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彬,李 懋,覃信刚
新时代背景下的旅游已经成为人民群众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成为大众修身养性的一种重要方式,“文化元素将在未来的旅游发展中发挥重要的引领作用,以往的‘资源吸引’将越来越向 ‘文化品牌标识’建设转变。”①陈晓亮、蔡晓梅、朱竑:《基于“地方场域”视角的中国旅游研究反思》,《地理研究》2019年第11期,第2579页。文化和旅游融合,“诗和远方”走到一起,如何产生更大的化学效应成为一个时代的主题。本文拟借鉴列斐伏尔空间的“三元辩证法”和索亚“第三空间”理论,对旅游第三空间进行表述和建构,以抛砖引玉,为文旅融合发展提供点滴借鉴和思考。
第一次较系统地将空间界定为空间科学的是著名学者康德,他认为空间是地理学的研究范畴,时间是历史学的研究范畴。从康德到赫特纳再到哈特向,他们提出的都是绝对的空间观,将空间视为容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空间几何学被作为几何学的分支学科来进行研究,其采用逻辑实证主义的哲学理念建立空间秩序,处在这个空间秩序或结构中的人只是经济人或机械的人口数量,其空间秩序与政治、社会和文化没有关系。对空间几何学的反思和批判起源于段义孚、拉尔夫等人的主观化的人文空间研究和皮特、哈维等人根本、彻底的激进空间研究。段义孚强调人在空间中的作用,认为人总是存在于空间之中,是以“主体之人”的“自我中心”作为空间的中心向外不断扩展,像由一系列同心圆组成向外围不断扩展的空间,家园是同心圆的中心点,家园之外是广阔抽象的家外空间,家外空间之外是异地空间,在不同的空间中产生不同的文化审美特质。激进地理学家对资本主义空间发展的不平衡进行了彻底批判,这契合了马克思主义思想。
激进地理学的后期空间理论发展走向了以法国思想家亨利·列斐伏尔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主要讲述资本、权力和阶层与空间的相互作用,空间成为介质、产物和过程,核心概念是空间的生产。列斐伏尔提出空间的三元辩证法,围绕一个批判性的社会空间重构了微观与宏观的关系。他于1968至1974 年写作的 《进入城市的权利》(1968)、《都市革命》(1970)、《马克思主义思想与城市》 (1972)、 《资本主义的幸存:生产关系的再生产》 (1973)以及《空间的生产》(1974)等7部著作,都讲述了空间生产与空间政治的关系,主要内容探索空间实践(spatial practice)、空间的表征(representations of space)和表征的空间(space of representation/representational spaces)等空间的“三重性”。空间的实践 (spatial practice):一种客体化、物体化的环境,物质空间,即自然和宇宙,既是人类互动、交流和实践的中介,也是人类在既定的物质生产力水平下改造自然,与自然进行信息、能量和物质交换的产物;空间的表征 (representations of space):意指空间的概念、符号等等,既包含普通日常生活中的常识,也包括各行业的专业术语;表征的空间(spaces of representation):包含以上两个空间,是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的有机结合。①高玄:《浅析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的三维性辩证法》,《学理论》2015年第16期,第90页。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既不是客体也不是主体,空间是物质的存在,但又绝不是与人类、人类实践和社会关系毫不相干的物质存在。空间也是形式的一种存在,是一种精神的存在,如国家空间、政治空间、经济空间、社会空间、城市空间、日常生活空间等。列斐伏尔是从政治经济学的宏观层面对空间的生产进行分析的,力图以社会空间辩证法整合社会空间,认为空间不是一个静态的容器,而是社会关系的容器,是一个反映了更多关系的社会空间,都有人涉足其间,这些空间的存在对人类社会具有意义。
随着人文社会科学界空间研究的转向,20世纪80年代后,开始出现后现代地理学思潮。后现代空间重视“解构”,强调时空的特定和不确定性,以及时空的碎裂。随着詹明信的文化空间、卡尔维诺的想象空间、福柯的权力空间、桑内特的身体空间等理论研究的开展,空间理论的地位上升,“空间”成为一个哲学词汇,也成为众多学科关注的焦点。如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法国学者米歇尔·福柯从微观层面考察了知识和权力通过空间来运作的关系。他在《不同空间的正文和上下文》 (1967)、 《关于地理学的若干问题》(1976)和《空间、知识、权力》(1982)等讲稿和访谈录中阐述了其空间思想,以“空间”表达时代的特性,阐释空间和权力的关系,认为“空间在任何形式的公共生活中都极为重要,空间在任何的权力运作中也非常重要。”②[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29页。
后现代强调社会性空间的意义,集大成者是爱德华·索亚 (Edward W.Soja),他在列斐伏尔“赋予社会空间复杂含义”的基础上,通过对后现代主义学者及后殖民主义学者空间观的梳理和思考,写作了《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 《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和《后大都市:城市与区域的批判性研究》“空间三部曲”著作,发展了“第三空间”理论。索亚试图颠倒传统的物质/精神、客观/主观等二元对立的空间思考模式,对空间进行创造性的重新组合和拓展。他认为“第一空间”是指空间形式具象的物质性,可以由经验来描述的事物。“第二空间”是指人类认知形式中的空间性,是由空间的观念进行再表征的。“第三空间”是在“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基础上发展起来,既不同两者又包容两者和超越两者,是多重力量共同参与、共同生产的结果,也是多重力量博弈和平衡的现实,不同的第三空间呈现出各自不同的开放与实践的状态。索亚强调空间的意义,“无论我们是穷于应付扑面而来的电子传媒冲击,是寻求政治的方式来解决日益增长的贫困、种族和性别歧视、环境恶化问题,还是试图理解全球范围头绪纷繁的地理政治冲突,我们都日益意识到古往今来,我们始终生来就是空间的存在,始终是在积极参与我们周围无所不在的空间性的社会建构。唯独基于这一认识,可望从最隐秘到最全球化的方面,来体认我们当代世界的理论和实践意义。”①[美]爱德华·索亚(Edward W.Soja):《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陆扬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译序”第9—10页。康德将空间当作容器,段义孚认为空间是人类的精神家园,福柯强调了空间和权力的关系,列斐伏尔研究了空间实践、空间的表征和表征的空间。索亚发展了“第三空间”,强调“历史性—社会性—空间性的本体论三元辩证法”②朱晓阳:《小村故事:罪过与惩罚(1931—1997)》(修订版),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4页。,“它是多重力量共同参与、共同生产的结果,也是多重力量博弈和平衡的现实,而且不同的第三空间呈现出各自不同的开放与实践的状态。”③罗新星:《第三空间的文化意义生产研究——以湘西凤凰的旅游传播为个案》,长沙: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7页。上述空间理论构成旅游第三空间的理论基础。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1994年将旅游定义为“人们旅行到一个其惯常居住环境以外的地方并停留不超过一年的各种活动,其目的主要是休闲、进行商务活动等。”④[英]斯蒂芬·威廉斯,[美]刘德龄:《旅游地理学——地域、空间和体验的批判性解读》(第三版),张凌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7页。而 (后)现代旅游已经成为人们工作和生活体验中的一部分,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现代的“旅游行为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在休闲环境中的行为的拓展与延伸。”⑤[英]斯蒂芬·威廉斯,[美]刘德龄:《旅游地理学——地域、空间和体验的批判性解读》(第三版),张凌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9页。(后)现代旅游模式已经从本地域的无差别文化的传统旅游模式发展到全球化和文化高度差异化的现代旅游模式,到旅游目的地主要体验的是一种文化和文化的社会差异。(后)现代旅游组成了一个文化旅游融合发展的关系网络,消费时代的旅行者抱着不同的目的去体验异域文化,旅游目的地社区、居民和传承人(群)在得到旅游经济利益的同时,也付出了地方传统文化逐渐变迁和消失的代价,文化在加速同化。这是今天旅游发展的一个现实语境。本文试着以空间理论,特别是列斐伏尔空间的“三元辩证法”和索亚“第三空间”理论来分析文旅融合背景下的(后)现代旅游的建设和发展。
根据列斐伏尔空间的“三元辩证法”和索亚“第三空间”等关于空间的论述,旅游第一空间是一个物质性的空间,是旅行者现实到达的一个地方。是一个范围的空间,如自然空间、建筑空间或遗产景观空间等。旅游第二空间是一个宏观概念的空间,是在“第一空间”基础上产生的主观感受空间,是一个具有主观意向性的空间,是一个想象空间和情感空间。旅游第三空间是在旅游第一空间物质空间和旅游第二空间想象空间的基础上,升华为一个旅行者精神高度自由和主客体高度融合的空间,是一个体验空间和生命空间,是社会微观空间的具体抽象。
“第一空间”即康德等学者提出的绝对的空间观,将空间视为容器。也是列斐伏尔提出的“空间的实践”,是通过社会实践所产生的空间,是物质化的空间,“是可衡量可标志的形状和实践。”⑥[美]爱德华·W·索亚:《后大都市:城市和区域的批判性研究》,李钧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页。指的是空间形式物质性的具象,它是可以由经验来描述的事物,是可感知的物理意义上的环境,是人类互动、交流和实践的中介。如一栋建筑或一个遗产景观,都是人的物质生产劳动的结果。旅游第一空间主要指旅游地方的自然、环境和景观。通过“看”等经验手段来直接认识和感受,是一个物质性和客观性的空间。从旅游视角来看,“地方是高密度的流动性关系的集合体,其间充斥着无休止的人与物质的跨界流动及其网络关系过程。”①陈晓亮,蔡晓梅,朱竑:《基于“地方场域”视角的中国旅游研究反思》,《地理研究》2019年第11期:第2583页。旅游是通过自然地理位置的移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实体空间到另一个实体空间。旅游第一空间的自然、环境和景观都具有地方性。旅游地方不仅是单纯的自然存在,而是由社会构建,与自然和社会环境关联。地方有自己独特的标志和象征特质。旅行者来到旅游地方陌生的环境,产生对地方的新奇感,甚至产生对地方文化的归属感,如到朝圣地的旅行,形成对旅游地方的集体无意识和个人记忆。旅游地方被赋予意义,成为旅行者个性表达的一种媒介。因此,旅游地方不仅是自然的空间,也是劳动者实践的空间,不同类型的旅游者去到旅游地方,有不同的观念和预期,产生不同的地方感受。如不同旅行者对某个城市的感受,就可能产生完全不同的旅游印象。旅游地方是旅行者实践的空间,旅游第一空间就是一个实践的空间。
吸引旅行者到达这个地方的首先是这个实体空间中的自然景观,是这个地方的生态环境,如浩瀚的沙漠,巍峨的大山,以及风花雪月,甚至奇峰异石等都是地方旅游吸引物。旅游空间的吸引物不仅只是地方自然景观,还有地方的文化景观,如博物馆、美术馆、纪念碑、宗教场所、剧院、音乐厅、电影院、茶馆、咖啡厅、夜总会等,甚至是一个民族的图腾,一种服饰,一个表演等都是这个地方物质性的存在,是这个地方的文化景观。旅游空间的吸引物还有地方的建筑景观、工作景观和技术景观等。劳动农场、工作坊、农民田间地头的劳作、传承人社区的文化传承、手工艺中心、重庆城市的“棒棒军”队伍等是地方的工作景观,还有旅行马车、高速铁路、宇宙飞船等构成地方的技术景观,各种景观都是旅游空间的吸引物,构成旅游的第一空间实体的景观空间。地方景观特别是地方文化遗产景观,对旅行者来说,不仅是一个物质化的景观,而是旅行者对过去的造访,是与历史和古人的对话,是对祖先精神世界的一种弘扬和传承,其旅行的价值和功用更容易被社会接受和认可。英国社会学家约翰·厄里(John Urry)20世纪90年代提出“旅游者凝视”理论,厄里指出旅游者的凝视直接指向地方景观,因为这些景观不是旅行者日常所常见,而产生 “有看头”的心理认识,于是产生旅游凝视。旅行者到旅游地方对地方景观用相机去“捕捉”,也是一种更精确的凝视,通过照片可以更好展现和回忆旅游地方和旅游地方的景观。旅行者对地方景观的凝视也是一个对地方文化和历史的解读过程,在这个解读过程中产生地方的终极意义,即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最容易产生“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到哪儿去”等人类的终极思考,特别是旅行者在对地方文化遗产景观的凝视中,这种终极思考的意识就更为强烈。地方文化遗产景观是物质性的,具有相对的稳定性,但凝视却不是一成不变的,景观的价值在旅行者的凝视中得以体现。根据列斐伏尔“空间的实践”观念,旅行者的凝视也是一种旅行实践,旅行者在凝视的实践中,去感受空间的存在。旅游第一空间视角更客观地考虑和强调地方和地方文化景观。
“第二空间”即列斐伏尔提出的 “空间的表征”,是一个思想性和观念性的领域,“在形象性、自足性的思想和符号化的表象中概念化,是一种想象的构想性空间。”②[美]爱德华·W·索亚:《后大都市:城市和区域的批判性研究》,李钧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4页。第二空间强调作为社会生活宏观空间具体抽象的更广阔的环境。它是一个概念化的空间,指人类认知形式中的空间性,它是由空间的观念进行再表征的。旅游第二空间指旅行者认知形式的空间性,通过空间的观念进行再表征,即是一个空间的思想或一个空间的观念,在旅行者的思想意识体系中具有统领作用。强调旅行者的主观性,是旅行者脑海中的知识性的、概念性的空间,是一个靠旅行者主观经验构想的空间,是旅行者对旅行地方的经验认识和情感印象,而具有鲜明的地方性。地方性是“一个地方的长期文化积累和居住于此的人与地方之间建立起的文化认同与情感联系。”①孙九霞,黄秀波,王学基:《旅游地特色街区的“非地方化”:制度脱嵌视角的解释》,《旅游学刊》2017年第9期,第25页。一个人长期生活在一个地方,或者在一个地方有特殊的人生经历,或者通过文字、图形、符号、声频、视频等文本再现,对地方有着特殊的印象和情感,都产生地方性。地方是客体的,而地方性则是主观的,个人经历不同对一个地方的认识和认同也不同,文本呈现的地方性也不同。地方不单指自然存在,也指社会存在;不单只自然环境,也指社会环境;不单只自然空间,也指社会空间。旅行者凭借经验和想象,去发现“第一空间”背后的文化认同和情感联系,去想象物质空间背后的一个故事或一段传说。旅行者头脑中一旦形成对这个地方概念化的经验认知,产生一套记忆的符码系统,对地方景观进行意识形态的认定,将支配着旅行者对旅游空间的认识和体验。旅游第二空间是被生产出的社会空间,通过旅行者的经验来认识世界,认识地方。
相比旅游第一空间地方的客观性,旅游第二空间地方性视角更倾向于主观,更涉及“关于空间的思想”②[美]爱德华·W·索亚:《后大都市:城市和区域的批判性研究》,李钧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4页。。旅行者通过媒介、经验而对一个地方产生的印象和情感,形成对地方的观念,产生对地方的概念。旅行者对地方的想象产生对这个地方的文化认识和文化认同,地方性就产生在旅行者对地方的文化认同中。旅行第二空间的地方是一个想象的地方,地方的历史性主要通过地方的想象来认识。从时间看,旅游地方是一种发展与变化,冲突和对抗的活动场所。旅游第二空间的地方在空间中的位置是相对的,地方只是时空隧道的一个点。旅游的地方性产生旅游的差异性,旅游地方最核心的竞争力也在于有其差异性,是这个地方区别于另外一个地方不同的“意义的表征”。全球化的发展,地方的差异性越来越小,去地方化却越来越严重,“去地方化则是指外来的、标准化的产品破坏、取代了本地的、地方化的产品或意识,从而失去地方性的过程和结果。”③孙九霞:《作为一种“社会形式”的旅游:“地方”视角》,《旅游学刊》2017年第12期,第13页。地方性空间变为 “非地方”的地球村,失去了“地方性”的地球村是只有远方而没有诗的地方。古时的地方是一片狭窄的领地,是一种天圆地方的哲学思考,(后)现代的地方是一个全球化的地球村,是一条时间的线浓缩成空间的一个点。旅游地方之间的移动向零时间不断接近,旅游地方之间的文化向同一化无限靠拢。地方的“去地方化”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快捷。地方的意义在逐渐消失,旅游的价值也将逐渐的消逝。旅游体验不同地方的文化,旅游又将文化不断地趋同,使地方更失去地方性。没有了地方性的旅游,旅游吸引物将不复存在。而没有了旅游,地方形象的传播将逐渐缩小,地方景观的代表性特征和象征性意义也将逐渐淡化,人类的家园归属感和心灵栖息地更将逐渐消失。全球化和地方性是一对矛盾的统一体,既加速了旅游的发展,又同化了旅游地方之间的区别。
从文旅融合视角看,地方性是一种文化认同和文化生产。旅游空间的地方不是空洞和抽象的,而是具有文化性和历史性,地方文化是人们对同一空间在不同时间社会生活实践的产物,是原住民、旅行者和旅行单位的地方营造。原住民及其生产生活方式也成为旅行的“景观”,旅行者也成为原住民和其他旅行者的“景观”。旅行是一个不断进行地方营造和地方意义建构的过程,这个过程交织着政治权力关系、资本经济关系和意识文化关系。在旅游开发中,不挖掘地方深层的文化符号,不适应当地的自然生态和历史文化环境,那么其地方景观将会是千篇一律的非地方景观,无意义的地方景观。文化具有民族性和地方性,普世价值的文化是危险的,文化是适应地理而存在,不同地理产生不同的文化,进而产生不同的文明,当旅行者进入到这个地方的“文化场域”,和历史对话,不同地方文化得以交流,地方文化是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从全球看,20世纪60年代开始流行的大众文化催生了大众旅游。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中国改革开放,大众媒体、大众时尚和大众音乐等伴随着消费文化席卷了整个中国,“现代消费已经成为一种重要的社会形式。”①孙九霞:《作为一种“社会形式”的旅游:“地方”视角》,《旅游学刊》2017年第12期,第12页。传统文化变成了一种旅游消费产品,而要尽量消除全球性消费文化,特别是旅游消费文化对人们生产生活方式的影响,不仅需要从宏观视角强调旅游空间的地方和地方性,还需要从微观视角强调旅游空间的符号文本和对符号文本的阅读,下文将从旅游的第三空间的建构来试着加以分析。
索亚的“第三空间”理论认为是空间参与了社会的建构,将空间的应用范围和意义无限放大,“人类生活的空间性就像历史性和社会性一样,渗透在每一个学科或话语中。”②叶超:《人文地理学空间思维的几次重大转折》,载朱竑主编《地理学评论·第四辑——第六届人文地理学沙龙纪实》,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46页。即列斐伏尔“表征性空间”,指被图形和符号以及生活在空间里的人们赋予生命力的空间,强调社会微观空间的具体抽象,日常生活与社会现实组成了社会空间,并被社会空间所塑造。“第三空间”是一个私人性的、想象性的和经验性的空间,是一个用户体验的空间,一个微观的空间,有其自己的符码和解码系统。
旅游的“第三空间”建构有主客体两方面。从客体来说,就是构建一个社会性、历史性和空间性相交融,复合的、多层次的旅游符号空间;从主体来说,就是使旅游者具备与旅游符号空间相对应的人文素养、艺术修养和哲学思考,能够对旅游空间的符号文本进行解读和阐释,生产旅游的文化意义,丰富旅行者的生活方式,提高旅行者的生命质量,更进一步将天、地、人及整个宇宙的生命规律进行涵括和阐释。
旅游第三空间建构的客体性,是建构复合的、多层次的旅游符号空间。旅游第一空间是旅游和环境正向的互动,环境吸引旅游,旅游反哺环境,如蓝蓝的天空、洁白的云霞、清清的河水等自然空间。旅游第二空间是旅行者对蓝天白云的感受和想象,是形成不同旅游体验和产生文化意义的基础,也是构成旅游第三空间符号文本的基础。旅游第三空间是在旅游第一空间物质性空间和旅游第二空间意向性空间基础上发展成的一种观念空间,一个符号意义的生产和传播的空间。美国学者皮尔斯将符号解释为“符号把某种事物代替为它所产生或它所改造的那个观念,或者说,它是把某物从心灵之外传达到心灵之中的一个载体。符号所代替的那种东西被称为它的对象;它所传达的东西,是它的意义;它所引发的观念,是它的解释项。”③[美]皮尔斯著:《皮尔斯:论符号 李斯卡:皮尔斯符号学导论》,赵星植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9页。按照皮尔斯对符号的解释,符号是一个观念,是一个传达意义的载体。文化遗产景观是一个地方性的文化符号,是旅行体验传达心灵感知的载体,文化遗产景观的符号文本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其意义的生成根植于传统文化以及现代人对传统文化的理解。中国文明五千年,我们的思维方式更多是时间引领空间,中国传统文化具有的历史性属于“时间”的范畴,将传统文化符号化,形成符号文本,“时间”转变为“空间”,文化遗产景观是一个“时空复合体”的符号文本,成为旅游的“第三空间”客体性存在。
旅游第三空间建构的主体性,是培养能够阅读旅游空间符号文本的旅行者,提高旅行者对旅游空间符号文本的认知、理解与阐释。旅行者是符号文本的阅读者,具有相应的文化素养、理论水平和思想深度才能对相应的旅游空间符号文本进行阅读。旅行者概念本身“具有跨文化和跨语境的意识形态上的重要性。”①[英]约翰·特赖布主编:《旅游哲学——从现象到本质》,赖坤、张晓鸣、李军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38页。旅游第三空间是一个符号文本,需要旅游策划者对旅游空间符号文本进行阅读和创造,需要媒体对旅游空间符号文本进行阅读和传播,需要旅行者对旅游空间符号文本进行阅读和阐释。经过对旅游空间符号文本的阅读 “创造—传播—阐释”的过程,和对不同文化背景符号的翻译,以及对不同意识形态的转化,旅游的文化意义得以呈现,旅行者对生活方式的理解,和对生命意义的感悟,及对宇宙生命运行规律的把握得以完成。旅行者对旅游空间符号文本的阅读,最终需要旅游体验来完成,在旅游体验中,受到旅游空间原住居民、导游和商贩,甚至受到全球化和地方性的政治、文化和经济环境的影响,对旅游空间符号文本的阅读就呈现出多意义的理解,旅行者会将新的、异地的价值观带入到旅游空间,从而丰富或改变旅游空间符号文本意义。不同主体对旅游空间符号文本的阅读有不同的理解和阐释,从而形成同一旅游空间的不同文化意义,从而形成不同的文化空间。“文化空间指依托物理空间和生活空间进行文化生产、展示、传播、消费等精神实践活动所形成的空间。相对于物理空间与生活空间,文化空间并非可视化的实体空间,而是象征性的空间形态,即列斐伏尔所指的表征空间。”②王秀伟、延书宁:《从场所到场域:文化生态保护试验区的空间转变》,《民族艺术研究》2020年第2期。旅行者对旅游空间符号文本意义的不同阐释生成不同的文化空间,旅行者的主观意识形态性,使旅游文化空间有其自身诞生、成长和消亡的生命历程。
旅游第一空间是地方和地方上的文化景观。迪庆藏族自治州地处“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国家级风景名胜区腹地,中国香格里拉生态旅游区核心区和茶马古道黄金旅游线路要冲,拥有包括雪山、峡谷、草甸、宗教、民族风情于一体的丰富自然和文化资源。该州全域于2010年被原文化部设立为迪庆民族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拥有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8项。③根据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网·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数字博物馆公布的相关资料进行统计。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网:http://www.ihchina.cn/。旅游第二空间是地方性和地方性想象,是在旅游第一空间基础上的主观感受空间和想象空间,由于旅行者文化背景和意识形态的不同,旅游第二空间的感受和想象也具有差别性,但因其“第一空间”的客观一致性,旅游第二空间的感受和想象也具有整体的一致性。迪庆藏族自治州丰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是研究边疆民族历史关系与藏彝民族走廊、滇藏民族通道衍生独特文化的活化石与历史见证,是我国滇藏川地区多民族文化遗产的核心组成和边疆少数民族相融共处、和谐发展的典型代表,是多民族在不断地相互融合和同化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和谐文化。这是对迪庆藏族自治州旅游文化空间的一个整体性的理解和阐释。
旅游第三空间是一个主客体双方共同建构的社会性、历史性和空间性相交融的符号空间,并依靠旅行者对符号文本进行对应的解读和阐释,形成一个意义生产的文化空间。迪庆藏族自治州旅游第三空间的文化空间的建构,在符号系统内通过 “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联和互动来实现。“能指”是符号的外在形式,如迪庆藏族自治州文化符号的“能指”是藏族的传统歌舞符号,该州传统舞蹈、传统音乐类非遗代表性项目众多,目前该州已被认定的国家、省、州和县四级非遗名录中,传统舞蹈类非遗代表性项目19项,传统音乐类非遗代表性项目23项。①根据迪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网公布的相关资料进行统计,迪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网:http://www.dqich.cn/。而“所指”是符号的内在意义,是特殊语境下的社会价值观和民族信仰。符号的本质属性是符号的 “所指”,“即与文化相关的可以用来在多种文化语境中传递的意义。”②董培海、李庆雷、李伟:《旅游吸引物的符号化研究》,《广西民族研究》2016年第6期,第164页。迪庆藏族自治州传统歌舞符号 “能指”背后的 “所指”是藏族的自然崇拜和宗教信仰。如藏族民俗节日活动是藏族民众一个典型性的信仰空间,该州被认定的四级民俗类非遗代表性项目多达32项。③根据迪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网公布的相关资料进行统计。迪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网:http://www.dqich.cn/。德钦县国家级非遗项目民间信俗 (梅里神山祭祀),是我国藏族地区普遍流行并不断被演绎的民间神山信仰习俗。为了得到神灵的护佑和表示虔诚,藏族民众通过祭祀神山而寻找到一条人与神灵相互沟通的路径。德钦县人民政府将每年公历5月30日定为 “梅里神山祭祀日”,节日当天在德钦县飞来寺举行的“梅里神山祭祀”仪式,吸引了众多旅行者前往参观和体验,构建成为藏族民众的宗教信仰空间。其祭祀仪式中煨桑仪式的霭蔼烟雾,以及经幡和风马旗等都是该信仰空间中典型的文化符号文本。当旅行者进入到这个信仰空间,对经幡和风马旗等符号文本的阅读和理解,形成一个主客体互动的文化空间,在旅游的体验中,旅行者精神达到高度自由,主体与客体达到高度融合,使旅游第三空间被赋予无限生命力。
旅游第三空间构建的实践路径一方面是对旅游符号空间的构建,另一方面是对与旅游符号空间相对应的旅行者的培养,在旅行体验中去解读旅游空间的符号文本,随着旅行者对旅游空间符号文本的深入理解和对世界的深刻认知,又产生出新的旅游符号文本意义。旅游第三空间的构建过程,就是一个符号文本意义不断被呈现和解读的过程,是一个主客体互动的过程。“人生而寻求意义,这种寻求导致了天与地、灵与肉、神圣与世俗、超越世界与实存世界的对立。似乎,只有找到了存在的意义,才能获得生命的永恒和神圣,才能抵御生命的有限和卑贱。从这个意义上,人是未完成的作品,注定了要为完成生命而上下求索。”④[英]约翰·特赖布主编:《旅游哲学——从现象到本质》,赖坤、张晓鸣、李军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35页。旅行体验就是旅行者对尚未完成的生命意义的永恒探索,海德格尔认为应该从“天—地—神—人”的四位一体中去领悟存在的意义,老子认为应该遵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生命规律。旅行者在旅行体验中,对旅游空间的感受与领悟、对旅游空间符号文本的解读与阐释,在对旅游空间的创造和再创造过程中,实现对生命规律的把握和对生命意义的领悟,从而完成对旅游第三空间的建构。
旅游第三空间是一个对旅游空间符号文本的呈现和阅读的互动空间,通过旅行体验生产文化意义,感悟生命的价值。文化遗产等旅游景观是一个时空复合体,构建成一个时空网络。在这个时空网络里,空间扩大可以是全宇宙,空间缩小可以是全宇宙中的一个点;时间延长可以是盘古开天地,上下五千年,时间变短可以是以分秒计的一刹那,一瞬间。互联网时代,5G网络、移动手机和高速铁路飞速发展,加拿大学者马歇尔·麦克卢汉的“地球村”理论变成了现实,旅行的空间被扩大,旅行的时间被缩短,成为一个时空统一体。时空的统一使曾经的贵族旅游变成时下的大众旅游,旅游成为人们的一种生活方式,旅游消费成为人们的一种重要的消费意识形态,“以鲍德里亚之见,这种新型的消费逻辑也正是当今的消费社会中最重要的意识形态,即消费意识形态。”①[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9页。有什么样的消费意识形态,就有什么样的旅游空间的符号文本,有什么样的旅游空间符号文本就有什么样的旅行者,有什么样的旅行者,就有什么样的旅行体验。消费时代的旅行体验已经全方位被资本所左右,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正在通过旅游方式全面地转化为经济资本,造成的后果将是传统文化逐渐消逝,民族信仰逐渐缺失,社会风气逐渐浮躁。这是建构旅游第三空间的时代语境。但“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②戴圣编纂:《礼记·学记》,胡平生、张萌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版。理解建构旅游第三空间的现实意义,以期能进一步促进旅游发展和推动文化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