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士光
(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院,西安710062)
我国作为世界上唯一的一个有着5000年悠久发展历史,且中华传统文化绵延不绝未曾中断的文明古国,其地图的绘制也起源甚早,地图绘制在古代曾达致世界领先水平,对国家治理、军事攻防、社会经济与科学文化发展均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据《地理学思想史》(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11月出版)一书作者刘盛佳教授在该书中所论,中国还在远古时代,就流传着“龙马负图”和“史皇作图”的传说。据《世本·作篇》所载,我中华民族共祖轩辕黄帝就根据其大臣史皇绘制的具有地形物象的地图打败了蚩尤。到大禹时所铸九鼎上有不同地区的山川、草木和禽兽图。明代学者杨慎(1488—1559)在《山海经补注》中经考证论定,九鼎上的地图就是史上所言的山海图,而传世的《山海经》则是山海图的文字说明。至秦代九鼎被毁,山海图亡佚,仅《山海经》留存传世。
西周时,据《周礼》记载,周王朝设有专门官吏掌管各种地图。如“司书掌邦之六典……土地之图”“大司徒之职,掌建邦之土地之图,与其人民之数”“司险掌九州之图,以周知其山林川泽之阻,而达其道路”等等。足见3000年前西周时,中国的地图已经是类型多样,内容翔实,已广泛用于资政治民。而后之春秋时期,《管子》一书中又有《地图篇》,对军用地图所应绘制的内容及其作用作了具体记述。战国时已经有了包括秦、楚、燕、赵、韩、魏、齐等七国的地图,且系按一定比例绘成。所以《战国策》中才有苏秦以合纵之策说赵王道:“臣窃以天下之地图案之,诸侯之地五倍于秦。”尤须述及的是,1986年夏秋间甘肃省文物考古工作者在天水市东南小陇山放马滩战国晚期墓葬群之1号墓中发现了7幅秦国地图。是我国乃至世界迄今发现的编绘年代最早的实物地图(张修桂:《当前考古所见最早的地图——天水〈放马滩地图〉研究》,《历史地理》第十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秦末,沛公刘邦率军攻入秦都咸阳,在诸将争抢秦宫室珍宝钱财之际,萧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沛公具知天下阨塞,户口多少,疆弱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得秦图书也”(《汉书》卷三十九《箫何传》)。萧何此举已成秦汉史上美谈,但也足可与前述之天水放马滩秦墓出土之秦国地图一事相媲美,进一步印证了战国时,特别是秦国重视地图绘制,且其绘制技术水平颇高。当然,这也促进了西汉一代效法秦国与秦王朝重视绘制地图以治民理政。1973年在长沙马王堆出土了西汉文帝前元十二年(前168)埋葬的3幅地图。经研究确定,此3幅地图为西汉初期长沙国南部之地形图、驻军图、城邑图。上有方向、比例尺、符号、地名等地图基本要素,绘制于缣帛之上;与现代之1∶25万地图对照,地形大势基本相合,已达到相当精准水平。较之战国与秦王朝所绘制的地图,其绘制之理念与技术又有相当的提高,成为我国地图考古史上又一盛事。下至西晋,杰出的地图学家裴秀(224—271),在之前我国古代十分先进的地图绘制水平基础上,通过绘制地图实践,精深地总结出“制图六体”这一地图学理论。《晋书·裴秀传》从其《禹贡地域图·自序》中引述道:“制图之体有六焉。一曰分率,所以辨广轮之度也;二曰准望,所以正彼此之体也;三曰道里,所以定所由之数也;四曰高下,五曰方邪,六曰迂直,此三者各因地而制宜,所以校夷险之异也。”刘盛传教授据之论道:“很明显,裴秀之‘制图六体’已提出比例尺、方位、距离以及用地面高程、倾斜度和弯曲系数校核实际距离的法则。裴秀总结出的这种科学的地图制作法则是世界地图学上的创举,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裴秀也因此被现代美国学者普雷斯顿·詹姆斯在其所著的《地理学思想史》(李旭旦译,商务出版社,1982年版)中称誉为“中国的制图之父”。
唐宋时期,中国之地图学理论与制图技术水平仍然居世界领先地位,其标志性成果即为唐代贾耽(730—805)费时16年绘制的《海内华夷图》(据《旧唐书·贾耽传》)。该图虽已失传,但南宋初高宗绍兴六年(1136)据之缩小上石刻成的《华夷图》与另一幅《禹迹图》现仍存西安碑林博物馆,是我国现存最古老的石刻地图。宋代另一重大地图编绘成果《历代地理指掌图》,共计44幅,起于帝喾(公元前23世纪),止于北宋(960—1126),被我国现代地图学家曹婉如教授论定为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历史地图集(见曹婉如:《现存最早的一部历史地图集——历代地理指掌图》,1982年,中国历史地理学术会议论文)。此外尚有淳化四年(993)诏画工集诸州地图用绢一百匹合而绘成的《淳化天下图》、沈括(1033—1097)于元祐三年(1088)绘成的《天下州县图》(又称《守令图》)等多种全国性与地方性地图(南宋王应麟《玉海》第十四卷)。沈括还在其《梦溪笔谈》补笔谈卷三中研定地图绘制之准望、牙融、傍验、高下、方斜、迂直七法。沈括此“制图七法”继承了裴秀“制图六体”的精髓,又有所增益。
元代虽为时短暂,但在地图绘制上也出现了朱思本(1273—?)编绘的《舆地图》。该图采用裴秀、贾耽“计里画方”法,先制成各地区分图,再合成为广长各七尺的全国地图。“其精确程度超过前人,是中国制图史上的杰出创造”(《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历史》第1610页,邱树森:《朱思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2年)。
明代地图编绘继续有所发展。其代表人物罗洪先(明中期正德、嘉靖时学者),不仅在元代朱思本《舆地图》上加以改造增编成《广舆图》,使朱图概貌得以留存;而且其增编的《广舆图》还有不少创新,如新编了《黄河图》《漕〈运〉河图》《海运图》等(《明史》卷二百八十三《儒林二》、罗洪先《增补朱思本广舆图·序》)。此外值得称道并流传下来的尚有《郑和航海图》(明末茅元仪编《武备志》)与明代治河名臣潘季驯在万历十八年(1590)编绘的《河防一览图》(潘季驯《河防一览》)。
清代与民国时期,一方面承继了我国清以前历代地图绘制之优良传统,另一方面又接受了西方的一些现代测绘制图技术,所以地图绘制事业又有了新的发展,并取得一批新的成果。如清代前期,自康熙二十三年(1684)起,开展了全国性地理经纬度测量与全国舆图编制,至康熙五十八年(1719)编成的《皇舆全览图》;还有著名学者杨守敬(1839—1915)耗时15年陆续编绘完成的《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地图》36卷等。
尤须道及的是,明、清时期,随着我国方志编纂进入兴盛时期,使省、府、州县各级地方政区境内编绘的地图数量普遍大幅增加。我国方志的编修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之后历代均传承不绝。内中除以各朝代、政权全境为范围记述的总志外;以所辖境内各级政区为对象记述的地方志愈至晚近编修愈普及,至明、清时已成各级官府的一项要务,且有官方颁行的编修体例予以统筹监管。现代方志学家来新夏在他主编的《方志学概论》(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中曾论及,方志的起源和形成,与历史、地理、古地图均有关系,因而方志中普遍包含有全域性与专门性地图以及说明地图内容之图经,成为其一大特点。明清时期全国数以千计的地方志问世,自然促使我国历史时期编绘的古代地图数量大增,不仅使我国留存下来的古籍更形丰硕,而且还因这些古地图所绘制的山川、关隘、津梁、驿站、城池以及城邑内的衙署、祠庙、寺观、仓廪、府库、学堂等,均直观具体地标示出来,使这些古代地理实体具象化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从而让读者可更精准明确地从中获取丰富的历史讯息。
从上述简之又简的我国古代地图绘制简史中可以明显看到,在我国悠久的发展历史中,地图的编绘制作,不仅起源很早,传承不绝,其理论创意与制作技艺均在世界上处于领先地位;且成果丰硕,有不少传世佳品。我国这批珍贵的古旧地图,不独是我国丰富多彩的历史文化资源的不可缺少的部分,而且以其形象直观的特点,拥有文字史料难以比拟的特有价值。呈现于读者面前的这部《西北城市变迁古旧地图集萃》的编者——以张萍教授为首的创作团队,正是慧识到了我国明清时期以及其后进入近代的民国时期留存的众多的地图,特别是地方志中大量的城池图这批宝贵的历史资源所蕴涵的反映城市发展与变化的丰富讯息,在开展国家社科重大项目——丝绸之路历史地理信息系统建设工作中,从中精细搜检到自明代历清代至民国时期500多年间,我国西北地区,即陕西、甘肃、宁夏、青海、新疆等五省、自治区丝绸之路沿线及其附近区域之省、府、州县三级城邑与部分营堡关驿共计268幅地图汇集编印而成。为使图集内容尽可能充分翔实,其中还收进了民国时期日本与欧洲一些国家探险家进入我国新疆、甘肃、内蒙古地区绘制的一些城市及其附近区域地图。综观整个图集,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从立意开题,到广搜精选,直到粹集编成,均富含慧眼卓识,是一部极具创见的成功之作,有着多方面的学术价值与应用功能。择要而言即有下述五端:
其一,这批充分收集到的我国明、清、民国时期西北五省、自治区丝绸之路沿线及其附近地区多级城邑地图,生动直观地展示出我国历史上这一晚近时期该区域城市群整体发展与变化历程。
其二,从这批萃集到的城邑地图中,还可具体揭示出其中一些城邑在明、清、民国时期不同阶段其城市规模、城市布局与城市功能的发展及其变化历程。再与前述“其一”中所言内容相叠加,就恰如本图集编绘者所言,可大为有助于这一地区历史城市地理学之研究。
其三,从萃集到的这批城市地图所展示的我国西北五省、自治区丝绸之路沿线及其附近区域城市群的发展变化历程以及各城邑自身发展变化历程,也为人们进一步研究与认识这一区域在我国历史晚近阶段500多年中经济、社会发展提供了新的视角与新的史料。这无疑也是大有益于我国西北地区历史地理学研究的。
其四,从本图集萃集到的这批我国西北五省、自治区丝绸之路沿线及其附近区域多级城邑多个历史时期之城池图中,自然也为研究我国历史早期开辟的闻名于世的丝绸之路之中国境内路段晚近时期的相关问题开启了新的视野,增添了新的手段,对推动丝路学发展必然也会有新的创获。
其五,本图集的萃集编成,无疑也为中外学术界如何充分发掘历史地图资料用于开展相关学术问题研究提供了成功的范例,为举世各国学术界重视各自历史地图的研究与运用,发挥了启示与推动作用。
正是因为本图集之编绘印行出版具有前述多方面学术价值与实用功能,特别在对推动当代历史地理学与历史地图学以及丝路学取得新的发展方面有其特别的功用,因而十分乐于在其付印之际撰写本序,为之鼓与呼,并深盼与学界同仁以及广大读者同识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