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谣

2021-01-29 00:34素水流颜
花火彩版B 2021年11期
关键词:圣女云山族长

素水流颜

创作感言:用我好朋友的话来介绍这个故事:“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善恶,在洛飞城那篇文里,我还觉得某某坏得很纯粹,最虐的是坏人永远无法回头。”(不能剧透手动打码)其实这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也是洛飞城系列文的第三篇,欢迎来微博找我要其他两篇哦!

云瑶捡到了一个男人。

偶尔在落云涧捡到一两具坠崖的尸体,是稀疏平常的事,心情好时,云瑶便将尸体就地掩埋。但从万丈悬崖摔下来大难不死的,十八年来,云瑶只遇到了这一个。

而这一天,她的心情很差。

他们一族居住在栖云山深处,依山傍水,自给自足,有着极其严格的族规,从不与外界来往。云瑶是族里这一代的圣女,依照族规,她必须在十八岁时选定自己的夫婿,与之成婚生子,延续圣女之血统。

今天一早,老族长就将她喊去了宗祠,全族未婚的男青年都已经候在外面,等待她的挑选。老族长拉着她拜过先祖,苦口婆心地劝她尽快择婿,毕竟拖到十八岁的末尾,还没有选定夫婿的圣女,几百年来也就她一个。

云瑤骨子里是有些反感这种事情的。尽管从小族里的长辈就教导她,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

老族长抚着山羊胡子道:“你不会还在想等那个人吧?”

云瑶没回答,拽着老族长的手撒娇:“外公,再给我点儿时间好吗?”

老族长一向疼她,这次也没能狠下心,只说最后给她两个月时间。云瑶出了宗祠,心情差到了极点,跑到落云涧拿花花草草撒气,这才发现了躺在灌木丛中的男人。

她缓步上前,心跳得很快,她有一种命运齿轮转动起来的预感。

云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男人拖到附近的小屋里。男人的后背被沿路小石子割出了新伤口,云瑶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没伤着脸就好。

男人醒来的时候,云瑶正在给他喂药。眨眼间,她的手腕就被扭了过去,药碗打翻在被褥上,浸染出一片鲜红的血色。

“你给我喂了什么东西?!”

云瑶疼得蹙起眉:“是我的血。”怕他不理解,云瑶接着道,“我的血就是一种药,对你的内伤很有帮助,但外伤只能等慢慢养好了。”

男人一时没说话,仿佛在思考这种荒谬解释的真实性,过了半晌他才问:“为什么要救我?”

“我还没打算救你,除非——”云瑶见他额头慢慢渗出汗,知道他的意志力快到极限了,她不紧不慢道,“除非你答应我的条件。”

“什么?”

云瑶眉眼一弯:“娶我。”

钳制手腕的力道早已变轻,云瑶反扣住男人的手,柳眉一挑:“你若敢不答应,我这就把你丢出去喂秃鹰!”

“你这个恶毒女子……”男人无力地摔回床板上,昏了过去。

云瑶选的夫婿是个半死不活的外族人,这件事激起族里各位长辈的强烈反对。老族长被闹得头疼,云瑶却像个没事人似的,躲在落云涧照顾自己未来的夫婿。

落云涧通往族中圣地,除了圣女,旁人是不得随意进入的。

自从那日昏迷后,男人一直没有醒过来,云瑶闲得发慌,只能守在床榻边自言自语。在族里,她没有能够说上话的朋友,如今对着一个昏睡不醒的陌生人,反而打开了话匣子。她跟他说栖云山一族的历史,说她的圣女身份,说自己被逼婚的苦恼,尽管没有人回应她。

如此过了好些天,终于等来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晴好天气,云瑶烧了点儿水,给男人擦拭身体。

泥土和血渍一一擦去后,露出莹白如玉的脸庞,眉目口鼻皆像白玉上精心雕琢的纹饰,美得浑然一体。

云瑶并不是才注意到这个男人出色的样貌。只是以前,她对美丑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十多年来,她看的都是族里人,如今见到他,才终于明白过来,她骨子里对成婚的反感可能是源于族里的男人都长得太丑了。

后来的某一天,沈白问为什么是他时,云瑶就是这样据实相告的。沈白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一时无语。

“你难道没想过反抗?”他捏着药碗的手指微微泛白。

云瑶捧着脸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族人皆是我的长辈、亲人,我要如何反抗?以后又要如何自处?”

“那就离开这里!山外天大地大,难道还没有你的容身之处?”药碗碎在沈白手中,药汁混着血流下来,他咬牙切齿道,“偌大一族人,却要你一个女子牺牲,算什么道理!”

云瑶怔怔地望着他,心潮翻涌。

从小到大,她听过的教导全是告诉她,圣女是上天的恩赐,她需要谨守着圣女的职责,为全族人延续圣女血统。沈白是第一个告诉她,她可以反抗,她本不需要牺牲的人。

沈白右腿的伤好得很慢,坐在床榻上的日子无聊乏味,他便做了棋盘、棋子,想要云瑶陪他下棋。栖云山里没有夫子先生,云瑶大字也不会写几个,哪里懂得下棋?

沈白无语道:“你去装盆土来。”

云瑶不解,却还是老老实实装了进来:“你要种花吗?”

“教你写字。”沈白示意她靠过来,拿起之前用过的小刀,问她,“想学什么字?自己的名字会写吗?”

云瑶望向他,嘴角带着笑:“沈白……要怎么写?”

那段日子他们相处得很愉快,任沈白是多么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至于对一个劳心劳力照顾自己的女子恶言相向。他的腿伤好得很慢,只能拄着拐杖走一走,但云瑶有足够的耐心。只是她没想到,族人的反对会那样强烈,连老族长都无法再说服他们。

族人是趁云瑶回村里拿药草的时候,闯进落云涧把沈白带走的。他们把沈白捆在柱子上,架起柴堆准备烧死他。

火舌迅速包裹住外圈的柴堆,云瑶不管不顾地冲进去,火舌舔过她的衣角和长发。她扑到沈白怀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她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只觉得自己的任性要害死活生生一条人命。

她紧紧抱着沈白的腰身,分明怕得要命,却还朝着外面的族人大喊:“你们要杀了沈白,那我就陪着他一起死!我们生不能在一起,死后也能共结连理!但没有了圣女,你们也别再想什么无病无痛、长命百岁!”

火终究是灭了。

云瑶怕死,他们的族人比她更加怕死。

云瑶冷眼扫过一个个往日里亲切和蔼的长辈,最后对上老族长担忧的目光。她举起三根手指,向着圣地的方向,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道:“我族先祖在上,今圣女云瑶选定沈白为我的夫婿,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云瑶今生非他不嫁。若有违誓言,我愿自沉圣树之底!”

那时候,沈白只是眸色深深地望着她,也没出声反对。云瑶想,或许沈白也是喜欢她的,这跟他断了腿走不了路没有关系。

云瑶与沈白成婚的那天,族里没有一个人来,为他们证婚的只有老族长。

那是个春日的夜晚,月明星稀,红烛摇曳,他们向栖云山一族的圣树许下了相伴终生的誓言。

深山树屋里静谧无声,云瑶听着自己的心跳数着时间,感觉每一分一秒都走得很慢。沈白就躺在她身边,她侧着身子看着窗外的月亮,不敢看他。

“云瑶。”是沈白主动喊她。

云瑶浑身一颤,差点儿就要滚下床去,还是沈白眼疾手快,长臂一伸,将她捞了回来。她像根木头一样撞上沈白的胸膛,立即就被他身上的草药味包裹住。

沈白低声笑起来:“当初说要把我喂秃鹰的凶狠劲呢?”

云瑶尴尬得不行,只想挣开他的怀抱,怎知道脑袋径直磕上了他的下巴,两人异口同声地痛叫一声。

“沈白,”云瑶盘腿坐在床上,认真地唤他名字。洁白的月光从窗外倾洒下来,仿佛为她镀了层圣光,她垂下纤长的眼睫,轻声道,“我知道你是情势所迫才娶了我,很抱歉将你牵扯进我们一族。但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会想办法送你离开。”

她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所以这段时间,麻烦你陪我演一场戏了。”

沈白怎么会懂,再凶狠泼辣的女子遇到自己的心上人,也会变成绕指的柔丝,温柔得如今晚的月光一样。

云瑶并不知道,当时沈白想要说什么,也不敢听,只能假装自己格外善解人意。

这一夜,同床共枕的两个人各怀心事。

每隔四个月,云瑶都要和老族长走过落云涧,前往圣地,那里面有着庇佑他们一族的圣树。圣树的外观与寻常树木并无区别,不同之处只在于树根,它的树根没有深埋在泥土之中,而是养在一汪潭水里。

那潭水浑浊乌黑,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自圣地回来时,云瑶的脸色很差。沈白扶着她进屋坐下,才发觉有血顺着她的左手淌下来,已经浸湿了衣袖。

沈白轻轻揭开她手腕上包扎的白布,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这是人为的刀伤,而且她的手腕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类似的旧伤痕。他的神色一瞬间冷下来:“伤口太大了,只是简单的包扎没法止血,你有没有针线?”

沈白将绣花针在烛火上灼烧,柔声问她:“阿瑶,你想不想知道栖云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你听仔细些,不要想别的。”

云瑶知道,他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她点点头,看着沈白温柔的目光。他在心疼她,这多令人开心啊。绣花针穿透皮肤,很疼,但比这疼上千倍、万倍的血祭,云瑶都承受了十八年。

最后让云瑶昏过去的,不是疼痛,而是失血过多。

她醒來时,伤口已经缝合完毕,又敷上草药仔细包扎过了。这种针线缝肉的技术,云瑶从来没有见过,这时她才认真地思考起来——沈白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

沈白端着饭菜进来,云瑶收回心神,笑眯眯道:“原来你不仅针线活好,饭菜还烧得香。”

“熟能生巧罢了。”沈白端着碗筷坐到床边,一副要给她喂饭的姿态。云瑶本来不想被他当成个孩子似的照顾,但想到自己一只手不能动,还是妥协了。

沈白轻轻将菜吹凉,平静地讲道:“我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就被师父捡回了药王谷,从此识药学医,长大了便行走江湖施药救人。”

这是沈白第一次跟她说起自己的事。

云瑶一辈子没出过栖云山,没什么见识,药王谷和江湖,对她来说都像是传说一样虚无缥缈。可沈白出现了,他将外面的世界一点点儿地描绘出来,药王谷的鸟语花香,江湖的刀光剑影,仿佛就在眼前。

那些只是精彩绝伦的故事,听过便也足矣。最让云瑶动心的是栖云山的那个晚上,她与沈白并肩坐在树上看月亮,晚风送来淡淡的花香,而沈白握住了她的手。

他说:“云瑶,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儿时的许多事,云瑶都记不清了,但她永远也忘不了血祭。

那时候她还很小,怕疼,会挣扎,因此被绳子捆得紧紧的,只露出半截手臂。锋利的刀子割破手腕,鲜红的血迅速淌进圣树下方的潭水里。

这棵生长茂盛的圣树吸取的是一代代圣女的血液,而它的叶子则是供族人食用的圣药药引,可保他们无病无痛、长命百岁。

所以那天他们怎么舍得杀了云瑶?他们还需要云瑶成婚生子,诞下下一代圣女。让她们生生世世、世世代代供养圣树,换得全族人的健康长寿。

这么多年,每个人都告诉她这是她的责任,她没有质疑过,也没有反抗过。只有几年前的清晨,她在落云涧遇见了一个黑袍男人,她送了他一杯茶水,他为表感谢,替她算了命。

男人说,她十八岁时会遇见命定之人,这个人能改变她原本的命运。

于是云瑶等啊等,终于在十八岁的末尾等到了沈白,这个要带着她反抗命运、离开栖云山的沈白,她深深喜欢的沈白。

然而,他们的第一次逃跑计划失败了。

村子周围的树林辨不清方向,他们很快便被族人发现并追上来。火把在黑夜中跳动,越发近了,逃不掉了,云瑶狠命推开沈白,让他先逃。

沈白不肯,攥紧她的手腕拉着她继续奔向漆黑的前方。

他们还是被追上了。缠斗间,云瑶的衣袖不慎被撕烂,露出了手臂上鲜艳的守宫砂。有名无实的婚姻被族人发觉,他们的怒火愈加汹涌,还是老族长出面压制了众人,最后只是将云瑶和沈白关了起来。

“丫头,你不要怪外公。”老族长站在门外,长长地叹息。

起初云瑶不理解外公的意思,他已经努力保护了他们,云瑶怎么会怪他呢?直到沈白出现了异常的反应,她这才明白过来。

他们给沈白下了情丝绕。

沈白从小在药王谷长大,接触的各种药物没有万种也有千种,不用云瑶解释,他就明白了。

他将自己的穴道封住,强忍着浑身火烧般的痛苦同云瑶说:“你别担心,我不会碰你的。你要是不放心,就把我捆起来。这种药的药效一般只有一天,熬过这一天就好了。”

晚风从窗缝中钻进来,冰冷彻骨。

云瑶摇了摇头:“不一样的,情丝绕解不了会要了你的命。”说着,云瑶缓缓走上前,一件一件地脱掉了身上的衣衫。

可沈白方才点了自己的穴道,一个时辰内都动弹不得。温热的唇覆上来的时候,沈白听见她说:“对不起,沈白,可我不能看着你死啊。”

滚烫的眼泪落在唇边,一路滚进沈白的脖颈里。

云瑶被关的第三十六天,老族长带来了村里的大夫,确定是喜脉后,云瑶和沈白才被放了出来。

族人对云瑶的看守依然严密,第一次逃跑失败后,第二次便难于登天。而且云瑶害喜很严重,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人像久放的果子一样迅速消瘦下去。

正是春末夏初,每天阴雨连绵。

夜里,沈白拥着云瑶在廊下听雨。她已经瘦得有些脱相,一整天就吃了一点儿酸果,沈白很心疼,却只能说:“阿瑶,你一定要把身体养好,这样我们才有机会逃出去。”

云瑶知道,她逃不掉了。

可是沈白不一样,他不属于这里,当初本就是她强留下他的。云瑶依偎进沈白怀里,贪恋着他身上的温暖,只盼时间能停在这一刻。

又是半个月过去,云瑶的害喜好了许多,总算是能吃下东西了。沈白趁着给她做饭菜的机会,偷偷研制出了一种迷药,他用自己做过实验,至少能让人昏迷两天。

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云瑶即将进行血祭,每次血祭后,全族人都会在宗祠喝下新鲜的圣药。只要找机会将迷药下进去,就能争取到两天的逃跑时间。尽管村子四周都是相似的景致,容易迷路,但这段日子,沈白已经利用轻功越到树顶寻过路,并在下方做好了记号。

血祭前一天是个雨过初晴的好天气,夏风徐徐,蝉鸣声声。

云瑶坐在窗前发呆,沈白坐到她身旁,指着山林之外的远方道:“等我们离开栖云山,我带你去看看江湖之大、四海之广,然后挑一个你最喜欢的地方,我们就定居在那里。”

云瑶笑着说:“只要和你在一起,哪儿都好。”

翌日血祭后的宗祠,云瑶随老族长一起分发圣药,迷药起效很快,老族长是最先倒下去的,然后族人接连昏倒。

按照计划,云瑶此刻应该赶紧离开宗祠,赶去和沈白会合。

然而她没有。

沈白描绘的那个未来,也令她心生向往,但那是属于一个叫作知意的姑娘。是啊,云瑶一早就知道,沈白不喜欢她,他喜欢的是陷入昏迷后还念念不忘叫着名字的那个姑娘。

所以沈白中情丝绕时,她哭著道歉,她是向沈白,也是向那个姑娘道歉。那夜之后,沈白对她又多了许多温柔,她实为愧疚。

沈白的第二次计划更加周密。但云瑶知道,没有她,这个计划才是真正的完美,因为族人根本不在意沈白的离去。可沈白绝不会丢下她,即使她是个负累。她之于他,也许就像是路边偶遇的垂死的阿猫阿狗,医者仁心,他不会放任它们自生自灭的。

云瑶这一生活得很累,唯一的快乐只是沈白出现的这短短时光。她不希望女儿在这样的环境里诞生,重复她的痛苦,她只能自私地带着女儿一起离开这人世间。

沈白应该很快会发现藏在包袱里的信,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是他教给她的。

前一天夜里,她等了很久很久,终于等到沈白熟睡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抱住他的腰身,非常轻、非常轻地唤出埋藏在心中已久的那两个字:“相公。”

“嗯?”他仿佛梦呓般应了一声。

云瑶埋着头低低笑起来,笑着笑着,泪水却涌出来,悄无声息地渗进他的衣衫中。

沈白是她的大梦一场。

梦醒之后,云瑶拿出藏在怀中的匕首,闪着寒光的刀尖抵在胸口。她闭上眼睛,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痛了,从此以后,所有往事都将烟消云散,也不会再有沈白。

她苦涩地笑起来:“真遗憾啊。”

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匕首的刀锋。

云瑶睁开眼睛,对上老族长慈爱怜惜的目光。他早就发现了沈白在研制迷药,假装喝药昏倒是为了事后不被族人怀疑徇私。他是想要成全他们的,只是没想到……

他叹息道:“孩子,你怎么这么傻?”

云瑶的鼻头微微皱起,眼泪不受控地落下来,她扑进外公的怀里泣不成声。待她情绪平复下来,族长将准备好的出山地图交给她:“快走吧,永远不要回来了。”

云瑶拿着地图走出宗祠,遇上了赶来找她的沈白,温暖的怀抱一瞬间将她包裹,紧得令她有些透不过气。沈白声音颤抖道:“我还以为又要来不及了……”

为什么是“又”,云瑶没有问。

他们根据地图,于第三天清晨走出了栖云山,寻了最近的城镇落脚,沈白去钱庄取了钱,订下了客栈。当晚恰好是镇上的灯会,那是云瑶从未见过的繁华景致,大街小巷挂满各式各样的花灯,到处人来人往。

云瑶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沈白似有感应,紧紧牵住她的手,护着她在人潮中前行。

谁知前方的高大灯架突然倾倒,人群哗啦一下散开,有个孩童跌倒在地,大哭不止。云瑶才唤了一声,沈白已经飞身上前,迅速救走了孩童。

云瑶逆着人潮赶上去,好在沈白和孩童都无碍,孩童只是有些轻微擦伤。一旁陌生的妇人同她道:“小娘子,你相公好俊的身手啊!”

云瑶的脸霎时红了。

沈白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在一片掌声中走过来,他背后是一片熠熠灯光:“阿瑶,我们回去吧。”

云瑶点点头,觉得内心满是安宁。

然而这只是她偷来的片刻安宁,“知意”这个名字始终压在她的心头,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沈白原本不属于她。但再多给她一点儿时间,等到孩子出生,她一定会将沈白还回去。

小镇民风淳朴,人们热情和善,第二日孩童父母提着自家的鸡鸭登门道谢,客栈老板知道沈白是救人英雄,连房钱也给免了。

云瑶很喜欢小镇,想留在这里等待孩子降生,但沈白不允许。小镇距离栖云山太近了,太容易被族人找到,沈白不想冒险,决定过几日就离开。

那几日,云瑶的情绪十分低落。离开客栈的前一刻,云瑶拽住了沈白的衣袖,可怜巴巴地问:“真的不能留在这里吗?”

沈白无奈地笑了笑:“可以。”

古语也有云,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沈白在小镇买了一个铺面,开了家小小的医馆,短短一个月便成了镇上闻名的沈华佗。那段日子平静且安逸,沈白看诊治病,云瑶便在一旁给他打下手,她性子好,又爱笑,平日最会逗病人开心,邻里都很喜欢她。尤其是隔壁面馆的王娘子,待她如同亲妹,每次上门定要对沈白耳提面命,让他好好待云瑶,莫要辜负她,云云。

时光缓缓流淌而过,云瑶的身子越发重了,这意味着分别的日子即将来临。

云瑶早产,在新年里生下一个女孩,取名沈梦。

那日风雪很大,沈白出了一趟急诊,云瑶独自在家时突然腹痛如绞,幸亏王娘子及时发现。沈白愧疚难当,彻夜守着力竭昏睡的云瑶,云瑶醒后反而还宽慰他:“你是医者,怎能为了没有发生的事,放弃救治眼前的病人?”

云瑶虚弱地笑了笑:“你有属于你的地方,有你应当做的事,不必顾及我。”

沈白没听懂,云瑶只说累了,想再睡一会儿。

小镇有个风俗,家中若是诞下女儿,待到满月之时,父母便要在院子里埋下一坛糯米酒。医馆后院里有一株梅花树,属于沈梦的糯米酒,便由沈白亲手埋在了树下。

云瑶站在檐下避风雪,沈白折了一枝新梅,走上来簪在了她的发间。他爽朗地说道:“等到梦儿会走路了,我就关了医馆,带你去看江湖之大、四海之广。”

他还记得在栖云山时的承诺。

云瑶却说:“不必了。”

她望向沈白,坚定地说道:“你应该回到知意的身边。把这两年的事全忘了吧,就当是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沈白愣了一下,忽地笑了:“你一直在为这个惴惴不安吗?”

云瑶恼得一把将他伸过来的手拍开。

沈白还是笑:“你想听吗?关于知意,关于我?”

沈白说他不是个好人。

这是实话。

沈白是在江湖游历时结识云知意的,那时两人一起破了棋馆的残局,因此惺惺相惜、情根深種。知意出身于云州名门,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谁知竟会被洛飞城的少城主看中,突然就要成为少城主夫人,也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相约私奔的那天,沈白始终没有等来云知意,最后他找到的,是她早已冰冷的尸身。云知意是被少城主的敌人下毒杀害的,也是被少城主间接害死的。那之后,沈白的生命里只剩下了报仇。他精心布局,先是利用少城主剿灭了给云知意下毒的魔教余孽,又利用苗疆蛊王的“与子同归蛊”逼死了少城主的心上人。他便是在当时被打下悬崖,坠入落云涧的。

所以,得知云瑶被族里逼婚的事,他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才会告诉云瑶要反抗;所以,逃离栖云山那次,他才会那么害怕,他怕又只来得及找到一具冰冷的尸体。

原来云瑶不是路边的阿猫阿狗,她是云知意的替身。

沈白想拯救她,就像拯救云知意和他自己。

“阿瑶,我不是个好人。”沈白苦笑着说。

“我这一生已经做错了太多事,可是老天给了我第二次机会,让我遇到了你。我不想再后悔,所以行医救人来赎罪,我只希望未来可以好好照顾你和梦儿。”

在洛飞城的人眼里,沈白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反派,可是在云瑶的眼里,沈白是个英雄,是她的相公,是梦儿的父亲。

他以前犯下的错,他们两人会用余生一起偿还。

屋里传来沈梦中气十足的哭声,云瑶眉眼一弯:“相公,梦儿醒了,我们回屋吧。”

风雪已歇,日光破开云层,春天就要来了。

入春起,小镇上突然出现了许多奇怪的病症,病人一日多过一日,病状似病非病,似毒非毒。沈白为了救治病人,整宿整宿不睡,熬到双眼布满血丝。云瑶好奇地问起病因,沈白解释说他们中的全是蛊。

云瑶并不明白蛊的含义,也不知蛊只有下蛊之人能解。她只知道,之后的几天沈白变得特别反常,眉心总是紧蹙着,眼神疲惫,她劝他多休息,但他还是泡在药材房里不知在做什么。

一天傍晚,云瑶将饭送到药材房门口,正要叩门,“吱呀”一声,沈白忽然打开房门,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双眼一亮,惊喜地问道:“相公,已有法可解了吗?”

他摇了摇头,神情却并不沉重,只道明日要出一趟远门,去苗疆寻找一种解蛊的药材。于是吃过晚饭,云瑶便着手帮他收拾行囊。屋内灯光温暖,她为他忙碌着,将一应衣物银钱打理得整整齐齐,正算计着缺了什么,却被沈白长臂一拉拉入怀中。

她顺从地倒在他的臂弯里,手指绕上他的发梢,俏皮地问:“怎么,舍不得我?”

他望着她的眼睛,眸色沉沉,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甚少如此直白地表达感情,云瑶笑起来,忍不住攀上他的脖颈吻住他的唇。那一晚夜雨潇潇,她的睡颜安宁,像春日里迎着阳光的一朵蔷薇。她总说是他改变了她的人生,他的后半生又何尝不是被她照亮?

只是佛法有云: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如今镇上那些古怪的病症全是一个叫修蛇的人所为。修蛇曾是苗疆蛊王的大弟子,他来找沈白,是为了替恩师报仇,而他的仇人之一便是沈白。

当年,沈白前往苗疆求蛊,用这蛊害死了洛飞城少城主的心上人,在那之后,洛飞城少城主前往苗疆,取了蛊王首级,还一把火烧了蛊冢。

镇上无辜的人和他的阿瑶都是受了无妄之灾,一切都是因他业障深重,该他还的,兜兜转转终归逃不脱。

入睡前,云瑶还在迷迷糊糊地说:“相公,等你回来,梦儿兴许就会叫爹爹了。”

他压抑着哽咽应声,她却不知道,他这一去,便是再也回不来。

此生所有的牵绊尽在此处,他却要挥下默然一别的剑。临走前,沈白把盘缠全部留下,又给云瑶掖好了被角,为梦儿哼了最后一首摇篮曲,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明明,还有那么多愿望没有达成,那么多诺言没有实现。

我的阿瑶,对不起,风花雪月,抑或柴米油盐,我都不能再陪着你了。

如果还有什么未尽的话语,便是我还没有告诉你,从前种种一如幻影,落云涧一遇后,无论是同你成亲,还是有了梦儿,我都未同你讲过,我愿意。

我愿意和你踏遍山川万里,天涯海角,也愿意和你囿于一方小院,白头偕老。

卿卿,此别。

尾声

两个月后,云瑶到达了洛飞城。

这是沈白为她和女儿安排的后路,他在信中再三嘱咐,让云瑶前往洛飞城找少城主傅明日,因为她和梦儿的血可以延续傅明日的命。这江湖,没有哪里能比洛飞城安全,只有在那里,云瑶才不被栖云山的人找到。

云瑶人生中最后的时刻停留这年的冬日,飞雪漫卷,她在一株盛放的红梅树下闭上了双眼。

这是外公最后告诉她的秘密,栖云山的每一任圣女都活不过二十岁。好在梦儿还小,很快就会忘记她和沈白,还会有更好的未来。

而她,将和他同赴一场风里。

(编辑:八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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