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静
科技的日新月异催生出快速更迭的现代影像产业,人们逐渐习惯“碎片式”“快餐化”地消费影像产品,大众文化的膨胀不断挤压着传统审美趣味的生存空间。诚如宗白华先生所说,历史上向前一步的进展,往往是伴随着向后一步的探本穷源。人文历史纪录片以自然地理、社会人文、历史景观为题材,以纪录片的综合艺术形式为载体,承担起记录与传播传统文化的重担,而意境作为东方美学的精髓也成为了人文历史纪录片的精神内核。
意境是指特定的艺术形象和它所表现的艺术情趣、艺术气氛以及它们可能触发的丰富艺术联想与幻想的总和。著名美学家叶朗先生曾强调,意境是中国美学的核心范畴,而对意境的探讨也贯穿了中国美学的整个发展历程。老子的《道德经》提出了“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揭示了艺术创作中“虚”与“实”的辩证关系,为中国意境理论奠定了哲学与美学的基础;王昌龄在《诗格》中提出了诗的“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到了近现代,著名学者王国维、宗白华等人在结合中西方美学理论的基础上对意境理论做了更进一步的讨论。古典美学逐渐将意境推至审美的最高境界,形成了极具东方特色的意境理论,也使其广泛渗透于中华传统艺术创作之中。意境之美作为古典美学独特的审美倾向和审美趣味成为艺术创作的最高美学追求与审美标准。因此,对于以人文历史为题材的纪录片,探讨意境的营造有其特殊意义。
传统纪录片强调“格里尔逊式”的纪实美学,尽管技术发展催生出多样的表现形式,但其根本价值依旧是真实纪录。而题材内容的特殊性让人文历史纪录片不得不在真实纪录的基础上思考调和之法,体现中华传统文化的意蕴。
叶朗在探讨意境的美学本质时指出:“意境不是表现孤立的物象而是表现虚实结合的‘境’,也就是表现造化自然的气韵生动的图景,表现作为宇宙的本体论和生命的道(气)。”这种“气韵”产生于主体与世界的复杂联动中,“意”超于“象”外,情景交融,虚实相生。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圣人立象以尽意。”意象是意境营造讨论中的核心因素。意象是意境实现的一个特殊中介,没有意象,意境就无法到达。中国传媒大学教授蒲震元认为,意象是作者或鉴赏者想象中不定型的形象。作者从万千意象中提炼凝聚成一个艺术形象,而观众则被这个特定形象触发想象,或深或浅地触及意境。落实到纪录片创作中,则涉及到典型人物、拥有特定含义的事物等对于主题表达和意境营造的作用,一个好的艺术形象不仅可以完整传达导演的创作思想,还能给观众留出更多想象空间,引导观众探寻更多事物的内在意义与意味。《故宫100》以故宫建筑空间为表现对象,从故宫方正的布局中感受“天人合一”的意蕴,从太和殿广场和皇家庭院体味中华文化的伦理价值,从故宫建筑装饰和行为礼制中体会王朝的秩序和信仰。这些特定形象背后所蕴含的中华文化与美学意境都深深烙印在每一个中华儿女的骨血之中,存在于每一个中国人的民族记忆里,只要轻轻一点,便能喷薄而出。
“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意象不单指客观事物,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早已将感情融于创作对象之中,是一种主客体的统一,是一个心物交融的过程。意象是情景交融、内在统一的产物,而意象又可以触发观众想象,引起情感共鸣,甚至超越作品中的特定形象,感受更为丰富的间接形象,获得更多的韵外之致。从此过程来看,情景交融是意境营造的重要手段之一,也确实被广泛运用于各类艺术创作之中。纪录片《孤山路31号》的《草木记》一集讲述了荆川先生唐顺之与好友文彭的故事。雅集间文彭刻下了一枚印章,刻有“琴罢倚松玩鹤”六字,导演从这六字中提取出古琴、古松和白鹤三个意象。景不是单纯的景,古琴高雅,古松不屈,白鹤自由,印章亦是友谊的见证,画面交叠间就将导演对“有道则现,无道则隐”的思考传递给了观众。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艺术作品中的实境是指直接呈现的艺术形象,虚境是指由特定形象触发想象生成的形象,实化为虚,虚映照实,虚实相生,生生不息,在虚实的辩证统一中获得意境之美。在纪录片创作中,导演通过对声画素材进行适当的虚实处理,从而使影片实境与虚境相互包容、渗透与转化,营造出生动强烈的意境。只有实处够实,虚才会油然而生。在人文历史纪录片中,“实”要求记录客观真实,历史是真实的历史,人文景象是客观的存在,情感是真挚的情感,这也与纪录片的纪实美学不谋而合。纪录片《故宫100》中的《有容乃大》一集介绍了午门。导演选择情景再现的方式,前景是耀眼的火光,白色幕布上倒映着兵戎相见的场景,冷兵器碰撞,战马嘶吼,简单的光影配合却让人在脑海中补充出一场惨烈的战争,战后数万名战俘被千里迢迢押解至京的场景。画面再次回到现实中的午门,穿插《平定受俘图》的局部画面,让观众在画面呈现的历史事件之外感受到了皇权的威严与气魄。所谓实则虚之,正是中华文化最精华的部分。
纪录片作为一种综合艺术,视听语言是最直接也是最基本的表现方式,因此在影片中营造意境必须通过声画的巧妙配合,用画面和声音承载超以象外、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审美气氛。
构图是画面内容的布局方式,画面中点与线的不同分布往往能产生不同的美感,也最能体现不同流派对美的理解。西方长久以来遵循的是毕达哥拉斯学派提出的黄金分割原则,而中国古典美学则受到儒道释三教的影响,阴阳调和,中庸和合,讲求对称构图。故宫作为皇家居所,将中华民族的信仰与伦理道德体现得淋漓尽致,因此在对故宫空间的拍摄上,《故宫100》也遵循着传统美学“中和”的要求,在画面中寻找中间与平衡,在对称的画面构图中展现传统建筑的美感,再现历史的静与动、爱与恨、进与退,回归中庸的天下之道。
相比于西方绘画,中国画更追求写意和神韵,计白当黑,以虚代实,留白的处理引发无尽想象,很好地体现了传统美学虚实相生的意境。因此,在人文历史题材的纪录片中,画面留白也不失为一个营造意境的创作技巧。《孤山路31号》中的《草木记》一集介绍林和靖时,导演采用了古画色调的画面,将画面背景做成泛黄的宣纸,画面最左侧是一位白衣书生在弹奏古琴,左上角探入一枝梅花,背后是用两笔勾勒出的群山,而画面右边则大片留白,宛如一幅古人真迹。仿照古画这种极致风格化的方式,一方面很好地解决了历史题材情景再现所引起的纪录片虚构与非虚构的矛盾,另一方面,最大程度地贴近了传统的审美风格,在留白处引发了更多的艺术想象,知白守黑,虚实隐现,奇趣乃出。
色彩是画面审美的重要因素之一,饱和度、明度、曝光、色调以及这些要素的组合变化都能传递不同的意境,获得不一样的审美体验。《孤山路31号》的《湖山记》一集介绍了坐落在孤山上的中山公园。中山公园画面呈现的是现实的色彩,下一帧导演便将清行宫领要阁和御马头的遗址画面调色至极致的白与浅蓝色,再往下又是现实色彩的西泠桥景色,运动镜头向桥上推进,画面逐渐叠入极致白色的西泠桥旧影,白色褪去,回到现在,又是一片平静的湖山。这一段画面颜色的变换,配合延时摄影和航拍,让观众在历史与现实的光影里肆意穿梭,山水之间蕴含着无尽又微妙的迭代关系,看似平静神秘的湖山还将孕育下一代传奇。
近几年,纪录片越来越多地使用航拍、水下拍摄、微距摄影、延时摄影等拍摄方式,用各自特有的影调风格展现客观现实,极具视觉冲击力,恰当的表达方式也更能将创作者的思想感情熔铸其中。
延时摄影是人文历史纪录片常用的拍摄技巧,能将时光流变高度浓缩,又延展出无尽的想象。它能将创作者的思想凝聚在快速变换的画面里,动与静相互映衬,完成了基于现实又超现实的记录。《故宫100》中的《四面玲珑》一集着重介绍了故宫宫墙上的四个角楼。画面中的角楼掩映在一棵古树背后,从大雪纷飞到积雪渐融,再到树木抽芽,逐渐枝繁叶茂,它就沉稳地屹立在紫禁城十米高的城墙上,波澜不惊。影片将六百多年的沧桑岁月化为分秒之间的画面变化,但观众仍能从中领略,任凭外界风云变幻,角楼岿然不动,依旧静静地守望着中华民族千百年来的尊严,哪怕今日褪去防御的盔甲,它依旧是值得我们眺望的美的存在。
纪录片是一门视听艺术,声音在影视作品中也能起到烘托、解释和引导等作用。人文历史纪录片的配乐常常会穿插一些中国传统乐器的演奏,烟雨江南,孤山一角,古琴弦轻轻一拨,散出无尽意蕴,带来无穷趣味;太和殿前,百官朝贺,号角一出,将皇权的至高无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纪录片的解说词不仅能补充画面信息,引导观众,其本身也具有文学性。《孤山路31号》中的《湖山记》一集开篇,一个沉雅女声介绍了乾隆六次下江南的故事:“你一生六次行过那锦绣江南,与半山烟雨相逢,并沉醉其中。江南还有你景仰的王羲之,你题写这个巨大的‘神’字,是希望表达怎样一种景仰,亦或者拥有。”观众仿佛可以和乾隆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又或者,观众就是乾隆,曾酷爱用印章来表达自己的景仰之情。对解说词的处理,同样也能营造出绝妙的意境,言有尽而意无穷。
意境是中华文化独有的艺术追求,但人文历史纪录片的本体依旧是纪录片,其根本美感来自纪实美,客观展现真实的历史和人文景观才是创作的核心。在对材料进行技巧处理时,更要注意度的问题,过犹不及,芙蓉出水的朴素美往往更接近空灵。此外,在如今物欲横流的消费社会,人文历史纪录片要谨慎处理内容和形式的关系,谨防将意境营造变成一种商业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