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吉方
法国文化批判理论家、思想家皮埃尔·布尔迪厄的“文化区隔”①布尔迪厄在他的著作《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中提出了一种特殊的文化意义上的“区分”理论,“区分”的法语为“distinction”,按照该著中译本翻译者刘晖的观点,“distinction”的含义“除了‘区分’之外,还有‘高雅’、‘卓越’、‘优异’等等”。参见刘晖:《从趣味分析到阶级构建:布尔迪厄的“区分”理论》,《外国文学评论》2017年第4期。这是就“distinction”一词的本义而言的。在《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中,布尔迪厄对“区分”概念除赋予一种基于“高雅”“卓越”“优异”的精英意识的分类观念之外,更蕴含着一种文化意义上的“区隔”观念,因而具有了“文化区隔”层面上的含义。本文在使用布尔迪厄的“distinction”概念过程中采纳“区隔”和“文化区隔”的说法。特此说明。理论是当代审美文化批判理论中新兴的理论内容。布尔迪厄的区隔理论与“趣味”有密切的联系,是一个以趣味的生产与再生产为核心的概念,体现了一种以趣味的分辨、区分、评判、再分配为核心的文化观念。在理论内容上,趣味的分辨、区分与评判融会着审美判断的差别化和等级化,体现了文化层面“区分”与“区别”意义上的审美间隔效应,所以有“文化区隔”的含义。在美学上,布尔迪厄的文化区隔理论至少包含了以下三个层面的内涵:一是区隔与趣味,强调的是区隔的社会构成与文化构成;二是区隔与文化资本,在文化资本层面上强调趣味判断所形成的文化偏好及其差异;三是文化区隔与审美配置,重视审美配置的作用,提出新的美学理论构想。从这三个层面出发,可以看出布尔迪厄的文化区隔理论其实体现了一种以趣味判断为核心的“大众”美学的建构方式,展现出以文化资本、审美配置研究为内容的社会文化批判指向。
布尔迪厄在提出他的文化区隔理论的过程中进行了大量的社会调查。在关于文化资本、审美配置和审美趣味的调查和社会分析中,展现文化资本、审美趣味和审美配置所导致的文化区隔及其文化区隔所具有的社会、文化、教育、习性等多方面的社会根源,这些社会根源也是资本主义社会文化发展中文化分析和审美批判研究需要吸取和重视的内容。布尔迪厄的文化区隔理论蕴含着多方面的美学启发,在当代美学研究中,文化区隔和趣味判断将审美生产和再生产的原则与方式问题提高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展现了当代西方文化批判理论新的走向和理论面貌。但对布尔迪厄的文化区隔理论也要坚持一定的批判性阐释的立场,文化区隔理论如果片面应用到当代社会所谓“阶层固化”“门第差异”“精英审美”等方面的解读中,则不利于当代文化与美学的发展,也不是布尔迪厄提出所谓重建一种“大众”美学的初衷所在。
“区隔”(distinction)是布尔迪厄文化美学中的重要理论概念,也是他的文化区隔理论的核心。何谓“区隔”?布尔迪厄的著作《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在大量的社会调查和文化分析的基础上作出了详细的理论阐释。
文化意义上的“区分”或“区隔”不是基于简单的社会地位和拥有财富的数量来衡量的,而是一个复杂的社会学和文化构成因素衡量的结果,特别是从教育水平、审美偏好、教养程度、文化需要等方面加以衡量的结果。在《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中,布尔迪厄考察了当代社会不同消费者的社会等级与审美偏好,这些考察对象包括大学教授、中学教师、自由职业者、工程师、国营部门管理者、社会医疗服务人员、办公室职员、技术工人、普通工人等,在对他们的社会身份、教育程度、艺术修养及其文化资本占用与分配的详细考察中,布尔迪厄提出:
消费者的社会等级与社会认可的艺术等级相符,并在每种艺术内部,与社会等级的体裁、流派或时代的等级相符。这就使趣味预先作为“等级”的特别标志起作用。文化的获得方式在使用所获文化的方式中继续存在着。〔1〕
布尔迪厄首先强调,区隔的形成是一个综合的社会学过程,这种社会学过程与社会经济、生产、文化、教育以及美学的区分意识密切相关。布尔迪厄说:“存在着一种文化产品的经济,但这种经济有一种特定的逻辑。为了摆脱经济主义,应该指出这种逻辑。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致力于建立文化产品的消费者及其趣味在其中产生的条件,同时要致力于描述将这样一些产品据为己有的不同方式。”〔2〕这促使他更多地从教育水平评估、审美趣味构成和社会阶层评判中提出区隔的社会构成问题,为文化区隔研究奠定了充分的社会学基础。
在区隔的社会学研究中,布尔迪厄特别强调趣味在区隔构成中的作用。在布尔迪厄那里,趣味不仅仅是一种个人的喜好、倾向以及个人的娱乐、消遣的方式,“趣味是某些斗争的最重要的赌注之一,统治阶级的场和文化生产场是这些斗争的地点。这不仅因为趣味判断是判断力的最高表现,它通过判断力协调知性与感性,协调理解却无法感受的学究与享乐却不理解的社交家,从而为完整的人下定义”〔3〕。趣味在整个人的生命和存在中有着重要的位置和作用,趣味判断的价值上升到“为完整的人下定义”的层面。趣味可以通过多种文化获得方式表现出来:文化教育水平、文学艺术偏好、审美鉴赏眼光、生活消费性质甚至服装、家具、烹饪等均能显出趣味预先作为等级的标志在起作用。在这些因素中,布尔迪厄尤其看重电影、音乐、文学艺术的获得及其方式在趣味生成中的作用,他做了多项调查,内容涉及电影导演知晓率、歌曲和音乐方面的偏好、历史杂志报纸的选择偏向等等,通过这些普遍涉及文学艺术和美学的消费调查,布尔迪厄试图说明这些因素在不同的趣味选择中所起的作用:
即通过消费产品的性质和消费方式得以把握的有教养的配置和文化才能,是如何按照行动者的等级,并按照这些等级适合的领域——从最合法的领域,如绘画或音乐,到最自由的领域,如服装、家具或烹饪——发生变化的,以及在合法领域内部,是如何按照这些等级出现于其中的市场,即“学校教育”市场或“学校教育之外的”市场,发生变化的。〔4〕
他的一项关于“歌曲和音乐方面的偏好”的调查是以如下方式进行的:他先将被调查的对象按所属阶级划分为“大众阶级”“中产阶级”“高等阶级”;这三个阶层分别对应的受教育程度(文凭)高低分别为:无文凭、CEP(获得职业教育证书)、CAP(获得专业技能证书)、BEPC(中等教育初级阶段毕业证书获得者)及以上;无文凭、CEP、CAP、BEPC及以上,包括BEPC和获得高等教育证书者;无文凭、CEP、CAP、BEPC及以上——包括BEPC、高等教育证书获得者,还包括普通大学、学士、学衔、重点大学文凭获得者。在这里可以看出,布尔迪厄的调研对象所获文凭的层次是不断递增的。其次,布尔迪厄调查了他们在歌曲和音乐方面的偏好,他列出一些音乐家和作品的名字,包括盖塔里、佩图拉·克拉克、布拉桑、费雷以及《蓝色多瑙河》《马刀舞曲》《平均律古钢琴曲集》《左手钢琴协奏曲》等,然后分别统计他们对这些音乐家和音乐作品的熟悉程度和偏好。他的调查显示:在属于大众阶级或CEP或CAP或没有任何文凭的100人中,在他们喜爱的3名歌手中,33人选了盖塔里,31人选了佩图拉·克拉克;在他们喜爱的3部音乐作品中,65人选了《蓝色多瑙河》,28人选了《马刀舞曲》。〔5〕为此,布尔迪厄区分了三个“与学校教育水平和社会阶级大致相符的趣味空间”:合法趣味、“中产阶级”趣味、“民众”趣味。他提出了一个概念——“合法的艺术作品”,这指的是在社会阶层中能够起到分类作用的艺术作品,这类艺术作品能够通过体裁、手法、作者等方面的划分展现出某种社会阶层趋于一致的审美品位和偏好,逐渐能够形成一种阶层区隔的标志。“合法趣味”是“合法的艺术作品”的偏好所在,“合法趣味随着学校教育水平而提高,在最富有学校教育资本的统治阶级层次中达到最高”〔6〕。如《平均律古钢琴曲集》就是艺术生产者的偏爱;“中产阶级”趣味在中产阶级身上最为常见,如《蓝色狂想曲》就代表了这个阶层的偏好;而“民众”趣味多偏爱“轻”音乐作品和那些本来深奥但由于广泛流传而贬值的音乐作品,如《蓝色多瑙河》《茶花女》等。
通过这项调查,布尔迪厄提出了趣味与区隔的关系,趣味代表了教育水平、文化需要的综合衡量手段,进而与社会阶层的位置密切相关;而某些艺术作品能够展现一定的消费差别,进而起到一定的区隔作用,并由此产生独特的趣味空间,这种区隔反过来又会展现某种社会阶层的审美偏好。在这个层面上,区隔体现的是一种趣味判断的差别。布尔迪厄的《区分》的副标题是“判断力的社会批判”,其实已经有效地提出了趣味、风度、鉴赏等判断力因素在区隔中所占有的位置。只不过在他那里,关于趣味的判断力研究不像康德那样偏重于主观经验的先验逻辑法则方面,也不像英国经验主义美学的“趣味无可争辩”那样强调趣味作为个体经验的一般性和客观性,而是从趣味判断出发,引入社会学、美学意义上的文化资本、审美占位、审美配置等因素,从而将趣味批判引向广阔的社会学和美学领域。
布尔迪厄在分析文化区隔过程中提出了文化资本的问题,他认为:“文化需要是教育的产物:调查证实,所有文化实践(去博物馆、音乐会、展览会,阅读等等),以及文学、绘画和音乐方面的偏好,都与(依学历或学习年限衡量的)教育水平密切相关,其次与社会出身相关。”〔7〕文化资本的作用隐形地体现在趣味养成和文化区隔的过程中。他做过的一项有关电影导演知晓率的调查显示:在一个列有20部电影的名单中,持有初等文凭的人只有5%能够举出4个导演的名字;持有中等教育初级毕业证书或业士毕业证书的人,有10%能够举出4个导演的名字;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则有22%的人能够举出4个导演的名字;而在这三个人群中,至少看过4部所列电影的比例分别是22%、33%和40%。他以此来说明对电影导演的了解与文化资本之间的关联,并认为这种关联“无疑对爵士乐、连环画、侦探小说或科幻小说也有效,只要这些体裁开始得到认可”〔8〕。
在概念的层面上,布尔迪厄所提出和使用的文化资本概念也体现出对马克思资本概念的积极回应与理论改造。在马克思的理论中,资本是一个政治经济学的概念,在《资本论》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等著作中,马克思重视资本研究在资本主义文化批判中的作用。马克思在复杂的资本主义社会生产与消费的意义上看待资本问题,将资本视为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全部奥秘和核心功能所在。他认为:“资本的直接生产过程,就是资本的劳动过程和价值增殖过程。这个过程的结果是商品产品,它的决定性动机是生产剩余价值。”〔9〕布尔迪厄进一步强化了资本概念的文化属性、社会属性和符号属性。他提出:
我们必须认识到,资本是一种社会关系,也就是一种社会能量,这种能量只在它得以生产和再生产的场中存在和产生其作用,每个与阶级有关的属性都从每个场的特定法则中获得其价值和有效性:在实践中,也就是在特定的场中,与行动者相连的所有被归并的属性(配置)或被客观化的属性(经济或文化财产)并非总是同时有效的;每个场的特定逻辑决定了在这个市场上通行的属性,这些属性在所考察的活动中是合理的和有效的,并在与这个场的关系中,作为特定资本且由此作为实践的解释因素发挥作用。〔10〕
在这个理论基础上,他提出了四种资本概念,分别是: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和象征资本(或符号资本),并在它们的关联中展现文化资本在文化区隔中的作用。经济资本是一种物质资本,是物质层面上可以直接衡量和进行数量换算的资本,是可以展现在生产和消费各种指标中的资本,也是马克思所说的一种“冷冰冰的现金支付”中的资本;文化资本是融合了教育、艺术、文化的占有方式、体现了审美区分形式的资本,文化资本可以展现家族文化传承过程,也可以体现学校教育资本的影响,但最终以合法性的文化和艺术活动的占有和选择倾向展现出来;社会资本是一种隐形但又扩大化了的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类似于我们通常说的社会关系和人际关系中的资本,它与特定人群的阶层状况、社会影响力和日常生活习性有密切联系;象征资本或符号资本是建立在既定社会关系再生产之上的资本,是依靠名誉和财富获得的信用及信任资本,体现了经济资本、社会资本转换成象征资本过程中的符号关系。布尔迪厄提出,经济资本和象征资本经常纠缠在一起,难以分开,比如,在某些经济活动中,有些人因为名声好、有名望,就会带来一定的资本收益,这就是象征资本或符号资本在起作用。象征资本或符号资本也是一种隐性资本,但在社会活动中发挥重要作用。布尔迪厄提出,一些大家族在仪式活动、节庆、赠品交换、婚姻、拜访和回访、礼节性往来等活动中绝不会错过任何显示象征资本的机会,拥有象征资本的人“即使不带货币,单凭他们的脸、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名声也能上市场交易”〔11〕。
在布尔迪厄的理论中,文化资本的形成还与他提出的另一个概念密切相关,那就是“场(场域)”。在《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与结构》等著作中,布尔迪厄曾十分强调文学场域的生成与结构,并在这种场域的研究中提出艺术的法则问题。在《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与结构》中,布尔迪厄借对福楼拜的分析提出,文学场或艺术场使文学艺术作品具有了一定的历史性和超历史性的存在法则,场(场域)是由资本、权力等各种社会传统和社会关系要素构成的。这些要素包括作家和艺术家所处的社会空间、文学和艺术的投资者、文学艺术的专门认可机构(如法兰西学院、大学、各种专业委员会等)、被划分为各种等级的沙龙空间、各种文学艺术统治者的趣味等。这些因素构成了一个权力场(域),这个权力场(域)决定了一个作家、艺术家在专业领域中的位置,也决定了他的艺术作品被评判的方向与等级,“艺术家和作家的许多实践和表现(比如他们对‘民众’和‘资产者’的模棱两可)只有参照权力场才能得到解释,文学(等)场本身在权力场内部占据了一个被统治位置”〔12〕。文化资本和文学场(域)的生成是一种相互促进的关系,“文化生产场(艺术场、科学场等)以及此外的社会阶级场是斗争的场所,行动者在斗争中投入他们的力量并且获得与他们对这种被客观化的资本的掌握成比例因而与被他们归并的资本相称的利益”〔13〕。这也就意味着,某些作家、艺术家在文学场或艺术场中被分配的社会地位和特定权力越多,他们在文学场和艺术场中能够动用的特定资本就越大。
文化生产场、文化资本的活动影响了趣味的养成与表现。从文化资本开始,已经展现出趣味判断的差异,趣味于是也成了以文化资本为基础的文化判断的内容和区分尺度,是文化资本得以表现的逻辑基点和现实场域。
布尔迪厄所做的另一项调查是关于文化资本如何影响趣味判断的倾向。他选取了一帧题为《双手的照片》的展现老年妇女的双手的照片,调查分析不同文化资本持有者在面对这幅照片时的趣味判断差异。最贫穷的人的判断是:“哦,看,她的手变形得多厉害……”;巴黎工人的判断是:“看到这穷女人的手我很感动,可以说,手瘦骨嶙峋”;伦理道德称颂占首位的中产阶级的判断是:“被劳动弄粗糙的双手”;外省职员的判断是:“似乎这是被拍下来的一幅画;当成画来看倒是挺美的”;巴黎技师的判断是:“这让我想起了我在一个西班牙画家的展览上看到的一幅画”;巴黎中等管理者的判断是:“这是梵高的早期绘画中的手,一个老农妇或吃土豆的人”;巴黎工程师的判断是:“这是一个过度劳动、做过非常艰难的手工劳动的人的手……但看到这样的手是相当不寻常的”;外省教师的判断是:“这双手确实让人想起一种贫困而不幸的晚年。”〔14〕
布尔迪厄提出的问题是,随着文化资本持有者社会等级的提高,关于这幅照片的意见变得越来越抽象,也越接近艺术的趣味判断。文化资本的等级将手、劳动和这个老年妇女的衰老作为趣味判断的寓意或象征,并在其中起到了区隔的作用。这也就是为什么对同样的一幅梵高的绘画,如《向日葵》《土豆》《农鞋》,不同的文化资本持有者会有不同的审美反应的原因。文化资本使趣味成了一个文化阶层分类的客体和趣味批判实践的内在制约因素,也成了文化偏好的内在风格差异的根源。
布尔迪厄提出:“趣味(也就是表现出来的偏好)是一种不可避免的差别的实践证明。当趣味要为自己提供充足的理由时,它就以全然否定的方式通过对其他趣味的拒绝表现出来,这并非偶然:在趣味方面,超过任何方面,一切决定都是否定性的;而且趣味无疑首先是对其他趣味、别人趣味的厌恶,这种厌恶由讨厌或发自内心的无法忍受(‘这令人作呕’)构成。”〔15〕趣味不仅仅是一种文化区隔的表现,而且具有排他属性,这就与以往美学研究中关于趣味的定位完全不同。
在中国古典美学中,趣味判断是一种鉴赏的形式,在钟嵘等理论家那里,趣味(或滋味)在美学上是一种直觉性的感受对象和表现形态,所谓“文已尽而意有余”,“虽然近于神秘,但也不过是一种曲笔寓言,使有文字以外的意味而已”〔16〕。康德美学中的趣味观念建立在天性与天才观念中,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强调:“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口味(感官口味)。”〔17〕但康德强调,这种独特的口味不能构成鉴赏判断的依据,愉悦的普遍性在鉴赏判断中只表现为主观的,“判断之所以被叫作审美的[感性的],正是因为它的规定根据不是概念,而是对内心诸能力的游戏中那种一致性的(内感官的)情感,只要这种一致性能被感觉到”〔18〕。在康德那里,趣味代表了一种内在感官的能力,这种能力构成鉴赏判断的依据是不依靠概念而具有普遍愉悦的纯粹形式,体现了作为形式的感性判断而不是质料的感性判断。在文化区隔和趣味批判上,布尔迪厄提出了一种不同于康德美学的趣味观念,甚至明确说是一种“反康德”的美学。在布尔迪厄看来,康德美学在趣味层面上区分“令人愉快的”与“给人满足的”,以及将审美无利害的静观美学作为美学品质的唯一保证,并将代表“快适”的“感官趣味”与“善”的“理性趣味”区别开来,是不符合大众“美学”的逻辑的。他谈到,比如,工人们会感到一个单纯拍摄鹅卵石的照片是“无用的、反常的或资产阶级的东西加以拒绝”,认为是“糟蹋胶卷”,这也是一种借助“美学”的名义的“无用”观念,但不是美学的判断,而是一种趣味判断。所以,布尔迪厄强调趣味判断其实代表了一种民众的精神气质,这种精神气质以一个反论题对抗关于美的分析,“民众阶级的成员则期待所有形象都完成一种功能,哪怕是符号的功能,因而,在他们的所有判断中,都表现出对道德或快适的规则的常常是很明确的参照”〔19〕。布尔迪厄显然更加重视这种民众的精神气质在审美判断中的特性与功能,从而表现为对康德美学反拨的一面。
布尔迪厄的这种“反康德”的美学并不是对康德的简单的否定,而是在文化资本与趣味批判中提出社会层面上的审美配置在审美活动中的作用,在这个意义上,布尔迪厄的美学观念体现出与康德以来的美学研究路径的差异与理论分野,概括地说,是审美趣味的内在主体性观念与审美趣味的社会学区分上的分野。在布尔迪厄的趣味批判中,趣味建立在由文化资本等构成的习性之中,强调在审美活动中,“(习性)(资本)+场=实践”〔20〕。这种审美习性的参与使社会中的审美配置呈现出不同的层次和内容,所以在布尔迪厄那里,真正构成与康德美学差异的是审美配置的属性。布尔迪厄提出,配置表现在“与文化的关系之中”,“或表现在与语言的关系中”〔21〕,有时还表现在与道德、政治、性的关系上。配置是社会反复灌输的结果,特别是审美配置,体现在社会系统性的生产过程之中;文化区隔是一种显示差别的配置,是以社会资本、文化资本和象征资本为主的系统性生产方式的配置,也是以个人或群体趣味的差异性为根源的配置。与康德不同,布尔迪厄强调,审美配置不是一种本质的分析,而是社会资本、文化资本等构成合法的艺术作品的获得方式,由于社会层面上审美配置的不同才会引起趣味分类系统的差异,而与此同时,趣味的变化也体现了文学场和艺术场中审美配置的区分关系。
很显然,布尔迪厄的审美配置原则在文化批判理论中走的是“内外兼顾”的美学路径。他的文化区隔和趣味判断理论不仅和康德的美学理论有明显的不同,而且在文化批判的逻辑上和以往理论家的思想也有明显的差异。比如,关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文化资本和审美生产、审美配置的关系问题,马克斯·韦伯、韦尔纳·桑巴特等学者也曾有所触及。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和文化生产的问题上,马克斯·韦伯强调的是以组织的合理化和经济合理主义为基础的“至善”伦理,即“赚取更多的钱与严格避免任何本能的生活享乐的结合”〔22〕所体现的资本主义精神;在关于资本的问题上,韦尔纳·桑巴特曾强调“某种本质上犹太的东西使之成为可能”〔23〕的“犹太特性”对现代资本主义的作用。与这些理论家的研究相比,布尔迪厄更多地强调社会学方法论在文化批判中的综合应用,所以在理论效应上有不同的表现。
在美学上,布尔迪厄将这种理论效应概括为一种重建“大众”的美学的逻辑,这种“大众”的美学不像“法兰克福学派”那样充满了对大众文化的批判锋芒,也不像他的批评者朗西埃等学者那样明确强调通过某种“感性的再分配”切入社会文化政治的空间,但这正是布尔迪厄的理论特性。正像有研究者说的那样,布尔迪厄的理论所提供的“并不是作为自神其说的哲学工具箱,敬供在哲学商店专门向别人兜售”〔24〕,布尔迪厄从文化资本、文化区隔等角度展开的趣味判断不是一种完全纯粹的美学理论,但他在文化批判层面上重视文化资本以及审美配置的功能,使美学问题与社会文化语境的关系研究更加突出,在客观上起到了不断引领当代社会美学走向深入的作用。
另外,文化区隔与趣味批判提出了美学和文化的资本化以及文化资本的再生产问题,这在当代美学研究中也有积极的理论启发效用。在美学理论上,文化区隔和趣味判断的功能不仅仅表现在从经济基础研究走向意识形态批判或宽泛意义上的文化研究,而是经济基础与文化生产的高度融合进而形成文化资本的生产与再生产的广阔问题域,其中介就是趣味判断问题。布尔迪厄的理论思考使文化的生产与再生产问题在当代社会显得越来越重要,社会生产、审美趣味与文化资本的结合更加紧密,这就从美学当代经验出发提出了当代美学基本问题的变革和理论呈现方式的问题,值得我们作出多重的思想解读。
最后,布尔迪厄提出文化区隔与审美配置在当代社会文化消费中的定位和再评价问题值得我们进一步关注。必须强调,布尔迪厄的文化区隔和趣味判断是针对资本主义社会中文化资本和审美配置的再生产机制而言的,不应该被应用到通常意义上的文化消费和文化区隔问题中。比如,如果认为文化区隔和趣味批判也是当代社会所谓“阶层固化”“门第差异”“精英审美”等方面研究的理论依据,那就与布尔迪厄的理论旨趣相去甚远了。波德里亚等学者早就提出,当代文化消费时代中的社会悖谬与文化悖论之处是常态,体现的是当代社会文化生产与再生产的复杂性的一面,不应该做文化还原性的理解。在这个过程中,文化资本研究是一个值得从正面予以重视的内容,文化资本研究本身包含了生产、审美、政治与伦理等多重的理论意涵,文化资本从生产传播机制融入文化心理、情感与经验,已经演变为一种新的审美体验形式。在当代社会,这种审美体验形式正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同时也让审美趣味及其文化区隔的作用更加明显,二者之间的关系是双向连接的,体现出了当代社会审美生产关系的新变化,这些新变化恰恰是当代美学研究需要认真对待的内容,也是布尔迪厄提出的所谓重建一种“大众”美学的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