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肖斌
中国青年报
当与大陆初始时候并没有太多区别的落日余晖,缓缓从如画布般的塞伦盖蒂大草原滑过,茂盛的植物在摇曳,成群的动物在迁徙,一位来自中国的画家,用源自千年之前的水墨,描画着这一亘古的风景。
在这一时刻,人与人是无界的,国与国是无界的,文化与文化亦是无界的。这种无界汇集、聚焦、映射在纸上,又回到了中国西安这座古老的城市,12月5日,“无界——王西京2020水墨艺术展”在西安美术馆开幕。
作为成名已久、年逾古稀的水墨大家,王西京这次展出的50幅水墨新作,却似乎在说,“我不是王西京”,至少不是“过去的那个王西京”。
他说:“现代哲学认为,人生并无终极目的或终极实现。它只是一个过程,倘若如此,我便希望自己的这个过程的每一步都是真实的、充分的,同时又是不断变化、更新,充满着一次次艰辛、悲哀而又光辉的复旦的!”
何为“无界”
对中国水墨,西方的认识曾经有过偏差和误解,比如,认为水墨画是二维空间,无法表达三维空间的立体感;例如,认为水墨画只能描绘东方审美的东西,对色彩、形式是无能为力的;再如,更具体的,认为水墨画的写实造型能力是欠缺的。
2000年,是王西京的艺术转入当代人物画创作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东方与西方,传统与当代,已经到了一个新阶段:不是借鉴,是重构。他不再纠缠中西艺术的界限,而是用水墨把写实的造型能力发挥到了最佳状态。
本次展览的主题是“无界”,对此,王西京有三个层次的理解:其一,我们已经进入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人类资源共享,特别是文化资源,我们思考问题也应站在全人类的角度,而非单个国家、单个民族;其二,东西方绘画曾经存在界限,中国水墨在表达方面虽也曾借鉴西方,但仍有隔阂,而他要做的,不是简单的借鉴,是要把东西方各种元素打碎重组,跨越艺术门类的界限;其三,从哲学角度,中国人讲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这本身就是无界的概念,他希望无论人与自然,还是国与国之间,在文化、历史、政治等各方面,都能打破各种各样的界限。
本次展览的策展人之一南阳子,带领我们徜徉在大空间、无界限的展厅中,从一幅幅人物画上,我们能直观地看到王西京的这种理解。
作品《伟大的灵魂》,在完成整体人物形象上又有留白,而这留白,正是东方水墨艺术的强烈表达和呈现;而画面中海洋文明的蓝色衬景,又体现了中西情调和审美观念的结合。
作品《东非酋长》,只用黑白色凸出了人物头颅和面部的骨骼肌肉,具有写实之实,而人物眼神和内心世界的速写,又是写意中的极度“传神”。
《达卡女》《塔吉克新娘》《含美特族人》《阳光下的母与子》等作品,在人物面部光影的技法表现上,遵循西画之经典审美,而在头饰、服饰的表现上,东方的线性色彩又形成了写意的协奏。
另一组《东非人》《埃塞印象》《朝圣者》《何以为家》《盼归》《水屋》《亚丁湾水手》的纯水墨作品,更是彰显了东方水墨独特的艺术审美和视觉效果,具有中国精神和中国气质。
“王西京的艺术,尤其是近二十年来创作的绘画作品,使中国水墨在超越国别和文化界线上,实现了无差别的艺术主张和审美表达。”南阳子说,“通俗地讲,使中国画实现了具有油画同质的艺术效果,在光影和明暗的空间审美与趣味表达上,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从文化形态的观念和意识改造上,王西京创作的作品,又体现了中国当代水墨跻身世界艺术之林的魅力。”
西安美术馆馆长杨超是本次展览的总策划,他认为,王西京的这组绘画,已经有别于传统绘画,有别于古典的文人画,也有别于自己的过去,做到了融合中西、超越界限。
“放眼全球看待今天的艺术,已经不同于过去的任何一个时代。过去的艺术,基本是满足一个民族内部的文化需要和艺术审美,很少去关注民族之外的事。但是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当下,人类命运走向了一个‘同呼吸、共命运’的历史进程。这势必要求艺术家在观念和意识上,创作关注当下、表现当下的作品,尤其是超越民族和文化的立场界限,以艺术的形式,关注苍生,同济天下,拥抱世界”杨超说。
艺术从生活中走来
本次展览的作品以人物为主,而不知有意无意,人物中又以老人居多。《母亲》《伊朗老人》《彝族老人》《孟加拉人》《何以为家》《努比亚族人》……这些远比真人尺寸大的人物画中,老人的眼神与装束,散发着比画纸更大的能量场。
为什么画老人?“我画过贫困地区的老人,非洲部落的老人,叙利亚难民中的老人,不仅是对生命的同情,更重要的是,在他们饱经沧桑的脸上,能看到很多历史的记忆,他们被岁月如刀刻过的皱纹里,有一种悲凉感。透过这些,我们会对生命有敬畏,对生命顽强有一种感动。”王西京说。
老人与老人之间也有很大不同。王西京介绍,比如,《何以为家》画的是一名叙利亚难民,眼神中有对于家园被毁后的愤怒和抗争;而《盼归》中的老人,目光是平和的。老人们都不是专职模特,不可能让画家仔细观察、慢慢揣摩,甚至大部分都只是路边偶遇,那这些凝固了瞬间的作品,是如何让时间静止的?
王西京认为,在现场画速写,和拍照片后回来再创作,两者不可偏废,“现场画,是要留下一种直观的印象,要把这种感觉固定下来;但现场时间很紧,所以要回来后再结合资料照片,得到一个更完整的表达”。
在《塔吉克新娘》中,王西京用彩墨描绘了一个身着嫁衣、美艳动人的待嫁娘。事实上,这并不是一幅完全写生的作品,王西京当时在塔吉克斯坦遇到一位少女,拍下了照片,回来画的时候,一开始怎么画都觉得体现不出惊鸿初见的惊艳感。后来,他翻出当时在当地拍的一场婚礼的照片,看到了新娘的装束,瞬间有了灵感,少女的面庞和笑容,加上新娘的头饰和服装,画中人就这样在纸上诞生。
绘画不是摄影,它体现的是一个画家脑海中的真实和对美的追求。
在本次展览的展厅中央,矗立着一件直到天花板的金字塔状的装置艺术,每一面都贴满了照片。王西京说,这件作品要表达的是艺术创作要建立在一个雄厚的生活积累上,才能去攀登塔尖,“艺术从来不是凭空产生,是从生活中走来,然后在情感中发现,不断探索,不断向上,慢慢达到一定的艺术高度”。
去非洲
从2003年开始,王西京开启了从欧洲到非洲的艺术之旅,这一走,到现在也没停下。在原始荒蛮与现代开发并存的非洲,他强烈感受到了所谓“人类命运共同体”,“我有责任去记录他们的生存状态”。
在王西京之前,非洲在当代艺术话语体系中是微弱,甚至缺席的。在人们印象中,非洲艺术只有原始部落的绘画与雕塑;而现在,王西京居然要用东方水墨来渲染这一切。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创造,是古老的非洲大陆上第一次迎来平视而热情的注视。
埃塞俄比亚、喀麦隆、坦桑尼亚、肯尼亚、南非……王西京已经数不清自己去了多少个非洲国家。高山、峡谷、草原,闭塞的部落,热烈的歌舞,接触到外界的好奇目光……王西京坦言,从一个现代人的视角,自己所到的非洲地区,发展仍相对比较落后。但从一个艺术家、一个人类的角度,他并不会产生“同情”,而是深刻感受到了他们的生命能量,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生生不息的精神。
大部分人去一趟非洲,是好奇,是对某个时刻的定格;像王西京去了那么多次的,才能感受到非洲的变化。“在一些部落,他们过去的日常用品就是木头做的,很原始,现在已经用上了塑料制品,人们还穿着从中国进口的服装;在稍微发达一些的地方,人们用上了手机、电脑,骑着自行车、摩托车,开着汽车……”王西京说,“就像中国改革开放初期,虽然速度没有这么快,但能看到现代化发展的线图。”
王西京看到非洲人民的生存状态,但作为艺术家,他更关注的还是人们的精神状态,“热爱生活、热爱和平、崇敬自然”。其中,最让王西京感动的,是当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在本次展览中,我们也能看到他笔下的犀牛、狮子,完全不同于动物园中的那些动物,这些动物能让人感受到野性的力量,就像是拨开草丛,正看见它迎面走来。
在非洲采风,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儿,语言不通,交通不便,安全都会受到一定威胁;有的原始部落的人,对照相和绘画还有一定抵触,认为会被“摄走灵魂”,这就让采风变得更为艰难。比如,本次展览中有一幅名为《东非酋长》的作品,得来就十分不易。
王西京回忆,那是在坦桑尼亚,他无意中买了一位当地艺术家的作品,并和他成了朋友,所以当提出想去看更能展示非洲原始风貌的艺术品时,这位艺术家欣然带路。正是在他的帮助和沟通下,部落酋长明白了眼前这个中国人是一名画家,不远万里来到非洲并不是为了索取什么,只是想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只是想把他们画下来。
当他把现场画的速写,递给人物本人看时,对方就更高兴了,不仅卸下了的心防,还得意地欣赏起了纸上的自己。人与人的沟通与互信,就这样慢慢建立,王西京就这样进入到一般人无法涉足的非洲角落,记录下最真实的隐秘。
我绝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
在本次展览中,《火烈非洲》《非洲印象》两幅作品,其中的人物形象似乎与其他作品有着不一样的感觉,没有那么清晰的眉眼和动作,但画面整体的动感和气氛扑面而来。王西京透露,他正在尝试新的风格,或者可以称之为印象派的水墨人物。
“中国水墨在传承与创新中,其中一个目标就是要用中国画的语言去逼近西方绘画,有大写意、有线描、有模块化的、有油画效果……以不变应万变,水墨可以表达一切。“王西京说,当然,语言归根到底是为创作服务的。
2020年11月,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了一册《王西京中国画人物精选》,作为美术教学示范作品,其中大部分来自本次展览的作品。王西京强调,展出50幅,就是50个模板,每一个都要和另一个不同。
学过画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要区分自己和别人比较容易,要区分自己和自己很难。但王西京“明知故犯”,他说:“我就是要和自己拉开距离,对以前的作品有否定。随着我不断探索生活、发现生活,每一幅新作品就要有独特性。如果没有新东西,那就是我对生活没感觉了。”
从年纪看,年逾七十怎么也算老年人了,但王西京从未“退休”,甚至是身边工作人员眼中的“工作狂”。几十年的扎实功底,让王西京下笔前就已经胸有成竹,一笔下去绝不拖泥带水。一幅画,无论多大体量,必须一气呵成,哪怕连着几个通宵,废寝忘食,也要把激情燃烧在作品中。
“只有让你激动不已的东西、在亢奋中创作出来的作品,才能打动自己,而只有打动自己,才能打动别人。如果你自己都没有激情,说明你已经对艺术麻木了。艺术上的这种麻木很可怕。”王西京说。
王西京说,自己的一生都是一个“毁弃少作”的过程,前面画的,后面再看,就又有不满意的地方,因为不满意,就需要不断去创造新的艺术表现语言。“接下来,我可能从写实,慢慢走向小写意、大写意,或者抽象——一切皆有可能。”王西京说,“转变的过程,是根据我体验生活后的需要,不同的生活感受会让我创造不同的艺术,我绝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也许我以后的作品,大家又不认识了,艺术就应该这样朝气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