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大学哲学系 安徽 合肥 230039)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对知识进行了深入考察,进一步区分了知识的生成与开端问题[1]。因为知识的生成与开端牵涉的正是感性与知性两个层面的真正核心问题。康德指出:“尽管我们的一切知识都以经验开始,它们却并不因此都产生自经验。”[2](P26)无疑,这正是康德开启纯粹理性批判的真正的切入点。“知识以经验开始”表达的就是知识之开端的问题,它是对感性领域的首度肯定。“知识并不因此都产生自经验”却要进一步反思知识之为知识的本质问题,而这个问题却超出了单纯感性经验的领域,需要进行反思与研究。从这个层面来看,恰如海德格尔所言,“一定要复兴《纯粹理性批判》的解释,并且还要对问题做出更为清晰的规定”[3](P30)。因此,解释《纯粹理性批判》的工作不是要超出批判本身而作,恰恰是要回到批判本身的逻辑起点上去。这个起点就是要对知识之开端与生成要做出精确的厘清,从而实现知识之可靠性的奠基。
一直以来,知识问题就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特别是近代以来,围绕知识的问题产生了大量的讨论。哲学家们为这个问题殚精竭虑,但仍然并没有更好地予以解答。以至于贝克莱不得不叹息:“我们多半是先扬起尘土来,才抱怨自己看不见。”[4](P4)因为在他看来,只要人们稍做观察,就会发现知识的对象不外乎三种观念:由实在印入感官的观念,心灵的各种情感和作用所产生的观念,以及在记忆和想象的帮助下形成的观念[4](P22)。并且在这样一种基本信念的关照下,贝克莱讨论了人类知识的原理。但真正让康德深感忧心的思想并非是贝克莱的思想,而是休谟,他是将经验论发挥得最为彻底的人,而让他名声鹊起的就是对隐藏在知识问题中的因果关系的分析,即指出“关于因果的一切推理原来都是由某种印象得来的”[5](P101),它并没有实在的逻辑基础。
休谟的这个看法对康德而言,意味着一个事实:知识无法获得其真正的可靠性,但对于人们之存在来说,正是由于可靠性,人们“才肯定了世界”[6](P14)。如果没有知识,那么毫无疑问人们的存在便进入了幽暗之中,但如果获得的知识不可靠,那么试图将一切建立在知识基础上的信念不得不落空。特别是自笛卡尔以来所形成的整个前康德传统,都存在知识之完全可靠的信念。笛卡尔试图通过怀疑要解决的问题就是知识的可靠性问题。因为人们有时难免会“采纳一些不可靠的看法”[7](P26)。而笛卡尔的做法就是对一切表示怀疑,以便“看看这样清洗之后我心里是不是还剩下一点东西完全不可怀疑”[7](P26)。这种完全不可怀疑的东西就是完全可靠的东西,利用它可以建构起知识的大厦,这是近代以来理性所从事的真正伟大的事业。
但自从休谟将知识所依赖的理性之因果关联把握为普遍的心理联想,只是某种偶尔的印象时,知识的根基就彻底地被瓦解了。人们的理性无法获得可靠的东西,凭借理性将不可能达到真正的目的,那人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和价值?但对于康德来说,坚持知识的可靠性是思考一切事物的根据。对于休谟的怀疑造成的困境必须要通过再度返回到知识之可靠性的前提上去才能获得进一步的思考。而回到这样一个可靠性的必要思想步骤就是要重新讨论知识的问题。在第二版前言开篇就指出了这样一种对可靠性的真正诉求,他说:“对属于理性工作的知识所做的探讨是否在一门科学的可靠道路上进行,很快就可以从结果出发评判。”[2](P6)因此,康德整个纯粹理性批判无非是要为知识的可靠性问题重新开辟道路,也就是说纯粹理性批判必须要取得知识的真正奠基,从而廓清知识的整个地基,为理性的事业取得实质性的推进。他说:“我已经走上这条惟一留下的道路,我自诩在这条道路上已经找到了消除迄今使理性在脱离经验的应用中与自身分裂的一切谬误的办法。”[8](P7)这条道路就是批判人类理性知否有能力获取知识的道路,即对纯粹理性展开批判的道路。而批判“并不是对某些书或体系的批判,而是就它独立于一切经验能够追求的一切知识而言对一般理性能力的批判,因而是对一般形而上学的可能性或者不可能性的裁决,对它的起源、范围和界限加以规定,但这一切都是出自原则”[8](P7)。
康德认真思考并回应了休谟的问题,因为“正是大卫·休谟的提醒,在多年以前首先打破了我的独断论迷梦,并且给予我在思辨哲学领域的研究以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8](P261)。在康德看来,没有什么比休谟的攻击更具有决定性的了,并且休谟没有给知识带来任何光明[8](P258)。因为休谟从因果性概念出发对原因和结果展开的论证,得出了理性不可靠的结论,并且“理性在这一概念上完全是在欺骗自己”[8](P258-259)。在康德看来,休谟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结论,“只不过是因为他未在整体上来设想自己的问题,而是仅仅着眼于它的一个部分。而如果不考虑整体,一个部分是不能说明任何东西的”[8](P261),并且“因果联结的概念远远不是知性用来先天地思维事物的联结的惟一概念”[8](P261)。尽管如此,康德还是为休谟这样的怀疑诘难感到欣慰,“多亏他的第一颗火星,人们才能有这一片光明”[8](P261)。
在康德看来,休谟的诘难瓦解恰恰为理性给知识寻求可靠性提供了一种契机,逼迫自身走出“在概念中间来回摸索”[2](P10)的状态。康德认为找到这样一条可靠道路需要“通过一场突然发生的革命”[2](P10)才能完成。因为“迄今为止,人们假定,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必须遵照对象”[2](P10),而是要采用哥白尼的方式,让“对象或者——这是一回事——对象唯一在其中(作为被给予的对象)被认识的经验遵照这些概念”[2](P10)。这样的话,整个问题就会变得异常简单,而不会再度陷入休谟的困境中去,用康德的话说,就是“马上看到了更为简易的出路”[2](P11)。
因此,对知识的可靠性的信赖乃是康德展开纯粹理性批判的前设,而要让知识作为可靠知识出现,批判之奠基作用就达成了最初的愿望。但是如何让知识作为知识,并且作为可靠的理性知识成就自身,需要从知识之开端和生成两个维度对知识之本质做出澄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作为对知识之奠基的初步尝试,《纯粹理性批判》可看作是“一种存在论知识的理论”[3](P11)。因此,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导论所陈述的内容乃是关于知识的开端和生成的阐述,他阐明了知识之开端与生成之间的原则性区别。这不仅是因为概念之间的本质差异性格,而更为重要的是,涉及到纯粹理性批判为知识所做的存在论奠基是否能够真正达到知识之可靠性,因此,康德所做的这种原则区别乃是一种哲学把握中的区别,正如黑格尔所言,“唯有哲学才坚持要将概念上和经验上有差别的事物加以区别”[9](P227)。
康德指出,“我们的一切知识都以经验开始,这是无可置疑的。”[2](P6)知识之所以要从经验开始,并将经验作为自身的开端,细究其原因,乃存在一个限制知识超出经验范围的东西,在康德看来,这个东西就是时间。关于知识的经验开端,康德基本上给出了一个较为详细的知识图谱,即先是对象刺激认识,而后形成表象,进而知性对表象进行联结或分离。从而把这些原来的感性印象的基本材料制作成知识。这种关于知识的基本认识,乃是前康德时期的哲学家秉持的基本认识原则。但是康德之所以要把这个作为纯粹理性批判首要地解决的问题,就是在肯定这个认识原则的正确性,因为“在时间上,我们没有任何知识先行于经验,一切知识都从经验开始”[2](P26)。
毫无疑问,时间是一切知识之限界,这不仅仅涉及到对象首先刺激感官这样一个时间先后关联,而是因为时间乃是人本身的限界。人本身无法超越时间获得存在,时间与存在在本质上乃是相互所属的。而纯粹理性批判要想达到奠基知识的目的,也就需要回归到存在论问题上去。因为“一切存在论问题的中心提法都植根于正确看出了的和正确解说了的时间现象以及它如何植根于这种时间现象”[10](P22)。但康德的回归本质上还未曾思及真正的存在论问题的相关事宜,而是在看到知识在本质上存在的开端与生成的这样两重本质性的差异,他将问题推进到了这样一个维度:回到奠基知识之可靠性领域的基本场域之中去,这个场域作为一个幽暗的区域需要通过展开纯粹理性的批判加以启明。因为对知识之可靠性领域的追寻必须要做到对知识之开端和生成的本质性的阐明。仅仅给出说明并不能达到这样的程度。但作为开端领域的经验界,所提供的乃是经验知识。而经验知识本身因为时间限制无法超越自身,但奠基知识的目的必须要向世人摆明。这就让康德不得不大胆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是否有一种这样独立于经验甚至独立于一切感官印象的知识。”[2](P26)对康德而言,纯粹理性批判的工作必须要把这个问题展开来,以便让人们超越经验的时间的限制而达到知识的可靠性的维度。
经过如此这般的追问,知识之奠基的问题就超越了经验知识的限制,即他避开了被经验论所诟病的问题领域。从根本上来看,他并不对纯粹经验的事物感兴趣。因为经验的事物无法为经验的事物奠基,所以要必须通达到纯粹性领域,以便对问题进行先天的思考,从而获得先天的知识。这是一种“绝对不依赖于一切经验而发生的知识”[2](P27)。因此在这里,他试图要到达的先验领域在其坚持的哥白尼革命的基本信念指引下,在肯定原来经验论传统坚持的经验知识的开端问题基础上,将开端问题本质上又导入到了纯粹性知识领域。这个领域并不思考具体的经验性知识,而是考察如此这般的知识得以可能的条件。对奠基知识的这个纯粹领域的考察作为一种使知识何以可能的问题,被康德以如下形式提出来,即“先天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的?”[2](P3)在他看来,知识之可靠性问题之所以未能加以解决,乃是由于对这个问题没有更早的思考[2](P37)。也就是说,如果人们早先地进入到这样一个维度,那么知识难题的解决就会轻松得多。因此,纯粹理性批判就是“对纯粹理性能力自身的批判”[2](P41)。通过这样一个批判,人们就会看到,知识“有两个主干”,它们就是“感性和知性”,“对象通过前者被给予我们,但通过后者被思维”[2](P42-43)。
对于知识的开端来说,一个对象的被给予是必不可少的。一切知识,都是关于对象的知识,这点对康德来说是明确的,但他关于知识之开端的论述明显是对知识之奠基领域的一种深度思维。通过感性,对象被给予我们,因为感性是“通过我们被对象刺激的方式获得表象的能力(感受性)”[2](P45)。这种给予我们的对象对于知识之开端来说,才是一个初步,这个被给予我们的对象并不是知识,对象为知识的奠定提供了一个最初的东西。但开端本身之开始,并不意味着一个对象被给予感官就算完成了,而是它恰恰意味着一种准备。有了这个准备,知识之开端问题才能算是获得了开启自身的动力。在康德看来,知识之真正的开端问题需要直观的介入。缺失了直观的中介,开端仍然仅仅停留在初始准备阶段。因为“无论一种知识以什么方式以及通过什么手段与对象发生关系,它与对象直接发生关系所凭借的,以及一切思维当作手段所追求的,就是直观”[2](P45)。他对直观保持有充分的信心,因为任何一种知性思维,所思维者别无其他,无非一个直观表象而已。没有了这样一个直观的终结,知识之开端无法达到知识之生成。也就是说,知识之开端与知识之生成之间必须要置入直观的中介。所以康德认为,“一切思维,无论它是直截了当(直接地),还是转弯抹角(间接地),都必须借助于某些标志最终与直观、从而在我们这里与感性发生关系,因为对象不能被以别的方式给予我们”[2](P45)。
康德提出了两种直观形式,即空间和时间。我们之所以能将事物把握为在空间中和在时间中,乃是因为我们的这两种直观形式的缘故,它们乃是“作为先天知识原则的感性直观纯形式”[2](P47)。在康德看来,空间隶属于外感官,时间隶属于内感官,这两种感性直观的纯形式之间有着严格的差异。这个差异就是,“时间不能在外部被直观到,就像空间不能被直观为我们内部的事物一样”[2](P47)。但毫无疑问,康德将空间和时间作为感性的纯直观形式理解,具有开创性的意义,它“意谓着人类在认识中所实现的第一次重大的对经验对象的改变”[11](P96)。这样一来,原来附属于对象的特征就变成了属于认识主体本身的固有属性了,也即是说由前康德哲学的经验论奠定的认识传统通过康德的哥白尼革命而续接了整个理性论传统所开启的视域。因为如果不翻转思维的方向,那么就无法真正地切准问题之本来面目;因为如果不做这种翻转,纯粹理性批判所要完成的真正任务就搁浅了。纯粹理性批判从一开始就将找寻知识之可靠性作为重要的任务了,因为“人们要求知道,任何一种知识的真理性的普遍标准而且可靠的标准是什么?”[2](P73)但是如果不从这个视角考虑知识,那么知识之开端和生成作为解决可靠性问题的必然路径就无法得到更好的实现。
很明显,当康德将知识之开端把握为开始于经验的时候,已经说明这个开端乃是属于感性的表象领域。它以时空作为自身的先验前提,并需要直观作为中介才能进入到知识之生成的领域中去。“感性直观是认识的开始,同时也是人类认识不可超越的范围,因为失去了感性直观,高级认识能力也就没有了认识的对象和质料。”[12](P177)这就是说,知识之开端也必须要从感性领域发源,这被康德说成是一种“接受表象的能力(印象的感受性)”[2](P69)。正是由于认识对象事物的认识主体具有这样一种能力,知识才有了一个开端,否则,知识就不具备任何开端的可能性了。由于这样一种能力,认识主体才获得了对象之表象,而对象之表象是构成知识的要素,没有这样一个表象,也就从根本上无法获得知识。经过康德对知识的如此这般的领会,知识之本属于对象领域的特性也一并转入到了知识主体领域,知识是一种属于需要主体参与的事物。没有知识主体的参与,便没有知识。但要想让知识真正实现出来,从潜在状态进入实现状态,获得自身的存在,还需要概念的再度中介。正如康德指出的,“直观和概念构成了我们的一切知识的要素,以至于无论是概念没有以某些方式与它们相应地直观,还是直观没有概念,都不能提供知识”[2](P69)。康德将这种“通过这些表象认识一个对象的能力(概念的自发性)”[2](P69)把握为是一种思维对象的能力。
因此,康德为了让知识之开端问题与知识之生成问题得到有效的解决,便引入了一个知性的概念,这个概念的引入,是对知识之生成实现自身的一种主体能力。他说,“对感性直观的对象进行思维的能力是知性”[2](P69)。正是由于知性,才能对感性直观表象通过概念展开思维,基于这样一个思路,知识才从感性直观的开端进入到了知性概念的生成领域。从中不难看出,知识之开端与生成属于认识主体针对对象刺激后产生的两种不同的能力的结果。正是如此的能力,才确保了知识的可靠性,而不是让知识在经验自身的领域内受到怀疑诘难。
康德关于知识之生成的论述乃是整个纯粹理性批判中最为艰涩的部分,之所以难懂,是因为知识生成涉及到知识之为知识自开端之后最为重要的部分。在康德看来,要获得关于对象的知识,只有通过概念才是可能的,“在直观之外,除了凭借概念,没有别的认识方式”[2](P80)。但这里应该指出,概念思维的乃是感性直观的表象,而不是对象本身。对象作为对象乃是获得感性直观的一种外在刺激,对象是被给予的。在这个被给予中,感性通过直观获得关于对象的表象,知识获得了自身的开端。这个开端并不是来自对象,而是来自关于对象的表象。只有将原来的问题在理解中予以翻转,那么整个对康德来说是崭新的道路就明亮起来了。因此,知识之生成所面对的基本思维对象乃是表象,如何将表象予以规定,乃是知性思维所解决的问题,而知性所能做的就是做出判断,即将表象作为主词之后用谓词予以规定。对于康德来说,要想真正获得知识之发生的可靠性阐释,必须要在知性领域花费一番功夫。整个纯粹理性批判进入到知性阶段所表达出的来自于主体自身的构成性因素,是知识之为知识的整个奠基性环节。丧失了这个环节,人类无法获得知识,即使连思维一个表象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这必然会导致人类在面对对象领域时陷入黑暗而不是发现光明。“这样,真正意义下的知识问题,就进入了新的境界,为长期蔽于感觉经验而被隐藏起来的理性照亮了的境界。”[11](P125)
思维通过范畴才能将对象表象做成知识,因为范畴是“主观的、与我们的实存同时植入我们的思维禀赋”[2](P123)。如果没有范畴,那么知性就无法将概念思维发展到判断层面,也就无法获得知识的最初形态,知识也就无法真正生成。只要展开思维,那么范畴就已经作为先天的事物先行在场了。关于范畴,康德超越了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对于范畴的基本理解,将这种人类的先天禀赋按照理性批判的原则进行了重新把握。这样一来,亚里士多德基于现象原则所把握的范畴就被真正扬弃了,范畴作为一种“自我意识、‘我思’的‘先天结构’,即先天综合功能”[12](P249)成为纯粹理性批判考察知识之生成进路整个理论认知。从这里不难看出,康德重启“我思”为知识之生成所提供的主体保障。在理性论与经验论相互争论不分伯仲的时代境况中,“我思”的这个维度自从笛卡尔以来就作为承担存在使命的一个巨大召唤者了。如果没有“我思”来担保知识之统一性之基本形式,那么知识之生成就缺乏最为基本的根据了。表象虽然被感性直观获得了,并且作为知识之开端已经得到了承认,但这仅仅是开端,表象在这个开端之处还是杂乱无章的,那么仅仅是无原则安排的感性之物,而“我思”乃是确保如此之多的表象乃是归属于一个思想主体的表象的基本依归。正如康德指出:“‘我思’必须能够伴随我的一切表象,因为如若不然,在我里面就会有某种根本不能被思维的东西被表象,这就等于说,表象要么是不可能的,要么至少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2](P103)
基于此,康德认识到,知识之生成在于主体的知性范畴行为的发动,不通过范畴就无法获得思想,知识乃是范畴行为的产物,虽然知识的开端来源于感性,但生成需要理智,它本质上属于理智的产品。因为“利用范畴把感性的表象综合起来并且使其成为具有统一性的客体,是知性功能的实际表现”[11](P224)。从主体自身内部挖掘知识是生成的真正根据,跳出单纯凝视对象领域的经验论视域,乃是康德真正从理性批判自身找到的一条大道。毫无疑问,自从笛卡尔强调“我思”的重要性以来,推进这个领域的哲学表达一直作为主体领域兴起的独特标志而看待。但在康德这里,对“我思”领域的挖掘真正走到了时代的最前列,并且以“我思”为根据,为知识之生成寻找到了基本的形式规定。这个规定毫无疑问是至关重要的。正是由于范畴,知识才能作为知识从潜在的状态将其实现出来。可以说,范畴是知识之生成最为关键的环节,它也可被当作一种中介。
因此,知识之生成就成为概念对表象的范畴规定了。但康德又认识到,概念与表象属于两个不同的领域,一个属于感性领域,一个属于知性领域。这两个领域本质上具有极大的差异性,如何规定表象的问题就产生了。正如康德所指出的:“纯粹知性概念与经验性(甚至完全感性的)直观相比是完全异类的,绝不能在任何直观中遇到。那把后者归摄在前者之下,从而把范畴运用于经验是如何可能的呢?”[2](P128)在这里,出现了一个需要再度中介的事物。这个中介对于沟通感性与知性来说是最为重要的,因为这涉及到范畴规定的合法性问题。两个不同类的事物之间很明显需要一个更为重要的中介因素。这个中介因素康德认为是“先验的图型”[2](P128)。提出这个概念对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考察知识之奠基领域,乃至于整个理性批判的事业来说,其作用是巨大的。海德格尔对康德关于图型理论的阐述给出了精彩的评价,他说:“图型论章节不仅不混乱,而且还是在一条无比清晰的道路上建构的。图型论章节不仅不混乱,而且以一种闻所未闻的确定性导向了纯粹理性批判的全部问题的内核。”[3](P80)康德也认为这是他“最为重要的章节之一”[3](P80)。
图型能够成为知识之生成最为关键的中介,因为它本质上与感性直观的纯形式即时间有密切的关联,所以它才具备沟通感性与知性两个领域的功能。“一种先验的时间规定就它是普遍的并且依据一种先天的规则而言,与范畴(构成时间规定的统一性的范畴)是同类的。但另一方面,就杂多的任何经验性直观都包含时间而言,时间规定又与显象是同类的。”[2](P129)因此,通过这种与感性、知性的关联,图型将两者结合了起来,可以说彻底打通了两者本质上的异质化倾向,从这个层面来讲,图型毫无疑问是一个最为关键的中介。没有这样一个环节,知性范畴无法达到感性直观,更不用说用概念去思维关于表象的事情了。
在康德看来,这样一种关涉感性与知性的中介桥梁,“在任何时候都是想象力的产物”[2](P129)。这种想象力不是经验性的想象力,而是先验的想象力。它本质上与经验图像具有严格的差异。康德指出:“一个纯粹知性概念的图型是某种根本不能被带入任何图像之中的东西,它只是根据统一性的规则按照范畴所表达的一般概念所进行的纯粹综合,是想象力的先验产物,这个产物就所有应当根据统觉的统一性而在一个概念中联系起来的表象而言,按照一般内感官的形式(时间)的种种条件而与内感官的规定相关。”[2](P130-131)也就是说,当按照一个桌子的概念来规定一个感性直观的木制器物的表象时,需要的就是如何去直观该木制器物的先验的规则,当我按照这个规则来先验地想象时,该木质器物就被把握为桌子了。或者说,当我拥有关于桌子的概念时,我可以依凭这个概念来制作一个具体的感性器物。在这个将概念实现为具体实体的过程中,我实则是依靠了想象力的。这个过程中无需事前提供一个具体的木制器物桌子作为引导,然后再根据这个木制器物制作出另一个木质器物。桌子这个概念本质地内涵着一个桌面和四条桌腿。而图型就是依靠桌子的定义而获得基本的“型相”,这样一个产生图型的过程可以不经过具体实在的桌子而产生,它可以脱离具体的物质实在而先天地基于概念规则来想象。因此康德将这种图型法认为是“人类灵魂深处的一种隐秘的技艺”[2](P130)。
康德为知识之生成提供了及其严密的逻辑论证,以便让知识之可靠性得到充分的奠基。生成无须依靠经验事物来归纳,而是要依靠“我思”的基本先验的结构来演绎。从这个视角来看,康德赢得了整个关于知识之奠基的先验的视域,该视域乃是纯粹理性批判必须要开启的视域,缺少了视域的理性批判的规划将受到严重阻挠。因此,康德关于知识之生成的基本架构是有充分根据的,这种“认识的客观性和真理性就既不在单纯的感觉里,也不在单纯的思维里,而是在思维范畴对感觉杂多的能动的统一综合里”[12](P249)。正是由于这样的充满能动性的统一综合,表象才能作为被纳入概念思维的形式规范之中并按照范畴原则予以安排,知识之生成也就是主体自身参与的一项思维成就。但是,思维成就之所以能具备这样的客观性,是因为思维所依据的整个范畴原则并非来自经验领域之逐个发现,而是来自于思维自身的思维原则,它自身就具有绝对的客观性。这里不难发现整个试图通过主观性来为客观性奠基的现象学后来所坚持的某种思想印痕。因为没有主体性,也就无所谓客观性。这也是整个纯粹理性批判为人类知识之可靠性的奠基所开辟的原则性道路。
没有对象的刺激,就不会有对象的感性直观表象,“没有抽象,主体就不会是根本性的构成力量”[13](P152)。知识从感性领域开端,经过层层中介,到达知性领域,并依靠主体的能动参与,让知识得以生成。这种让知识逃离经验限制的举措为知识的可靠性奠定了坚实基础。知识无需向外求,而是主体之内在的思维成就,它来自纯粹的“我思”活动,来自绝对的奠基性领域,即先验领域。它表面上看来因其纯粹性而与经验无关联,但实则正是由于这种纯粹的“我思”活动,让经验具备了可能性的条件,从而使得知识之开端和生成具有了理论支撑,并进一步保证了知识之可靠性,为整个经验论传统立足于自身范围而发起的怀疑诘难找到了破解的法门。康德面对之前的知识论状况,并不是进行了全部否定,而是试图超越知识去思考知识之可靠性之奠基,这是一种思想发展领域的长足进步。
因此,先验的“纯粹知识是对一切经验对象的一种预先规定,预先把握,因而,它构成了一切经验事物存在的条件”[14](P8)。从此种意义出发,康德为知识之开端与生成所做的区分乃是开辟了一条通达先验奠基维度的大道,这条道路从一开始就隐含在自笛卡尔以来的“我思”传统之中,但之前并没有得到具有原则意义的开掘,直到康德出现,才让这条道路得以显形。如果不对知识之开端与生成做出区分,那么感性事物与知性事物的相互缠绕,真正无法让理性的批判视野取得更为深远的意义。因此,这样的区分是必要的,也是必然的,它一并显现出了两者之间的绝对的“存在论差异”[15](P227),两者之间的界限不能混同。这里所说的存在论差异,重点在突出两者的本质差异性,即开端的领域在感性,而生成的领域在知性,但感性与知性乃是不同的两种认识方式。
区分开感性与知性,并区分开知识之开端与生成,是康德对人类理性的一个深度考察,“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理性就永远不能使自己满足”[8](P331)。展开理性批判的事业,秉持一种存在论差异的基本思路是必须的工作,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区分知识之开端与生成对于澄清知识之奠基的领域,寻找到知识之可靠性具有绝对的优先意义。这也是整个纯粹理性批判所开辟的立足时代而又超越时代的巨大的思考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