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穿过茫茫黑夜

2021-01-28 10:34钟华华吴娱
滇池 2021年2期
关键词:脸谱暴力

钟华华 吴娱

吴娱:两篇小说中故事发生的环境(背景)很相似。在其中我们会看到一些关键词,比如:偏远、封闭、贫穷、饥饿、暴力……为什么故事发生的背景如此相似,与你的个人经历有关么?

钟华华:有关。我幼年生活在至今想起来也怪诞不经的一个小镇上,小镇漂亮,但偏远、闭塞、孤独,更为特别的是小镇上有座近两百年历史的大教堂。家里穷,兄妹五人,超生三个,就更穷。父亲又是个有点理想主义的农民,他似乎有点想逃离家,但现实的枷锁又紧紧拷住了他,所以他寄希望于我。但是穷呀,连公办小学也读不起,只好去读民办学校,我是那间叫“瓦瑶小学”学校的最后一届民办学生。恰好民办学校就在大教堂里,于是,我一边听着大教堂里唱诗班时不时传出来的颂经,一边完成了学业。当然,民办小学六年时光里,总共搬了五次学校,最后在老师家的堂屋里毕业,九个学生中,考中初中二人,我就是其中之一。这段经历,给了我不幸童年的同时,也让我拥有了别样的启示。尤其是后来,我刚小学毕业,父亲突然得脑溢血去世,死时三十六岁。他死亡的过程,我亲眼目睹,然后又亲眼看见他被装进麻袋,运回家。这段经历记忆犹深,无论过去多少年,挥之不去。我想起大作家梅勒,有人问他,作家最好的文学训练是什么,他说,给他一个不幸的童年。

吴娱:提到父亲,在小说《循你的路》中,父亲当然是最重要的人物,在“我”眼里,父亲的形象是矛盾的。他是无用的,却也有英雄式的举动;他是粗暴的,但对家人自然是有爱的;他是失败的,但他有着令“我”崇拜的一技之长,“做过保管室里的会计,写得一手好字,算盘打得十分麻溜”……当“我”觉得自己将和父亲一样,走他走过的路,“我”对此究竟怀着怎样的情感?是恐惧还是带着自豪,是反抗还是接受?在《脸谱》中其实也有相似的父亲形象,这都源于你对自己父亲的理解么?

钟华华:我的父亲是一个复杂的人,后来成了我内心深处一个复杂的形象,他时不时会吸引我,吸引我去反思他的人生。他的人生太短暂了,当我学会去反思他的时候,我的年纪已经超过了他的年纪。这很荒诞。就如同加缪在《第一个人》中写到的那样,他以超过父亲年纪的身份,去探望父亲的墓地,那种荒诞感有些类似。父亲一表人才,又特别讲义气,用当年母亲的話说,自己身上肉不疼,都要割块给别人抵过寒冬。他就是那样的人。老家也有种说法,好人命不长。在他身上得到了应验。人人惋惜他。可有什么用。我在反思父亲人生的时候,想的是他这个人,究竟在三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中,经历了什么不堪,他这样昙花一现般的人生,有何意义,还有,他究竟对生活曾怀揣着什么期待。崇拜父亲,可能是每个人,尤其是父亲英年早逝后会浮现的普遍情感。我崇拜的是他的乐观、正直、洒脱和义气,但我幼年时是恐惧和反抗他的。后来,我甚至觉得他是个悲剧式的人物,如果他不那么理想主义,比如,寻找谎言骗了外公的玉石镯子,进城卖掉做生意,结果玩完,为了还债,他又到小镇上的酒厂去下苦力挣钱还。我记忆里,父亲有无尽的忧愁,总是坐在门槛上,望着大教堂的方向,抽烟。大教堂外面,是街道,再外面,就通向了城市。

吴娱:你总是提到那座教堂,两篇小说里也都有写到教堂,在偏向阴暗的故事环境里,教堂让人感知到的是“拯救”的力量,恰好两篇小说中又有类似舍己救赎他人的形象——《循你的路》中是姐姐;《脸谱》中是一条狗。像是《圣经》中耶稣替有罪的人受了难,有他们在,仿佛在一片漆黑里有了点亮光,他们是爱与希望么?但他们看起来又这么无力,在你看来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们的牺牲究竟能够拯救什么?

钟华华:大教堂先是单纯的个人记忆,后来在文学记忆中,我不断丰富了它的存在。两个小说中,舍己救赎他人的“姐姐”和“狗”,甚至是“弟弟”,有他们在,虽然不易觉察,也似乎微不足道,但他们的确带来了爱与希望。我幼年时,家人为了我混口饭吃,在唱诗班当过学徒,很多次,我掌着枝形烛台,在深夜进入过大教堂,我在巨大的黑暗包裹和无比张皇的夜色中,看见过大教堂上的壁画。那个受难者的形象,最开始是令我恐惧的。后来,当有人告诉我他为什么受难,为什么被钉在架子上,我才慢慢觉得那个形象变得有些温暖。“姐姐”“狗”“弟弟”,他们之所以那么无力,是因为“父亲”强大的、霸道的、不可一世的“父权”,他如同一柄巨大的权杖,直插在弱小无比的他们跟前,令人无端战栗。可是,令人欣慰的是,他们勇敢,哪怕是用忍耐和牺牲,去对抗父亲,也只有他们做到了,“我”没有做到。“我”大多数情况下选择了逃避。因此,“我”是可耻的,甚至是无耻的。他们存在的意义,也就变得显而易见了。他们存在,就是受难者的化身,免于父亲彻底崩溃,同时让旁观者得到警醒。

吴娱:说起对抗,你的作品里透着一股“血腥味”,小说里对“血”有多处描写,“血”这一意象在东西方既是禁忌的象征,也是拯救的象征,是生,也是死,甚至带有一种欲望本能的意思。就像暴力,它可以生发成一种美学概念,它也是你的小说的一个关键词,在《脸谱》里,“我”想象撕开妹妹的嘴;想着如果她敢哭,“我”就把她捂死在玉米面粉中……你是怎么理解这些“血腥”和“暴力”的?

钟华华:可能是每个人心中都蹲着一头魔鬼,“血腥”和“暴力”,时刻都装在魔鬼的口袋里。尤其是懦弱的人,这类人在极致地感知到自身危机时,出于自保,就想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这是本能,但这不是勇敢者的行为。当然,大多数都只是在心里幻想,并没有付诸行动,也幸好绝大多数都没有付诸行动,不然,“血腥”和“暴力”将变得不可收拾。“血腥”和“暴力”是懦弱者的游戏,比如小说中的“父亲”,当他作势想当着几个孩子的面,粗暴地吞下六六粉剧毒农药时,他哭了,这时的父亲怕死了,他是懦弱的,我不欣赏这种举动。这时的“我”,是鄙视父亲的。可是,他这种无端的举动,影响了孩子,并将伴随孩子们的成长,比如“我”想撕开妹妹的嘴,想着如果她敢哭,“我”就把她捂死在玉米面粉中,这就是“父亲”带来的——这很残酷,不可取。小说中无数次提到血,是因为幼时真实地看见了无数次的血,嗅到了无数次血的味道,偏偏又是父亲的血,父亲在我幼年里,是暴力的象征,于是,“血腥”和“暴力”,成了一对连襟兄弟,一直存在于我的脑海深处。正因为人们意识到“血腥”和“暴力”无时无刻都存在,所以更多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魔鬼的口袋,不让他们溜出来。

吴娱:无论在《循你的路》还是《脸谱》中,都有一个启示性的、象征性的意象描写。在《循你的路》中是血瀑,在《脸谱》中是大教堂塔尖的巨钟,它们常常不受控地跑到主人公脑袋里,在关键的时刻出现,两个意象看上去都有“预言”“赎罪”的意味,像是末日里审判的号角——创作时,你想赋予这两个意象怎样意义?

钟华华:这两个意象的存在,让小说的叙述获得了神谕般的指引。小说创作中,意象对我来说十分重要,因为它们的存在,才得以让我的小说有写下去的动力,它们的存在,似乎有种召示、召唤的意义。

吴娱:《循你的路》中有一句话:“当姐姐从稻林钻出来,她脏得如同从泥水里捞出来一样,不由得让我想象起关于人的降生。”这其中除了“肮脏”还有“苦役”,是否在你看来人一出生就意味着“背负痛苦”?

钟华华:记得贝克特曾写过,“开始即结束,诞生即死亡。”当人类不停地前行,不停地历险,在我看来最终也就是到达这种虚无本质。可是,这太遥远,也太荒谬了,不是我所能思考的范畴。人一出生,是背负痛苦,但人还有个本能——寻找希望,这其实是拯救或是救赎。

吴娱:小说《脸谱》的题目有意思,卖麦芽糖的小贩戴着脸谱是为了吓唬可能偷糖的人,而“我”呢?“我”似乎一直戴着一叠无形的脸谱——“我”总在各色矛盾里挣扎,买不买糖,告不告诉别人,把糖交给父母又得去偷糖……让人思考的并不是我们什么时候能以真面目示人,而是我们果真有真面目么?或许脸谱以下仍是脸谱,层层叠叠,于是没有真面目也没有脸谱。你是如何理解“脸谱”的?

钟华华:卖麦芽糖的小贩是四川人,四川脸谱在我看来既恐怖又神秘,戴上它,似乎可以“六亲不认”。小说中,“我”一直都戴着脸谱,只是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直到遇见躺在树下的小贩,“我”才意识到自己戴着脸谱。可是,“我”并没有感到“羞耻”,反而觉得寻到了一种庇護,如同被神灵的影子罩着一样,可以无端地干不可告人的勾当。这个脸谱也是层层叠叠的,小说中,“我”的脸谱其实被撕掉了一层又一层,但始终戴着脸谱。脸谱对小说来说,是一种玄机,因为有脸谱,小说变得神秘和有嚼头。同时,脸谱令“我”获得了一种久违的欣喜,因为它可以保护“我”,让别人看不见“我”的真面目,哪怕最终变成河面上漂浮的尸体一样的影子,也始终戴着“脸谱”,这意象,如同一把打开密室的钥匙,让推门而入的人,看见了满室的惊喜。另外,之所以用脸谱,还有一个很现实的原因,就是在我很小时,春天,在油菜田中,我被一个戴着脸谱的恶人吓晕在油菜林里过。究竟有没有真面目,其实我们也未必清楚,因为更多时刻,我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或者是我们想真面目示人时,早已不知不觉的戴上了脸谱。有时就连众神都戴着“脸谱”,何况众人。

吴娱:小说中有很多关于动物的描写,也有很多将人比喻为动物的描写。比如《循你的路》中有写过老鼠;瓷盆上的喜鹊;“我犹如一条躲在泥土里的蚯蚓”;“父亲的表情像头发怒的狮子”……包括父亲得的病——钩端螺旋体病,这种病的主要宿主和传染源是鼠和猪。《脸谱》中提到猪的胆汁,黄狗……这些有关动物的描写,使得你的小说中有一股“原始力量”,你在《循你的路》中也有这样描述过“我”蹦跳的举动——“原始人在仪式上才会使用的舞蹈方式”,这股力量神秘带有野性,美又令人恐惧,它是人最本真的欲望么?

钟华华:我始终认为,文学作品,需要蕴藏原始的内生动力,才会经久不衰。可是,如何运用这些原始的,野性的美,需要作者过滤。我的办法是回到幼时,回到入世之初。只有入世之初,童年的真切体验,才是最蒙昧最原始的感受。就如同我的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十年,在夜深人静时,从乡村里走出来的人,当一个人躺在城市的床上,进入冥想,你耳畔响彻的,始终是一缕若有若无的蛐蛐叫和蛙鸣声,这种声音如同一缕游魂,亘古地植入了你的大脑存贮器。反之,我不知道从小就在城市里生活的人,有没有这种神奇的感知,我相信,他们不会有这种蛐蛐叫和蛙鸣声,肯定是另一种声音,具体是什么声音,只有从小在城里出生长大的人才能知晓。蒙昧之初,我所见到的,就是鼠,蚯蚓,狗之类随处可见的动物,听见的就是大教堂的钟声,唱诗声,父亲的喝斥声,我从这些原始的,宗教的元素里,获得了一股原生的文学力量。我在之前的一篇小说中,写到过幼时经历的“抛孩子游戏”。这种游戏,往往发生在一家人中,成年的几兄弟干活累了,吃了晚饭,喝了点小酒,围着火堆,不知谁突然来了兴致,拉起旁边某个兄弟的孩子,一般一两岁,然后大家围成一圈,开始抛孩子,把活蹦乱跳的孩子,从A手上抛到B手上,又从B手上抛到C手上……最后回到A手上。如此,不停轮回。幼小的孩子又惊又吓,在空中飞来飞去,随着游戏的行进,几个彼此信任的兄弟之间,会如同疯掉一样哈哈大笑,当然,要是谁不小心,孩子抛了个空,定会摔个粉身碎骨。抛着抛着,哇哇大哭的孩子不叫了,疯狂蹦跳的人群变得静穆如水。这时,旋转的人群成了墙上的一幅剪影,空中飞来飞去的孩子,恍若一位平躺的神明。我的体会是:时间静止,微曦乍见,一股神秘的力量油然而生。这游戏讲究信任,讲究团结,也讲究彼此的默契。这样的场景,我看见过多次。我觉得这种游戏就带有原始的甚至宗教的意味,如果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来,它就充满了一种原始的神秘力量和美,同时,让围观的大人和孩子,心提到了嗓子眼,恐惧感弥漫全身。它就是人最本真的一种祭祀仪式或是欲望踪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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