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作平
2020年年底,在西安阎良秦汉栎阳城遗址,考古人员第一次大面积发掘出了战国中期秦国宫城遗址内的后宫生活区。 IC photo ❘图
冯庆超 ❘ 制图
★从牧马起家的附庸,到雄踞西北的大国,再到以虎狼之师扫荡六合的强秦,六百余年间,秦人枕戈待旦,不断东进。“九都八迁”的背后,西犬丘、雍城、栎阳、咸阳,秦国跃迁进程中最重要的四个节点,如同眼花缭乱的四级跳,折射出这个尚武民族如何通过不屈不挠的迁徙、蚕食、扩张,从而吞吐八荒,席卷宇内。
作者先后四次深入甘肃和陕西,寻找沧桑岁月遗落的蛛丝马迹,试图从废墟上、典籍里,还原秦国的崛起之路……
从大堡子山墓群到阿房宫前殿遗址约400公里,车程5小时;两千多年前,同样的距离,那些面目模糊的秦人,耗费了六百余年。30代人前仆后继,接力般地赶往新的起点——出人意料的是,新的起点,竟然也是永远的终点。
起:寻找汧渭之会与西犬丘
午后的阳光弥足珍贵,尤其在霜风凄紧的深秋。
两列山峦中间,是一条河和它的冲积谷。河水清浅,芦花似雪。岔路口,我向两个晒太阳的老人打听道路。尔后,车子穿过村道,转入一条粗劣的土路。峰回路转,山的另一面,枯黄的野草随风舞动,掩映着难以计数的土坑和洞穴。有的土坑上还竖着红字警示牌:考古工地,禁止入内。
我看到的,是一个面积达18平方公里的墓群的一部分。就在这些衰草杂树下,上世纪90年代,考古工作者发掘出4座大型墓葬和9座中小型墓葬,以及大量随葬品。
墓葬的主人指向了两千多年前,一个活跃于陇东和关中的被称为秦的部族。他们的首领,便是后来的千古一帝秦始皇的直系祖先。
据《史记》记载,秦人是颛顼的后裔。颛顼子孙中,有一个名叫大费,又名伯益、柏翳。大费生活于舜、禹时代,他先辅助大禹治水,后又为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是以舜赐姓嬴氏。这就是秦始皇家族姓氏的由来。
费昌是大费的后裔,御术高超,成汤讨伐夏桀时,驾车的就是费昌。有商一代,嬴氏深受商王重用。商末,蜚廉与其子恶来“俱以材力事殷纣”。商亡后,嬴氏作为顽固的殷商反动势力,被周王迁往西部边陲——主要就是今天的甘肃天水和陇南一带。那时,他们与被称为戎或西戎的游牧民族杂居,环境恶劣,生存艰难。
周穆王时,嬴氏又出了一个御术高超的人,名造父。造父曾驾车随穆王西游,又在徐偃王造反时,随穆王东征。因而,穆王把赵城封给造父,造父以赵为姓,是为赵氏源头——后来征战不休的秦国和赵国,其实是同宗兄弟。
不过,秦始皇家族不属于造父这一支——秦始皇家族是恶来的后裔,而造父是恶来的兄弟季胜的后裔。
追溯秦国前尘往事,非子是不可忽略的关键人物。如果说后来的秦国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那么非子就是这株大树扎下的第一条根。因为,从非子开始,世界上才有了秦。
非子的父亲叫大骆。当同宗的造父子孙在赵地风风火火时,大骆还困居西犬丘(又称西垂,今甘肃礼县),身陷戎人部落的包围,在夹缝中求生。
像祖先大费一样,非子也“好马及畜,善养息之”。其时,马既是重要的动力来源,也是战车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对一个国家或部族而言,马的多寡优劣,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周孝王把非子召到汧渭之会,为王室养马。结果,“马大蕃息”——马养得又肥又壮,生的小马驹也多。
很多年来,学者们为汧渭之会的地望争论不休。汧是汧河,渭是渭河。汧河也称千河,是渭河支流。汧渭之会又称汧渭之间,那么,这片水草丰美,宜于畜牧之地,应该就在千河与渭水形成的夹角内。
连霍高速自东向西,与渭河平行。过了虢镇,从渭河北岸转到南岸,立交桥把我导入了宝鸡过境高速。西行10公里,一座大桥东西横跨。河面很窄,河床却极宽,如同平原一样一直铺到远处的青山下。这就是千河。在我左侧窗外几百米的南方,千河注入渭河。在我右侧窗外的西北方,那片高楼林立、厂房密布的城区,两千多年前,便是非子的牧场。
如今,千河与渭河的交汇地带,建成了一座面积达十多平方公里的湿地公园。尽管我看到的千河和渭河都很狭窄,且水量不丰,但宽阔的河床却能让人想象得出,当雨季来临,它们一定是波涛汹涌的大河。时值深秋,远处的河床和更远的台地上,草木依然青碧,似乎在暗示:这是一片宜于草木生长,也宜于牛马生长的好地方。
非子的养马之功得到了丰厚回报:周孝王打算让他作为其父大骆的继承人。但孝王这一打算,必将损害非子同父异母兄长成的利益,而成的外祖父,是西周时很有影响力的申侯。申侯坚决反对,孝王只好采取折衷办法——他说:昔年大费为舜掌管畜牧,舜因此赐姓嬴。现在他的后代为朕养马,朕分土为附庸。于是,他对非子的奖赏是:“邑之秦”。即把秦地封给非子,号为秦嬴。给予非子的级别是附庸——所谓附庸,其爵位在公侯伯子男之下,封地不超过50里,封君没有资格直接朝见天子,依附于某个诸侯。
尽管地位微不足道——与之相比,宋是公爵,齐、晋是侯爵,郑是伯爵,楚是子爵——诸侯会盟时,楚国国君因级别太低,连进会场的资格都没有,而非子的级别,比楚子还要低。
不过,再低的爵位,也意味着非子这一支嬴氏族人,不仅获得了正式封号,有了一块可以世袭的领地;更重要的是,世界上从此有了秦和秦人——第一个秦人,非非子莫属。
周孝王封给非子的秦在哪里呢? 史料表明,就在甘肃张家川和清水一带。更具体的地点,却有不同说法:认定清水秦亭乡有之,认定张家川瓦泉村有之。其实,两地相距不过二三十公里,可能都是非子的封地。不仅如此,再往南八十余公里的麦积区牧马滩,同样被认为是非子的地盘。两千多年前,这一带地广人稀,非子和他的族人,赶着成群的牲畜,逐水草而居。牛羊繁殖,人口繁衍,嬴秦滚雪球般地一步步壮大。
西戎是先秦时华夏族对生活于西北地区的其它各民族的统称。与华夏族相比,西戎文化落后,崇尚武力,富于侵略性,常与华夏族发生冲突。周的先人原本居于豳(今陕西彬县、旬邑一带),由于不堪西戎长期侵袭,不得不东迁周原。非子的先人,原本也是被周王作为戍边力量迁往西犬丘的,其任务是:“在西戎,保西垂”。
簋是一种用青铜制作的食器,常与鼎同用。1980年,山东滕州的一座西周墓里,出土了一件缺盖的簋。簋上铭文表明,其主人叫不其,遂称不其簋。
不其簋上的铭文,讲述了不其受周王之命,与入侵的严狁(即猃狁,戎的一支)战于高陵,三战三胜,受到周王奖赏。
不其是谁呢?就是非子的玄孙秦庄公。秦庄公的父亲秦仲时,西戎攻打西犬丘,非子的兄长成的后裔被消灭。这一事件的后果是:原属嬴氏旁支的非子一脉,成为嬴氏正宗。
周宣王任命秦仲为大夫,讨伐西戎。但是,势单力孤的秦人不是西戎对手,秦仲战死沙场。秦仲死后,包括不其在内的五个儿子悲愤难当,向周宣王请求发兵。宣王派出一支7000人的队伍,和秦人一起,于公元前820年左右击败西戎,收复了被西戎占据的西犬丘。
战后,周宣王封秦庄公为西垂大夫,并把西犬丘赐予他。于是,自非子以来几代秦人的活动中心,便由今天的天水一带移到了陇南礼县一带。
大堡子山距礼县县城十余公里,西汉水自两山之间缓缓而过。从这里发掘出的诸多文物表明:这是一处年代久远的秦人宗族墓葬。其实,早在国家正式考古前,就有不少文物贩子到大堡子山一带盗墓,大量珍贵文物从这里流向世界各地。礼县诗人包苞告诉我,在他少年时代,经常有在地里劳作的农民挖出一些青铜器具。专家认定,这里就是秦人四大陵园之一的西垂陵园。那么,沉睡在大堡子山的秦君,最有可能是谁呢?
诸种线索指向了秦襄公。秦国发展史上,秦襄公既因缘际会建立了国家,还带领秦人走出陇南进军关中。
秦襄公时,周天子为昏庸的周幽王。幽王废长立幼,太子的外祖父申侯联合西戎攻周,幽王被杀,申侯的外孙即位,是为周平王。平王把首都从镐京迁往洛邑,历史由西周进入东周。
平王东迁时,晋、卫、郑等国组成联军护送,级别差很多的秦人也加入到了联军行列。事后,平王论功行赏,把秦襄公升为伯爵,由此结束了秦人的附庸生涯,晋级诸侯。其时,距非子已有130多年。
如果说秦襄公很可能就埋在大堡子山的西垂陵园的话,那么,庄公时期建成的西垂宫,即秦人的第一座“都城”又在哪里呢?
根据秦人都城与陵墓之间的距离大多在5到15公里之间的传统可知,西垂宫就在大堡子山附近。
从地貌和环境看,把“首都”选在这里颇具匠心:大堡子山一带,西和河与西汉水交汇,形成一片肥沃的小盆地。西麓陡峭、东坡平缓的大堡子山扼其西,盛产食盐的盐官守其东,曾被魏文帝评为全国三大要塞之一的祁山堡控其中。两千多年前,这里气候温暖湿润,雨热充足,宜农宜牧,物产丰饶。得天独厚的盐业资源,加上秦人经年累月征战杀伐锤炼出的尚武精神,秦人虽然人口还少,但假以数百年光阴,它必将一点一滴发展壮大,裂变为令天下胆寒的虎狼之秦。
承:黄土下的平阳与雍城
公元前238年,嬴政继承王位已进入第10个年头。这年四月,他举行了加冕仪式,意味着开始亲政。
令人意外的是,仪式的举办地不在秦都咸阳,而是咸阳以西150公里外的雍城。
对年轻的嬴政来说,雍城不仅建有行宫,更埋葬了他的众多祖先,在秦国史上具有继往开来的重要意义。
故事还得从周平王说起。平王除了封秦为诸侯外,还给秦人开了一张空头支票:他把业已被西戎占领的岐、丰之地——大致相当于今天的陕西宝鸡到甘肃天水——赐与秦人。
经过秦襄公与儿子秦文公多年浴血奋战,到文公时,空头支票竟然兑现了:秦人把岐丰之地纳入囊中。包括从前非子为周王牧马的汧渭之会,也在失去上百年后重归秦人。其中,公元前750年文公发动的伐戎之战,“收周余民有之”——平王东迁后,还有大量周民留在岐丰一带,秦国不仅占领了岐丰之地,还将这些周民变为秦人。这也意味着秦人自此进入了肥沃的关中平原,统治重心由陇南转向陕中。
享国长达50年的秦文公是一个厉害角色。伐戎东进外,他还有两桩大事值得记上一笔:其一是设立史官,秦国历史从此有了文字记载;其二是立三族之罪并设酷刑。后来的秦国以严刑峻法著称,始作俑者便是秦文公。
尽管秦文公向东扩张并驻马汧渭之会,但要等到他的儿子秦宪公,才将都城从西犬丘迁往平阳。
在连霍高速的虢镇东立交附近,大约西距千渭之会湿地公园十余公里的地方,田野与工厂混杂,民居和厂房交错,是典型的城乡接合部。1981年,在这个小地名叫太公庙的地方,出土了一批先秦文物。其中,一只钟上的文字表明,文物主人为秦武公。与之相呼应的,是在太公庙周边村落,先后发现了一批先秦墓葬。据此,一些学者认为,秦国都城之一的平阳就在这一带。
秦武公正如他的谥号暗示的那样:“刚强理直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对外,他坚持用兵西戎;对内,他将三父等权臣灭三族。此外,他还是秦国第一位实行人殉的君主。他死后,从死者达66人。
不过,秦武公真正对秦国乃至后来的中国产生过重大影响的,是他的另一项创举。
秦武公十年(公元前688),秦国从西戎手中夺得邽(今甘肃清水)、冀(今甘肃甘谷)二地后,没有像以往那样,将开疆拓土所得作为贵族封邑,而是设立为县,由国君直接派官吏管理。从先秦到当代,两千多年里,县一直是各时代行政区划中的基本单位,其发明权,便归秦武公。
平阳作为秦都,只经历了宪公和武公两代国君。武公的弟弟德公即位后,把秦都从平阳迁往西北二十多公里的雍城。
1061年12月16日,刚到凤翔出任签判才两天的苏东坡,迫不及待地赶往孔庙,观看闻名已久的石鼓。
石鼓共10面,每面高近3尺,重达千斤。九百多年后的今天,它们历经波折,收藏于故宫博物院。
石鼓的每一面都刻写着古奥的文字,称为石鼓文。石鼓的主人各说不一:秦文公、秦宣公、秦穆公、秦襄公、秦献公——不论哪一个秦公,总而言之,都是秦人作品。石鼓的出土地,在凤翔城南。
石鼓上的文字,或讲述秦公出猎、渡河,或描绘秦国山河秀美壮丽,或歌颂秦军将士英勇善战——宛如一幅幅两千多年前的秦人浮世绘。
凤翔,即雍城。
从秦德公前677年始,到秦献公前383年止,秦国建都雍城294年,先后有19位国君在此世代相传。近300年间,秦人在雍城大地上,留下了难以计数的遗址和遗迹。
今天,凤翔是坐落于关中平原的一座小城。出城,麦地青青。城南五六公里的原野上,便是轰动一时的秦公一号大墓所在地。
我去秦公一号大墓那天下午,除了把门的工作人员,别无他人,园子空旷而安静。尽管我曾参观过相当数量的古代墓葬,但秦公一号大墓的宏伟仍让我吃惊:大墓平面呈中字形,中字那一竖是东西斜坡墓道,中间的口是墓室。整座墓全长达300米,其中墓室宽近40米,深近25米。墓室四壁有三级当年施工留下的台阶,使整座墓室呈倒金字塔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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