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涛
新世纪以来,迪士尼连番掀起了动画真人电影改编的热潮,并迅速成为好莱坞最为盈利的电影类型之一。所谓动画真人电影改编,即以经典动画为源文本,通过影像技术将其转化为虚拟的“真人”场景。这种将真人与虚拟动画影像共冶一炉的做法,早在《滑稽脸的幽默相》(1906)就有着实践,通过逐格拍摄,运用剪纸动画的手法融入真人,呈现出杂耍、幽默的艺术特色。不同于早期影像,迪士尼动画真人改编中,呈现出多层文本的转换,即从民间童话到动画影像,再至真人影像。纵观迪士尼动画真人电影的改编历程,自2010年制作发行的《爱丽丝梦游仙境》(改编自1951年同名电影)伊始,就正式拉开了迪士尼动画真人电影改编的序幕,由此愈演愈烈。相继推出了《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续篇《爱丽丝梦游仙境2:镜中奇遇记》、《灰姑娘》(改编自1950年《仙履奇缘》)、《沉睡魔咒》(改编自 1959年《睡美人》)、《彼得的龙》(改编自1977年《妙妙龙》)、《美女与野兽》(改编自1991年同名动画)、《阿拉丁》(改编自1992年《阿拉丁神灯》)、《狮子王》(改编自1994年同名动画)、《花木兰》(改编自1998年同名动画),等等。此外,更多的系列续集、配角转主角、反派作为主角的“IP衍生”电影已在生产规划之中。可见,迪士尼已然形成了可持续开发模式,而动画真人改编呈现出的生产缘由、创作路径以及得与失,对我国动画发展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作为全球文化工业时代的影像生产,迪士尼影像改编中自然裹挟着资金流动、经济合作与文化互融,而消费主义与大众文化更是催生了其影像生产的模式。如迪士尼制片人肖恩·拜利所言:“钢铁侠、雷神、美国队长是漫威的超级英雄,那么爱丽丝、灰姑娘、贝儿就是我们的超级英雄。梅尔菲森与库伊拉就是我们的大反派”。可见,迪士尼力图将动画影像翻新,打造自己的“动画宇宙”。在迪士尼超常规的类型矩阵中,我们也可以见到其重塑经典的战略选择。
影像技术的发展早已突破三维与二维、真人与动画之间的滞碍。在新观众的助推下,生产必然时时面临着两重“吸引力”的压力。首先,要生产“奇观”,连接粉丝文化,与流行的影音美学联结,生产出大众化、界面化的娱乐影像。其次,要嵌入追求创意,呈现反差性、精致化的统合趋向。具体来看,动画与真人都是依赖技术表达的艺术形式,动画影像通过绘制来构造想象的空间,真人电影则通过复原现实,让场景、调度、人物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客观现实,实现“虚拟”与“现实”的互融。而成熟的技术在一定程度上将想象“可能”转化为实在的“可见”,模糊真实与现实的界限,实现其美学上的联通。如《爱丽丝梦游仙境》,在“现实世界”与“虚构世界”的穿梭中逼真地完成了爱丽丝的蜕变。真人版《灰姑娘》故事中的南瓜车、水晶鞋,依托先进的影片制作技术带给观众一场前所未有的情感激荡与视觉奇观。
不难发现,在迪士尼动画真人改编序列中,只翻拍了上个世纪的作品,这在一定程度上显现出迪士尼试图通过重述迎合上一代受众,并在一定程度上吸引全新一代受众,即用同一个童话故事,来建构多代人的童年记忆。这也生成了翻拍的必要性与迫切性,一方面,翻拍恰好切中了受众的时代情绪——怀旧;另一方面,后现代思潮与大众文化的勃兴使得传统的价值观与影像无法满足当下受众的审美,这就需要对旧有“IP”进行更新迭代来迎合新一代受众。像《狮子王》《阿拉丁》《灰姑娘》等经典动画电影在抓住旧有受众的同时,也依靠自身携带的话题性与关注度去吸引新的受众,这在一定程度上规避了真人翻拍的市场风险。
电影作为现代工业文化系统的组成部分,一方面,要考虑受众的审美认知,赋予作品艺术价值,使受众在艺术欣赏的过程中产生情感的激荡;另一方面,作为文化商品还要考虑到市场,通过合理营销实现商业价值的最大化。迪士尼拥有大批的“IP”存量,通过复仿经典,不仅能提高自身“IP”的利用率与使用价值,还能不断在原有“IP”的基础之上开发新的“IP”资源。这其中巨大的商业利益与市场潜力,是迪士尼不断丰富自身产品、打造迪士尼王国的巨大动力。
“Disney+”作为迪士尼的流媒体平台,对片库的打造有着迫切的需求,这也是迪士尼动画真人电影更多选择流媒体平台上映的原因。一方面,借助原有经典“IP”的翻新进行引流,补充片库的同时提升在全球流媒体服务市场的竞争优势;另一方面,即使真人电影院线票房表现不佳,也能绕开影院放映,通过“迪士尼+”直接上线,达到“1+1>2”的效果。在迪士尼真人电影部门“五年计划”中,《小姐与流浪汉》《匹诺曹》《花木兰》将通过流媒体平台上映,后续的《石中剑》《彼得潘与温蒂》《克瑞拉》也宣称将在“Disney+”公映。
随着电影改编实践的不断演进与累积,电影改编理论也从不同视角、不同维度与不同媒介被提出并加以研究。这些理论从宏观上看,并无统一的定式与类型,但其本质,都是依据改编范畴来进行观照。从迪士尼的动画真人改编来看,不外乎以复写、重构与转向解构三种范式对经典动画原作进行延续、延伸与转向式的改写。
“复写式”以动画文本的视角指导改编实践,力求保持原作的完整性,完全忠实于原作所构建的风格、情节、思想、人物以及叙事,试图在二维平面影像转向三维立体影像过程中再现动画文本本身的价值。一方面,真人版《狮子王》《灰姑娘》《美女与野兽》中,迪士尼通过“复写式”的方式对动画原型中的故事结构、镜头运用、台词设计、歌舞衔接与场景造型进行“逐帧复刻”。另一方面,在真人选角、表演、妆容与服饰上,更是最大程度力求贴合原作的人物形象。
《狮子王》作为“第一部以实景美学为指导,在虚拟现实中完成制作的动画电影”,全片仅有一个实拍镜头,通过VR技术、计算机设计、人工模型与道具合成技术,对环境和动物形象进行“虚拟的实拍”。将动物细微的毛发、运功过程中的肌理变化以及大自然光怪陆离的光影进行了栩栩如生的再现。与此同时,VR摄影使得影像取景范围更广、内部景深更具层次,极大地营造了视觉奇观。但忠实的翻拍也无法消解真人与动画天然的屏障,动画影像的假定性、虚拟性,与真人影像的逼真性、客观性有所区别,这在制作方式、表演形式与审美经验上呈现了出来。在场景呈现上,如真人角色置于“客观现实”的场景内,角色与环境的真实比例相比动画原型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失衡,这也促使场景呈现大景别、深景深与剧情张力削弱的趋势。在表演形式上,“真狮版”“喜怒不形于色”的呈现,缺少原版通过“绘制”呈现的丰富表情与机敏动作。在审美经验上,真人演员与实景大大压缩了镜头与受众的距离,但拟人程度存在的缺失很难激起受众的情感激荡。
“重构式”以“原作叙事结构”为核心,在不触及大的原则与底线下,对原作进行重新结构与诠释。在迪士尼对《胡桃夹子和四个王国》《阿拉丁》《小飞象》《克里斯托弗·罗宾》《爱丽丝梦游仙境》《花木兰》的改编中,“增删”成为主要形式。在选择性存留原作中的情节、气氛、人物与场景精髓的同时,增加契合时代与受众审美的影像元素,通过扩大、稀释、勾兑与填补来重构故事的完整性与合理性,可以看作从动画到真人的一种创造性改编。在这类改编中,通常除了为受众呈现全新的视听享受、放大动画影像中的经典符号、增加动画原作中的叙事时长之外,更表现为在动画原作基础之上对动画经典主题的延伸、对人物固有形象的打破和对旧有叙事结构的拓展。
首先,主题更具“现实”性。迪士尼一贯以爱、信仰与希望来“召唤”受众,在真人影像中,除了对这一主题的延续,还增添与放大了更契合时代意义的女性主义、环保意识、动物保护、种族主义、战争批判等话题。在《花木兰》中,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的动机转化为自我价值的实现,主题延伸出抵抗传统包办婚姻、无惧征战沙场的自我认知、命运抗争与女性意识。
其次,对人物固有形象的打破。《阿拉丁》在演员选择上,男主为埃及人,女主为英国、乌干达、印度三国混血,女仆为伊朗人。其中茉莉公主从动画影像中的“花瓶”蜕变为拥有独立人格的“女王”,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展现出打破世俗偏见和桎梏的勇气。与此同时,恶人贾方形象也不再扁平化,而是呈现出复杂的人性与合理的反叛动机,拥有了角色的弧光。
再次,叙事结构的“多维”拓展。《小飞象》跳脱了原有叙事模式,增设了新的叙事情节。故事中小飞象的朋友不再是花栗鼠和乌鸦,而是母亲去世、父亲战场负伤归来、自身寄居马戏团的两个孩子,与小飞象的遭遇形成同构,在历险中完成了“相互救赎”。这一叙事设计既增加了情感重量,又嵌入了对战争、对虐待动物的批判。
“戏说-解构式”是以原作为素材或者诱因而进行的自由式改编,可看作是一种先锋与另类的改编方式。有学者认为,电影改编可以看作是对故事原作、对当下现实的对话,又是对原作者与接受主体的一次对话。尤其是在后现代语境下的改编,通过戏说、讽刺、拼贴、瓦解等方式对传统意义进行解构,生成新的寓意,建构起新的对话空间。真人版《沉睡魔咒》与《沉睡魔咒2:恶魔夫人》,呈现出迪士尼在改编上对原作的情节互文、人物转化、主题改写、影像风格的转换,完成价值观念的重塑与动画寓意的重拟,通过颠覆原型、戏仿经典来解构“真爱之吻”,重述“拯救公主”的故事。
首先,在情节解构上,迪士尼并置了原动画框架又打破了其表意系统,将“睡美人”的故事解构成“黑女巫传说”,打破拯救者(王子)消灭反派(女巫)拯救性格温顺的公主的传统戏码,演化为反派(女巫)被集权者(国王)背叛,施以公主诅咒,最终在人性复归下与公主成为拯救与被拯救的关系。在续集中,更是把重点放在爱洛公主与女巫玛琳菲森误解、修复与爱的救赎上,女巫、国王、皇后与公主并置构成了转换、互文、对照与印证。
其次,在人物转化上,打破了确定性的传统认知,通过戏说消解了正统角色以及男权的神圣地位,王子成为陪衬,传统意义的边缘女性走向独立,自我拯救。
再次,对主题进行了颠覆。在真人影像中,贪婪自私的人类成为真正的反派,王子“真爱之吻”成为黑色恶搞的冷笑话,女巫的“母爱之吻”将公主唤醒,传统英雄救美与真爱战胜一切的主题彻底被消解。
最后,在影像风格上,伴随主题的变动,将高饱和度的童话王国转向低饱和度的现实世界,将色彩斑斓的二维空间转换到暗黑阴沉的三维空间,颠覆了动画原作的梦幻与浪漫。可见,迪士尼通过对经典故事的全新阐释来挑战受众的期待视野,以多维的视角挖掘人性的深度,实现对价值观念的重塑与意义的表达。
不可否认,迪士尼在“动改真”的道路上进行了有益的探索。其中对动画经典进行多元化的改编策略、熟稔的商业包装、尖端的特效装饰、时尚的美术造型以及无明确政治导向的国际输出,为影片赢得了高热度与高票房。《灰姑娘》海报上,女主角的裙子上镶了1万颗施华洛世奇参与制作的水晶,《奇幻森林》中蜿蜒的河流、逼真的动物形态、全景式的森林风貌,《阿拉丁》中神秘的神奇之洞与喜剧跳脱的蓝精灵,《小飞象》中的马戏团之跃,《美女与野兽》中的童话城堡,《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奇幻仙境,等等,都为受众所称道,从中可以窥探到迪士尼以接受主体为核心所进行的娱乐再生产。
但相反地,改编深具媒介自反的性质,从文化表征到深层内涵都映射着动画文本。受众期待与审美接受上的失衡,以及全球传播下的文化误读,成为迪士尼“动改真”影像高票房与低口碑的症候。具体而言,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创新与创意的失衡。纵观迪士尼真人改编影像,始终未能逾越经典而再创经典,甚至有人认为“已经过了靠噱头就能卖票房的红利期”。自《爱丽丝梦游仙境》开始,便以“知名演员+虚拟场景+奇幻特效+惊险桥段”的商业配置模式,陷入了“泛奇观化”与“流水线式”的生产模式。“华丽夸张到让人发腻的特效场景”“不知所云、苍白肤浅的剧情设计”,可以说明高端的制作无法弥合故事的匮乏。
二是受众的定位偏差。表现为真人影像在叙事与主题上的雷同、类型与定位间的偏离、情节与矛盾间的刻意回避、文化与内容上的含混、创意与叙事上的浅尝辄止。一方面,试图照顾全龄受众,另一方面,产生了文化鸿沟,也丧失了大部分受众。如《沉睡魔咒2:恶魔夫人》并未继承第一部解构经典童话的模式,呈现出剧情“儿戏化”“仓促”“单薄”,丢弃了对第一部影片母题的深入挖掘与“新说”的能力。
三是对异域文化的误读。如《花木兰》中的符号混搭、场景错置、服化道的错用,对本土受众而言,呈现出本土文化的“异域情调”,为受众所诟病。
迪士尼的真人改编仍然是一条创新的未竟之路,这给中国电影的本土生产与“走出去”带来了深刻的借鉴与启示意义。无论是“IP”复活还是生产有原创力的故事,都应契合受众的审美期待。
一是故事内核与文化立意应该融为一体,这是经典艺术的永恒价值,也是讲好异域文化与本土文化的重要一环。
二是追求故事创新、逻辑严密、细节填充,引导观众的审美取向,产生持续的受众吸引力,而不是为追求景观与影像奇观而削弱故事的叙事。
三是深入书写复杂性、立体化与有温度的故事人物。与此同时,书写连接“现时”、契合时代精神的人物。
四是要有精准的受众定位,构建类型样式。利用优势类型来带动受众接受,利用类型杂糅拓展受众的文本期待。
五是注重类型的延伸。通过连集化、续集化、配角转主角以及反派转主角延长产业链与类型生命力,通过新的艺术表现方式契合受众的审美期待。
迪士尼基于技术与美学的双重更新、接受主体的审美心理嬗变以及流媒体平台的片源扩充,将动画中的“梦幻”世界嵌入虚拟与客观交织的现实世界,通过对动画文本进行延续、延伸与转向式改写,为受众提供了虚实相融、亦真亦幻的感官体验。与此同时,重塑了媒介表达方式,构建了新的意义场域,将旧文本与新语境嫁接,深入挖掘了其审美价值。但动画抑或真人或许都可以轻松胜任“梦”的载体,所缺失的只是生成梦的创造力。迪士尼的改编呈现诸多类型弊端,值得我们自察。目前,中国也有着诸多经典动画“IP”资源进行“动改真”的无限可能性,希望此研究对中国动画改编真人电影以及中国动画的良性发展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