。

一、反抗的英雄:孤独和团结

西西弗并非愚钝,他对自身的荒诞处境有着清晰的认知,他明白耗费精力推到山上的巨石还会滚下,但他依旧周而复始,他所抵抗的并非巨石,而是命运。这一行为的初衷也使他全然不同于一个推石头的奴隶,他因这清醒的意识而成为壮烈的英雄。就如加缪所说的,西西弗掌控了自己的命运,他的反抗力量远大于巨石滑落的命运。西西弗为自己的新世界而斗争,“个体的人一无所能,但他又什么都能……世界折磨着他,而我要解放他”[2]99-100。在加缪眼里,“英雄”身份的合法性不在于结果,而在于过程—一个人的战斗。“一无所能”和“无所不能”的悖论意味着“失败”成为佐证英雄气质的不二途径,加缪把自己视为这种另类英雄的知音。《鼠疫》的主人公里厄医生同西西弗一样,面对荒诞的命运,奋力抗争,即使医学的力量是有限的,鼠疫是难以彻底控制的,他依旧坚守岗位,竭尽所能减轻患者的病痛。为了控制鼠疫的恶性传播,他付出了全部的精力和时间。可以说里厄医生的经历是西西弗故事更为集中的放大,也是加缪反抗哲学更为极致的表达。在鼠疫笼罩的封闭环境和铺天盖地的死亡中,里厄的斗争体现了他身上的抗争力量和坚决反抗黑暗的意志。

里厄的行为看似是个体行为,实际上也是团体的力量,因为“在荒谬的经历里,痛苦是个人的。一进入反抗行动,痛苦则成为集体的,成为众人的遭遇”[3]24。抗疫的救护队里除了里厄医生,还有塔鲁、神父,甚至朗贝尔也加入其中,城市的居民也被他们的行为所感染。在加缪看来,汇聚的人群正是反抗本身,决定了命运的方向,因为这是来自于人类内在的一种自发需要。尽管人们的遭遇不同,但最终实现了共同的目标—人的存在与价值。因此,在鼠疫过后,当他们恢复往日的生活时,他们仍旧感觉自己是一个患难与共的集体。如加缪在《反抗者》中所表述的:“一切反抗行动所包含的这种观念使其超越了个人,它使个人摆脱了孤独状态,为其行动提供了合理性。”[3]18这种集体的反抗不同于群体性的革命,在加缪看来,西方历史中许多次的“革命”实际上是另一种形式的专制主义,“革命”的结果不过是新的统治。而集体反抗却是人们因持有共同的理想信念自然而然地凝聚在一起,一同走向真正的自由。“人性”的光芒和价值被加缪视为先于“上帝”就存在的天性,人们正是在自身天性的引领下,结为命运共同体,成为一同创造生命价值的团体。“我们存在”是必然的结局,这种全新的“个人主义”告诉我们,每个人都同样被需要。

即便如此,塔鲁离家多年,里厄与妻子分离,朗贝尔与巴黎爱人分离……他们在团体中忍受着孤独,这种与外部世界隔绝或排斥的疏离感,伴随着他们英雄式行为的始终。这种孤独在众多的现代派作品中并不少见,卡夫卡对此作出了最为直接的诠释,其作品展露了对生活敏锐且深刻的感知。在卡夫卡看来,这个世界充满疑惑,人们在世界的荒诞本质面前束手无策,很难通过生存在这个毫无意义的世界中来确立自我存在的价值。对于如何借助内心和生存的力量来担起生活的重负,他始终无法回答。卡夫卡曾经将世界与自我的关系形容为一场搏斗,似乎唯有死亡才能带来解脱,由此可见,卡夫卡的内心始终对身外的世界持有不信任的态度,他徘徊在通往寻求自身存在的道路中,持久地陷入看不到希望的困境之中,久而久之,他感到自己渺小、羸弱,甚至发觉世界与其毫无关联。

卡夫卡笔下的K们同样如此,他们庸俗、卑微、寂寞,是彻彻底底的弱者,是“非英雄”的形象。他们所渴望的极为普通,为此他们也曾努力过,他们尝试着直面绝望本身,但这还算不上是反抗行为,他们的激情和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褪去。他们仍然经受摆布,存在的光芒在灰蒙蒙的世界中被吞噬、被消解。《审判》中,故事自始至终“埋葬”了K先生的存在价值,K从一开始意识到如此荒诞的事件与自己有关后,就始终处于一种未解、胶着的悬而未决状态,这显然比绝望本身更加令人绝望。表面上看,K依旧执行着自己原本的生活职责,在银行的卑微工作中耗费精力,忍受着与弗里达爱情的不顺利进展,但挣扎的结果不过是使自己在荒谬的泥沼中陷得更深,他的存在不曾有过任何价值。K在临死前的那一小段时间里,“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抗拒毫无价值。那丝毫不是英雄的行径—如果他做抵抗,如果他给那两位先生添麻烦,如果他还想试图在反抗中享受生命的最后一道光亮”[4]267。可见,卡夫卡的小说显示了西方社会制度的强大压抑性,它的统治系统密不透风,反抗是天方夜谭,甚至反抗也无可避免地成为统治机器的一个零件,卡夫卡的最终目的在于强调反抗的不可能性。

加缪在《鼠疫》中想要说明的是“英雄”更高层次的内涵和意蕴,即以荒诞为起点,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真正的英雄,就要接受成为强者的考验—拯救孤独中的人们。孤独的强者将承担起弱者的重负,帮助人们获得自由,而强者的力量则来自于抵抗,来自于前文所提到的选择“团结”这一明智的、合理的方式。透过塔鲁的视角,我们发现里厄是个容易出神的人,他时常被自己的想法吸引并沉浸其中,而走神的另一原因是旁人无法分享他的内心感受。他的生活忙碌却琐碎,他在质疑自己能否承受住的同时坚持了更久,他忍受着与妻子长期分居两地的寂寞,与母亲关系的若即若离,与众多“战友”只是工作伙伴而不互相沟通、依赖的处境……他曾和塔鲁共享了一段灵魂相契的时光,然而,这段友情无声且理智,里厄甚至无法从中摆脱死亡意识的萦绕。最终,塔鲁走向死神,而里厄也重新回到了他的孤独世界中。他担忧这种敏感能够存在多久,他的“心肝”能够支撑多久,但他始终清楚地知道—要继续工作下去。

事实上,孤独和团结并不对立,孤独塑造了集体反抗的行为,二者共同呈现了现代人面对不可抗拒的人生时的景象。如里厄、塔鲁一般被称为英雄的人,既属于他的时代,又是这个时代的“局外人”。在追求感官刺激和物质利益的当代社会,人们的目光越来越短浅,对人类命运有着严肃思考并以之为奋斗准绳的人寥寥无几,正如塔鲁所道出的:“别的人似乎并没有为此而感到不安,或者说,他们至少从没有自动谈起过。”[1]189可见他们虽一直在人群中,却很孤独。他们在命运的催逼下沦为这样的自己,却又因痛彻的清醒不愿随意地成为这样的自己,这双重的“挤压”塑造了他们生命的模样。他们的痛苦和对命运的思索,是无法与同代人交流,也不可能交流的。因为,一旦把内心感受公之于众,人们只会把他们视为怪物、疯子,如同糊里糊涂被判死刑的“局外人”默尔索一样。

尽管如此,孤独的英雄始终“真实”存在,独自逆流而行,茕茕孑立。沾染孤独“病症”可以说是一个人灵魂净化的过程,里厄与死亡命运的抗争,也不失为是一种应战。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在于抵抗孤独,而最终我们将获得对自我存在的重新认识和肯定。加缪呈现给现代人的不仅有痛苦的生活,还有缔造幸福价值的过程。即便他还没有看到结局的曙光,但对行动和存在价值的发现和肯定,将会使英雄在人群中看到孤独尽头的希望。

二、存在的英雄:“恶心”和“希望”

从内容上看,里厄和罗根丁①罗根丁出自萨特的小说《恶心》。都对人的存在有着深刻的体验—加缪称之为“荒诞”,而萨特则命名为“恶心”。虽然二者同样呈现了一个不可扭转的人生图本,表达了受其支配的人的孤独与无助,但在内涵上有很大的差别。“恶心”是人对周遭环境的特定性体验,如其字面所传达的,置身其中的人感到外部世界是一个非理性、不可理喻的存在,且浑浊、丑恶不堪。“荒诞”是清醒的、理性的,是对精神经验的把握。也就是说,“恶心”状态中的罗根丁与客观世界是分离的,每一个当下只是他体验考察的对象。面对“恶心”,罗根丁从一开始就是逃避的,他不断寻找希望的寄托,但一切他试图把握的事物最终都离他而去,只剩“恶心”始终停留。经历了这一切的罗根丁感到一无所有,生活轻而易举地夺走了他仅有的一点希望,留给他的只有无限的孤独和混沌。不难发现,罗根丁和里厄一样孤独,总是质疑上帝赐予的力量,并对自己观察体验到的周遭世界充满自信。

然而,从所处的立场来看,荒诞感虽然是罗根丁的最终体验和结局,却是里厄行动的起点。对罗根丁而言,“恶心”是他存在的方式和途径,最终也只剩“恶心”不断闪现着。而“荒诞”可以说是里厄联系世界的唯一纽带,他与客观世界从未分离,他虽嫌恶其“荒诞”,但并不抛弃这荒诞的世界,他热烈地生活在当下。萨特的罗根丁在荒诞面前不断进行哲学思索,他坦然接受了生活的“遗弃”,活在自己的哲学世界中,他是发现荒诞、认识荒诞的英雄;而加缪的里厄则是生活在真实的世界中,一切行动皆起步于这荒诞的世界,成为强调“我反抗故我存在”行为的革命领导者。

萨特在《自我的超越性》中提出关于自我与存在的相关观点,他认为客观外界是“自在的存在”,是脱离时间性的,而人这种“自为的存在”的超越性“则在时间化的过程中实现”。[5]也就是说,对人的诠释依据指向了时间的流逝,指向过去,而将来从未显露,那么现在正处于二者之间,实际上是一种虚无。萨特在二战后开始强调人的“自由选择”,他所关注的并不是如何改善当下的状况,而是寄希望于“自由选择”后的未来。萨特认为存在主义从不把人当作目的,因为人总是在造就中的。加缪则恰恰相反,“荒诞”告诉他明天是不存在的,要毫不犹豫地为此刻而生活,这才是人的自由。加缪毕生以“人”本身为目的,人要成为的就是他现在所拥有的样子,不值得为任何未来的许诺牺牲现在。加缪向现实生活倾诉,这番倾诉是动人的,因为其中饱含着对当下平凡的珍视与眷恋。

马尔罗笔下的英雄从不惧怕“死亡”①如有《王家大道》中的佩尔肯、克洛德,《征服者》中的加林,《人的境遇》中的陈。,生命在实现个人存在面前毫无分量。他们对于这荒诞无序的世界有着更加激烈的反应,他们从未抛弃“死亡”的念头,这也使他们走向了背离惯常生活的人生道路,那是一条充满风险的道路,他们向必然的命运大声呐喊。马尔罗的小说主人公们无一例外选择了“质量胜于数量”的存在方式,他们主动跳出常规的生活模式,转而从事富有风险性、刺激性的非同一般的工作。原始丛林里的克洛德、佩尔肯和上海街巷里的京、陈和卡托夫,他们均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经历了暗藏危险的丛林和枪林弹雨的上海,为自己的生命添上壮丽的一笔,并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马尔罗笔下的英雄们认为一成不变的生活是对死亡最大的屈服,是空虚无味的存在,只有密林和革命中无时不在的危险才能为自己的存在刻下清晰的痕迹,只有做出伟大的令人震惊的成就,才能真正证明自己的存在。

相比之下,《鼠疫》中的英雄就克制得多。里厄始终在日常生活的圈子里,在医生岗位上恪尽职守,他不曾想过用比生活更加戏剧化的方式来反击死神,而是保持清醒、冷静,安身于不可抗拒的死亡气氛中,从中寻求存在的意义。加缪在《西西弗神话》里对人类的生存给出了答案—不是生活得最好,而是生活得最多。也就是说,人的生命价值的最大实现不在于活得如何精彩,而在于尽量活得久,享受生活赐予的每一天。里厄便是最好的例证,虽然死亡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的头顶,他依旧日复一日地医治病人,纵情“享受”每一种欲望和感觉,与生活亲密无间。他没有采取过激的方式去改造生活,而是选择默默生活,在生活短暂的满足中对抗死亡和荒诞。当然,这种看法似乎不能得到大多数普通人的认可,比起在苦难中度过较长的一段时间,人们总是倾向于选择欢愉地度过一段短暂的时光。但我们不难发现,马尔罗的英雄们在冒险中面临着生或死的两难抉择,而加缪的英雄们则以尽情生活来藐视死亡的威胁。

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从个人体验出发,分析了客观世界的杂乱无章,号召人们通过自由选择成就自身价值,体现了知识分子的理性主义和历史主义倾向。马尔罗的存在主义思想则侧重通过冒险经历,摆脱原有的庸俗生活,从而实现对现实生活的超越,实现对自我命运的完全把控,具有一种英雄冒险主义特征。而加缪实现存在的方式则始终着眼于当下生活的点滴,对荒诞命运的最大藐视是不卑不亢地体会每一个有所感知的瞬间。在加缪看来,“英雄冒险”是不值得的,因为人与世界始终不可分割,而人们是无法缔造所谓的独立未来的,唯一拥有的是当下的真实生活,那是人们唯一可努力的方向。相对而言,加缪的存在方式更能够给予平凡人存在的勇气和方向。

“我关心的是人类的健康,首先是他们的健康”[1]164,这是里厄踏上医生职业道路后始终履行的行动原则。他为了诊治病人,不停穿梭于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从未想过收取多少诊费,因为无论面对穷人还是有钱人,他的原则不变,即只对人的健康感兴趣,甚至给予穷人患者更多的真挚关怀,他总是选择从穷人所在的最外围的地区开始出诊。可以说,他是一位拥有赤诚爱心的医生。他在生活苦涩、悲痛、寂寞的磨难中挺了下来,却每每在生命遭受“杀戮”之时崩溃。他看着好友塔鲁受鼠疫病菌的侵蚀,他心如刀绞,却束手无策。他关注鲜活的生命,注重现实的人生,认为现在的行动才是决定人本质的东西,他要做的是牢牢把握每一个“现在”。“我尽我所能保护他们,如此而已”[1]94,这朴实无华的言语道出了蕴藏于内心深处对人、对生命的真挚的爱,而这也正是里厄英雄本色最深层的内容。

这份对生命的关注决定了里厄等人对超然神灵力量的弃绝,需要强调的是,他们并非无神论者,因为上帝与他们不是毫不相干的,他们始终思考上帝是否存在。里厄对“上帝”的惩罚、“上帝”的目光视而不见,甚至在奥东夫妇的儿子因病痛折磨即将逝去时,怒斥人们祈求上帝来挽救孩子生命的做法。他讽刺神父口中的鼠疫是“上帝”惩罚人类的手段、人类应该欣然接受的说法:“那孩子至少是无辜的,这一点您很清楚!”[1]163他甚至说:“我至死也不会爱这个让孩子们备受折磨的上帝的创造物。”[1]163面对鼠疫,里厄从未有过自信的神态,他不制造极端的想法,他始终没有说出有关鼠疫无法被彻底控制的消息,但他心里一直明了,也因此更加坚信人除了自我拯救,别无出路。这是人主观能动性和责任感的体现,也是对上帝神权最有力的驳斥。

里厄曾说:“我对英雄主义和圣人之道都没有什么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怎样做人。”[1]193“真正的人”以“人”的尊严和价值来凸显真实性,是以精神价值为存在追求的。做一个“真正的人”是里厄直面鼠疫的勇气根源,更是其信仰的根源,“真正的人”的内涵的体现伴随着里厄反抗鼠疫、忘我奉献、珍视生命的全过程。尽管里厄这位英雄不够“高大”,不够“崇高”,但在加缪心中绝不渺小。从他身上我们看到了人道主义的光辉,加缪不断地肯定里厄的行动和努力,同时也是肯定他的价值和生命意义。捱到了城门开启的那天,因鼠疫而被围困了九个月的人们充满对自由的渴望,期盼恢复幸福的生活。人们唯有经历了这样的过程,才会意识到拥有这种自由,并重拾这份自由,而生命的价值、人的价值皆在于此。

不只是里厄,《鼠疫》中如格朗等其他英雄们,同样不是伟大传奇的缔造者,他们只是生活中的大多数。当现代人在生活中不得不戴上面具面对人群,当人们再也不敢正视面具后的真实面目时,加缪和他的“存在”英雄毅然撕下虚假的面具,呈现出个人对有限生活的热爱,使人们直面事实原貌。同时,英雄还告诉人们坐以待毙、碌碌无为是对“人”最不堪的亵渎,“存在”应该成为人们生存的武器,用来捍卫道德正义,抵抗痛苦和黑暗的荒诞命运。最终,当人们遇见死亡的结局时,永恒的安宁会使人感到幸福,因为存在的痕迹已被牢牢镌刻。对于加缪及其笔下的“存在”英雄而言,“一种更加伟大的生活并不意味着另一种生活”[2]77,而是怀有对个人生命价值的深深关爱,并为此作斗争,即便是陷入无休止的失败中。可以说,透过《鼠疫》我们看到加缪对人道主义的呼唤,感受到他对正义和自由的不懈追求,以及那颗对生命无限珍视的柔软、充满仁爱的心。

三、“英雄”的未来:从神坛到生活

加缪认为,人们要通过行动来掌握生存的主动性,反抗命运的荒谬性,进而实现人在生存环境中的意义。因此,《鼠疫》营造了一个封闭的灾难环境,如何在其中反抗生存下来是英雄们面临的现实挑战。在反抗孤独的基础上,英雄们还有另一层涵义的“统一性”,即面对死亡。死亡平等地对待荒谬世界中的每一个人,正如福柯所提出的,“死亡”在一定时期能够渗入人心,成为生活中清晰可见的一部分,分散在每个人的情感体验之中。死亡以其特有的方式聚合了所有人,将人生百态赤裸裸地呈现出来。即使这些生命的形态因死亡而蒙上了一层阴影,但英雄们依旧在其中认出了死亡的反面—生命的价值。可以说,“统一性”凸显了生活的“绝对价值”,而加缪用它替代了上帝的“作用”,随之而来的才是人们寻求生命价值、意义的道路和方式等问题,且“与死亡斗争便是要求生存的意义”[3]115。面对死亡,加缪认为上帝是无能的,唯一的出路是起身反抗。

在死亡面前做一个“真正的人”并非易事,因为生命的真实性往往潜藏于磨难与罪恶的尽头,而塔鲁直到感染疫疾走向人生终点时才意识到这点。他来到奥兰城是为了寻找一条通往安宁的道路,当鼠疫肆虐扩散满城时,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安危,但日益累积的惨状使他再也无法做一个“无罪的杀人者”,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与鼠疫息息相关,想要彻底摆脱是绝无可能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想要独立于世外的他也是“鼠疫”的一份子,是“鼠疫”的“散播者”,自此他开始计划了一系列的斗争,就这样塔鲁与死亡正式“会面”—之所以称其为“正式”,是因为从那一刻起他不再受到疫疾甚至死亡所带来的痛苦的禁锢,这些苦痛对他而言不再是真正的折磨,他踏上了最初的寻求信仰之路。他奋战在抗疫前线,组织更大规模的防疫队来防止鼠疫的进一步扩散。当他也同样被疫疾缠身时,他表现出了一种难以想象的从容与宁静,因为他与正义相随。

里厄同样在鼠疫中获得了极大的自由,他并不搞“英雄主义”,而是努力造就生活中的自己。如格朗所说,里厄是一个对死亡、对生活的每时每刻说“是”而对未来说“不”的人,他以坚韧的“我干”意志回应一切。在这场“我干”的搏斗中,里厄总是表现得很坚决,所有的行动都带着冷静执著的力量,这股力量中有对生活的热情、对死亡的反抗、对上帝的不屑、对妥协的视而不见。他触碰到了死亡的真相,他视死亡命运的召唤为一种生命的重构,而存在的光芒正在这新的生命形态中闪烁着。其间,他收获了友情、爱情,他体验这一切,穷尽这一切,他所追求的一直是创造他自己。死与生既对立又统一,生存意识伴随着死亡意识而存在。在《鼠疫》中,不惧死亡的背后是对生的渴求,是道德行动的结果。“死亡也有一双贵族的手,既镇压,也解放。”[6]死亡使各路英雄相遇并作出了必然的选择,是存在的题中之义。正因为对生命的关注,加缪及其笔下的英雄成为不折不扣的人道主义者。

随着社会文明的发展,人们对于“英雄”有了新的理解。二战后,饱经战火的人们更加关注自身的发展变化,这时的英雄走下了神坛,与上帝的关系逐渐疏离。他们褪去了悲剧英雄主义色彩,卸下了崇高的光环,跳出了宏大的历史叙事背景,摆脱了理性的道德标准,成为微不足道的生活中的一员,成为兼具“美”“丑”品行的大多数。

古希腊著名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之所以被称为命运悲剧,是因为作品以骇人听闻的情节展示了人与命运的对抗,以及神谕背后不可扭转的“弑父娶母”命运。无论俄狄浦斯以怎样的方式逃避,事实证明,他的任何抉择都将是一场飞蛾扑火,最终陷入命运的旋涡之中。面对令人生畏的命运力量,俄狄浦斯不愿沉沦,他与命运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悲剧性抵抗。为了换取忒拜城的安宁,他以刺瞎双眼、放逐自己为代价承担着悲剧的命运。俄狄浦斯的英雄魅力在于其一生对于崇高的追求,以及在此过程中对命运窘境的迎难而上,由此成就了他命运悲剧中的崇高英雄形象。古希腊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的普罗米修斯同样是一位伟大的神,他为了帮助人间而触怒了宙斯,被吊在高加索山悬崖上,肉身每日受到恶鹰的啄食,永生失去自由,昼夜的更替佐证了他持久的苦痛,他却决不向宙斯屈服。传统悲剧英雄的命运总是与人类、民族的命运相关联,他们坚韧不屈、胆识过人,承担部落、民族乃至全人类的发展使命,并为之进行不屈的斗争。他们受到尊敬和赞美,他们甘于牺牲的品质决定了他们所承担的命运苦痛。俄狄浦斯和普罗米修斯是真正的希腊神话传统英雄,他们与一切丑陋且卑微的品质相隔绝。

然而,二战后出现的“生活”英雄卸去了叱咤风云的崇高光环,他们忧郁、孤僻且麻木,他们厌恶社会,逃避社会,他们深陷命运的沼泽无法自拔。可以说,他们完全丧失了传统英雄的雄伟气概,但他们同样“竭尽所能想要和这个各部分不成比例、表面凹凸不平、内部充满矛盾的世界建立关系”[4]314,他们“在自己事先就被战胜的战斗中向自己的尊严致敬”[2]109。格朗就是其中一位谦卑的小人物,同时也是加缪在《鼠疫》中唯一直接点名的英雄。他每日在卫生防疫机构与各种数据打交道,勤勤恳恳地统计数据。虽不同于医生那般直接前往抗疫一线,但他笔下的统计结果同样关系着整个城市的生死命运,这些渺小无声的举动实则在救治任务中起着重要的作用。《鼠疫》传达出与传统希腊神话截然不同的英雄观,格朗、里厄、塔鲁……他们始终称不上是个“人物”,他们的平凡决定了其力量在命运的威慑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因此他们无法独自承担集体的任务和命运,但“他们在苦难面前勇于承担,有自己朴素的理想,热爱身边的小事”[7]。当我们回归生活的原始面貌,将鼠疫的象征意义理解为生活固有的荒诞本质,格朗等人的行动无疑是最易理解的、最真实的“生活”英雄的反抗。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有这样一句话:“这部记事性编年史即将结束。是时候了,里厄大夫承认自已是书的作者。”[1]227加缪在此告诉读者,隐藏在叙述过程中的人并非他自己。按照加缪传记作者的说法,这是因为加缪认为他所经历的一切喜悦哀苦的体验也是群体中人们的反应,他是在为众人而发声。从某种程度上说,里厄的形象也因借众人的名义而不会在读者的心中过于凸显以至产生崇拜。小说中强调,叙述者“有机会去搜集一定数量的陈述词”[1]3,可见文中叙述“步步为营”,时刻提醒读者要保持清醒,不可过度仰视。洪子诚认为这种警惕极为巧妙地摆脱了叙述故事全貌的惯常做法,同时也消除了把外在意识强加于叙述者本身的嫌疑,从而专注于呈现人物自己所看见的事情,呈现出里厄作为“生活”英雄具有的双重视角:一是客观视角下他所知道的;二是“无知”警觉下的“位置”。[8]由此可见,加缪在这里通过巧妙的叙事视角,有意地削弱了第三人称叙述的可能的“全知”视角,进而削弱了英雄人物形象的崇高感。他的英雄有“我不知道”的,也有“我唯一知道”的,因为“真正的人”事实上就具备着“经验”和“先验”领域的双重复合存在。因此,“生活”英雄不再具有传统悲剧英雄神一般的全知视角,更多的是平凡经历中的哀伤、警觉和难掩的激情。

总的来说,“生活”英雄充满未知的个性和矛盾的人格,背离了传统英雄的形象,加入了更多正、反面的人性特征。“美”这种品质不再是《鼠疫》赞扬的对象,反之关注的是“生活”英雄“美”与“丑”的复杂人性特征。读者与英雄们一同审视自我的矛盾品格,既为英雄颓丧的内心和言语而沉思,又对英雄追求自我的信仰满怀希望,最终发现鼠疫永远不会灭绝,在未来的某一刻或许它将重新侵蚀这个城市。这也说明命运不会将人们推向那个美好的彼岸,人们在平凡的现实中找寻不到实现理想的方式,能做的只有背叛命运原有的模样,以达到精神上的满足,这也正是“生活”英雄最真切的选择和感召。正如尼采在《超越善恶》中所提到的,谎言、自私和贪婪等与美好价值相反的存在是对生命本质的体现,而事物之间的联系、纠缠和融合能够显现事物更为根本的价值。因此,对于人性更为具体的描绘使文学世界中的人物形象饱满且真实,直击人们心灵的共同体验,进而呈现特殊的人物魅力。

四、结语

苏珊•桑塔格曾坦言,加缪是当代作家中最充满爱、也最能唤起人们心中爱的共鸣的人。他对生命的存在无比骄傲,即使这个世界荒诞而险象迭生,他从不以自我宽慰和任何需要借助客观事物来完成的方式消弭内心的恐惧和不安,他不受死亡的必然性所折磨,唯一令其痛苦不堪的是陷入顺遂命运之流的窘迫。他以“英雄”的姿态面对这荒诞的现实,并将其引向存在的价值和美好,进而实现精神世界的绝对胜利,完成对个人生命意义的诠释。在《鼠疫》中,加缪以鼠疫为契机创造了一个封闭小城,生活于此的孤独、焦灼、反抗的小人物—生活中的你我—是加缪“理想国”中最真实的部分。平凡而不起眼的他们完成了英雄主义的“壮举”,更加使人信服且感动。他呼唤人们从心灵深处享受生命,投身于林林总总的日常琐碎和工作,反抗生命中的灾难。可以说,里厄的喜悦实际上源于他和塔鲁所选择的行动,并与更多的同道一起反抗命运,这一点着实使他感到幸福。当下,在英雄的感召下有所行动远比英雄崇拜重要得多,停留于倾慕的态度将在集体的英雄作为中得以扭转。英雄指引着集体的行动方向,牵引着社会历史的巨轮始终向前行驶。

《鼠疫》展现了个体被压抑的命运,以及面对如此窘境的人们如何获得“存在”。里厄、格朗、塔鲁等人因死亡而汇成一股反抗的力量,形成统一的行动信念,较之仅以个人意志来昭示生命价值的西西弗,里厄等人体现了反抗荒诞的最好方式。但集体的行动并不意味着人与人的心灵是相通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各自为政,无法互相依赖,他们同时在与自己内心的敏感和脆弱作斗争。与那些沦落于孤独“世纪病”的弱者形象相比,他们英雄般的意志清晰可见。加缪和萨特都强调“存在”是自我选择的结果,在萨特为未来而努力时,加缪的英雄们牢牢把握着当下的生活,但又与马尔罗所追求的别具一格的人生冒险截然不同。这般具有“生活”属性的英雄虽没有传统英雄过人的崇高品质,但他们是最具感召力的平凡英雄。

加缪把人视作一个复杂的阐述对象,更在《堕落》中对当代英雄作了集合一代人一切负面的肖像特写,其间显露的是人类自我的反思与期盼,更是人类对生命价值的歌颂。在对英雄心灵的谱写中,我们窥见的是你、我的生存体验。在人类认识自我的旅程中,英雄始终参与其中。因此,人们通过对英雄内涵进行深层的探索和研究,期许进一步发现自我,关注自我,甚至创造自我。

猜你喜欢
加缪鼠疫命运
命运的更迭
鼠疫并非无药可治
重新认识鼠疫
命运秀
鼠疫促进现代医学
秋是第二个春
命运
命运是否掌控在你手中
存在主义思想下《蝇王》与《鼠疫》的比较
加缪的眼神、西装和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