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文化与类型:《少年的你》生存质感的双重维度探析

2021-01-31 11:21欧阳沛妮
视听 2021年4期
关键词:越轨少年的你陈念

□ 欧阳沛妮

莎士比亚的生存还是毁灭之问,在人类遭遇生存困境之际总能叩响思辨。是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毒箭,还是挺身而出去反抗人世间无涯的苦难,勇敢地斗争?披着一件讲述少年之间至纯情感的故事外衣,内里却涉及校园暴力、原生家庭、社会边缘化等问题,影片《少年的你》之烦恼“跃然影上”。挣扎、变形、拧结的苦涩和青春时期的昂扬、希望、美好交织成影片生存质感的双重维度。

一、双面胶:视觉语言的二元对立与互话

所谓视觉语言,“是囊括了电影的画面造型、黑白关系、运动、人物形象……等所有‘可见的’因素的视觉艺术创作方法。”①《少年的你》在第39届中国电影金像奖中荣获八项殊荣,累计票房达15.58亿,其艺术性和商业性得到极大认可,离不开精彩的视觉语言呈现。

(一)人物的对抗与交集

主角陈念和小北,一个是大学霸,另一个是小混混。影片从光线的冷暖反差、两人走在一起时一前一后的蒙太奇手法、一明一暗交叉的音乐剪辑等对比呈现,都在强调两人之间的悬殊差异。影片中还有一对强烈的矛盾体,即以魏莱为首的校园暴力者和以胡小蝶、陈念等人为代表的受暴者。“奥地利动物心理学家康拉德·劳伦兹认为:‘攻击行为是人和其他动物一样所具有的普遍本能。这种本能发生于同类间及同阶级人之间,以实现内驱力的释放。’”②魏莱等人的校园暴力行径被陈念告发背后折射出的,不仅是原生家庭和高考制度共同施予他们的压力,更是他们在高度紧张状态下去推动有机体活动的内部动力,即以攻击他人来达到自身内部平衡的暴力沟通。

然而,人物的对抗化只是影片一个有利于塑造鲜明角色性格的叙事技巧。影片难得的是将少年那种亦正亦邪、难以厘清的混乱之感表达了出来。陈念和小北各自的人生规划虽天差地别,但两人却有一种惺惺相惜的相互体认;小北在主流价值观看来是个恶习缠身、被人瞧不起的小混混,但他重情重义,甘愿为陈念付出,这是倍受社会尊重而又珍贵的品质;在暴力权力上,魏莱看似占主导地位,但最终导致了陈念不可挽回的伤害;而魏莱诉诸暴力的根源,与母亲错误的教育方式和教育期待密不可分,可恨又可怜,最后沦为暴力的牺牲品。看似棱角分明的人物,在镜头语言的耐心刻画之下逐渐祛魅;看似不可交融的生命,却共享着生命最本质的可悲。这一过程展现了影片独特的价值观,让人从校园暴力的一角去窥探更多现实的、人性的隐秘角落。

(二)空间的对位和匹配

“只要电影是一种视觉艺术,空间似乎就成了它总的感染形式”③。区别于现实空间的真实性,电影的空间是艺术性的,马塞尔·马尔丹更是将电影空间的处理概括为“再现空间”和“构成空间”。《少年的你》表现出地理空间、心理空间与艺术空间三个层面,每一空间的元素辩证统一,构成了新颖的电影空间表达。

片中,学校是陈念最常呆的地方,总伴随着仰视镜头和大量的人流,给人一种神圣感以及中心感。与之相较的是小北的家,一间远离城市中心、被掩盖在巨大立交桥下的破旧小屋。学校与破屋是一组对比鲜明的地理空间,一方面突出了陈念和小北在文化背景、知识阶层上的现实差异,另一方面,贴满高考鼓励语的学校和密闭的亲密空间展现,是对高考制度的压力和少年情感关怀缺失的反思。影片合理运用了这类对比式的地理空间,但并没有停留在两者现实的差异中,反而是积极建构两者之间的“桥梁”。于陈念来说,学校即地狱。在小北家里,两人得以倾吐最真实的想法。小北对陈念说:“陈念,你是第一个问我疼不疼的人”,这间小破屋逐渐转变成两人的私密情感空间。破屋与学校之间的道路,陈念在前,小北在后,保护与被保护,陪伴与被陪伴,就在往返中两个地点的位置有了感情的牵连。

“人眼相当敏感……导演常会指引眼光到对比最强的区域,因为该区域会在其他较含蓄对比的区域突显而出”④。影片以陈念为叙事中心,其心理化的对比式构图让人印象深刻。为了营造陈念和魏莱两人的对抗心理和矛盾气氛,影片常采用垂直式的构图:魏莱或是处于楼梯的上方将陈念推下去,或是将陈念逼迫到潮湿小巷的角落。此时魏莱的狂暴与陈念的无力感在逼仄的空间中让人体会深刻。可以明显观察到,当陈念和小北在一起时,画面多采用横向构图。两人骑着摩托车在大桥上穿越、诉说梦想时并肩的背影等横向构图打破了垂直的压抑,将陈念和小北之间稳定而平等的感情细腻地刻画了出来。

影片还积极探索新的电影艺术表达形式。影片中运用了大量的人物大特写,同时穿插着或能解释人物心境,或能渲染气氛的全景镜头。如开始段落中有许多手机对话的特写,充斥恐怖的表情和震惊的文字,突然镜头切换成许多学生围观的全景场面。两者交叉剪辑,交代出一件惊悚、可悲的中学生跳楼事件。又如陈念被魏莱推下了楼,在医务室里,陈念心情十分低落,当表达对胡小蝶的愧疚时,画面闪回到陈念和胡小蝶在搬牛奶时的场景,“她们一直在欺负我,你们为什么不做点什么?”这一巧妙处理,让观众瞬间明白了胡小蝶的死因,也让陈念形象的另一面显露出来,形成了一种电影语言的欺骗与拆穿,彰显剧情前后极强的戏剧张力。

(三)指示的分离与耦合

成年世界讲究秩序、效率,面对这一点,以描绘烂漫的少年世界为主的影片该如何接驳?强调权力的代表,用第三视角去展现,成为了解决的滥觞。《毛坦厂的日与夜》中,监控用来检测学生的学习情况;《嘉年华》里,监控成为小米掌握的犯罪证据;《过春天》中佩佩去花姐家拿货,门口的摄像头记录下她的通关手势。这些青春影像里,以监控为代表的符号,都象征着一种成年世界的权力,用来定义、惩罚、审判人们的行为。《少年的你》中监控和手机摄像头也充斥银幕,一方面如同大他者的幽灵,界定监控与被监控的权力阶层。另一方面它的符号指示性又赋予了它对前者的突破能力,它们也可以诉说美好。

“指示性的符号则关系能指和指涉物(referent)之间所存在的联系,即是说符号的存在基于能指和指涉物在某一点上的契合”⑤。影片中的符号,一方面是以其权利所指为基础的,魏莱等人在厕所向胡小蝶扔纸团的视频、陈念被拍下的裸体视频、监控之下的高考场景、小北经过摄像头时故意将脸遮挡等等,都反映出着某种强制性的话语规范、权力的凝视,为权力机制发挥作用。谁在做什么?做得对还是不对?怎样做才是对的?摄像这一符号,激发了这些本质问题。正如同福柯对话语的解析一样,监控和相机“赋权”“限制”以及“建构”了剧中人的生活。然而,“话语生产、传递并强化了权力,却也在同时破坏并拆穿了权力,使人们看到了权力的脆弱和反抗的希望”⑥。这在影片中,直接表现为陈念和小北自以为能够利用身份、年龄的优势和监控的盲区,互相通气来隐瞒警察。另一方面,指示性符号因为依赖于能指和所指的关系而存在,所以,当指涉物发生变化,作为能指的监控、手机等又将发生质的改变。在影片中,当手机记录下的罪恶成为了诉诸法律的证据,当最后小北迎面直视监控摄像头时,社会的规训感转向人情化。此前的对抗性、压抑感被消弭,监控和手机转变为了美好的见证。影片站在了指示性符号的分离与耦合的性质中间,在独创了独一无二的“少年法则”的同时,承担下了对成年世界法则的反思。国家机器的强制性与无奈感,高考制度的未来主义与现实痛处,社会学视角下的校园暴力等,尽在其中。

从人物、空间、符号三个不同角度,对《少年的你》的视觉语言进行分析,即可发现它们的共同特征,即内部存在对抗性,同时它又能合理处理好对抗双方的粘合,营造出影片复杂的生存质感。这种生存质感又反过来作用于影片的视觉语言,使得影片在视觉风格上独树一帜、不落窠臼。

二、青春残酷物语:社会凝视下的越轨亚文化

“‘亚文化’相对于‘主文化’,指仅为社会上一部分成员所接受的或为某一社会群体所特有的文化”⑦。“越轨亚文化”属于“亚文化”,是犯罪行为产生的重要根源;它在主流社会被认为是违法的,但在越轨群体中被推崇和肯定。埃里克森在他的人格八大发展阶段中鲜明地指出,青少年阶段是一个“同一性对角色混乱”的一生中最困难的时期,少年们不断探求“我是谁?”,他们通过加入各种小圈子来使自己摆脱角色的不稳定。由于生理和心理的半成熟性,有些少年走向了主流文化,而有些则很容易误入越轨的亚文化中。

越轨亚文化群体是影片表现的主角。陈念与卖假面膜的母亲共同生活,她所接受的正规教育使她无法容忍母亲的违法行为,以至于她一直处于极其矛盾而又痛苦的自我斗争之中,表露出“我不需要交朋友”这般压抑自身、隔绝他人的心理。“压抑是一个稳定、主动的过程,它需要自我持续地消耗能量。压抑大量强烈的想法和冲动使自我没有剩余能量可以运作,没有一个强大的自我,一场维持稳定人格的战斗将会失败”⑧。在同学们对母亲的嘲讽和侮辱、魏莱等人的挑衅和欺负、尊严被一点点践踏的暴力交叠中,陈念“死的本能”即“攻击本能”最终爆发,防御机制转化为反抗机制,一怒之下给了魏莱致命一击。小北的越轨行为则直接表现为他的身份——以混谋生。他从小脱离教育制度,游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带,解决问题的手段统统诉诸暴力。在他的观念中,“挨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挨打以后我一定会打回去”“要么被人欺负,要么欺负别人”,暴力思想和反社会性已经溶于这一人物的血液。和陈念、小北底层社会少年形象不同的是,魏莱的家庭环境优越,她从小到大获得无数奖状,母亲对她甚感骄傲。具有反差的是,魏莱甜美乖顺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冷漠、暴力、凶狠的内心。很难想象,她是有多么心理扭曲,才会边笑边欺凌,还将不堪的场面用手机记录下来?但越轨亚文化很难将某一个人定罪,因为它是一套团体规范,有许多“帮手”。在影片里则表现为魏莱身边的朋友合力将犯罪推向高潮。可如果有人要背离这一团体规范,将会受到团体内部的惩罚,这正是影片中徐渺所反映出的问题。她需要得到团体的认同,如果她不去伤害陈念,她就无法在越轨群体中立足,自己就会被魏莱她们伤害。越轨亚文化,只可能使人陷入一个无尽的深渊。

影片中展现的越轨亚文化及行为,无不反射出施加在少年身上的以家长、老师等人为代表的高度社会凝视。成年社会、主流文化,在少年们身上灌注了许多规则:希望少年们遵纪守法,希望少年们能通过高考走向成功,希望少年们如期成熟、长大等。但少年们为什么会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高考可以让人摆脱窘困的环境,但这后面付出了哪些代价?少年们犯下错误,但又是谁教会了他们该如何长大?这些问题,谁来负责,又是谁来买单?科恩在《亚文化的一般理论》中曾指出:“青少年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拒绝和反抗,包括越轨和犯罪行为”⑨。作为主流文化中的父文化,无论是在父亲角色缺失的陈念家庭、被父亲抛弃的小北家庭,还是在因为一次高考失利被父亲冷暴力的魏莱这里,是不可见、不可近、不可亲的“缺位”。除此之外,作为主流文化的传播基地,学校却以成绩高低来安排位置、临近高考而有意回避具有风险的校园暴力问题、在拍毕业照时宣扬“毕业才是人生的开始”这种错误的价值观等。而在法律层面,片中警察面对陈念和小北的隐瞒、缄默无从下手,竟然得靠欺骗陈念说小北被判了死刑才能让陈念真正承认自己的错误,这种行为实属让人无奈又失落。主流文化的权威和尊严被大打折扣,主文化的价值引导严重缺失。

以犯罪少年构建的越轨亚文化群体和主流价值观下的社会凝视发生了矛盾,同时产生了交集。影片对此进行了深入的思考,试着区别两者,又试着找寻调和两者的方式。它破碎了以往青春片的粉红色泡泡,升华了现实,引发了探讨,成为一部具有独特深层定位的青春现实主义佳作。

三、非常罪,非常美:少年气和暗黑系的类型话语融合

自2012年《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与2013年《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在内地掀起了一股青春片热潮,往后的青春片仍然延续以“男女纠葛”和“人物成长”为重心,很少有题材的突破与创新,致使受众审美疲劳,青春片口碑下滑。《少年的你》之所以被公认为是近年来最好的青春电影,离不开它在青春片的类型元素中坚守爱情和成长的底色,又增添了犯罪片的亮色,打破了以往观众固化的青春审美,迎合了电影的超类型转变。

“《少年的你》讲的是少年的冲动,是一种‘少年气’——这是少年时期所特有的”⑩。影片中,小北的少年气表现在他为了保护陈念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陈念的少年气表现在就算全世界都对她不好,她依然想要去保护世界,相信美好。少年气也是导演曾国祥个人的创作特色,他的影片多充斥着一种朝气蓬勃的浪漫气息,能敏锐地捕捉到青春时期少年的心理与爱恨,这正是青春片成功的重要因素。这当然与导演曾国祥自身的家庭经历、社会学背景和跨文化成长语境息息相关。影片看似是一个青春期少年因互生情愫而不顾一切的爱情故事,但它的侧面却书写着校园暴力、犯罪命案。如果仅仅从爱情来刻画,整部影片也就会失去厚度。

影片的另一类型维度表现为影片大段暗黑的犯罪叙述。犯罪元素的运用是港人在电影表达中难以割舍的类型情结,在《少年的你》中,犯罪元素也得到了恰如其分的置合。影片共有两条叙事线索,一条是陈念和小北的情感线索,另一条是由校园暴力问题导致的一起凶杀案件。青春片讲求情感的沉浸式体验,犯罪片则强调冒险心理、反抗姿态。两条线索的互嵌,拓宽了影片形式与风格、情节的发展和思想的深度。风格上,影片呈现出或明或暗、时而明朗时而压抑的特点;情节上,打破了单一的叙事,让校园暴力的影视化不显得过度血腥和令人不适,也让小北和陈念之间的情感羁绊更加合理;思想上,帮助观众树立一个客观的视角,去反思由青春引申出的社会的“罪”与“美”。此外,两种类型碰撞,又让各自找寻到新的表达方式。青春不再落入“癌症”“车祸”“错过”“弥补遗憾”等的套路,青春不应只有爱情,影片用现实之笔勾勒出更多成长的疑惑和非成熟的过错。同时,片中的犯罪经过也一反逻辑缜密的常态,如片中,无论是一开始故意制造的胡小蝶死亡谜团,还是后来魏莱之死,所有的犯罪因果观众其实早已心知肚明,突破了强调“抖包袱”“造悬念”的犯罪片桎梏,让观众更加有代入感。青春爱情电影多了一份现实主义的厚度,犯罪片又多了一抹新鲜的活力与温度,这种“黑色青春”的特殊景观,加强了影片与众不同的气质。

每一种类型,都对应着我们生活经验中被放大、被极端化的某一个部分。影片将我们生活中那些不可承受之轻(少年的隐忍)和不可承受之重(成长的残酷),交织在一起,叩击了我们心目中那段最充满生机又最压抑痛苦的记忆,非常“罪”,但非常美。

四、结语

生存,还是毁灭?影片最终给了一个光明的答案。片中有句台词,“我们生活在阴沟里,但依然有人仰望星空”。“阴沟”和“星空”这一对反义物,正是影片痛苦又美好、压抑又充满可能的生存质感的两面。影片也通过书写这种矛盾,鼓励更多的人关注校园暴力等问题,并对那些敢于揭露犯罪行为的少年以真诚的赞扬。在法律日渐完善的今天,人们期待能够有更大的关注度投入到少年身上,给予少年以成人的尊重。成年世界和少年世界,唯有善意而又平等的沟通,才能在根源上阻止恶之花的绽放,让少年们平安、健康地完成他们的成人礼。

注释:

①许南明,富澜,崔君衍.电影艺术词典[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163.

②张志勇.“暴力美学”视域下的校园霸凌题材影视化创作探析——以电影《少年的你》为例[J].新闻研究导刊,2020(02):113.

③[法]马塞尔·马尔丹.电影语言[M].何振滏 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0:169.

④[美]路易斯·贾内梯.认识电影[M].焦雄屏 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7:53.

⑤[美]罗伯特·艾伦.重组话语频道——电视与当代批评理论[M].牟岭 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31.

⑥[英]约翰·斯道雷.文化理论与大众文化导论(第七版)[M].常江 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162.

⑦郑杭生.社会学概论新修(第四版)[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69.

⑧[美]Jerry M.Burger.人格心理学[M].陈会昌 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4:49.

⑨陈刚.《少年的你》的社会学意义 [J].当代电影,2019(12):24.

⑩陈晨.《少年的你》剪辑师张一博:理解是这部电影的核心[J].影视制作,2020(0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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