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聪
(北京大学历史系,北京100871)
城市支撑了国家的历史,城市兴旺了地区的经济,城市辉煌了民族的文化。
城市,是进入文明社会的标志。城市的兴盛随着国家疆域的扩大、经济实力的雄厚、行政管辖能力的提高而不断加速。随之而来的,是城市功能的扩展、层级的划分以及城市文明的积累。如果将中国古代城市做并不十分严格的功能区分,首先应当考虑都城和地方行政建制城市,它们在地域结构、运转模式、管理层次等诸多方面存在着共性与异质,有可比性;其次是商业、手工业繁盛的市镇,但是由于它们没有列入国家行政建制城市的级序,市镇的地域结构可以自由地发展而不太受礼制的约限,不宜与前两者相比。
都城,在古代中国社会,是与国家最高统治者——皇帝的日常起居生活、国家礼制、中央机构的配置与运转密切相关的城市。古人对一座城市是否能称为都城的解释,是看城中有无先君的宗庙。“都,有先君之旧宗庙曰都”。“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①《说文·邑都》,又见《左传》庄公二十八年,孔颖达疏:“小邑有宗庙,则虽小曰都,无乃为邑。为尊宗庙,故小邑与大都同名。”。因而,都城中不仅拥有大片供皇帝临政生活娱乐的宫殿和禁苑,还必须有皇帝率文武百官祭拜皇室祖先的太庙和祭祀土地神与五谷神的太社,二者依古代礼制典籍所规定的方位而建,都是国家正祀的场所。再有就是都城集中了与国家机器运转密切相关的全部中央官署,以及为满足君臣群僚需要而设立的服务性专司机构。这使得作为都城的城市地域结构,与地方性城市地域结构的最大差别,在于都城一定存在一个面积广大而封闭的皇城宫殿园囿区;用于国家祀典的坛庙和中央官署,也占有相当大的城市空间,而且其选址、规模和配置都必定遵循传统礼制的观念和方位原则;至于都城内的市民与居住空间,只能是作为天子脚下的陪衬品。都城作为国家的首善之区,在礼制、管理与象征性上都对地方城市起着表率与示范作用。
地方性的城市,其数量在中国城市体系中占绝大多数。由于国家中枢机构委派官吏到地方实行层级式的管理,因而地方城市的建置与规模也呈现出层级化的特征。一方面,地方城市需要配置所有与上情下达一致的官司衙署;另一方面,各级地方行政建置的治所也必然因为行使统辖权而成为地区的核心。从而使地方城市的地域结构既要表现出仿效都城的示范模式,又不能逾制的特征;同时,由于各自所在地区的自然条件与城市功能上的差异,又使地方城市呈现出不同的区域特色。从而使人们能够从中国城市的形制所表达的特征获得认知的意象。
城市,无论在中国王朝时代,还是现代社会,都是国家体制运转的标志。城市不仅是国家地方行政建置的各级治所,管理地方行政的调控中心,而且还承担着物资集散商品贸易的功能,其选址必须满足交通便利、水源充足、人口集中的条件。当近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市场经济尚未在中国占据较大比重的清代,各级治所城市容纳各类官署和相对密集的人口,主要体现对地方的政治统合与军事上的控驭;同时,城市的设置也是区域开发的结果,城市本身承担着地区物资集散和自身消费的需要,也发挥着商贸市场的集散功能。因此,中国清代的城市是政治权力的象征,城市选址和布局要传达国家的制度。
城市的这种标志性,常常体现在中国传统形象画法的地图中,被夸大而凸显。国家抚有疆宇,谓之版图,版言乎其有民,图言乎其有地。清朝经过两百多年的统治,奠定了多民族统一国家的疆域和版图;清朝正是以多层级的地方行政制度在全国实施了有效的管理,为现代中国的地方行政体系铸就了基础。与此同步,清王朝始终不断地绘制全国疆域总图和各级地方行政地图,用地图的形式来展现帝国体制和国家疆域,地图反映全国各地的政区、水陆交通网和城镇的分布,体现国家的有效管理。不过,清代绘制的政区地图很难表现明确的边界,反倒是治所城市被置于地图中最显著的位置。清代地图能够表现清朝省、府、厅、州、县各级地方政区的划分、调整直至确立;地图也能够表现清朝对边地采取特殊的行政空间划分,从而彰显清代卓有成效地处理少数民族地区的国家管理;城市地图更以城市形态和内部结构表达了国家制度与城市有机发展的秩序和层理。
中国传统舆图怎样表现城市
中国传统舆图的表现形式有平立面结合的形象画法、山水画卷式画法和鸟瞰式画法,与现代实测投影绘制的经纬网式地图有较大的差别。中国传统舆图怎样表现城市?比较常见的是平立面结合的形象画舆图和鸟瞰式舆图。
1.平立面结合的形象画舆图
重在表现城市平面布局,用比较明确的地图方位四至(东南西北),表示城市在地图上的地理位置;图内必须表现的内容包括城垣(用平面粗线条或立面城墙表示)、街道(用粗细不一的线条表示街巷之宽窄)、河渠桥梁(用双线条与桥型符号表示)、官司衙署(用大小衙门立面符号表示)和主要的寺庙(用与官衙有区别的庙宇符号表示),一般不画居民住宅。地图上的内容基本上属于绘制符号,而不表示真实的形象。平立面结合的形象画舆图没有远近对比的透视,每一地物均衡地表现,也没有视觉上的遮挡。
2.城市鸟瞰图
相比之下,城市鸟瞰图则重在描绘城市的意象,城垣、街道、河渠、桥梁、官司衙署、寺庙当然是重点表现的内容,但是山峦、林木和商铺民宅等房屋建筑一般也跃然纸上。鸟瞰图有透视点和远近的对比,而不在意舆图的方位。图内表现的物体有视觉上的遮挡,虚实相间,有意表现城市的天际线。
城市形制,在西方语言中多译作“城市形态”(UrbanForm),是城市独有的一种属性,决定城市形制的因素可以分为自然的和人为的因素。其中,自然因素主要是地形、水系、气候和当地可用的建筑材料;而人为因素则包括政治制度、经济、交通、防御设施、象征权力的建筑、居民成分、当地社会的宗教信仰以及传统的审美观等等。把影响城市发展的各种因素置于“城市形制”的统筹之下,能够很好地处理地理环境与其他因素之间的关系,也表达出中国城市的形态往往受制于官方规划制度的约束,既要传承规制,又要适应新的需求而变革,从而突出了城市的主体特征与意象。
首都师范大学张萍教授新编制了《西北城市变迁古旧地图集粹》图集,送我先睹为快。该图集共收集现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国台北“中研院”以及西北师大图书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规划办等地的西北城市古旧地图250余幅。地图图像很清晰,覆盖地域广阔,城市类别丰富,地图绘制时代前后延续,对每幅地图的收藏地、地图的要素和内容都做了简明扼要的介绍,可谓嘉惠学林。
既然是西北城市,那么何谓“西北”?古代中国以中原为腹心向西北观之,则陇山以远皆为西北;今则以中国首都为核心,西部5省区:陕西、甘肃、宁夏、青海、新疆均视为西北地区。《西北城市变迁古旧地图集粹》图集遴选陕、甘、宁、青、新5省区的城市,显然以今日政区之视野回溯以往,不失为一种合适的选择,免去了不同朝代辖域伸缩的纠葛。
怎样选择编制西北众多的城市?《西北城市变迁古旧地图集粹》图集先以省会城市为图组之首,继之以5省的府州县城市为图组,最后兼顾几座历史上著名的关驿城堡。这样的编排也是顺应了中国长期以来按地方行政级别排序城市的传统。图集编制者在选图上着实下了一番功夫。
陕西,陕西省的核心关中盆地,历史上演化出东、中、西3个府:同州府、西安府和凤翔府,可谓带起八百里秦川,有着中国历史上建都时间最久的长安;还有北边的黄土高原,那可是陕西最有风味的土地,有了延安府、榆林府,再加上绥德州,就算齐整了。陕南究竟属不属于西北,虽然从元代以后就隶属陕西,但是无论自然环境还是风土人情,总更亲近于巴蜀湖广,学界一直有争议,不入也就算了。稍有不解的是将秦州(今天水市)位列5省府州县城市图组之首,似乎有违制之嫌,或许由于现存秦州内外的城市地图数量较多,其实大可不必,还是应当将秦州(今天水市)归入其所属的甘肃省为宜。
甘肃,位居中国中西部,处于不同自然地理区的过渡带,自然环境与民族历史情况特别复杂,陇东、陇中、河西走廊为亚欧大陆交通要道。因此,几千年来农业耕垦多由东部河谷平原,向西部河西走廊的绿洲发展,从而兴起了不少城镇聚落,《西北城市变迁古旧地图集粹》将巩昌、庆阳、平凉、凉州、甘州5府与肃州、泾州、阶州选入图组,几乎覆盖了整个甘肃省,能够反映甘肃在历史上长期未能形成整合的地域特征。
宁夏,处在黄河中上游地区的河套、鄂尔多斯高原与贺兰山、陇山之间,历史上长期未能整合成独立的一级行政单元。北部的黄河灌溉平原区与南部的宁南黄土丘陵地区,重要的区域中心城市就是银川、中卫和固原,《西北城市变迁古旧地图集粹》图集选中了银川和中卫,已经很具代表性,倘若再增加固原就更加完整了。
青海,河湟地区曾经是羌人所居地,西汉开河西四郡后,分置金城郡,作为河西的战略依托,在今青海省境有破羌、安夷、临羌等县,从空间上看,湟水谷地与金城郡治(今兰州)所在的黄河河谷是整合在一起的。魏晋置西平郡以后河湟与金城郡开始分离,相继被五凉和吐谷浑政权占据,北魏、隋唐中心城市设置在鄯州(今乐都县),曾为陇右节度使治所,唐中叶以后,被吐蕃控制达数百年。元朝在河湟地区设置西宁州,明朝为陕西都司西宁卫,军事控守的色彩很浓厚,演化成新的区域中心城市。清代设西宁府,辖西宁、碾伯、大通3县和循化、贵德、巴燕戎格、丹噶尔4厅,仍隶属甘肃省,以日月山为界将河湟地区与海西地区分离。1929年民国政府将西宁道7县和宁海镇守使合并,正式设立了青海省。《西北城市变迁古旧地图集粹》图集只选了西宁城从明朝至民国的地图编成图组,从青海省境的变迁考虑也是合理的。
新疆,古称西域,自然环境复杂多样,内陆环境的自然地理条件造成绿洲农业与游牧经营长期并存。各块绿洲形成较大的城郭聚落,分布于山麓冲洪积扇缘的绿洲地带,但并非现代意义的城市。中原政权进入西域以后,两汉、魏晋、唐朝设都护府以领护之,是以军事监护的方式管理天山南北绿洲上的诸政权,从而将内地筑城戍守的形式带入西域,新疆地区始有类似中原的城市。新疆现存古代城址一般沿“丝绸之路”交通线(南、中、北三道)分布于绿洲地带,曾经出现过“商贾如卿,百货交汇”的繁盛景象。清朝在新疆按游牧和绿洲农业经营方式的不同,实行将军、都统、办事大臣等一套军事驻防体制,乾隆二十七年(1762)设置总统伊犁等处将军,在天山南北分设参赞大臣、办事大臣和领队大臣的治所,形成了一批中心城市。伊犁、塔尔巴哈台、喀什噶尔、哈密、喀喇沙尔、库车、阿克苏、乌什、叶尔羌、和阗、库尔喀喇乌苏、巴里坤、吐鲁番、英吉沙尔和乌鲁木齐都是具有一定规模的城市,新疆的城市不仅带动了地区经济,而且为巩固国家疆域的完整,多民族统一国家的制度运转,发挥了积极的作用。《西北城市变迁古旧地图集粹》图集从中选出10座城市编成新疆府县图组,比较全面地反映了新疆地区城市的分布与形态。
《西北城市变迁古旧地图集粹》选用了一些1900年前后实地测量绘制的地图,从中国地图发展史的角度来考察,这是中国制图史由传统的形象画法向经纬度控制实测投影制图转变的一个必经阶段。从事古地图研究的学人往往忽视这一阶段的制图成果,这是因为从地图文化视角来看,19世纪末至20世纪前半叶的实测地图无论绘制方法还是成果形式,几乎谈不上有什么“文化内涵”;而与当代准确的实测制图比较,这一阶段的实测地图又显示不出多么的精确。可是,对于城市地图来讲,这一阶段经过实测的城市地图恰恰可以填补从传统的城市形象图向当代精确的实测城市地图演化的空白。换句话说,就是将简单的形象画法的传统城市鸟瞰图直接准确地落位在今天的实测城市图上会有比较大的困难或模糊性,但是倘若有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实测城市图可以作为中间过渡,尽管这些实测城市图也有较多的误差,可是在中国却是比较难得的资料。尤其是位于偏远的中国内地和边疆的城市,不像沿海沿江城市由于比较早的对外开埠,从19世纪中叶外国建造师就已经做了实测地籍图,留下了比较完整的按成图时间前后排序的城市地图。《西北城市变迁古旧地图集粹》对西北5省区的城市分别选取了晚清至1949年,中国各省陆地测量局的大比例尺城市图,也选取了部分外国来华人士怀着不同目的在西北各地实测的城市地图,这就为今后编制完整时间序列的西北城市地图,进而研究西北城市变迁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总体来看,《西北城市变迁古旧地图集粹》图集具有重要的学术研究价值:
其一,地图珍稀。中国国家图书馆与台湾“中研院”所藏40余幅古旧地图均为首次公开面世的珍贵地图,为研究者提供了具体的地图序列,尤其西安、兰州等省会城市的大比例尺地图,结合今天的地理信息系统GIS技术,对西北各大城市的历史形态复原提供了第一手资料。
其二,城市地图连续性强。图集强调城市变迁,按时代先后顺序编排,每个县市地图的时间跨度从明、清至民国达五百年。每个县市平均5至7幅地图,西安、兰州等省会城市则收地图10多幅,能够反映西北城市变迁的历史脉络。这些地图既有传统画法的城市图,也有近代实测地图,若结合文献资料,则可以建立连续的地理剖面,对于西北地区城市史研究非常有益。
其三,地图附有详细介绍。每幅地图都有经过作者的考证与研究的说明,因此,地图集虽为资料的整合,却是编制团队近年来的研究成果,集编纂与研究于一体。
另一方面,《西北城市变迁古旧地图集粹》图集也具有很强的社会效益:
西北地区的城市属于“丝绸之路”经济带,“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已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图集所选西北城市古旧地图主要为廊道路网上的节点城市,对于深入发掘“丝绸之路”城市带的重要文化遗产有推动作用。这是图集发挥社会效益的第一个层面。
图集有利于追溯西北地区城市文化内涵,促进城市文化遗产保护。在我国数千年历史发展的长河中,西北5省区广袤的大地上留下了很多古代城市遗址,有些默默地躺在原野中,尚待考古发现;有些叠压在现代城市地下,今天的城市发展绝不能忽视古城址的存在。内陆的生活习性往往在昔日的城址中就已经孕育,其影响延续至今,有待发掘和认识。这是图集产生社会效益的第二个层面。
从地图学史的角度来看,近年来,国内已经出版了一些城市古旧地图集,这些图集主要集中在东部地区,多着眼于超大城市或沿海、沿江城市。而这部地图集则是针对西北城市所编,不仅可补学术之空白,也可以彰显西北城市的特殊性,有助于全社会深入认知西北地区的城市,深化全国性城市史与地图史的比较研究。这是图集蕴含社会效益的第三个层面。
《西北城市变迁古旧地图集粹》图集的主编张萍教授多年从事西北地区的城市与环境研究,她在文献梳理、实地踏勘与地理信息系统相结合方面,游刃有余,用力颇深,成果斐然。《西北城市变迁古旧地图集粹》是她将研究视野向古旧地图数字化新拓展的前奏曲,一定能够谱写出更为精彩的新篇章。
余先睹为快,乐为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