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艳芳
(陕西师范大学,陕西 西安 710119)
中国现实主义艺术大兴在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当时的国际环境形势与自身的共产主义信仰,俄罗斯现实主义艺术深入中国画家心中。事实上,画家心中的现实主义情结在魏晋就已播种,到唐代体现的含蓄又明了。唐代张萱喜欢表达宫廷世俗生活,描绘宫廷仕女形象,其笔下女子丰满圆润,服装华丽,却难得表现宫廷下层宫女劳动的场景,再现当时宫廷劳动女性的情感面貌。在欧洲,现实主义艺术早在文艺复兴后浮现,而确立主体地位是在19 世纪50 年代由库尔贝提出并实现的。中外古代艺术史上表现劳动女性形象的艺术作品很多,宫廷背景下表现女性的绘画作品则大多是王后、公主及嫔妃,绘画很大程度上符合上层阶级的审美趣味及利益,侍女、侏儒和宫女形象多处于背景,作为贵族的陪衬出现。宫廷画家张萱与委拉斯贵支则探索了中西现实主义艺术的新领域。委拉斯贵支以西班牙马德里皇家大型纺织造场为背景,再现宫廷纺织厂中劳动女性形象,张萱则表现了封建王朝统治下的宫廷劳动仕女形象。虽都为宫廷画家,作品却蕴含画家强烈的人民情怀。宫廷贵族华丽服装背后的制作过程正如这两幅作品所表现的主题:捣练与纺织。捣练在前,纺织在后,跨时空的创造着“布”的传奇。本文以西班牙委拉斯贵支的《纺织女》与中国张萱《捣练图》为例,打破了观众长期对宫廷艺术与现实主义艺术的狭隘概念,从宫廷生活的一个新侧面来重新审视已形成的宫廷价值观,拓宽宫廷艺术研究的视角。
唐代玄宗继位,开启“开元盛世”,将初唐推向了盛唐,成为当时世界上经济文明发达程度最高的国家之一。统治阶级的所属后院奢侈宏大,后宫上到嫔妃女官,下到宦官宫女,服装华丽,丰满圆润,绮罗仕女画应运而生。唐代长安是中国乃至世界的丝织品生产中心,仅长安都城内就有掖庭局、少府监、织染署等机构,民间又设有官营商办的丝绸作坊,以丝织品为题材的手工业、文学及艺术迅速发展,到玄宗后期,光为杨贵妃服务的纺织厂工人就上千[1]。纺织厂频繁呈现纺织仕女劳动的身影,“捣练”作为制作衣服的第一步,被宫廷画家张萱搬上了历史画面,其名作《捣练图》就是描绘宫廷妇女捣练、整理丝布的劳动情境。
《纺织女》是对17 世纪西班牙马德里皇宫大型纺织造场中人民生活的折射。马德里是西班牙的政权中心,贵族阶级在日常生活中开销巨大,衣袍、裙撑、礼帽、手杖、靴子等象征身份的服饰必不可少,故有御用的皇家纺织制造厂。17 世纪的西班牙是一个天主教势力占统治地位的国家,王权与教会并存,故神话题材频繁出现于艺术家笔下。宫廷画家委拉斯贵支则利用神话题材来表达对西班牙王室与教会的不满。委拉斯贵支是伟大的宫廷现实主义画家,伟大其一在于题材使用的寓意性,《纺织女》是画家以世俗化的方式描绘神话题材,作品背景以阿拉克涅的神话故事引入。阿拉克涅是古希腊传说中吕低亚的织锦能手,曾经向女神雅典娜挑战比赛织锦,胜出后因被嫉妒变为蜘蛛。《纺织女》以“布”入画,代表了委拉斯贵支晚年创作阶段的思想情怀。
宫廷画家与民间画工相对应,二者各有艺术风格、创作思想及审美倾向,民间画家在题材上远离宗教神话,描绘真实场景,内容上同情劳苦大众,批判恶势力,而宫廷画家大都采用象征隐喻的手法间接表现,描绘对象为日常宫廷中的人与物,在人物肖像方面用写实手法表现皇室贵族,或加入讽刺态度,或表现自信情绪,形式上则充斥着宫廷艺术的严谨性。与民间现实主义艺术相较,宫廷现实主义艺术有着国家民族气质,具有朴素的民主主义思想,华丽庄重又朴素真实。
唐代玄宗时的“开元盛世”,宫廷绘画大兴,烈士仁女、绮罗仕女、鞍马牧牛等题材纷纷呈现。仕女题材的作品是时代的缩影,张萱以“绮罗仕女”画著称,但他并非唯一的仕女画家,与其他画家不同的是,除刻画贵族仕女外,张萱将宫廷背景下默默工作的劳动女性搬上了画面,《捣练图》脱颖于仕女画,正是表现了不同的宫廷面貌。张萱用一种现实主义情怀审视宫廷生活,从宫廷的底层视角正视仕女形象,摆脱华丽浮躁的宫廷生活,表现充实、自信的宫廷女子形象,是画家精巧构思的结果。
17 世纪的西班牙宗教势力庞大,受教会势力左右,加之意大利艺术的广泛传播,社会兴起了“波德格涅斯”风格。“波德格涅斯”是原指小饭店或小酒馆,古典艺术家们为明显区分,便以玩笑口吻将他们的艺术统称为“波德格涅斯风格”。委拉斯贵支在入马德里皇宫之前受这种风格影响深远。委拉斯贵支从小在当时著名画家、理论家巴契戈门下学艺。巴契戈最崇拜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拉斐尔的艺术,他所吸收的人文主义思想直接影响到委拉斯贵支。生活在塞维利亚下层生活的委拉斯贵支长期接触流浪汉、小贩、儿童与妇女,这种生活为他长期坚持现实主义创作理念扎根基础。1623 年受邀来马德里,委拉斯贵支的才华引起宫廷画家们的极度不满,后在宫廷举办竞赛,委拉斯贵支大获全胜,这次的胜利不仅巩固了宫廷地位,也为西班牙现实主义艺术的发展开辟了道路,之后一生几乎都在马德里。委拉斯贵支一生的艺术无不体现早期的“波德格涅斯”精神,在处理不同身份人物时,着重表现人物性格特征及心理气质,而不因尊卑而有别。在第二次出访意大利后,委拉斯贵支进入了艺术创作的最后阶段,晚年仍受贵族的不公平对待,愤愤不平下创作表达内心不满的《纺织女》。《纺织女》采用神话题材描绘马德里皇家纺织厂的情景,画出了女性劳动者的艰辛。
《捣练图》是盛唐时一副重要的风俗画,现收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由于原始状态的娟布发硬,故捣软后才能做衣服。捣练是一种枯燥而费体力的活,故在宫中从事捣练工作的是无品级的宫女。《捣练图》(如图1)依次描绘了捣练,缝制、熨烫等劳动情景,生动的再现宫廷生活的另一面。此作以长卷形式展现给世人,画面分为三段落。第一段落为四个宫女正在捣练。由于捣练是个力气活,此段的人物设置矫健而圆润;在第二段落中,一宫女整理丝线,一人缝制,细心而认真;最后一段为捣练过程的最后环节:熨烫。为使衣服穿起来柔软舒服、美观质感,三个宫女合作,左右两端宫女将布拉直,中间面对观众的宫女正在熨烫[2]。
《纺织女》又称《阿拉克涅的寓言》,欧洲第一幅直接描绘女性劳动生活的油画,现藏于普拉多国家博物馆,委拉斯贵支大约1657 年于西班牙马德里完成此作。《纺织女》(如图2)描绘了西班牙马德里皇家纺织造厂的女工工作情景。通过前景、中景、背景三部分的描绘不仅反映画家本人晚年的生活状态及思想情怀,且将纺织女艰苦的工作生活也表现的淋漓尽致。画家着重描绘了前景右侧穿白色上衣、蓝色衣裙的年轻妇女,把其在劳动中的优美体态完美的展现出来。中景是神女贵妇欣赏纺织成的壁毯,背景是壁毯上描绘女神雅典娜与擅长纺织的人间少女阿拉克涅比赛织布的故事,也是该作品的导入题材。不同场景代表了不同的阶级,画面传递出浓厚的对比意味[3]。《纺织女》描绘了天上与人间的纺织场面,将人间部分作为主要描绘对象,体现出画家现实主义情节的交织,也是画家对“波德格涅斯风格”的贯彻与坚持。《纺织女》以世俗化的方式描绘神话题材。神话中的纺织女阿拉克涅被纺织厂的喧嚣杂闹包围,将神女贵妇姿态加以丑化,剥落其庄严华丽,着重塑造庸庸碌碌而精神饱满的普通女性的工作场面[4]。
图1 《捣练图》绢本设色,37cm×145.3cm 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藏
图2 《纺织女》1657 年,油彩画布,220×289cm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藏(来源有画网)
《捣练图》与《纺织女》都采用写实主义的手法,《捣练图》的笔法表现为中国画典型的精勾细描手法,是相对于“写意”而言的工笔技法。《纺织女》用相对“抽象”而言的写实手法,将现实主义绘画艺术凌驾于其他风格之上,委拉斯贵支由此成为17 世纪西班牙乃至世界的现实主义艺术大师。
3.2.1 构图分析
构图上,二者都采用了最传统的因素:对称,且两幅画面均由三部分构成。《捣练图》横向展示三段内容,以整理丝线、缝制为中心展开,左右分别布局四人,画面平稳。熨烫(如图3)一段实际为三人,左右两人侧身拉直绢布,正面熨烫的人得以顺利工作。三人的工作却安排了四人,在正面熨烫的妇女对面穿插一个侧面看似做辅助工作的女孩,又在被拉直的绢布底下安排一个仰头戏耍的小女孩,在严谨的工作状态中增添了趣味。采用写实手法,神态刻画自然,动作连续,彷佛使观者置身其中。这样的布局使原来单调的劳动过程变的丰富,左右空间对称,三段内容相互呼应,这并非是一个简单的分段式的连续工作过程。
《纺织女》在构图处理上则更为巧妙。前景及中景分别设置五人,前景以中间伸手拿线团的妇女为分割点,左右对称,背景(如图4)以壁毯上擅纺织的人间少女为中心,女神贵妇分散两边。前景与中景中的对称点都以正面朝向的姿态向着观众,呼应隐喻。委拉斯贵支在年少时不断探究并将成果运用于《宫娥》等作品的“画中画”技法再现于《纺织女》中。中景最右侧贵妇扭头望向前面,在欣赏挂毯闲余时似乎又观察着纺织女工们的现场操作,小小一动作贯穿了画面,画家这一举动,丰富了画面的故事性,增强情节的对比,借用神话题材采用写实手法凸显现实主义精神。
3.2.2 光、色等技法应用
两位画家除了设置主体人物,还用卓越的写实技法刻画。《捣练图》与《纺织女》分别塑造了真人与动画形象,场景设置上《纺织女》模拟再现纺织造厂。《捣练图》则留白,着重描绘人物劳动。二者在色彩、线条、光线的应用上呈现着不一样的风采。《捣练图》线条勾勒形体动态,采用矿物质颜料晕染,赋色典雅绚丽,没有明显的明暗空间区分。《纺织女》中,画家巧妙运用光线,通过空间上的明暗对比来凸显劳动人民的辛劳与伟大。色彩上一方面主要吸收文艺复兴时期提香的色彩特点,另一方面充分展现出17 世纪意大利巴洛克的风格。《纺织女》利用油彩的属性,还原逼真的劳作场景,梦幻又真实,《捣练图》凭借溶于水的矿物质颜料的特性,创造了写实传神、抒情写意的佳作,不仅表现了画家张萱的兴趣所在,也展示了盛唐时期国家的富强、自信的精神气质。
3.2.3 空间观念比较
《捣练图》的三段式连续性情节以长卷形式展开,无背景装饰,无鲜艳色彩渲染,人物整体处于平衡光状态。通过线条的疏密、褶皱的表现和色彩的装饰刻画凹凸。与视觉上舒适度高的《纺织女》相比,《捣练图》呈现的画面效果是平面的,宫女与宫女之间的无缝拓展仅通过服装颜色的对比、人物高低的反差、做活动态的衔接、大小人物的构图来衔接和区分,有一定空间距离的人物通过相互呼应组队,或以较空阔的空白空间分列。观者在欣赏宫女们工作的过程中,移动式前进,边走边看,可见《捣练图》是中国传统绘画在视觉透视方向上的一个典型范例——散点透视法。
《纺织女》与《纺织女》相对应,采用焦点透视法。画面运用强烈的明暗对比效果营造人间纺织女工们的工作情景,让人仿佛从中看到西班牙马德里皇家背景下劳动女性的日常艰苦生活。画面前景整体处于昏暗的状态,中景及背景则如被曝光似的沐浴在明亮之中,委拉斯贵支通过光线造型女性的形态、体积。在空间透视上,画家与观察者处于静止不动的状态,画面物象的表现足够三维,空间得以发展,使观者身临其境。中西视觉上的空间观念也被刘斌先生在《中西绘画图示与时空观念比较》一书中概括为“扁平”与“立体”,认为从中西绘画的视觉印象上来讲的话,可以称为“平摊式”与“纵深式”[5]。《捣练图》以平面形式展开,但又与平面效果不同,前后不分明,没有统一透视点,使得观者移步换景。但就在这样一个平面的状态下,画家通过近大远小视觉规律,完成肌理叠加、颜色对比、物象质感与肌理的完美刻画,画面层次分明,情节突出,井然有序,营造出视觉上的立体感。《纺织女》以点组线,以线组面,当于某点聚焦之时,放射全部,物象依次呈现,空间之立、前后之差、立体之变,仿佛瞬间而成,无需精心构思。冯民生教授曾在《中国传统绘画空间表现比较研究》中描述中西传统绘画空间的表现:“中国传统绘画在空间表现中不追求现实空间形态的逼真再现,而是表现性因素占主导地位的意象化空间,而西方传统绘画在19 世纪现实主义画派时形成了客观真实的现实空间[6]。”
图3 《捣练图》熨烫
图4 《纺织女》背景
《捣练图》表现劳动时的状态,从劳动中获得快乐和满足,是宫廷生活中的风俗景象,反映唐代仕女的风貌与姿态,以及发达的丝织品印染捣练技术。从女子的华丽服饰、婀娜身形、丰腴体态、嬉戏动作看出,女子既为完成工作,也满足于工作,再现了以劳动为美的唐代女性风貌。《纺织女》则是另一种宫廷生活的集中体现。前景环境的昏暗反映了西班牙社会时代背景下劳动人民的痛苦与乏味,他们为生计而劳,贫困成为一种习惯,肢体将近麻木。画面主要描绘了前景右侧身着白衣蓝裙的女性,她还如此年轻,有力量。作品描绘了年少、年轻到年老的女性形象,从生到死,默默无闻。与捣练图最大的不同之处是,《纺织女》将阶级观念置于其中。宫廷现实主义艺术的特点集中体现于《捣练图》与《纺织女》,无论自信面貌还是现实风貌,画家都赋予其时代意义,将当时某个宫廷侧面的劳动形象定格在美术史上。
本文通过以“布”结缘的《捣练图》与《纺织女》进行现实意义的比较,从宫廷生活的一个新侧面来重新审视已形成的宫廷价值观,拓宽宫廷艺术研究的视角。两幅作品产生时间相差一千年左右,加之不同的社会背景、文化环境以及风俗习惯,造就这样具有不同意义的两幅作品。作品中体现的现实主义情怀,是画家自身的情感过渡,无论《捣练图》还是《纺织女》的人物形象,都选自宫廷中普通的劳动女性,即使《捣练图》的劳动人物丰满圆润,衣着华丽,“捣练”也不会由嫔妃、女官来做[7]。宫廷画家一方面服务统治者利益,另一方面创作与宫廷生活格格不入的现实题材,在宫廷重压下通过作画来抒发自己的情怀,恐怕只有画中的自己才是最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