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姜青青 编辑 | 吴冠宇
杭州凤凰山景区航拍 摄影/视觉中国
从馒头山西眺凤凰山 摄影/姜青青
“下瞰大江”意味着三面而围、两翼展开、一面向阳正对钱塘江,这天生就是一个宜居养生和就近泊船航渡的绝佳之地。
绍兴八年(1138)也是赵构南渡长江以后的第九个年头。这九年中,宋金战事吃紧,金国为了彻底解决南宋,使出了浑身解数,实行“全场紧逼”的攻势,从两淮、长江一直到四川的广阔地域上,火力全开大打出手,使得赵构必须打起精神来对付。尤其是长江防线,一旦崩盘,势必又要浪迹天涯了。形势所迫,赵构不得不往来于临安、平江和建康这三个城市之间,竭尽全力稳住局面。期间,南宋“行在”的最终落地,一直未作定论。“行在”定位说白了就是大宋新都城的选址问题,事关大宋未来命运和前途。
随着岳飞、韩世忠、吴玠、吴璘和刘锜等一批最强战将的相继崛起,屡屡重创各路金兵,稳住了整个宋金战局。金人一时无法以武力消灭南宋,双方战事暂告一个段落,“行在”的最终确认才被提上了议事日程。绍兴八年三月二日,赵构下发了一道给各路宣抚使、制置使以及地方官员的诏书,称:
昔在光武之兴,虽定都于洛,而车驾往反,见于前史者非一,用能奋扬英威,递行天讨,上继炎汉。朕甚慕之!……比者巡幸建康,抚绥淮甸,既已申固边圉,将率六军复还临安。内修政事,缮治甲兵,以定基业。
意思是说,别看我一会儿往北,一会儿往南,忙得不亦乐乎,我这是在向光武帝刘秀看齐!定都杭州,并不是要宣告放弃沦陷的北方故土,而是要“柔道”治国和休养生息。这样对外就避免了用比拼肌肉的“霸道”来刺激金人,对内满足了诸多文武官员常提起的“中兴”期望,也符合大宋一贯以来的基本国策“王道”,就是秉承儒家的“本乎人情,出乎礼义”,以仁义治国。
这之后,临安的官方正式称谓叫作“行在所”,简称“行在”,也即“行都”的意思,是皇帝出行时的驻跸之地,和“临安”的字面意思相仿,表示皇帝人在旅途,只不过暂时以此为家,临时安居罢了。
但是,无论怎么说,南宋政权其实是把临安当成正式的都城。时间一久,更坐实了“定都”的概念,“京城”“京师”“帝京”“神京”之类的首都称谓也在各种层面流行起来了。譬如,南宋学者王应麟叙述这段历史时就径称为定都;南宋官方出版的《咸淳临安志》绘制的地图中,就有“京城图”;后来,清代康熙时钦定的大型类书《渊鉴类函》,干脆把绍兴八年赵构的这道诏书前面加上了标题,写作《宋赵构定都临安诏》,末尾又添上了“遂定都,故今以临安府为行在所”这么一段话。
直至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二月临安城被元军所占,临安成为事实上的南宋京城,长达138 年。
南宋宫城后来也叫皇城,最早的营建时间在绍兴元年(1131),它是在一块“白地”上全新营造的。——临安凤凰山“下瞰大江,直望海门”。这是自然地理,也是自然形势,“下瞰大江”意味着三面而围、两翼展开、一面向阳正对钱塘江,这天生就是一个宜居养生和就近泊船航渡的绝佳之地。这样的地理位置和形势对时刻提防金兵追杀的高宗来说,太重要了!“直望海门”正是避敌时远走高飞的路径和方向。
圣果寺遗址北侧的三石佛造像残迹 摄影/姜青青
圣果寺佛像依稀可辨当年那优雅的姿态。三佛左像下方还有衣带遗迹。 摄影/姜青青
从杭州城市发展史来看,北宋时这里就是杭州州治的所在地。再之前,当时杭州的子城吴越国钱镠的王城,就建在此地。再之前,隋文帝开皇九年(589)改钱唐郡为杭州,两年后的开皇十一年(591)杨素将杭州州治迁移到了凤凰山下柳浦西一带。到唐朝时,沿袭隋朝州治的定位,一直就没有离开过。
所以,从史上第一次出现杭州这个名字开始,直到两宋之际这六百年间,凤凰山麓一带都是当地最高官署府衙的处所。州治及凤凰山一带在唐代就有高斋、望海楼、清辉楼、虚白堂、因岩亭、忘筌亭等建筑。五代吴越国时新建了中和堂、碧波亭等建筑。北宋时又建有南园巽亭、望越亭、曲水亭、清风亭、云涛观、石林轩、红梅阁、中和堂、有美堂、清暑堂等大量建筑。
如此现成的场所,对于赵构这一大批的“不速之客”,在初来乍到时车辚辚马萧萧的匆忙、紧急、混乱之中,对于他们的生活起居和朝会办公所提供的便利,应该是最为现实的选择。
白居易著名的《江南忆》则说:“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当时杭州州治就在凤凰山下,州治内的“郡亭”毗邻钱塘江畔,所以“枕上看潮头”是完全有可能的。
凤凰山的前世今生,大可以让人近距离实地感受一下。
如今的凤凰山脚路和笤帚湾路交接处,有一条向西而去的弄堂路叫“宋城路”,沿此向西,沿途穿过一片密集的民居,地势渐高处就来到凤凰山脚。这是传统上凤凰山主峰的一条路,山上圣果寺的外山门最初就建在山脚这儿。唐代释处默有诗云:“路自中峰上,盘回出薜萝。”这条上山之路古称“薜萝径”,当年路旁满是松竹藤萝,一年四季异常幽静,故有此称。明代吴之鲸也有诗云:“涧转烟萝合,林疏翠壁封。荒亭惟一径,恍惚入山筇。”可见古时这里山道旁是有一条溪涧的。而现在已经难觅山涧,却有一条修筑整齐的石阶往来于山林之间,拾级而上,飞鸟声脆,幽雅清静,眼到处层林叠叠,风来处落叶纷纷,也不枉薜萝古道之称。
圣果寺图。来源自释超乾《凤凰山圣果寺志》,清光绪七年(1881)钱塘丁氏刊本。 供图/姜青青
清代《南巡盛典》中的“凤凰山”版画 供图/姜青青
山道再上经过几弯,来到一平旷处,前有一池一井,俱已干涸;后为凤凰山中峰,石峰如屏,林木荫翳,这里便是圣果寺寺院的遗址处了。据清代“圣果寺图”度其地,应是“御莲桥”所在地,附近原来还有“宫井”遗迹。只是现在桥已无存,溪已无闻,井也无见。
唐昭宗乾宁年间(894 - 898),有位称作无著文喜的禅师来到已经荒废的圣果寺一带。或许是爬山累了,便在此闭眼枯坐多时,不知不觉进入了寂定之中。忽然,他感到眼前似有祥光闪现,让他顿时惊觉。环顾四周,一片残垣断瓦,圣果寺已废弃多时了。既有祥光出现,无著文喜觉得该有因缘结果,遂在原址上重建禅寺,改原名为“圣果寺”。
圣果寺堪称凤凰山最古老的寺院,始建于隋开皇二年(582),初建时因此山景胜,颇多寺僧,所以最初名叫“胜果寺”。南宋高宗定都临安后,此地已然划入皇宫后苑,属于宫禁之地,一般僧俗未经许可,是无缘来此的。之后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重建圣果寺,直到宋亡时寺毁。之后历代屡建屡毁,如今地面建筑已是荡然无存。
唐朝白居易有一首诗《九日思杭州旧游,寄周判官及诸客》说:“忽忆郡南山顶上,昔时同醉是今辰。笙歌委曲声延耳,金翠动摇光照身。风景不随宫相去,欢娱应逐使君新。江山宾客皆如旧,唯是当筵换主人。”唐穆宗长庆二年至四年(822 - 824),白居易在杭州任太守,这首诗是他后来写的,怀念在杭州为官时过重阳节的情景,这郡南山顶上,指的就是凤凰山上。
月岩(右下为局部放大的“月崖”题刻) 摄影/姜青青
白居易著名的《江南忆》则说:“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当时杭州州治就在凤凰山下,州治内的“郡亭”毗邻钱塘江畔,所以“枕上看潮头”是完全有可能的。而诗中讲到的“山寺”相距州治“郡亭”应当不会太远,很有可能指的就是圣果寺,当时还叫胜果寺。而凤凰山“月岩”就是传统的赏月佳地,南宋时月岩建有“延桂亭”。在圣果寺正殿左侧清隐房附近,古时有一“将军池”,池上石壁间有石刻“桂岩”二字,因池边长有一株大过群木的超大桂树而得名。因而白居易在中秋时节来圣果寺月下寻桂赏景,与“郡亭”看潮头一样,都是杭州的赏秋之景,都在情理之中。
他第一次走进杭州这座城市时,很多杭州人,从老人到小孩,带着他们最可口的美食和美酒,夹道迎接这位风尘仆仆、一路亡命的落难皇帝,像是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一般。
在圣果寺边上众多的摩崖石刻上,藏着一个很大的“疑问”——
赵构当年来到杭州后,这里就是拱卫大内禁军的指挥机构殿司衙所在地。有一天赵构登山来到此地,做了些什么事、说了一些什么话都没有记载下来,却在此处的崖壁上留下了“忠实”二字。
这“忠实”两字给后人的疑问非常多。这两字被刻得极深,原有一个落款字迹或印章,早已被人凿去,这使得两字的作者是否真是赵构有了存疑。现在一般都认为这两字应该是赵构所题。那么,为什么在此会留下赵构的这两字,而不是其他字?为什么这两字会比周围其他字迹、包括寻常石刻的字口,都要镌刻得如此深刻?是因为赵构一生多次遇到侍卫禁军兵变的缘故吗?还是因为赵构在此有感于杭州民风的“忠勤为善”?
可能是他第一次走进杭州这座城市时,很多杭州人,从老人到小孩,带着他们最可口的美食和美酒,夹道迎接这位风尘仆仆、一路亡命的落难皇帝,像是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一般。这场景让赵构看到了一个极为重要、也是最为宝贵的东西:人心!
杭州的人心向背,还表现在危难关头,有人不惜牺牲,顽强抗敌。
建炎三年(1129)十二月,兀术率十万金兵由独松关进逼杭州,赵构早已渡江逃往明州(今浙江宁波),杭州守臣康允之也不战而逃。在此危急关头,钱唐令朱跸集结了乡兵两千人,逆势迎战。杭州另一名小吏岳仲琚也挺身而出,捐献家资招募勇士三百人,并推举金胜、祝威二尉为先锋,大战金兵,为城内百姓的转移争取更多时间。最终朱跸、岳仲琚力战而死,金胜、祝威战败被俘也不屈身死。这就是杭州人的忠义气概和人心所向。
南宋末年《咸淳临安志》总结杭州的世俗民风时,罗列了“忠以勤”“劝于为善”和“知尊君而爱亲”这一连串的赞美词,并说五代钱王就是这样的代表人物。而南渡之际“杭独为天下先”成为“行在”,还缘于当时杭州人对朝廷忠贞不渝的优良传统,给人印象太深刻了。
不管怎么说,“忠实”这两字入木三分、非同寻常地“深刻”,对赵构来说,具有极大的现实意义。南宋军民的“忠实”,恰恰就是赵构“定居”杭州凤凰山下的根本,是他能够每天晚上无忧“酣睡”的“安眠药”。或许,这才是凤凰山上众多遗存中的一个点睛之笔。
这里一路走来还可以见到多处摩崖石刻,譬如“凤山”二字,每字分别写刻在相邻的两处崖壁上,字大一米多高,落款有“洛王大通书”和“淳熙十四年丁未春”,可知刻于1187 年。和“忠实”二字一样。
附近还有一处石刻,题作“皇宫墙”,也有人读作“白玉宫墙”,估计此地与南宋大内宫墙相近。至于边上其他“后仙窝”以及“跃云”“归云”“观微”和“听讲”等等摩崖石刻,它们的年代则已不甚明了。
世代相传的“忠勤为善”的民风世俗,才使得这里原本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座山、一座城,渐渐出落成一个美好宜居之地。
将台山排衙石,为山顶平地中冒出的十多株石笋,队列两排,中有甬道可通,好像衙役两列排展,故名“排衙石”。 摄影/姜青青
沿山道而上,登凤凰山顶。凤凰山北近西湖,南接钱江,山脊线的走势大致呈南北向,南宋时皇城西侧即以此作为天然屏障。沿山脊北路可往凤凰亭、八蟠岭、修内司官窑遗址,以及南宋皇城北城墙遗址等处。南路则通往将台山、月岩等地。
将台山是凤凰山南侧的一座高山,山头地势平整,丛林漫山,整个平顶面积古书记载有“三十余亩”。凭藉这样的地理特点,吴越王钱镠曾在此练兵阅武,南宋时掌管皇城禁军的殿前司将这里用作教场。孝宗是南宋最尚武的一位皇帝,也曾来此阅兵操练,这便有了“御教场”的名号,只是后来因为读音相近而讹作“女教场”,便附会出什么宫内嫔妃也曾在此演武的事。
当年将台山上还有一处比较著名的建筑叫“介亭”,北宋杭州知州祖无择所建,两宋时一直是凤凰山上的重要观景点,在此一江一湖尽收眼底,文人雅士多有诗词题咏。北宋科学家、诗人苏颂写的《次韵签判同登介亭》后两句说:“门临沧海千重险,地压高丘一再成。若论三山方外境,须将此地拟浮瀛。”状写了登临介亭时所见凤凰山的壮观气象,不但高远峻拔,而且完全可与瀛洲三山等海上仙山相媲美。清代乾隆皇帝来杭州时,地方官在此修建了亭子,乾隆帝题额“澄观台”,由此成为当时“杭州二十四景”之一。
摩崖石刻“高大光明”(月岩附近) 摄影/姜青青
从将台山向东北方向下山,至一山岭岔口,继续一路向东,便是凤凰山南翼余脉包家山,南宋时毗邻皇城之南。其间有五代名刹梵天寺,虽然寺院今已不存,但当年的两座经幢仍然挺拔在此,那时工匠的精雕细琢、匠心手艺仍能清晰可见。
从岔口向北往下,则来到了凤凰山上又一著名景点“月岩”。月岩景区也是一片石笋丛生、簇拥成林的景致,当中一峰石笋拔地而起,宛然如削,石峰上部有一前低后高、直穿通透的天然圆孔,而近前又有一方桂月池,围以新修筑的一圈宋式石栏杆。每年唯有农历八月十五中秋之夜,从南而来的月光正好穿透这个圆孔,斜照一束清辉于水塘之中。人立水边,又可见一轮皎洁的圆月倒映水中央,仿佛“对影成三人”的境界。圆月圆窍,月影水影,天上水中,相映成趣,这自然的一月一水、一石一孔,仅在中秋这一天结合得天衣无缝,巧夺天工,将普天下多少期待和祝愿在此圆满呈献!由此,这里成为天下一大奇观——“月岩望影”。是以南宋皇帝及其六宫嫔妃,每年中秋节多半就在这里赏月品香,诗酒遣怀。
月岩圆孔右侧,今人刘江题刻“月崖”二字,字仿篆文,也属古雅。其旁曾有一座“月榭”,边上石壁上原曾刻有宋末陈天瑞在此吟咏月岩的一首诗:“怪石堆云矗太空,女娲炼出广寒宫。一轮常满阴晴见,万古无亏昼夜同。捣药声繁驱白兔,漏天孔正透清风。光明自照如来镜,肯学嫦娥西复东。”月岩四周也多为奇峰怪石,聚合一处,犹如六月莲花瓣瓣攒立,自然散落,又如太湖石峰,极富园林意趣,却是真山真水,故而人见人爱。古人多有题刻其上,譬如北宋蔡襄的“光影中天”。后来明人也题写了不少大字,如洪珠的“高大光明”,杨师孔的“无影相”,以及蒋崧的“垂莲石”等等,或字径硕大,笔力厚健,或半空挥洒,力透石中,今天看来虽有漶灭,却是精神不灭。那种自然与人文的巧妙结合,堪称名山胜景。
摩崖石刻“垂莲厂(石)”“无影相”“后仙窝”“凤凰池” 摄影/姜青青
由月岩往北下山,便转回圣果寺遗址处,循来路即可回到山脚。回望凤凰山,给人印象颇深的一大特点,即是天人合一!
清代康熙时,释超乾在编纂《凤凰山圣果寺志》曾说到,凤凰山会给人以一种非常震撼的感觉:
其山灵怪异,岩壑奇踪,过者顿忘物我,而胸中不存些子滞气。遇玲珑怪石处,则全身浑是玲珑怪石。历览左江右湖,则全身浑然是江是湖。诵诸感慨题咏,则全身浑是兴废心肠。登嶟望诸远峰叠嶂,则全身浑是百亿诸山环绕。浙中名山胜刹,而山巧变幻秀丽,未牟有若是者也。
物我相合,物我一体,这是凤凰山天人合一的境界。每一个游历于凤凰山的人,未尝没有属于他自己的那一片心境。
只是,这样一片好山色、好胜迹,初到凤凰山的赵构对此是否也动了心,后人已无从细考。但至少有一点他应该是心有所感的,那就是,这里世代相传的“忠勤为善”的民风世俗,才使得这里原本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座山、一座城,渐渐出落成一个美好宜居之地。而此地的人心所向,犹如凤凰山上的“碧梧”良木,成为一个王朝赖以在此安身立命的最重要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