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效民
(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深圳 518055)
沈佺期被流放驩州期间写了不少诗,对于安南异域多有描摩,其中既有个人在当时的烟瘴蛮荒之地的真实内心感受,也有对于奇山异水的具体细致描绘。这在整个唐代诗人中凤毛麟角。可以说,在整个唐代诗歌史上,沈佺期以其全部身心和独特经历奉献出了一份奇异的艺术硕果,值得我们好好珍惜,认真研究。
陶敏、易淑琼《沈佺期宋之问诗集校注》是沈宋研究的一部集大成之作,极大推动了沈佺期宋之问研究的深入发展。但是对于沈佺期驩州诗的个别注释,仍然存在着一些问题。本文拟就相关注释加以辩证,并就教于各位方家。
沈佺期《入鬼门关》诗“昔传瘴江路,今到鬼门关。”陶敏等注:“瘴江:泛指岭南河流。”并引《太平寰宇记》卷一六九岭南道太平军废廉州:“州界有瘴江,名为合浦江。”并再引《后汉书.马援传》:“援率军击交阯,‘当吾在浪泊、西里间,掳未灭之时,下潦上雾,毒气熏蒸,仰视飞鸢,砧砧坠水中’。”①87细思此注,甚觉错乱。既是“泛指岭南河流”,即不当引《太平寰宇记》,因为该书“州界有瘴江”,还言之凿凿的说“名为合浦江”,明指在廉州境内确实有一条名叫“瘴江”的河流,与“泛指岭南河流”自相矛盾,令人不得要领。
唐朝诗人诗中用“瘴江”来指代当地的河流,以突出环境的险恶确有不少。如张说被流钦州时写的《南中送北使二首》中说,“待罪居重译,穷愁暮雨秋。山临鬼门路,城绕瘴江流”②。诗中说的“鬼门”,指鬼门关,确系实指。但“城绕瘴江流”中的“瘴江”,应该是指的环绕钦州城的钦江,虽距现实中被称为“瘴江”的南流江(合浦江)不远,但是钦江并无“瘴江”之称。因此,张说诗中的“瘴江”系泛指。韩愈的《次蓝关示侄孙湘》诗:“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岂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③523韩愈诗中的“瘴江”所指,应该就是现在广东潮州的韩江,韩江因韩愈而得名。韩愈任刺史之前,被称为“恶溪”,因水中有鳄鱼,也有人称“鳄溪”,未见有把鳄溪或恶溪称为“瘴江”的,因此韩愈所说的“瘴江”是泛指。再如张籍《蛮州》:“瘴水蛮中入洞流,人家多住竹棚头。一山海土无城郭,唯见松牌记象州”④。诗中所写的“瘴水”,亦属泛指。因为张籍可能到过象州,但象州之地,并无称为“瘴江”或者“瘴水”的江流,因此很难说就是确指。张说、韩愈、张籍所说的瘴江或瘴水,是他们心目中充满瘴疠的一条江河,而非现实中他们所说的江河确称为瘴江。他们称之为“瘴江”、“瘴水”或“瘴溪”,只是强调那个地方环境之险恶而已。
但沈佺期诗中的“瘴江”应该是确指。这从“昔传瘴江路,今到鬼门关”两句诗中可以明确看出,这个鬼门关,就在“昔传”的“瘴江路”上,语意再也明确不过。唐天宝之乱后被流放到合浦的张均有《流合浦岭外作》诗说:“瘴江西去火为山,炎徼南穷鬼作关。从此更投人境外,生涯应在有无间。”③330张均是玄宗名相张说之子,因附逆任安禄山中书令,免死被流放合浦,所经道路,正好同于沈佺期的流放道路。他所说的“瘴江西去”,就是指这条江是向西边流去的。诗中的“火为山”“鬼作关”就是指合浦的火山和北流的鬼门关。宋代曾在广西境内多地为官的陶弼也有《寄石康县曹元道》诗说他在廉州时,“屡与南僧谈瘴溪,独推君县好封圻。不同合浦人民众,地接交州寇盗稀。”⑤石康县,当时属于廉州,辖地当为今之合浦县石康镇。
陶弼是宋真宗时人,《宋史》有传⑥。他生于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卒于神宗元丰元年,年六十四岁。陶弼倜傥知兵,能为诗,有“左诗书,右孙吴”之誉。庆历中(1045年左右)杨畋讨湖南猺,授以兵,使往袭,大破之。以功得朔阳主簿,调朔阳令。曾知钦州、宾州、容州,两知邕州,善政甚多。进西上阁门使,留知顺州。交人袭取桄榔,弼获间谍,谕以逆顺,纵之去,终弼任不敢犯。神宗元丰元年(1078年)改东上阁门使,未拜而卒。陶弼有诗集十八卷,今仅存《邕州小集》一卷。他曾写诗给当时的石康县曹元道说,石康县是个好地方,人民不多,境内安静,盗寇少于交州。诗中说的“瘴溪”,就是指瘴江⑤。按:陶弼在广南西路区域为官多年、多任,对于这一带的地理环境、山川水文和民情风俗十分熟悉,他对于瘴江的说法是令人信服的。
查杜佑《通典》卷第一百八十四:“廉州”言“州界有瘴江。”叙其沿革时说廉州合浦郡在南北朝宋时“兼置临瘴郡及越州”⑦4950。这是我们今天能直接看到的唐人著作中明确说廉州境内有称瘴江的一条江。且齐人于合浦郡兼置临瘴郡及越州,既可补各方志记载之遗漏,又可与瘴江之名互证:所谓临瘴,临近岭南最为著名的瘴疠之地、临近瘴江之谓也。宋人王象之《舆地纪胜》卷120廉州“景物上”条下引《元和志》和《寰宇记》云:“州界有瘴江,名为合浦江。”又“春,青草黄茅瘴”曰“自瘴江至此,瘴疠尤甚,中之者多死,举体如墨。春秋两季犹盛。秋为黄茅瘴”⑧。大概这条江流称为“瘴江”与这春秋两季的“瘴”毒紧密相关。《元和郡县志》卷三十五、三十六均阙,其廉州条已不可见,幸赖《舆地纪胜》所引方能看到《元和郡县志》关于廉州的一些记载。该江亦作漳江。即今广西发源于容州的南流江、合浦江。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一百四“廉州府”漳平废县:“在府东。宋志临漳郡无县,齐志为郡治,梁陈间郡县俱废。漳亦作‘鄣’,又作‘瘴’。以临界内瘴江为名。瘴江即合浦江也。”⑨该书卷一百八,广西三“鬱林州”条下“南流江”:“在州城南。源出容县大容山,经县东而西南流十余里,中有八叠潆洄,合罗望江至广东廉州入海。”⑩4873查《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五册,唐代地图[11],南流江在白州(今广西博白)至廉州合浦段即标注为“漳江”,可见,历史地理学者们也是认定南流江唐时白州至合浦段称为“漳江”的。“漳”“瘴”同音,或再因其地多“瘴”,所以被称为瘴江。
然而唐杜佑《通典》卷一百八十四“感义郡 藤州”又说:“镡津:有瘴江。”⑦4919也属于确指。查北宋王存《元丰九域志》卷第九,藤州条下有镡津:“六乡,有铅穴山、镡江、漳江”[12]。王象之《舆地纪胜》“藤州”条景物上记:“瘴江:《元和志》云:在县东南。《寰宇记》云:俗呼名涛江,自燕州入永平县。”[13]燕州已久废。按今之地理,这里的“瘴江”,应该是指在当时的藤州州治东面的镡津县境内的北流江,现在属于广西藤县了。再看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中的说法。该书卷一百八“藤县”条记:“绣江,在县东南,一名北流江,源出广东高州,流入府境,经北流县始通舟楫。由容县境窦家砦至县城东入于藤江。”⑩4864这条路线就是,至藤州沿北流江舟南溯至容县、北流县,出鬼门关,再沿南流江南下,至廉州(合浦)。
由此可见,陶敏先生等住沈佺期“昔闻瘴江路”之“瘴江”为泛指是不准确的。沈佺期诗中“瘴江路”中的“瘴江”确系实指,“瘴江路”指的是由北流江到容州、北流县出鬼门关,再经南流江到合浦的水陆兼具、以水路为主的路线。
沈佺期《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诗中有:“洛阳风光何所似?崇山瘴疠不堪闻。”他的《度安海入龙编》:“北斗崇山挂,南风涨海牵”中的崇山时又说:“见《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注三”①92,对《答魑魅代书寄家人》中的:“涨海缘真腊,崇山压古棠”中的崇山则无注,可能是因为此前有注的原因故不注。
下面看《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中对诗中的崇山的注释:“崇山:山名。《书.舜典》:‘放驩兜于崇山。’山在驩州。参本卷《从崇山向越常》注。”而查他们对《从崇山向越常》的所有注释,只有对越常的注释,而再未对崇山作注。这就使人参无可参了。陶敏等所指引的“参本卷《从崇山向越常》注”就此落了空。因此,对“崇山”的注释,还有讨论的必要。
应该说陶敏、易淑琼引《尚书》作注较为准确。但是却缺了对于崇山具体位置的描述。其实,在《从崇山向越常》诗序中,沈佺期说得明白:“按《九真图》,崇山至越常四十里。杉谷起古崇山,竹溪从道明国来,于崇山北二十五里合。水敧缺,藤竹明昧。有三十峰,夹水直上千余仞,诸仙窟宅在焉。”诗中有句:“朝发崇山下,暮坐越常阴……竹溪道明水,杉谷古崇岑。”因此,陶敏等的注文应该补上“见本卷沈佺期《从崇山向越常》序。”这样读者就可以根据沈佺期自己这个序文去感知崇山的具体、确定的方位了。
根据序文可知,沈佺期是从驩州州治九德县出发去越裳的。沈佺期刚到驩州时,苏姓刺史将他安置在与“州廨”相邻的公屋中,后来即移住“山间水亭”,也就是沈佺期诗中所说的南亭。如此可知,沈佺期“朝发崇山下,暮坐越常阴”,就是从南亭居住地的崇山山麓出发的。诗里说的“越常”,即指越裳县。可推知崇山在驩州治所九德县内,也可知沈佺期此行行程是一整天时间。查《旧唐书.驩州》:“九德州治所。古越裳氏之国,秦开百越,此为象郡。汉武元鼎六年,开交趾以南,置日南郡,治于朱吾,领比景、卢容、西卷、象林五县。吴分日南置九德郡,晋、宋、齐因之。隋改为驩州,废九德郡为县,今治也。”[14]沈佺期说:“崇山至越常四十里”,也恰好是一天的行程。《元和郡县志》记:“九德县,下西至州五里。”“越裳县下。西至州七十里。”[15]也就是指越裳县在驩州治所九德西面七十里。但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一百十二说:“越裳废县:在故驩州东南四里。”[16]5010此说必有误。
从诗中所描述的情况,可知沈佺期所说的至越常,并非是到达越常县治。从“朝发崇山下,暮坐越常阴”来看,是朝发九德,暮宿越裳境内的名胜之所。“阴”,按照古代对于方位的惯称,“山南水北为阳”,越裳县既在九德县西南面七十里,则沈佺期说“崇山至越常四十里,”即不到越裳县治,是从九德出发一天达到“诸仙窟宅在焉”的地方,这地方就是指属于越裳县所辖的名胜地。按,崇山,黎崱《安南志略》卷第一:“山”条中记有“崇山”,并引沈佺期《崇山向越常》诗为证[17]。黎崱元朝人,是安南古爱州人氏,他在《安南志略》一书的《自序》中说:“仆生长南越,窃禄仕途,十岁间奔走半国中,稍识山川地理。内附圣朝,至是五十余年矣。”“聊乘暇日,缀葺已,同采摭历代国史、交州图经,杂以方今混一典故,作《安南志略》二十卷,以叙事附于卷末。”[17]在每一卷下,都署名“古爱东山黎崱编”,可见黎崱编《安南志略》,占有资料不少,态度也很认真,长期在安南生活,对于那片土地是熟悉的,应该是可信的。
现在回到“崇山”的方位。我们知道驩州治所在今天即是越南的荣市。沈佺期说“朝发崇山下”,“夕坐越常阴”,沈佺期流放驩州,后来又移居“山间水亭”,也就是“南亭”,这个山间水亭,就应该是在崇山之下。他的《答魑魅代书寄家人》中的:“涨海缘真腊,崇山压古棠”,就是说崇山是古越裳国境内的镇山。由此可以推知,崇山的具体方位就在驩州州治九德县与越裳县之间的那一座大山。查今天越南地图,可知这座山就是位于越南北部义安省会荣市南面富立、河静省河静市西北面的南鸿与北面的富义三市范围之中的那座大山。按照沈佺期的描述,这座山“有三十峰,夹水直上千余仞,诸仙窟宅在焉”,是一个十分险峻的大山,古人称为“崇山”名副其实。
古代“崇山”大致位置既有确定,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崇山今日何在?查越南地图,荣市南面紧邻河静省界。在河静省北界的富立、南鸿和富义之间,有一座群峰荟萃的高山,名为横山。横山(越南语:Hoành Sơn),是越南分隔北部和中部的山脉,也是河静省和广平省(现应为河静省)的界山。横山山脉位于北纬 18.7度与 18.4度之间,西接长山山脉北段,东延伸至南中国海,绵延长度约50公里。横山西高东低,起伏较小,是平缓的低矮山脉,最高峰海拔1044米。其海拔虽然并不是太高,但是在低海拔地区的沿海一带,突现一列丛山,给人的视觉感受就十分高峻。这就如杜甫远望齐鲁平原上的泰山,写下《望岳》诗的感觉是大致相同的。
横山山顶建有横山关,是越南历史上的兵家必争之地,具有重要战略地位。北属(指归附中原王朝)时期,横山以北为汉朝的九真郡,以南为日南郡。东汉后期,日南郡之象林县占族人脱离中国,成为为林邑国,横山山脉逐渐成为林邑与中国交界,且经常拉锯的战略要地,开始见诸史籍。郦道元《水经注》记载:“自南陵究出于南界蛮,进得横山。太和三年,(林邑王)范文侵交州,于横山分界。”[18]郦道元书中说太和三年,是不准确的。但这是关于“横山”的最早记载。按:林邑范文攻日南、九德事,分别发生于晋穆帝永和三年(347年)正月、七月,永和五年(349年)桓温遣督军滕畯讨范文,为其所败[19]。《晋书》载“永和三年,(范)文率其众攻陷日南,害太守夏侯览,杀五六千人,余奔九真,以览尸祭天,铲平西卷县城,遂据日南。告交州刺史朱蕃,求以日南北鄙横山为界。”[20]这说明,自东晋永和年间以后,横山就成为了中国和林邑的交界地带。唐代的横山是唐朝与林邑的界山,北为九真郡,南为林邑地。越南脱离中国独立以后,横山又成为大越和占城的界山。查今日越南地图大致可以确定,横山即今越南中北部河静省与义安省交界处属于河静省境内的横山[21]。也就是沈佺期诗中多次提到的古崇山。由此可见,陶敏等注释沈佺期诗中的“崇山”注释,确实还具有进一步完善、丰富的必要。较为完善的注释,应该指明沈佺期诗中的崇山,即指今越南中部河静省与义安省交界处的横山,是晋唐时期时与林邑的界山。
沈佺期流放驩州诗中提到道明国、道明天、道明,道明水,这道明二字,《初达驩州二首》之一:“自昔闻铜柱,行来向一年。不知林邑地,犹隔道明天。雨露何时及,京华若个边?思君无限泪,堪作日南泉。”陶敏、易淑琼注释“道明”说:“亦越南古国名。参见本卷《从崇山向越常.序》。”①96这个注释似乎比较完满,但实际存在问题。
首先,道明国是越南“古国名”吗?查《新唐书》卷二百二二“南蛮传”下:“真腊一曰吉蔑,本扶南属国。去京师二万七百里。东距车渠,西属骠,南濒海,北与道明接,东北抵驩州。”又云:“道明者,亦属国。无衣服,见衣服者,共笑之。无盐铁,以竹弩射鸟兽以自给。”[22]可见道明国是一个属于古代真腊国、文明程度不高的方国,当时是真腊国属国,绝非越南的古国名。
按:古代中南半岛上各古国疆域变化较大。如真腊国,唐中宗神龙年间分为陆真腊和水真腊。《旧唐书.真腊传》:“真腊国在林邑西北,本扶南之属国,昆仑之类。在京师南二万七百里。至爱州六十日行。”“武德六年遣使贡方物。贞观二年又与林邑国俱来朝献。太宗嘉其陆海疲劳,锡赉甚厚。南方人谓真腊国为吉蔑国,自神龙已后,真腊分为二半。以南近海,多陂泽处,谓之水真腊。半以北,多山阜,谓之陆真腊,亦谓之文单国。高宗、则天、玄宗朝并遣使朝贡。水真腊国其境东西南北约员八百里。”“北即陆真腊……国之东界有小城,皆谓之国。”[23]4110可见,真腊国是与大唐、林邑国交界的一个古国,与唐朝关系良好。至唐高宗神龙年间,真腊国分为陆真腊和水真腊,后来又合为一。查地图,古时真腊,其大部分地域,在今日即是属于老挝。
其次,所谓“道明国”方位若何?现在何处?按照新旧唐书这些记载,尤其是《新唐书》关于真腊“北与道明接,东北抵驩州”的说法,道明国南部区域与真腊接壤,驩州西南部与真腊接壤,但仍然不能确定道明国的准确方位。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一百十二:“堂明国:在海岸大湾中。北距日南七千里,即道明国也。三国吴黄武六年来贡。唐志:‘真腊去长安二万七百里,东距车渠,西属骠,南濒海,北接道明,东北抵驩州。’”[16]5020顾祖禹认为堂明国就是道明国,或许有些依据,但说其“北距日南七千里,”恐与实际不合。
道明国究竟何在?恐怕还是当时身历者沈佺期的说法更可信赖。查沈佺期《初达驩州二首》之一:“不知林邑地,犹隔道明天”。这即是说,在林邑与驩州之间,还隔着一个道明国。可见,林邑国紧邻道明国,而道明国又紧邻大唐的驩州。查沈佺期《从崇山向越常》诗序:“按《九真图》,崇山至越常四十里。杉谷起古崇山,竹溪从道明国来,于崇山北二十五里合。水敧缺,藤竹明昧。有三十峰,夹水直上千余仞,诸仙窟宅在焉。”仔细研究这段文字,可以看出沈佺期实际上已经比较具体的描述了道明国的具体方位。沈佺期诗中还有句:“朝发崇山下,暮坐越常阴。西从杉谷度,北上竹溪深。竹溪道明水,杉谷古崇岑。参差将不合,缭绕复相寻”,这是一天的行程,诗序中所描述的就是这一天行程的方向和见闻。他看到什么呢?就是早上乘舟沿着起于崇山的“杉谷”——也就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向西而行,在距离崇山北边二十五里的地方,杉谷与从道明国流下来的水深流急的“竹溪”合流。而“竹溪”流出的方向,是重重山岭中的欹缺之处。由此指示,查阅今日越南和老挝地图,即可确定道明国所在的具体方位。
查越南和老挝地图[24],在越南中部与老挝交界之处,有一个庞大而又绵长的山系,这就是世界著名的长山山脉。在荣市相同纬度(北纬18.7度线)西北面的长山山脉,有一段缺口,在古代叫做雾温岭、或者叫做雾湿岭,现在叫做骄诺山口,亦称娇女隘,是越南与老挝的天然分界线,也是自越南荣市去老挝的必经之路。有一条被称为大江的河流从此流来,流经荣市南面和横山北麓流入南海,这条河流的状况与沈佺期诗中所谓的“竹溪”和方位不合;而在荣市西面,有一条自长山山脉发源,自东向西流的岸铺河,在越南德寿市附近东面与从青莲、香溪方向北流的岸寿河汇流后注入大江;还有一条发源于河静市南面、地图未标名字的河流,自南向北流来,在德寿市西南与岸铺河与岸寿河汇流后的河流相汇而流入大江入于海。所谓竹溪,即岸铺河与岸寿河交界形成的那条河流,江水流来的方向就是道明国;杉谷就是从崇山南麓流来的那条尚未查出名字的溪水。
结合此区域地理河流状况和沈佺期诗中的地理标识,我认为,道明国的具体方位,大致可以确定驩州南面与林邑国之间,亦即横山南麓与长山山脉相接的一个区域,就是唐代所谓的林州。查《旧唐书》“地理志”卷四一:“林州隋林邑郡。贞观九年于绥怀、林邑置林州。寄治于驩州南界。今废无名。领县三。无户口。去京师一万二千里。”又“林邑州所治。汉武帝开南越,于交趾郡南三千里置日南郡,领县四。治于朱吾。其林邑即日南郡之象林县。县在南,故曰日南郡南界四百里。后汉时,中原丧乱,象林县人区连杀县令自称林邑王。后有范熊者代区连,相传累世,遂为林邑国。……晋武时范氏入贡。东晋末范攻陷日南郡,告交州刺史,告藩求以日南郡北界横山为界。其后又陷九真郡。自是屡寇交趾南界。至贞观中,其主修职贡,乃于驩州南乔置林邑郡以羁縻之,非正林邑国。”[23]3691由此可见,沈佺期所谓的“不知林邑地,犹隔道明天”,说的就是此前不知道此林邑郡非彼林邑国。而且也可以推知,所谓道明国应该就在驩州南界的侨置的林邑郡内。再结合沈佺期《从崇山向越常》诗序的描述,大致可以划定道明国的范围在驩州(今荣市)以南和以西雾温岭(骄诺山口、娇女隘)东面的地域之内。
查越南地图,似乎越南南鸿、德寿、金刚、铺州、下瓦、高朗、朱典那一带最为可能。如此可见,关于道明国的注释,应该是:“道明国:古真腊属国,现在越南中部,越南与老挝天然交界的骄诺山口和越南义安省省会荣市与河静省交界处的岸铺河、岸寿河流域。”
沈佺期《答魑魅代书寄家人》诗有句“计吏从都出,传闻大小康。降除沾二弟,离析已三房。剑外悬销骨,荆南预断肠。音尘黄耳间,梦想白眉良。复此单棲鹤,衔雏愿远翔”,这几联诗怀念二位弟弟的情感是明确的。那么,诗中的“白眉”究竟指那位弟弟呢?
陶敏、易淑琼注释其中的“白眉”典故说:“白眉,指兄弟。《三国志.蜀书.马良传》:‘兄弟五人,并有才名。乡里为之谚曰: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良眉中有白毛,故以称之。”[25]这个注释似乎没有问题。然仔细思考,也有不确这处。所谓“白眉,指兄弟”一说,明显存在问题。《三国志》马良传说得十分明白:“马氏五常,白眉最良”,因此,白眉一词绝非指泛指兄弟,而是指兄弟中最优秀突出而又年少者。
但还有问题。《三国志》“马良传”说:“马良字季常”,按照古人称呼兄弟排行,马良在兄弟中究竟排行如何?要弄清此问题,必须了解古代礼法的规定。《仪礼.士冠礼》:“字辞曰:‘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伯某甫’。仲、叔、季,唯其所当。”[26]由此观之,伯仲叔季,乃古人区别长幼之称呼,其中伯最长。《白虎通》解释说:“称号所以有四何?法四时用事先后长幼兄弟之象也。故以时长幼号曰伯、仲、叔、季也。伯者,长也。伯者子最长,迫近父也。仲者,中也。叔者,少也。季者,幼也。适长称伯,伯禽是也。庶长称孟,以鲁大夫孟氏”[27],就是说,这个称谓排名中,伯是最长的、排行第一的,如果长子为正出,则为伯,如为庶出,命名时则用“孟”字。马良字季常,应该是马氏兄弟中的老四。据《三国志》马良本传,他还有个弟弟叫马谡,表字幼常。如此,马氏兄弟表字应该是孟(伯)常、仲常、叔常、季常、幼常。则可见马良应该是马氏兄弟中的第四人。
按照这个排行规定,则沈佺期必须是兄弟五人才能实行。但沈佺期兄弟仅有三人。《元和姓纂》卷七鄴郡内黄沈氏说沈佺期之祖父任“唐下邳令,生怪。怪生佺期、佺交、宇宣。”这段文字中沈佺期之父名“怪”一事,学者多有疑惑。但随着《沈全交墓志》的出土,已经得到圆满解决,即沈佺期之父名沈贞松,无可怀疑,确证《元和姓繤》确系误记[28]。但明确说沈佺期有两位弟弟,加上沈佺期就是兄弟三人。《旧唐书》“弟全交及子,亦以文词知名”,未及三弟及其子之名;《新唐书》“沈佺期传”载:“弟全交、全宇,皆有才章而不逮佺期”;嘉靖《内黄县志》则说沈佺期“弟全交、全宁皆有文学,而不逮佺期”[29]。则沈佺期有弟二人。这与沈佺期的《被弹》诗中所说的“昆弟两三人”相符。但嘉靖《内黄县志》“唐宋隐逸”[29]中又将沈全交、沈全宁列入,可见是将全交和全宇都视为隐逸人物,则是明显错误。因为沈佺期在他的《答魑魅代书寄家人》诗中明确说“降除沾二弟,离析已三房”,而且是“上京无薄产,故里绝穷庄”,这里讲“降除沾二弟”,明确说是自己两位弟弟均因受到牵连而降职。“降除”二字,绝非是隐逸人士可以用到的。可见他的两位弟弟均是官场中人,而绝非是所谓的“隐逸”之人。
各种材料均记载沈佺期有二弟。沈佺期二弟名为沈全交,据《沈全交墓志铭》中所记:“公讳全交,密。其先吴兴武康人也”。可知全交就是他的名,可能还另有名为“密”,各种材料记其名则无异,可以信从。则沈佺期一共是兄弟三人,这没有问题。但沈佺期、沈全交兄弟排行用字为“佺”或“全”,而以“全交”为多,可从。
沈佺期三弟之名讳的记载确产生了极大混乱。《元和姓繤》记其为“于宣”,《旧唐书》未及其名,《新唐书》则记为“全宇”;而嘉靖《内黄县志》则记为“全宁”。新出土的《沈全交墓志铭》[28]则未记其兄弟之名。查《元和姓繤》记沈佺期之父名“怪”,已为《沈全交墓志铭》所否定,可见,该书所记,时有错误。则其记沈佺期三弟名为“宇宣”,亦可疑。嘉靖《内黄县志》所记“全宁”则可认定为编写时间太晚出现的错误。由此,我将沈佺期三弟之名,我认为,沈佺期三弟之名讳,还是应以《新唐书》所记之“全宇”为妥。
沈佺期诗中说“故里绝穷庄”,实际上也指故乡既无财产,也无亲人了。其兄弟仅三人,故不能按照孟仲叔季幼的排行来确定沈佺期兄弟的排行,而只能按照孟、仲、季的方式来排名。但沈氏兄弟并为照此来排序。但在沈佺期心目中是有个孟、仲、季排名的实际顺序的。在沈佺期心目中,沈全宇就是那个如马良一般优秀的“白眉。”
由此可知,沈佺期心目中的沈氏“白眉”,就是指其三弟沈全宇。其之所以“最良”,可能是在沈佺期被流放后,沈全宇曾给其长兄家属以极大的照顾吧。对此,我在《沈佺期家庭和兄弟事迹考析》一文中还将具体考证。
沈佺期在流放驩州时有《答魑魅代书寄家人》诗,陶敏等注这诗的写作时间说:“诗神龙二年驩州作。”①110未有更加准确的作诗时间的说明。但这首诗的具体写作时间是可以考证出来的。诗中说,“计吏从都出,传闻大小康。降除沾二弟,离析已三房。”这里提到的“计吏”,对于弄清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和思想内涵,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按:计吏,指上计的官吏,又称朝集使。地方州县每年都要进京述职。称为“上计”。《唐六典》的规定,各州刺史需要每年向朝廷上计,就是报告一年来在地方执政的业绩情况,朝廷据此对于地方官员进行考核,以确定官员该年履职成绩的等级,为官员任满后的升降积累材料依据,还要向刺史传达朝廷各种指令要求。这是一种上传下达的工作,体现的是政治体制的功能:地方对于中央的义务,中央对地方的实际管辖和治理要求。可见上计是地方接受中央政府领导的具体体现,是地方此时必须履行的职责,也是各州刺史都督高度重视、不可懈怠的义务。
但又考虑到一些地方主要官员不宜因上计长时间离开,因此规定,亲王或者边州的都督、刺史在任职期间,不能离开任职地方时,就有“上佐”代行。“若亲王典州,及边州都督刺史不可离州局者,应巡州县,皆委上佐行焉”[30]。上计亦然。《唐六典》卷第三十:“尹、少尹、别驾、长史、司马掌贰府、州之事,以纲纪众务,通判列曹。岁终则更入奏计。”[31]这就决定了赴京上计的官员一般是刺史的副职官员,即上列的尹和少尹等上佐官员。当时的驩州是下州,又是下都督府,刺史兼都督,为从三品官职。其上佐包括别驾一人,从四品下;长史一人,从五品上;司马一人,从五品上[32]。根据《唐六典》规定,各州官员上计,须于该年冬十月二十五日齐集京师,将各地簿籍和土贡上交尚书省,等待尚书省各部审核验收。还要按照规定,在每年冬至集于尚书省,与各京官见面;正月元日由尚书省安排陈列出来,由皇帝来巡视验收,朝集使(计吏)也由此可得到皇帝的接见。朝集使到尚书省见京官和朝见皇帝,都各有具体礼仪规定。
上计官员的行程,应该按照唐代的制度规定。查杜佑《通典》卷第一百八十四“州郡”:“驩州,隋置驩洲,后为日南郡。大唐为驩州,或为日南郡。”“去西京陆路一万二千四百五十里,水路一万七千里。去东京陆路一万五百九十五里,水路一万七千二百二十里。”[33]武则天时代上计的目的地多为神都洛阳,中宗时期则为西京长安。《唐六典》尚书户部卷第三有记载:“凡陆行之程:马日七十里,步及骡五十里,车三十里。水行之程:舟之重者,泝河日三十里,江四十里,余水四十五里;空舟泝河四十里,江五十里,余水六十里。沿流之舟则轻重同制,河日一百五十里,江一百里,余水七十里。转运、征敛、送纳、皆准程而节其迟速。”又有注释说:“其三峡、砥柱之类,不拘此限。若遇风、水浅不得行者,即于随近官司申牃验记,听折半功。”[34]据此规定,我们大致可以知道,来自驩州的上计吏应该至少提前七、八个月以上时间出发,才能确保十月二十五日前到达长安或者洛阳。
查杜佑《通典》卷第六“食货”:“日南郡,贡象牙二根,犀角四根,沉香二十斤,金薄黄屑四石。”[35]可见,驩州上计吏(朝集使)官职较高,行程中应该是可以乘马的,则需要日行七十里。即使要带上土贡之物,也不会太慢。沈佺期是神龙元年二月从东京流放的,从东都启程时应无缘与驩州的上计吏接触相识。唯一可能见到驩州上计吏的时间,应该是该年五月二十五日在流放途中的安海,这在他的《寄北使》诗序中已经说到。同时,我相信,沈佺期在安海所遇的北使,就是驩州的上计吏。沈佺期与之相遇,请他带回一首尚未完成的《寄北使》诗向家人报平安,还可能委托北使代为打听家人消息。
由此可知,驩州上计吏五月二十五日在安海遇沈佺期,需在十月二十五日前赶到长安上计,还有正好五个月的时间,加上从驩州到安海的时间,也约需要近四个来月时间。所以上计吏从京城到达驩州的时间,应该是十个月左右;往返一趟约需二十个月时间。考虑上计吏元日需要朝拜皇帝,展示贡品,这是他离开京城前必须履行的责任。如以元日朝见皇帝后几日内启程返回驩州,则最快应该在神龙二年夏初回到驩州。
沈佺期大约是神龙三年正月或二月初得到赦书的,随即离开驩州,他在很大程度上也未必能见到当年入京上计的驩州官吏。因此沈佺期最有可能是在神龙二年夏初从回到驩州的上计吏那里到得家人和兄弟们的消息的。换言之,沈佺期《答魑魅代书寄家人》诗应该是作于神龙二年春末或夏初,也就是沈佺期流放到达驩州至后不久,随即得到家人消息和去向情况。随即作诗代寄家人,这可以称作以诗代书。这也可能是适逢有人从驩州到京师,急切之间,来不及写书信,干脆就以诗代书了。这个时间就是沈佺期从计吏那里得知家人情况的时间,也就是沈佺期作《答魑魅代书寄家人》的时间。
沈佺期从上计返回驩州的朝集使即“计吏”那里知道,因受他牵连而入狱的沈全交、沈全宇俱已出狱,且都被授予职务。“降除”就是降职授官,“沾二弟”,是指两位兄弟均沾恩授职。虽是降职,但是毕竟出狱了,而且还被授予官职,对此,沈佺期的内心还是有一些欣慰的,这从他“降除沾二弟”的“沾”字的使用上可以感受得到。“沾”就是沾恩,查《旧唐书》,神龙元年政变后复位的唐中宗在神龙元年内五次发布诏书,赦免了一大批被贬的官员,估计沈全交、沈全宇也就是这些赦书的受益者,所谓“沾”恩,应该就是沾复位后的唐中宗李显神龙元年赦书的恩。沈佺期还从计吏那里知道了他流放后家庭变故更加具体的情况。自沈佺期入狱和神龙政变后被张柬之为代表的政治集团流放驩州以来,原本兄弟同堂的大家庭,虽然“离析已三房”,但“传闻大小康”,两位弟弟已经出狱,并被被授予官职,虽是降授,也是幸事;家中大小也还安康,这些都足以给沈佺期带来安慰。
更需重视的是沈佺期从这件事情中看到了朝廷局势的巨大的、有利于他自己的变化。沈佺期在朝时直接属于以二张为首的“珠英学士集团”,与武氏集团也有很深的联系。神龙政变中二张集团覆灭,桓彦范、张柬之等人因不愿多杀人,也低估了武氏集团的能量,竟未对武氏集团动手,留下了致命后患。同时,神龙政变后一段时间里,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集团极为小心谨慎,武三思等多次辞去封王的待遇,就是担心引起张柬之、桓彦范等人的注意和警惕,所谓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以求一逞。果然,神龙政变半年后武氏集团与具有女皇野心的韦后政治势力结盟,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他们以明升暗降方式,于神龙元年五月张柬之等五人在封郡王后剥夺了其执政权力。流放沈佺期的张柬之等权臣由此失势以至覆灭。在张柬之等失去权柄时,沈佺期尚未到达流放地驩州,他对于朝中的政治斗争的情况,虽亦可能得知,但是由于交通阻隔,信息传播滞后,具体情况实难知晓。他被流放后家中的具体情况,也是很难确知的。现在有从都城回来的计吏,带来的消息自然详细的多、可靠的多。尤其是政局的变化,对于沈佺期自身处境的改善,甚至复出、再起,都十分重要。
由此可以确定,沈佺期《答魑魅代书寄家人》诗,当作于神龙二年他刚达到驩州之后的夏初。
沈佺期《早发平昌岛》诗:“解缆春风后,鸣榔晓涨前。阳乌出海树,云烟下江烟。集气冲长岛,浮光溢大川。不能怀魏阙,心赏独泠然。”陶敏等注释“平昌岛”说:“疑即海南岛。”并引《太平寰宇记》为证,说是隋朝时即为平昌县,确有所据。不仅如此,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广东琼州府”条下“文昌县”也说:“唐武德五年置平昌县,属崖州。贞观元年改文昌县。”又有“紫贝废县”条,谓“又平昌废县,在县西北。志云:‘本武德县,隋置,属崖州。唐改为平昌县,后改曰文昌,移治于今’。”[36]但这些材料只能证明文昌县曾经称为平昌县,并不能证明文昌县就是文昌岛,更不能证明平昌岛就是海南岛。由此看来,注释者说“疑即海南岛”还是较为谨慎的。
考今日越南荣市(唐驩州)至海南岛之航路情况以及南海北部湾之气候以及沈佺期自述,亦可知他遇赦北归绝无经过海南岛之可能。首先是唐代交趾至琼州、崖州的线路无考。我们找不到从交趾、九真、日南取现在的海南岛的确切航路。只能找到自广州至南海诸国的航路。《新唐书.地理志》附录贾耽《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记有广州至南海诸国的水路历程。其中谓:“广州东南海行二百里,至屯门山,乃帆风西行二日至九州石。又南二日至象石。又西南三日行至占不牢山,山在环王国东二百里海中。又南行二日行至陵山。又一日行至门毒国。又一日行至古笪国。又半日行至奔陀浪州。”[37]冯承钧《中国南洋交通史》对其作了考证。他依据此前中外学者的研究成果指出:“屯门在大屿山及香港二岛之北,海岸及琵琶洲之间。九州石似后之七洲(Taya)。象石得为后之独珠山(Tinhosa)。占不牢山为安南之峋崂占(CulaoCham)。”“环王国即昔之林邑,后之占城。陵山得为安南归仁府北之Sahoi岬。门毒国疑指今之归仁。古笪乃Kauthara之对音,今安南衙庄之梵名也。奔陀浪即后之宾童龙,梵名Panduranga之对音,今安南之藩笼(Pannang)省地也。”[38]
文昌县在海南岛东北部。如果沈佺期经这条航路逆行去广州,才可能经过海南岛东侧。同时,还需要搭乘波斯商人之巨舶方称安全。唐代一些中原和益州和安南日南、爱州之僧人来往南海,都采用这种方式以策安全,但是要等待机会。沈佺期遇赦而还,行有程限,不可能有时间等待附舶而行的机会。何况他的《夜泊越州逢北使》诗题就明确说他返程是经过而且夜泊于越州,即合浦的。查地图可知,合浦一地,今属广西,当时属广南西路,地处今广西省与广东交界处,而海南岛则远在广东南部大海之中,文昌县距离合浦则有近千里之遥。何况海中行舟,在当时情况之下,必须依靠海风的推动。在许多情况下,海风的方向、风力对于大海行舟具有决定性作用。如沈佺期真要从驩州越海到海南岛,则需要横渡,这在春季是难于成行的。如果极其侥幸到海南岛后还需绕岛向东、向北而行,再穿越琼州海峡到合浦,路途极其遥远,且那段海路极其危险难行。可知沈佺期绝无选择绕海南岛东面,在穿越琼州海峡西行至越州(合浦)之理。道路遥远,风险大增数倍,费时不少,且琼州海峡风高浪急,又无巨舶大舟可以保障安全,侥幸得到赦免,幸获一命者谁会选择这条路线呢?
沈佺期《夜泊越州逢北使》说:“天地降雷雨,放逐还国都。重以风潮事,年月戒回舻。”可见是得赦后到达越州所作。应该注意的是,“回舻”,这个“舻”之字义,就是泛指船。可见沈佺期自驩州还京这段道途中是乘过船的。他的《绍隆寺》诗序中说:“绍隆寺,江岭最奇,去驩州城二十五里。将北客毕日游憩,随例施香回,于舟中作。”证明沈佺期自驩州北返,出发之时,就是乘船离开的。在距驩州二十五里的中途曾经到绍隆寺进香,或者是祈求一路平安吧。离开驩州就乘舟而行,可见是江船,不是大舟巨舶。查唐代历史地图[39],沈佺期当是在驩州入蓝江(今称大江),舟行二十五里谒绍隆寺后,于翌日入南海,沿海岸北行。那么,沈佺期离开驩州北返京城到越州(合浦)段,究竟选择什么道路呢?我觉得如无更加确实的材料证明,还是应该视为主要是原路而返。具体路线已不可考。但可参考《旧唐书》的说法,其“九德”条下记:“后汉马援讨林邑蛮,援自交州循海隅,开侧道以避海,从荡昌县南至九真郡,自九真至其国,开陆路,至日南郡,又行四百余里,至林邑国。有南行二千余里,有西屠夷国,铸二铜柱于象林南界,与西屠夷分境,以记汉德之盛。”[40]3691再查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一百十二:演州“荡昌废县在州西。……按二汉志无此县”[16]5014。《旧唐书》“驩州 隋日南郡。武德五年,置南德州总管府,领德、明、智、驩、林、源、景、海八州。南德州领六县,八年,改为德州。贞观初,改为驩州。以旧驩州为演州。”又谓:怀驩演州在驩州北,隋为咸驩县,属九真郡。武德五年在此置驩州,贞观九年改为演州。贞观十六年,废演州,入怀驩县[40]3690。《旧唐书》记叙的道路是海陆兼行的路线,后来也就成为南海诸国向中原王朝朝贡的主要路线了。
《旧唐书》卷四一“宋平”:“汉西卷县地。属日南郡。自汉至晋犹为西卷县。宋置宋平郡及宋平县。隋平陈,置交州。炀帝改为交趾。刺史治龙编。交州都护制诸蛮。其海南诸国,大抵在交州南及西南,居大海中洲上,相去或三五百里,三五千里,远者二三万里。乘舶举帆,道里不可详知。自汉武以来皆朝贡,必由交趾之道。”[40]3691可见,这条道路之汉武帝以来,即是贡路,也就是驿路了。沈佺期流放驩州时由此道来,由此道回,自在情理之中。具体行程,可参本书中《沈佺期流放驩州去程路线考析》一文。
又崇祯《廉州府志》卷十四“西南海道”:“嘉靖中,知府饶岳访得广东海道:自廉州冠头岭前海发舟,北风顺利,一二日可抵交之海东府。若沿海岸行,则乌雷岭一日至白龙尾,白龙尾二日至土门山,又一日至万宁洲,二日至庙山,三日至海东府,二日至经熟社,有石堤,陈氏所筑,遏元兵者。又一日至白藤江口,过天寮巡司,南至安阳海口,又南至多鱼海口,各有支港以入交州。自白藤而入则经水府、东潮二县,至海阳府,复经至灵县过黄径、平滩等江。其自安阳海口而入,则经安阳县至海阳府,亦至黄径等江。由南策、上洪之北境以入其白涂山而入,则取古斋,又取宜阳县经安老县之北至平河县。经南策、上洪之南境以入,其自多鱼海口而入,则由安老、新明二县至四岐,溯洪江至快州,经鹹子关以入。多鱼南为太平海口。其路由太平、新兴二府,亦经快州、鹹子关口,由富良江以入。此海道之大略也。”又记:“盖自钦州天涯驿经猫尾港七站至。若由万宁抵交趾,陆行止二百九十一里。”[41]崇祯《廉州府志》所记,乃明朝知府访得的由廉州(合浦)进入交趾的水陆路线,虽非全为唐时路道,然亦必包含汉唐时道路,可参考。又,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一百十二,“广西七”记载略同而更细,文长不录[16]4990-4992。但可以明确的是,这些路线中无一条是要经过海南岛的。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崇祯《廉州志》所说的万宁洲、万宁等与今海南省之万宁无涉,不能相混。
弄清这些问题,再来看沈佺期的《早发平昌(一作昌平)岛》诗,“解缆春风后,鸣榔晓涨前。阳乌出海树,云雁下江烟。积气冲长岛,浮光溢大川。不能怀魏阙,心赏独泠然”,可以明确的是,沈佺期北归离开驩州后确实有一段是海行,海行夜宿平昌岛(或应称昌平岛),第二天“晓涨”,也就是早潮之前就出发了。诗中所说的“长岛”,应该就是沿海航行经过的所谓下龙湾外“东坚岛”、“宝盖岛”或我国东兴至防城港外海中的那一系列岛屿,这才可称为“长岛”。按照360百科的说法:南海北部湾的潮汐是典型的全日潮。早潮时间大致在早上五点之前产生。则沈佺期该日是在早晨五点之前就“鸣榔”开船了。大海行舟,景象万千,丽日出海,加上遇赦北返,心情开朗愉快。欣赏着艳阳出树间升起,海岸江上披上一层绮丽的霞光;飞舟驰过连绵不断的海岛,岛上和海面云气缥缈,金光闪耀,这是前所未见的美丽景象啊!被流放的积郁之气一扫而空。因流放赦免的身份,即使不能效忠于朝堂,能够欣赏如此美景,也是人生万幸之事啊!该诗视野开阔,气象雄阔,节律欢快,无华丽之词而予人壮丽之感,构成一幅唐代诗人诗中罕见的催舟大海的绮丽图卷,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注释:
① 陶敏、易淑琼《沈佺期宋之问集校注》上册,中华书局,2001年11月第1版。
② 熊飞《张说集校注》第1册,中华书局,2013年11月第1版,292页。
③ 计有功《唐诗纪事》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4月,第2版。
④ 见徐礼节、余恕诚《张籍集系年校注》卷六,中华书局2011年6月第1版,上册653页。
⑤ 见王象之《舆地纪胜》第四册,中华书局,1992年 10月第1版,3494页。
⑥ 陶弼传,见《宋史》卷三百三十四,列传九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二十五史本,第8册,1210页。
⑦ 杜佑《通典》卷一百八十四,中华书局,1988年 12月第1版。
⑧ 王象之《舆地纪胜》卷120,廉州,,中华书局,1992年10月第1版,3488-3489页。
⑨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一百四,中华书局2005年3月第1版,第十册,4754页。
⑩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一百八,中华书局2005年3月第1版,第十册。
[11] 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五册,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10月第1版,69-71页。
[12] 王存《元丰九域志》卷第九,中华书局,1984年 12月第1版,426页。
[13] 见王象之《舆地纪胜》,中华书局,1992年10月第1版,3307页。
[14] 《旧唐书》卷四十一,中华书局本,卷五,志三,1754页。
[15] 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第三十八,中华书局本,1983年6月第1版,下,961页。
[16]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一百十二,中华书局,2005年3月第1版,第十册。
[17] 黎崱《安南志略》卷第一,中华书局2000年6月第1版,25页;11页。
[18] 郦道元《水经注》,岳麓书社,1995年1月第1版,528页。
[19] 《晋书.帝记》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五史本,第二册1267页。
[20] 《晋书.》卷九十七“四夷传.南蛮.林邑”,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五史本,第二册1541页。
[21] 越南地图,星球地图出版社,2020年1月第1版。
[22] 《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中,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二十五史本,六,4806页。
[23] 《旧唐书》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二十五史本,第五册。
[24] 老挝地图,星球地图出版社,2020年1月第1版。
[25] 《三国志.蜀书.马良传》。
[26] 彭林注释《仪礼》,中州古籍出版社2011年1月第1版,33页。
[27] 《白虎通》“姓名”,中国书店,2018年8月,第1版,214页。
[28] 见《唐京兆府泾阳县尉沈府君墓志铭并序》。
[29] 嘉靖《内黄县志》卷六.人物,上海书店1963年12月据宁波天一阁本影印。
[30] 《旧唐书》卷四十四,“州县官员”,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二十五史本,第五册,3708页。
[31] 《唐六典》卷第三十,中华书局1992年1月第1版,747页。
[32] 《旧唐书》“职官三”“州县官吏”“下都督府”,中华书局本,第五册,3708页。
[33] 杜佑《通典》卷第一百八十四,“州郡”,中华书局本,第五册,4949页。
[34] 《唐六典》卷第三,1992年1月第1版,80页。
[35] 杜佑《通典》卷第一百八十四,“州郡”,中华书局本,第一册,130页。
[36]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一百五“广东 琼州府”条下“文昌县”,中华书局本,第十册,2005年3月第1版,4772-4773页。
[37] 《新唐书.地理志》,卷四三下,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五史本,第六册,4254页。
[38] 冯承钧《中国南洋交通史》商务印书馆,2011年 11月第1版,34页。
[39] 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第五册,“岭南道西部”,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10月第1版,72-73页。
[40] 《旧唐书》卷四一,地理志四,驩州,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二十五史本,五。
[41] 崇祯《廉州府志》卷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