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皓玮
韩杰导演执导的《Hello!树先生》作为一部现实主义电影,处处体现着导演强烈的先锋意识。影片中不仅展现了处于社会转型期的农村现实空间,还通过超现实的手法架构起树的精神空间,也使得这部影片具有魔幻现实主义的特征。同时,二者的对比也突显出主人公是如何一步步从理性走向疯癫的。树先生在现实生存空间中被排斥、挤压,最终只能在理性与疯癫的精神困境中成为社会的“失语者”。影片中树先生的疯癫人物形象早已不是少数人的表征,而是成为大多数人的普遍心理。通过对这一人物形象的剖析,能够充分揭示出当下的时代症候。
疯癫作为文明社会中一种复杂的文化现象,对其概念很难进行简单界定。从现代医学角度来看,疯癫指“神经系统紊乱,行为失常”的一种精神性疾病。本文着重探讨的并非“疯癫”的概念化定义,而是表征着疯癫形象的一种社会现象与心理。正如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一书中明确将疯癫与普通的精神病患者区分开来。他认为,“疯癫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文化的产物。”福柯从考古学的视角出发,从文艺复兴、古典时期以及近现代三个不同时期,研究理性与非理性、文明与疯癫的关系。在文明社会的进程中疯癫一直被看作是文明与理性的对立面,从这一维度来看,疯癫人物形象的出现绝非个例,而是象征着时代文明进程中被挤压、被排斥的一类符号化群体,他们之间既有个性,又有共性。
电影作为一门大众艺术,不仅凝聚了整个时代的缩影,还映射着社会思潮的更迭。《Hello!树先生》将疯癫人物形象作为主角,充分体现出处于社会转型期的农村带给人们的压抑以及无所适从。从电影片名就可看出文明与疯癫交流碰撞下产生的怪异感,“Hello!树先生”是一句西方的文明用语,而在现实生活中,树却是一个惹人嫌弃、毫无社会地位的边缘人物,用先生来尊称树也颇具反讽意味。影片中人们都称呼树为“树哥”,看似是一个尊称,实则仅为一个名字代号,这也突显出树先生的人物矛盾性。而片中对于树先生人物形象的营造十分考究,首先,影片开头树先生坐在一棵巨大的、枯死的树上,压抑与不安感扑面而来。树先生埋头佝偻着身子蹲在枝干上,随着怪异的音乐慢慢抬起半边脸,露出半眯着的眼睛。这是树开场的人物造型,而后在整部影片中他都以这样半眯的姿态示人。这种有悖常人的形象也充分让观众感受到疯癫人物的怪异与不适感。
树先生的形象最具个人特色的就是怪异的肢体动作。在走路时,他总是挺着胸迈着闲散拖沓的步伐、眼神迷离飘忽地东张西望,像在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什么。还有那无处安放的双手,怪异的手势正是树先生内心潜意识的外化,象征着人物如同双手般无依无靠、手足无措,永远在寻觅着一种稳定与安宁。从这一点来看,不禁让人联想到《百花深处》中同为疯癫形象的冯先生,这一名字更具隐喻意味,冯先生音近为“疯”,暗示冯先生的疯子形象。还有他头顶的小黄帽、标志性的兰花指手势以及说话时的戏曲语调,都是导演在刻意对疯癫人物进行边缘化处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疯癫人物始终是一个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的特殊存在,这也注定了其疯癫人物命运的悲剧性。
树先生的疯癫并不是生来就有的,在影片一开场树热情地左右逢源,尽管并未得到同等礼遇,但此时的他俨然还是正常人的形象,而在经历一系列变故后,树由理性慢慢跌入疯癫的深渊。树先生的疯癫人物形象是多方面因素导致的结果,首要原因即为亲情的缺失,在树回忆中父亲一直是严肃的、使人敬畏的,自始自终都用一种严厉的目光审视着他。在当时的大环境下,此类父亲形象也具有典型的强权代表性。导致树变疯的最大因素则来源于大哥的意外死亡,因父亲的失手将树最崇拜的大哥勒死在树上,这一事件无疑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导论》中曾分析神经病的成因之一是:“偶然的(创伤的)经验”。因而,这造成树一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也成为他日后走向疯癫的导火索。
树一直将大哥当作一种榜样的象征与精神的寄托。因而,当大哥被自己惧怕的父亲勒死,他心中的那棵大树也随之倒塌。树与弟弟的亲情关系也是树心中的症结所在。在影片中,弟弟始终看不起哥哥,认为他无所事事,总是给自己添麻烦。譬如树因为眼睛受伤而住院,不仅没有得到亲人的关心反而遭到了弟弟的嫌弃与奚落。在树的婚礼中,因为弟弟没有借来“皇冠车”导致二人厮打在一起,使得原本就冷漠的兄弟关系更加雪上加霜。
其次,友情的消逝也对树先生造成难以磨灭的伤害。树在影片一开始展现出了热情开朗的形象,无论经过谁的身边总要寒暄几句,而这一切都是假象。现实中的树除了小庄,并无可称兄道弟的朋友。然而,善良淳朴的小庄最终却在事故中不幸丧生,树先生也渐渐失去了根性变得恍惚、疯癫。这一悲剧情节也寓示着现代化进程中对人造成的异化心理,以及非理性的疯癫人物被文明社会的理性所压制、掌控的局面。
最后,爱情的失败是对树先生的又一次打击。当他第一次见到温文尔雅的小梅,重新燃起了一丝生活的希望。小梅的离去让树先生彻底陷入疯癫的精神困境,以至于在影片结尾,树先生梦到怀孕的聋哑小梅开口说话,并与自己一同奔赴新家。在臆想的精神空间中,树最终得到了愿望的想象性满足。
此外,影片的外部因素同样是造成人物疯癫的症结所在。《Hello!树先生》开场时用横移镜头展现了一辆卡车驶过凋敝萧瑟的村庄,车上的广播放着宣传太阳新城的广告语,这种对美好生活的想象图景与破旧的小村庄形成鲜明对比,极具反讽意味。影片将主人公置于城市化的时代语境中,寓示着树先生虽为个体,但疯癫的他却代表着被工业化洪流裹挟的村民形象。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疯癫也表征着对过去的一种怀念。
影片值得探析的是后半段的超现实叙事,其中夹杂着许多隐喻性的符号。婚礼前夜是树先生由理性变为疯癫的一个节点,影片由此进入臆想的精神空间,现实生活中的树遭遇了小庄的死、小梅和家人的离开,那棵枯树便成为他全部的精神寄托,并成为一个独立的表意符号。首先对于村庄来说,大树是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象征,它不仅构成了村庄的基本要素,也承载了人们对于家乡的标志性记忆。但在影片中枯树却象征着树先生身为疯癫人物的孤独、绝望,也映射着主人公的命运最终走向枯败。
树先生蜷缩在树上的镜头构成了全片现实与精神空间的分界线,片中具有转折意味的事件都与枯树有着紧密关涉。首先是父亲在树上勒死哥哥的画面,镜头模拟树的主观视角,特写哥哥挣扎时留在树上的抓痕,可知这一幕正是导致树心理异化的直接来源。这里树先生将树作为某种躲避父权的庇佑。在某种程度上,枯树替代哥哥成为亲情的符号代表,弥补树先生亲情的缺失。
影片最后,树先生在树上俯视着快要消失的村庄,他发狂地笑了起来,这种怪异的笑辛酸而又荒诞。接着树游荡在村子里,一群人从他身边经过走向太阳新城。树先生也想跟随人群,但在他起身的同时影片画面变成一片刺目的红,树先生迈着吃力的步伐走向人群奈何还是无法追赶,他落寞地触摸着那棵枯树,在血红的天空下枯树显得愈发凄凉与压抑。这段仰拍镜头也成为全片最具超现实意味的象征,枯树伴随树先生的绝望与疯癫,一起留在了这个无根的村庄中。
在《百花深处》中,导演也建构出一个大槐树的意象,从文化内涵角度来看,大槐树凝聚了新时代人们的寻根意识,寻找逐渐被文明社会进程中所消弭的传统文化,从而引发人们对消失传统的反思与忧虑。同时大槐树还是一种传统精神的符号载体,承载着冯先生对逝去家园的记忆与追昔。正如在影片中充斥着鳞次节比的高楼大厦,而象征传统的四合院被夷为一片废墟,只有大槐树仍然屹立在废墟之中坚守着这片土地。由此,树的隐喻意象可从多层面、多角度解读,影片中还存在不少符号化的隐喻象征,对其深入探寻也有利于理解导演创作疯癫人物的内在意蕴。
在中国电影史上,疯癫的人物形象已不单单是个体的生命经验,而且是负载人性反思与文化内蕴的集合体。正如影片后半段存在许多荒诞的叙事元素,譬如预言村子21号停水、预见小庄的事故等。最初,树先生的预言都被村民们当成一种“疯言疯语”并无人理会,而当这些预言一一实现,树先生也被尊为村里的“半仙”。在开业典礼上,穿着正装的树彻底找回了地位与尊严,他与公司老总谈论的一系列荒唐话语,实际是在反讽当下快速发展的工业化社会不仅造成难以弥补的环境问题,还让人们失去赖以生存的家园。树先生借疯癫的外壳说出荒诞不经的“疯言疯语”实则道出了真理,他对下跪的二猪说,把厂子关一阵。这象征着树先生以一个智者的身份对以二猪为代表的强权进行讽刺和告诫,其中也暗含着创作者对黑暗现实的鞭挞与反思。
从这个角度来说,疯癫形象即是真理的象征。人类学家弗莱指出,“最初的约束全来自一些沉溺于出神恍忽之中,众醉独醒,诉说着与众不同言论的人,这类人的威望和古人对反常形态的恭敬之心有着极大的关联”。树先生由疯癫转变为神性的代表恰好印证了这一点。树先生虽有着非理性的行为举止,但通过其预言家的身份充分体现出这类疯癫形象具有比常人更敏锐的感知和悟性,在时代潮流和现实困境中,这类形象具有启发性和深刻性的意义。
自进入新时代以来,我们何尝不是在经历生存空间的退化呢?如大鹏导演的影片《吉祥如意》,其主人公王吉祥也正是在自我精神困境的压抑下成为社会的失语者,导演通过三舅王吉祥的形象也充分地映射出整个现实社会的悲剧。同时,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类特殊人群的形象又以其自身立体丰富性为现实主义电影的发展开辟出一条行之有效的路径。
疯癫人物作为一类特殊群体,《Hello!树先生》中树先生的形象建构有助于避免与主流社会的强权产生正面碰撞与冲突,从而在荒唐话语中传递出人性的本真与纯善。因此在充满道德与规训的社会中,有时通过疯癫的人物形象反而更能传递真实,创作者也常常通过疯癫的人物形象来审视现实、表达自我。如导演借助树先生所负载的深刻隐喻意义去指涉现实,充分证明电影中的疯癫形象具有宝贵的审美价值与文化意涵。从这一角度来看,疯癫人物形象有着极其广阔的塑造空间。因此,如何更好地深入挖掘以及刻画电影中的疯癫形象,也是未来电影创作者亟需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