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宇
吟诵是我国古代文人读诗、学诗、背诗、作诗的方法,是我国古代诗文语言文化宝藏,也是我们这个东方文明古国珍贵的文化遗产。陈少松将“吟诵”分为广义和狭义两种。广义的“吟诵”包括“诵读”“吟咏”和“吟唱”,狭义的“吟诵”包括“吟”(或称“吟咏”)和“诵”(或称“诵读”)。之所以着重重申吟诵的定义,主要是因为在推进吟诵文化的抢救、传承和弘扬过程中,学界尚存在着关于其定义的些许争议。例如因为广义上的“吟诵”中包含的“吟唱”往往伴有一定的曲调,而且以《经典咏流传》为代表在当代流行文化中的“新吟唱”使一些音乐学学者将“吟唱”默认理解为完全意义上的“吟诵”。本文想探讨的是陈少松先生口中的狭义的“吟诵”,这种吟诵介于歌唱和诵读之间,重点放在“吟”上。
探讨吟诵文化在当今时代下的抢救和传承,需了解吟诵文化的研究价值。赵元任、华锋、固有光、陈少松、叶嘉莹、秦德祥、赵敏俐、徐健顺等知名学者,分别从文学、音乐学、语言学、教育学、医学等方向进行了探讨,但是从传播学视角去看待吟诵文化的观点却少之又少。真的是吟诵文化在传播学领域不重要吗?有学者提出,吟诵传统文化的传承是需要有文化传播学的努力的。吟诵文化在当今具有重要的传播价值。
自新文化运动以来,吟诵文化在近百余年的式微,甚至使相当一部分人只知朗诵而不知吟诵,诗歌的审美自然而然地成为白话式的朗读。其结果是“求古仁人之心”式的审美追求随着诵读方式的转变而变得更加难以把握。不可否认,现代的诗歌朗读方式有自身的美感,但对于中国传统古诗词来说,富有音乐美的传统吟诵,才更容易使人身临其境,融入到想象空间的美的意境中,将诗人心境的美抒发出来。这一点,中国古人早已有所领悟。例如刘勰有云:“声画妍蚩,寄在吟咏,吟咏滋味,流于字句”。独立的审美价值,是散发诗歌魅力的二次体现。
传播媒介的现代性影响着人们的审美。本雅明在《机械时代的复制艺术》中提出,现代文化工业的发展,将会使灵韵的精英艺术转变为更加民主的复制艺术,艺术的崇拜价值转变为展示价值。本雅明对艺术的这种现代审美的转变是持积极态度的。同样,新兴媒介传播技术使吟诵文化的共享成为可能,也使“古仁人之心”的音乐美走向大众化成为可能。吟诵不再是少数知识分子彰显知识的专利,而是有着独立审美价值、满足大众审美需求、促进社会精神文明的文化载体。
这里的“继承”,不是文学性的继承,而是媒介性的继承。拉斯韦尔提出了媒介的社会遗产功能,施拉姆也认为媒介是“教师”。吟诵是诗歌内涵和诗人志向的载体,可以说,吟诵本身就是一种媒介。麦克卢汉认为真正影响这个世界的不是内容所传递的信息,而是媒介本身。而相较于其他媒介,口语媒介直接对应的听觉是最理想的感知世界的方式。可见,口语媒介在文化遗产继承进程中,可以比文字更加容易消解传受双方的技术性差别,改变受传者对文化遗产的认知。吟诵是一种典型的“听”媒介。中国古代,文人多用吟诵。例如李白《游泰山四首》(四)中:“吟诵有所得,众神卫我行”;又如白居易《山中独行》:“高声咏一篇,况若与神遇”。叶圣陶曾说:“吟诵的时候,对于讨究所得的不仅理解地了解,而且亲切地体会,不知不觉之间,内容与想法化而为读者自己的东西了,这是最宝贵的一种境界”。从传播的角度来看这句话,即吟诵这种传播媒介或传播方式会优化受传者对内容的解码,继而影响到受传者对于诗文的认知和态度。也就是说,吟诵具有社会遗产继承的价值。
当下,中华文化正面临着全世界的审视和考验。部分西方国家以零和的眼光看待中国,把中国平等互利的国际合作理念当作了威胁,肆意地霸占国际话语权以解读、评价、干预中国的发展。更有甚者,这些西方国家凭借着强大的传播力,在文化作品中融入中国元素,但按照自己的框架塑造所谓“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在这样的背景下,像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若想脱钩,消除国际的刻板印象,必然需要以自己的话语体系来重构国家形象,掌握国家话语权。而中华传统文化的正确解读和弘扬也是掌握话语权、使外国更加了解中国的重要方式之一。
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文以化人,文以载道,让中华民族的文化理念走出国门,让文化自身说话,使其成为不同语种、不同地域、不同国家和平交流沟通的媒介。”中国古典诗歌中饱含着中国人民渴望和平、渴望幸福的热忱。例如杜甫的“三吏”“三别”,对它们的理解仅仅靠文字而没有吟诵是不充分的。吟诵在其中的作用更多是将受传者融入到诗的语境中。此时,文字和吟诵这两种“能指”,在指向诗歌涵义之后,在跨文化领域当中,又指向了新的“所指”,即热爱和平的国家形象。近年,我国对外开设孔子学院,其目的也是促使他国更加了解中国,积极构建中国形象。笔者预见,若将吟诵文化引入跨文化教学当中,或许能吸引更多外国学者的关注,由此带来的文化表征或许能在凸显中国精神方面起到更强的传播效果。
新文化运动后的文化断代,使许多传统文化濒临消亡。即使是传播媒介如此发达而国学又如此大热的今天,吟诵文化仍面临着巨大的传播压力。
作为一种传统文化,吟诵是典型的听觉媒介,学习方法多为人际传播之间的口耳相传;在当代,即使有先进的传播技术,目前也仅仅停留在照片、录音、录像阶段,少数电台、电视台有时会开办有关吟诵的节目或讲座。例如陈少松在《古诗词文吟诵导论》提到的1993年中日吟诗交流会、2000年江苏教育电视台播放《古诗词文吟诵》、2009年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的“中华长歌行”等,然而这些节目的传播效果却有待商榷。
在当今这个互联网时代下,人们的交往方式相较于古代甚至是短短的十年前都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第46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0年6月,我国网民中使用手机上网的人群规模达9.32亿,占比99.2%,并且比例还将继续攀升。社交媒体的信息传播、接收方式内化为了中国网民的日常交往习惯。可以说,这些移动网络媒介正试图以极快的速度跻身到主流媒介的行列中,这样也催生出多元的亚文化。不同细分的亚文化之间存在着一定的信息茧房。在这种媒介生态中,原本吟诵文化所依靠的传统的口耳相传的人际传播方式会面临前所未有的传播挑战。在有限的注意力和无限的信息泛滥的矛盾中,作为传统文化的吟诵也陷入了另一层新的矛盾中:吟诵文化若想广泛传播则需要大众媒介或网络媒介作为主要的传播方式,但是,大众的传播效果将会大打折扣;若想保持和提升吟诵文化的学习效果,则需要传统的口耳相传的长期熏陶,但大众的认知效果将会下降。因此当前阶段大众对吟诵认知效果的重要性应当放在学习效果之上,然而目前却尚未出现有效的传播方法。可以结合新媒体技术,快速而有效地加深大众对这种濒危文化的了解。
分众化的时代,被动的小众与大众的分野使原本已经难以扩散的吟诵文化雪上加霜。
第一,语音的差异。随着时代的进步,许多中国汉字的古今语音发生了转变,这就加深了学习吟诵过程中掌握古诗韵调的传播隔阂。例如,郦道元《三峡》的“猿鸣三声泪沾裳”,“裳”是读作“shāng”还是“cháng”;龚自珍《已亥杂诗》的“浩荡离愁白日斜”,“斜”是读作“xié”还是“xiá”;等等。另一方面,“千里不同音”的方言差异也引起了吟诵文化被动小众化的问题。例如赵元任、屠岸先生以江苏常州方言吟诵为主,王更生先生以河南汝南方言吟诵为主,林海东先生以闽方言吟诵为主,等等。这样的现实问题,直接导致了许多人由于一时间难以适应古韵或方言而选择放弃学习吟诵。目前,真正愿意去尝试吟诵古诗的仍是少数能够或愿意掌握古韵、古音和方言的学者,而大众则倾向于选择更为简单操作的朗诵法,吟诵文化尚无能力成为大众古诗鉴赏的优先路径选择。
这两种从语音上产生的分野,使接触吟诵的读者产生了困惑,也使吟诵局限在小众范围,面临着失传的危险。庆幸的是,我国也有许多由现代普通话构成的吟诵调。陈少松认为,为了方便吟诵者的理解和学习,同时又要尽量展现中国古典诗歌所独有的音乐美感,对于中古时期诗歌诸如“吟诵唐宋诗词原则上应该用今音——现代普通话的音读;如果诗中押韵的字和节奏点上的字用今音读显得押韵不和谐、平仄不协调,只要有可能,则有必要用接近中古的音读”。这种用现代普通话构成的腔调为吟诵文化走下神坛、重新走向大众提供了必要的条件。
第二,高级与低级趣味内容的差异。德弗勒提出,支撑大众媒介体系运行的是媒介的“低级趣味”内容,即获得受众普遍关注,却饱受专家质疑甚至批判的内容,但它是维持这个体系运转的首要经济来源,而高级趣味内容则仅仅占据着相当小的比重。在这个时代,诸如网络直播平台、“抖音”短视频等网络土味文化的泛滥,进一步促使大众追求简单粗暴的娱乐方式,而潜移默化地拒绝了偏高雅的内容。作为传统文化的吟诵,自然也饱受着这种由高级趣味和低级趣味内容差异所带来的传播隔阂——公众一方面认同传统文化需要保护和弘扬,另一方面却沉浸在低级趣味的娱乐狂欢中,无暇接触高级趣味内容。值得提及的是,此处笔者并不涉及批评低级趣味内容的娱乐性问题,而是着眼于二者带来的受众满足以及文化差异。它们是使传统文化被迫小众化的重要诱因之一。
霍尔区分了时间的三个范畴:正式时间、技术时间和非正式时间。多数情况下,非正式时间的规则通常是在人们无意识中发挥着潜在作用,人们做事的节奏会体现出他们“所在文化对待时间的态度”。从纵向来看,中国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驱动下,人们的生活节奏加快,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新的媒介文化,即快节奏媒介文化。再者,媒介文化的消费实际上会受到自由时间限制,在快节奏的大众文化背景下,公众愈来愈加紧“对时间的控制并拒绝提高消费时间的生产”,即使内容再好,如果占用时间过长,依旧会无人问津。
这样的媒介文化语境,冲击着吟诵文化的传播路径。吟诵欣赏需要一个过程,需要在简单掌握腔调、语音等之后才能深刻体验诗歌的美,这就显得与快节奏生活方式格格不入。受众可能会因不愿或无法消耗更多自由时间来学习和掌握这些吟诵技巧而选择性接触其他更省时省力的媒介作品。
近年,中小学虽然开始推行传统文化教育,吟诵教学也被提上日程,但是依然存在教育缺位。首先,传统吟诵文化作为边缘知识纳入到教学体系中。在古诗词的教育过程中,只教学生朗读、识字、诗词表达的思想感情。但是,对于学生应该如何吟诵这个问题的教育少之又少。在教学过程中,有的老师会将这个问题作为课外知识让学生了解,但大多数老师会忽略这个问题。由于老师的不重视,加上在应试教育中不考察这个知识,所以传统吟诵文化被大多数同学忽略。其次,传统吟诵文化有自身的缺点。作为语音文化,很难形成统一的教学形式,或多或少都会受到教师或者方言的影响。这给传统吟诵文化纳入教学体系带来很大不便。最后,教师的教学素质有待提高。有的语文教师还没有具备传统吟诵文化方面的知识,对学生的诗词教育只是用标准的普通话进行。
既然吟诵具有一定的跨文化价值,那么是否可能将吟诵文化作为载体,进行跨文化传播?笔者认为,尽管中国吟诵文化当前处于一定的传播困境中,但是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文化载体,将其用于跨文化传播是可行的。
彭文祥在艺术研究五要素解释范型中,将“媒介”置于“作品—艺术家—世界—欣赏者”中间位置,认为媒介与世界存在互动,即媒介在反映世界、创造虚拟世界的同时,也会向世界展现这个虚拟世界。从宏观意义上来看,无论是专业媒体还是民间文化组织,它们的表现都会为世界带来一个“脑海中的图景”,媒介给世界文化和国际关系带来的影响都是现实可见的。而从微观意义上来看,吟诵作为一种媒介,反映着中国古代人民的精神世界,也反映着中国热爱和平的民族精神,而这种“反映”为全世界更多欣赏者理解中国、接受中国、认同中国带来可能。
此外,传播的前提是传受双方需要有共通的意义空间。因此,跨文化交流应当尽可能选择双方都能理解认同的模式,减少传播隔阂,这样才更容易引起对方的好感和注意。近年来,诗词是中国跨文化之间交流的一项重要内容,而其中吟诵有着承载中国古诗词文化的内涵和表征的重要意义,相似的文化背景有利于增强中国与东方诸国之间的文化理解,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在这点上,同为吟诵大国的日本给我们提供了不错的借鉴经验,他们的诗歌吟咏传自于中国,但在当代却几乎成了全民性文化活动,定期举行吟诗大会和文化访问。例如1997年日本“东西吟咏交流”旅行团访问中国、2011年日本诗吟学院岳风会到柳州追寻柳宗元文化、2018年河南省吟诵学会主办的“中日吟诵文化交流活动”等。也许我国的吟诵文化传播可以借鉴其中的经验做法,实现有效传播、跨文化传播,让我国的经典吟诵走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