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之殇

2021-01-28 10:40桦君
广州文艺 2021年1期
关键词:哥哥儿子母亲

桦君

喝完粥,吃了药,母亲重新回到床上。时间是早晨六点半。

从半敞的白色烤漆门里,我看见母亲面向墙壁,侧身躺在床的左边。床右边空出来的一大块,堆放着她的尿布、印花上衣和抓痒爬。平板放在离她眼睛不到两尺的地方,正在播放电视剧《夏家三千金》——这是现在唯一能长久抓住母亲的东西,她已经看了无数遍,每次看,都像是第一次。母亲恨夏友善,恨孙小菁,恨钟浩天寡居的妈妈,只要这三个女人在剧集里欺负杨真真,母亲就咬牙切齿地诅咒她们不得好死。

母亲睡觉的这间卧室,朝南有一扇很大的窗户,光线充足,窗户开了一扇,穿堂风来回吹着,蓝色的落地窗帘像大海卷着海星在奔跑。这原来是我的卧室,也是家里最大的一间。母亲没来时,我喜欢倚靠在这间卧室的床上看书,听小泽征尔音乐,练登山步。我平时写东西也在这里,床边有个折叠电脑桌,支起来就能用。母亲来了,卧室就让给她了。

我不跟母亲睡,为此挣扎过,也受到了母亲不少的埋怨。我咬牙坚持着。母亲起夜频繁,不分时间地跟你回忆已经回忆了很多次的往昔,我有神经衰弱的毛病,睡不好怕加重。

疫情期间,儿子不上学,晚上我会和他聊一会儿,陪他看一部电影。磨磨蹭蹭,睡觉一般都在十二点以后。头一落枕,仿佛刚睡着,又该起来给母亲熬粥了。不想起,头昏昏沉沉,但母亲饿得早,想吃的时候一分钟也不愿意等。儿子和母亲,两个都是我生命中最爱的人,我都要照顾,都不想冷落。我也愿意为他们服务,余生不长,不愿辜负每一分钟。爱是一种能力,不是你想给就能给。有一天,你想爱,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了,是何等的悲哀。

如现在的母亲。

母亲是年初搬来的。

那时武汉的疫情闹得正凶,芜湖这边情况相对平稳,哥嫂依旧可以去外地做生意。走之前,他们打算花点钱请一小时工给母亲烧三顿饭,其他事情让母亲自行解决。哥嫂一走,家里只剩下念大一的老四和参加工作了却依旧不着四六的老二。无法想象疾病缠身的母亲,将怎样在没有大人照顾的情况下,度过那些随时发病却无人帮衬的日子。这时,正好我的店铺受疫情影响,接不到单子,及时止损转出去了,就将母亲接过来了。母亲住南城那些年,和哥嫂有过一些矛盾,接母亲来家里时,我对自己说,要有耐心,要心怀慈悲。顺心,就享受这种时光;不顺心,权当是一种自我修行——母亲生我养我,我欠她,理当还她。

母亲没上过学,15岁时,在没人带领的情况下,只身去上海一位资本家家里做女佣,缺营养导致体格矮小,不会做事,吃了不少苦。18岁和父亲结婚,彼时父亲还在上学,长得白净帅气,口才好,写得一手好字,娶母亲颇感委屈,常叹造化弄人。婚后父亲精神上长久游离在家庭之外,教书,在外面跟一帮唱戏的票友吃吃喝喝,也常被戏班子拉去饰演个不算太重要的角色,这些跟母亲全无关系。母亲一个人操持家务,带三个孩子,干繁重的农活,还要分出一点精力,对付奶奶时不时明目张胆的挑衅。母亲的能干和凶悍都是生活逼的,她性格坚韧,能扛得住一切风雨和打击。只是,女性的柔软少了,细腻少了,偶尔流露出的温情,看上去也那么张牙舞爪。母亲说,世道太坏了,她得像男人一样粗糙有力,才能把一生的苦日子熬到头。母亲常感自己一生失败,与父亲过了41年离心离德的日子,婆婆不喜欢她,丈夫不喜欢她,最后连自己养的儿子也不喜欢她,为了一块五毛钱,恨了她一辈子——

这件事,说来话长。也可以三言两语交代清楚。

那时,老百姓普遍穷,我家更穷。哥哥上初中,家离学校远,中午没法回来,就在学校吃食堂。是周日的上午,哥哥送母亲去北京打工,在去车站的路上,跟她要一块五毛钱。他羡慕别的同学有零花钱,可以在学校小卖部买两分钱一块抹着辣椒酱的榨菜疙瘩,饭后买五分钱一根的红豆沙冰棍,还可以买别的廉价却容易让一个初中孩子开心好久的小玩意。母亲不肯给,说家里太穷了,钱都是用来过日子的。哥哥不妥协,一路苦苦哀求,母亲心软了,答应给他。但有一个条件,必须要让父亲知道这件事,而这恰恰是哥哥不愿意的。父亲知道了,他还能平安无事地拥有这笔钱吗?哥哥没要这一块五毛钱,从此心里恨上了母亲。

哥哥生了四个孩子,最后一个是男孩,就不再生了。那些年,哥嫂在江苏做水产生意,母亲在家带孩子。四个孩子年龄都接近,洗衣做饭、接送上下学、头疼脑热送医院,全是母亲一个人。孩子多,哥哥生活压力大,为了减轻他的经济负担,母亲很节俭,总是买最便宜的菜,买打折的食品,没有便宜的,就跑好远的地方去批发。孩子们上学后,家务也干完了,母亲就拿出一只蛇皮口袋,去外面捡垃圾。年底哥哥回来,母亲总是能将哥嫂给她的生活费,省下一些交还给他们。哥哥感觉他的四个孩子受了奶奶亏待,更恨她了。

母亲76岁脑梗,后又查出脑瘤,这是一个分水岭:病前“兢兢业业,一刻不停地为家庭做贡献”;病后便不能干活,成了家里“吃闲饭还要花钱买药吃的废人”。

母亲病倒了,四个孩子没人照顾,哥哥只好结束了外面的生意,回到芜湖来。这样,母子便有了朝夕相处的日子,两个人性格都刚硬,哪句伤人说哪句,相处磕磕绊绊,常有战火擦出。母亲脑子越来越差,像孩子一样经常闯祸,哥哥凶她,要她臣服于他的统治,母亲什么都丢了,抗争的心却没有丢。于是吵,斗争,恶言相向。

每次我去南城,母亲都会跟我哭诉,哥哥又怎样怎样待她,说“他不是我的儿子,是我前世的对头”。母亲一辈子为儿女鞠躬尽瘁,将大半生单单奉献给了哥哥,临了,哥哥还不给她好脸色,母亲感到非常伤心。有一次,我正好在南城,哥哥和母亲又拌嘴,母亲在自己卧室里呆坐着,后来泪流满面地走出来跟我说,她想自己的妈妈了,老做梦梦见她。在妈妈面前,自己怎样蠢笨,怎样犯错,都会得到原谅和宽恕;在儿女面前,日子多么难熬。那是我能见到的,母亲最脆弱的一次,她像一个老小孩,哭着,哆嗦着,身上顽强的盔甲和骨头,已经被哥哥打得七零八落了。

母亲思维清晰的时候分析,这一切都源于她不能给这个家庭创造价值了。她说,人吃闲饭了,就不可能活得很好,我知道別人不希望我活着,我自己也希望自己早死。但我还舍不下我的孩子,希望能多看到他们一眼,真要死了,也就解脱了。母亲几次病危,最后都挺过来了,她说,“这是一件没办法的事”。母亲知道寿多则辱。

寿多则辱——这话,听了叫人难过。

记得母亲第一天搬来我这边,棉裤湿透了,内裤上有大便。给她洗澡,帮她换衣服,发现哥嫂开车送来的所有衣服全是脏的。在那边,母亲平时都是自己洗衣服,她已经忘了怎么使用洗衣机,都手洗,因为没有力气,污渍根本洗不掉。有时嫂子要用晾衣绳,将母亲的衣服从绳子上撤下来,站在母亲卧室门口扔进去,衣服一半在床上,一半掉在地下,母亲看不见,就一脚踩上去。待发现,母亲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当干净的都收进大衣橱里。

那一晚,我将母亲的衣服统统都洗了,阳台上像挂满了五颜六色的“万国旗”。母亲累了,洗完澡躺在床上。我沉默地坐在客厅沙发上,透过阳台的推拉门,注视着晾衣绳上母亲的这些衣服,心里想:几乎打不垮的母亲,是什么时候老去的呢?如果有一天我老了,会是什么样子?我想不出。但我知道,母亲现在的样子,就是我将来的样子。这跟悲观无关,我知道时间在一个人身上的作用力。

母亲搬来以后,日子不急不缓地朝前走着,生活表面上没有变化。孩子爸爸从上海回来,没待几天就走了,家里热闹了几天,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疫情缩小了生活半径,内心日日掀起的波澜被外部简化了。我一个星期出去买一次菜,到时间,再去买另一个星期的菜。时间周而复始,有些变化能看得见,有些变化看不见。我心里明白,母亲在和不在,肯定不一样。

第一天,我就发现儿子和母亲饮食习惯有着巨大的差异,二人又不肯向对方妥协,我得考虑如何同时满足他们。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儿子也不习惯。外婆不是奶奶,他觉得别扭。另外,母亲不止一次用儿子的洗面奶和擦手油刷牙,有一次用染发剂,幸亏发现及时,没有酿成不良后果。母亲尿频,半小时去一趟厕所,儿子每一次如厕,发现外婆都在里面。有时,母亲解完手忘了提裤子,光着就从卫生间走出来。令儿子不能适应的,是自从外婆来了,卫生间一贯雪白如新的洗手池和卫生纸上,经常上面会出现可疑的黄手印。母亲也经常忘记冲厕所,尿布掉到马桶堵了也毫不知情。她吃饭总是天一半地一半,将夹到她碗里的菜又夹到别人碗里,或者放回菜盘子里。

母亲晨昏颠倒,每天起得很早,我们还在睡梦中,就听见她的敲门声,她想看《夏家三千金》,却不会开平板电脑。母亲责备我和儿子懒惰,天亮了还赖在床上。我不解释,默默地给她将平板电脑打开。母亲坐在客厅茶几前,电视剧播放的声音,瞬间塞满了屋子的各个角落。儿子跟我说,妈妈,这样长此以往,我会疯的。我能说什么,外婆不是有意的,就像耶稣在十字架上原谅那些唾弃他的人,说,父啊,他们不知道!外婆也不知道。衰老是无可奈何的事,除了接受和正视,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儿子说,太难了,我困。又说,妈妈,我不想进卫生间,里面有莫名其妙的异味——为什么外婆坐过的椅子上,会长久留下属于她的味道?

——这是谁的错?母亲已渐渐退回到童年,成了我的儿女,她在我身边,我有责任维护她的尊严。一个身上有异味,让人只想退避三舍的老人,是没有尊严的。凭心说,平时给母亲洗澡换衣服也算勤,那味道依旧牢牢地吸附着母亲——那是尿骚味,是她嘴里哈气的味道,也是一个生命向朽坏路上迅速滑落的味道。

母亲偶尔也有好的时候,我和她依偎在她睡觉的那张床上,一起安静地听经,听她回忆当年和父亲之间的斗争。父亲怎样不顾家,怎样在外面疯玩,又怎样迷恋和几个不务正业的人玩纸牌,输光了家里的压箱底钱。母亲忍无可忍,掀翻了他的桌子,父亲回来和母亲打架,母亲长期从事体力劳动,有一把力气,父亲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她把他眼镜腿打折了,父亲瞎子一样在地上摸眼镜,母亲感觉将平时的仇恨都报了。母亲恶狠狠数落父亲诸般不是,却一生不愿离开他,直到他59岁病殁。说有再大的怒气,听见你父亲唱几句戏,心里就风平浪静了。父亲嗓子好,母亲不无骄傲地说,“他生就了一副好嗓子。”

这时,我就有恍惚感,怀疑母亲是不是已经痊愈了,再也不会有“变坏”的可能了。真的这样该多好。这些都是假象,我知道母亲还是背转身体,继续朝凋败的路上,一天天决绝地走着。我希望那一天来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随后没几天,我给母亲洗澡,就发现她坐在花洒下的椅子上,边洗边拉屎——母亲表情麻木,完全不知道那一刻,在她的身上都发生了什么。又一个星期的晚上,母亲吃得太多了,在卫生间吐了一地,棉拖啪嗒啪嗒踩着呕吐物,在地板上一路留下沾着秽物的脚印。她没有觉出丝毫不适,穿着弄脏的衣服,安然地爬进了被窝里……

母亲一辈子好强,不服输 ,为了尊严不知疲倦地与人斗争,老了,昏聩了,没有一天过得有尊严。衰老让人伤心,活生生把一个那么强悍的人逼到了绝境。我如此近地目睹着一切的发生,却无能为力。

今天早上,我起来给母亲熬粥,将锅开启了智能模式,弄好了回床上躺下——不是要睡回笼觉,是要利用这段时间看看手机早报,疫情大数据,再看一下朋友们有没有推荐什么好看的文章。三四十分钟后,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起床,伺候母亲吃早饭,喂她吃药,搞卫生,给儿子做早点,准备中午的食材。下午空闲多一些,再认真看几页纸质书,写点东西。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午睡过,担心一躺下来,会睡好久。也怕午睡会成为一种习惯。就像萧红说的,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我聽见母亲起来了。等我从卧室走出来,发现她已经从锅里将半熟的米粒捞起来,盛在了碗里。母亲说饿了,要吃。饿也得等粥熬好了啊!母亲说,既然你是为我熬的,我觉得可以就可以。我喜欢吃一粒粒的,清爽。可它是生的,我要去夺母亲的碗。母亲愤怒地说,你不让我吃饭,你想饿死我。我在你家待时间长了,你终于暴露出来了。

我一句话说不出来,站在厨房里,将水龙头一直开着,水流淌的响声撞击着我的神经,我想喊,想大叫,更想哭。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对一个老人动怒,不要对一个老人动怒,她不知道。情绪却不听使唤,我觉得自己快要爆发了。

你不高兴了?要不,你将我送回南城吧,我在你这里住很久了,该回去了。母亲叨念着,将喝了一半的粥碗放下来,开始去门厅找自己的鞋。我心一酸,走过去哄她,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有情绪,你做什么,你不知道。在父母面前,子女有什么资格抱怨和生气呢?你已经先他们之前,给父母添过麻烦了——那么小的一个极其脆弱的肉团,长到自己能单飞,父母要操多少心受多少累啊!

母亲长叹一声,说,我有时候犯糊涂,你不要生我的气。我知道你对我好,是我心里昏沉,看不清人了。听了,我心里又是一酸。

太阳出来了。再有一会儿,母亲的卧室会被越来越多的光亮注满。到时婴儿手一样的光亮,会触摸着母亲,而她躺在这种光亮里,无知无觉,除了平板电脑上的《夏家三千金》,脑子里空空如也。

母亲此刻看上去很好,我相信她已经将刚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了。母亲不知道,当我每一次这样注视着她躺在那里,想到未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坏,心就会无端一抽。我想到韩国电影《生命之诗》中的那个老人,清澈的河流收留了她的身体,也荡尽了她暮年尚未发生的羞辱。她的生命停在了学写诗歌的那一刻,她用釜底抽薪的方式,挽留住了生命的尊严、高贵和诗意。

杜拉斯在《情人》开头这样说:我已经上了年纪,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个男人朝我走过来。他在做了一番自我介绍之后对我说:“我始终认识您。大家都说您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诉您,依我看来,您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漂亮,您从前那张少女的面孔远不如今天这副被毁坏的容颜更使我喜欢。”

杜拉斯在描述一个美丽的梦,而一个衰老的生命,无论他怎样声名赫赫,怎样优雅卓越,都无法跟一个最普通人的青春相比。人在进入暮年时,不是单纯要交出年轻的容颜,同时要交出你的记忆、思考、想象力和创造力。多年前,朋友曾撰文说,人们普遍喜欢青年人,因为他们是一个不断扩大的世界,扩大意味着没有边界、可以不断往里面填充色彩和希望;老年人是一个不断缩小的世界,缩小意味着无力,意味着要交出所有,输掉整个世界。

去年开始,母亲身上经常有不明原因的疼痛。母亲就说,让我死吧。我曾经认真地在脑子里幻化过那个场景,但母亲早已无法正常下楼,连这最后的权利也被剥夺了。跳楼——有栏杆,她爬不上去;吞药——被我收起来了,她不知道放在哪里。如此,对于自己的生命,母亲还能掌控什么?记得母亲刚搬来时,曾经说自己非常非常想家,要我把她送回南城,基于可以想到的原因,也没能如愿。

出于对老人的关心,和对他们智力的不信任,我们不允许他们做这样,不允许他们做那样。我们振振有词,这都是为你好,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也在赤裸裸剥夺他们做人的最后一点尊严和自由。暮年之殇,痛不过如此。

责任编辑:姚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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