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卧龙
“黑泽明前期电影呈现了人类‘病态空间’的各种元素,核心意象是病、病人和医生。”香港浸会大学副教授卢伟力在其论文《病态空间与治病之道》中提出了“病态空间”的概念,抓住了黑泽明电影中典型的人物形象:医生和病人。但是笔者认为其病态空间的内核把握是值得商榷的。从构成戏剧要素的角度来看,空间更偏向于戏剧情境,而非戏剧人物,所以笔者认为“病”可以作为“病态空间”的一个要素,而“病人、医生”则更偏向于戏剧人物的概念。
“认识到‘乱世’和‘战争’这个客观环境在黑泽明电影中的重要地位,是理解黑泽明电影的关键。”乱世与战争可以说是“病态空间”的一大要素,而在战争中你死我亡的竞争关系压过了一切亲情、友情、道德伦理等日常关系,从而使人物关系变得易碎。在这种情境下,“病”的表现即信仰的坍塌。
“乱世出英雄”。在中国文化中,英雄是世俗意义上的,而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是神与人之子。黑泽明在其很多电影中,都有这种既有神性的指引又有人性局限的“英雄”形象。在《姿三四郎》中,神性战胜了人性,三四郎也成了武术宗师。在《七武士》中,武士为了农民而战,胜利的却并不是武士,而是农民。这也是济世者与大众的对立,是神性下无私付出与人性局限下自私怀疑的对立。神性和人性的二元交锋、对立与碰撞形成了黑泽明电影的思辨哲思之美。在《蜘蛛巢城》中,神性的光辉黯淡了,只剩下人性的恶被无限放大。
蜘蛛手林是这部影片一个最重要的寓言空间,蜘蛛手林里曲折复杂,一旦进入难以出来,而且里面堆满白骨枯槁,充满了孤魂野鬼。可以说是人类乱世中战场的一个寓言。在此种时空下,人类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生死的抉择。对于鹫津而言,一边是忠诚却可能被杀掉,一边是不顾道德杀掉侯爷,自己取而代之,成为新的侯爷。死的威胁、背叛后权势的诱惑,都是激发人性的恶的“病的空间”。
浅茅其实是世俗意义上的“病源”,指向的是在战争中生存下来,并且取得诸侯的位置从而取得天下,它来自正常的社会空间。鬼魂则是来自人心欲望阴暗面的“病源”,它来自战争的空间,两者共同构成了“病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神性无法指引人,处处都是陷阱与诱惑,人性被无限拉向罪恶的深渊。
在一个“病的空间”中,人由于生存的需要,由于对权势欲望的追逐,成了单向度的欲望符号式的人,人物关系由从前的社会道德伦理下令人心安的社会关系变成了一切人都不可以信任,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的博弈关系。鹫津和三木,本是共同忠于侯爷的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在这种“病的空间”中,鹫津和三木再也不能相互信任,只能相互畏惧和提防。人在“病的空间”中,更加追逐欲望,无视社会道德与伦理,更无视亲情与友情,最终成了独夫贼子,而真正使这些人病入膏肓的是其内心信仰的坍塌。
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为何会在当上诸侯后更加恐惧?一个教唆丈夫杀人并且嫁祸于人的狠心妇人,为何会在丈夫成功当上诸侯后却反而害怕到疯了?鹫津在战场杀敌,死了是忠君报国,这种身份能够让他死得安心,保护老百姓和忠于侯爷的信仰让他无所畏惧。但是一旦鹫津杀掉了侯爷,他便是一个背叛侯爷、背叛人民的叛贼,他没有了道德的认可,也抛开了武士的信仰和忠诚。这种信仰是支撑鹫津的支柱,突然抽掉他笃信多年的信仰,还有什么能够让他相信呢?
内心信仰的坍塌使得鹫津、浅茅失去了自身行为的推动力,听从命运的摆布,所以在大敌当前万分危急的时刻,鹫津不是去排兵布阵,而是去蜘蛛手林寻鬼神问预言。可以说是完全听从了恶的摆布,鬼神让他杀更多的人,鹫津居然兴奋答应,人性的光辉荡然无存。
“病态空间”的恶化使得黑泽明以往电影中的正邪对立不复存在,只剩下乱世之中为了权力和欲望的无尽斗争。
《蜘蛛巢城》中的人物严格来说没有正面人物。鹫津开始是一个守城的大将,他守卫着这座城市,但是后来杀掉了侯爷并且篡夺了侯爷的位置。在这场夺权争斗中,浅茅是帮凶,是怂恿者。三木虽然没有直接描写,但是一定也参与到了夺权争斗中,即使是侯爷,双手也是沾满了鲜血的。他杀掉一切反抗者,怀疑着一切有可能威胁自己位置的人,哪怕是之前非常忠心的鹫津。在权力面前,正义是缺席的,一切都变成了争权夺利。只有动物层面的战争对立,没有人性层面的情与理、正义与邪恶的冲突。
如果蜘蛛手林没有移动,如果鹫津真的守住了城池,悲剧还会不会发生呢?一定会。因为鹫津守住城池无外乎两种可能性:要么被敌人杀死,要么被手下杀死。一切都只是杀戮的轮回,都只是人类欲望导致的战争,而战争则进一步催生了更多的恶,最后形成了蜘蛛手林里面那一个堆积成山的白骨堆。从这一点来看,《蜘蛛巢城》虽然极力描写战争,却是反战的。虽然没有表现丝毫的人性的善念,但是将没有善念下的悲剧展现给观众也就是从反面来警醒观众。影片开头便用旁白的形式说道:“看那充满欲念的古城遗址、游魂野鬼仍然徘徊不散,人的欲望,就如同惨烈的战场,不论古今,都永不改变。”
在《姿三四郎》中,三四郎在恩师的指引下苦心悟道修行,《生之欲》中公务员的行为最终感动了一些人,但是整个风气并没有变。有信仰者与无知者、济世者和普罗大众、医生和病人的尖锐对立在后者对前者的顶礼膜拜中得到了一定的调和。而在《蜘蛛巢城》中,代表神性的道德榜样从头至尾并没有出现,反而处处都是陷阱,怂恿人犯罪的鬼魂遍地都是,它们都是战争留下来的鬼魂。战争催生了仇恨和欲望,将人类的信仰驱赶到一边,留下的只有循环往复的悲剧。
无论是战争还是战后带来的一系列社会问题都使二战后日本人的心灵深处烙上了深深的伤痕,然而20世纪60年代日本的新浪潮电影并没有担负起治愈观众的责任,直到20世纪90年代,治愈系文化才真正崛起。
“病的空间”中的人逐渐病入膏肓,急需医生诊治,如《红胡子》中的医生,不仅需要医治肉体上的伤痕,也需要医治精神上的创伤和道德的不健全。之前黑泽明的影片中如藤崎、《影子武士》中的信玄以及信玄的一号影子都是医生,在帮助新的影子建立信仰和灵魂的同时也在帮助其建立行为习惯。在《蜘蛛巢城》中,医生形象或者说上帝般道德化身的形象是缺席的,信仰缺失的同时,帮助建立信仰的医生和智者形象也是缺失的。
在“病的空间”中,人类非但没有医生在旁边医治,反而有鬼魂扰乱人之心智,让人为欲望所控制,这就是《蜘蛛巢城》所构建的“病的空间”中的人一步步走向悲剧的催化剂。三木和鹫津在进入蜘蛛手林之前,具有道德和肉体的双重健全,但是在鬼魂的怂恿、人言的蛊惑和欲望的勾引下一步步走向毁灭。在影片中,鬼魂一步步帮助鹫津挖掘着他的自大、残暴与野心等人性的阴暗面。鹫津被权力与野心蒙蔽,失去信仰和人性的光辉,“病”到无可救药。
“只要蜘蛛手林没有移动,你便不会失败。”这是鬼魂对鹫津说的话,意味深长。表面上看是蜘蛛手林里面蜿蜒曲折容易防守,只要守住蜘蛛手林就能拒敌兵于城墙之外,然而并非如此。蜘蛛手林作为一个意象,象征着人类的欲望和野心,里面蜿蜒曲折是说人容易迷失在欲望的丛林中最终成为皑皑白骨。而蜘蛛手林的靠近则意味着人在逐渐接近欲望所制造的深渊,最终掉进深渊而亡。另一方面,蜘蛛手林也隐喻了日本二战后的社会样貌。二战给日本人民和日本城市带去伤害的同时也摧毁了日本构建的社会价值观。20世纪60年代,日本传统价值观的轰然坍塌与存在主义的泛滥,导致了人性恶的魔盒打开,而贪婪与欲望的泛滥必然会引发新的争斗与悲剧,这便是苦难的循环。而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的日本电影对战争创伤的极端表现使得战后的观众急需治愈。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高仓健、山口百惠等主演的温情影片越来越多,直至90年代日本“治愈系”文化的崛起,“1999年‘癒し’(医治、治愈)在日本成为年度流行语,并被收录于《新语·流行语大全》一书”。
黑泽明的《蜘蛛巢城》是对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的成功改编,借古讽今映射了二战以来日本社会价值观的轰然崩塌。“病的空间”造成了大量的病人,而医生的缺席与信仰的缺失使得人类必然要遭受道德悲剧和命运悲剧的循环往复,成为精神的流浪者。“病的空间”是黑泽明电影一贯的戏剧情境,在之前的情境中,总是有关于生与死、正义与堕落的挣扎,有着医生和病人、济世者和大众的截然对立,从而形成了强烈的戏剧性和具有辩证哲思的美学风格。然而伴随20世纪60年代日本传统价值的缺失,存在主义泛滥成灾,医生缺席了,精神信仰不再了,有着精神和身体双重疾病的芸芸众生也不再寄希望于传统价值的重建。因此,《蜘蛛巢城》中没有精英与大众的对立,精英自身就是缺失的,道德让位于生存,人性的善失去了立足之地,只剩下魑魅魍魉在世间行走。如此一个吞噬人精神、毁灭人的戏剧情境不能激发人性的善念,而是催生着循环往复的人性的欲望与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