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于本我和超我之间
——对《相似形》中松山明子生存困境的解读

2021-01-28 16:28郑州大学文学院450001
大众文艺 2020年5期
关键词:贤妻良母明子松山

(郑州大学文学院 450001)

高桥多佳子是日本现代女性小说家,其作品对女性特有的情感和内心世界有着细致的描写和深入的刻画。《相似形》作为高桥多佳子的代表作体现了其创作的独特内涵。“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性别分工下,日本现代家庭建立起来。但是随着经济的发展、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自我意识觉醒,女性已经开始对传统性别分工和自我存在的价值产生质疑。可受制于社会规范的女性即使察觉到这一问题也无力改变现状,只得挣扎于本我和超我之间,难寻出路。通过对主人公松山明子内心世界和矛盾情感的描写,高桥多佳子展现了日本现代女性面临的生存困境。

《相似形》中14次出现镜子、铜镜等意象,在镜中,松山明子曾经照见自己的形象、也曾恍惚间看到女儿初子和母亲的面容。从母辈到自己再到初子三代人的人生,似乎具有某种惊人的相似性。而这种相似形的不断重复与延续正是松山明子逐渐发现自己一直扮演着可悲的女性角色而不自知的契机。正如波伏娃所说“女人的劣等性源于她从一开始就受重复性生活的局限,而男人为了过一种他认为比非本意地沿袭纯粹生存更为重要的生活,则炮制出各种理由;让女人受母性的束缚,将会使这种处境永远地维持下去。”婆母的生活、母亲的生活、女儿初子的生活都像一面来自他者的镜子,从镜中,明子看到了自身存在的悲哀。拉康认为婴儿在镜像阶段,通过自己投射在镜子中的影像,即“他者”来充分认识自己,建构“自我”意识。小说中的松山明子即是在对“他者”的关照下,发现自我压抑于心的欲望,逐渐开始思考自己作为一个女性的尴尬身份及可悲处境。运用弗洛伊德的自我、本我、超我的人格结构理论来分析作品,笔者发现,婆母和女儿的形象皆为明子内心的外化,高桥多佳子通过外显的笔法展现了明子的内心真实世界。初子是明子本我的外化,而婆母是明子超我的外化。从此角度可直接地看到松山明子于本我和超我之间不断挣扎的传统女性的内心世界。

一、超我的外化——婆母

女人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被男性塑造出来的。在现代日本社会,女性要接受男权社会的无理要求,遵守妇德,竭力扮演好一个好母亲、好妻子的角色,这种道德化的自我即是超我。“超我是一切道德限制的代表,是追求完美的冲动或人类生活的较高尚行为的主体。”超我是依据父母价值观,从儿童早期体验的奖赏和惩罚的内化模式中产生的。松山明子即是在这样的机制下认同了男权社会赋予她的超我。她从小就接受母亲的教育,继承了女性被社会赋予的好妻子、好母亲的角色,而心甘情愿地成为一个对丈夫无微不至、对孩子无私奉献的家庭主妇,失掉了作为独立个体本身的价值。嫁入婆家后明子又受到婆母榜样力量的规劝,进一步认同自身存在价值是为男性服务,成为男性的附属品。“自我嫁到这个家以后,我就深深地闻到一股这家特有的味道。但住了几年以后,逐渐习惯了,也就对它淡漠了……我觉得我的来到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带来一般年轻女性的清香气。婆母过世后,就只有我自己散发的浓重的甜蜜体臭。”从“清香”到“甜蜜体臭”的变化暗示了明子作为女性主体在结婚之后自我主体意识及独立价值的彻底丧失。她完全承继了婆母贤妻良母的身份而失去了年轻女性的自我。“在这个世代相传的家里,我完全按照婆母教授的那样,顺当地独自打理下来。”婆母就是一个受到传统女性性别规范束缚的贤妻良母,明子作为婆母的接班人,顺从地接受了婆母的旧遗产,将“他者”的超我内化为自己的超我,时刻按照男权社会的性别规范要求自己。

明子竭力扮演一个好妻子的角色,为此,她有一种独特而又敏锐的观察力:丈夫刚下班回到家就能迅速看出其脸色稍有不同,并在吃饭时密切关注丈夫的一举一动:“我一边吃饭,一边愣愣地瞅着我丈夫用筷子的动作。他的那双黑筷子,伸向盛天麸罗的盘子,像没着落似的夹起又放下,然后又伸向盛虾虎鱼的砂锅旁,夹起一条小鱼,慢腾腾地往嘴里放。他像咀嚼牙签一样地咀嚼着,然后又伸出筷子,看上去还是没着落似的,不过这次好容易夹住了醋拌菠菜……”日常餐桌情形表现出松山明子对于丈夫近乎奴性的讨好,她将自身全部注意力放在丈夫身上,拿“放大镜”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以满足丈夫的全部需求。控制行为,使其符合社会规范是超我的主要功能。松山明子不断压抑本我的需求,谋杀个人的主体性,全心全意为丈夫和儿女服务,成为男权社会规范下的贤妻良母。

察言观色、默默倾听,明子在无意识中将自己的主体性抹杀掉,而只围绕着丈夫和孩子默默付出,只遵循社会加于其身的责任,而不问自己是否心甘情愿。她将为家庭服务作为自己人生的全部意义与目标,甚至不惜进行自我欺骗。超我不是满足本能欲望和冲动,也不是适应现实,而是达到理想的完美自我。为了达到这个社会所赋予女性的理想自我,明子时刻提醒自己,不断压抑自己的欲望。继续自己的悲剧命运而不自知在某种程度上是种幸运。不幸的是,初子的成长使她意识到自己被压抑的欲望,并旁观了女性个体沦为男性附属品这一过程。

二、本我的外化——初子

本我就是最原始的我,可以理解为天性、本能、自然思维规律等。“本我”是与生俱来的,包括人类各种欲望与冲动,不受任何外在因素如理性、社会、逻辑约束,只遵循快乐原则。明子在竭力按照社会的期待维护自己的贤妻良母身份,追求理想超我的时候,女儿初子与自己的相像和对自己身份地位发起的挑战,使明子意识到本我被压抑的现状并对自身身份产生质疑。女儿初子与自己有诸多相像之处,对初子的关照更像是对自我的关照。初子对异性的渴望和大胆追求,以及犯错后为逃避惩罚而污蔑他人的卑劣行径都使得明子不得不正视被压抑的本我,对自身存在价值产生怀疑。

一直压抑本我欲望,追求超我的贤妻良母也有疏漏的时候。在风度翩翩的点心铺少东家来访之时,松山明子坐在镜前涂抹了许久未用的口红,“一直压抑自我的我,今天却突然要把自己装扮一番,让自己靓起来。”对点心铺少东家的爱恋一直隐藏于明子的内心,她的性欲望也受社会道德的约束而隐藏。女儿初子对叔叔的暧昧情感被一席浅黄色连衣裙出卖,而被女儿质问为何涂口红的明子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贤妻良母身份而慌忙擦去。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言:“孩子的年龄越大,母亲心中的积怨也就越深;她年年见老,但那个年轻的身体却在年年发育,蒸蒸日上;在母亲看来,展现在女儿面前的未来,正是从她那夺走的。和大龄女人的周而复始、因循守旧的命运相比,这个新手还有无限的机会:正是这些机会引起了母亲的嫉妒和仇恨。”僵化陈旧的家庭生活抹杀了明子的全部生命活力和本能欲望,她只得依靠将初子替换成自己的想象满足自己的性欲望,初子身上重现了自己已枯竭的生命活力,使她发现了自己隐藏于内心深处的秘密和欲望。年轻的初子无需压抑本我的欲望和需求,只管大胆与心仪男子相处调笑,而对比之下,明子作为一个已经成家的贤妻良母,在社会道德的规范下,只能压抑蠢蠢欲动的本我,寻求理想化的超我。“一言以蔽之,好像是初子取代了明子这个内心既有梦想、又被压抑着的女人。”对于初子的嫉妒使得明子萌发了“杀死女儿”的冲动,明子用笔尖像枪一样瞄准初子,可是在内心又呼喊道“初子呀,快些往后退,离开这里吧,不然妈妈我就要射击了。可是初子没有动,我的手也一直拖着铅笔……我直到看不见她了,才算松了口气,感到很疲倦。”超我的理性、道德、母爱都促使明子不可能完成哪怕是想象中的射击。明子对初子的嫉恨与嫌恶不仅仅是出于一种嫉妒,还有对自身女性身份的憎恶。

“大多数女人对她们的女性状况既需要又憎恶。”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没有生产能力的女性只能通过与男性缔结婚姻的方式来保证自己的生存,通过依附于男性获得一份物质基础,通过成为母亲与妻子而找到一种虚假的客体价值。松山明子对自己的身份既需要又嫌恶,在看到女儿初子与自己的种种相似性和即将重复的命运轮回之时,她本能地否认与嫌恶。

在初子三年级的时候,明子就注意到了初子与自己的相似。善于察言观色的明子看到丈夫脸色和平时不同,想对丈夫做出更多关心时,初子替她问出了她想问的话,拿出了丈夫想要拿的咸梅干,明子一直维护的好妻子身份轻而易举受到初子的挑战与威胁。同时,明子发现初子如自己一样观察力敏锐,“就像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小号的我”。随着女儿的不断长大,明子又发现初子不仅手脚都与自己相似,连解包、削铅笔、占空位、弹蚂蚁等习惯也与自己相似。明子意识到“初子正在成长为一个女性,一个跟我很相似的女性。”“母亲喜欢单独驾驭她的女性世界,她想成为唯一的不可替代的人物,而现在她却发现自己的地位被这位小助手贬低了。她不能容忍女儿真的成为她的替身,对她取而代之。”所以明子极力阻止女儿初子成为自己的替身,她极力否认这种相似性。这不仅仅是对自己不愿被替代的妻子与母亲身份的维护,更是不愿女儿走上这条路的无力的阻拦。她害怕女儿同自己一样沦为男性附属品,因为在传统父权制社会下,“几乎所有的女性都循着一条身份道路往前走——以女儿到妻子(媳妇)再到母亲(婆婆)。”明子明白女性一旦结了婚,就进入一种失去自我的家庭生活中,陷入妻子、母亲角色的藩篱中。

然而,明子的阻拦是无力的。尽管初子接受了高等教育,自由选择婚姻,但多年后回归之时,明子仍一眼洞穿了她无力逃脱的女性悲剧命运。明子为见初子特意换上了象征传统女性身份的和服,因为在她的想象中,初子还是那个大胆活泼、积极追求爱情的新女性,而新女性该是穿着西服的。可初子身着和服如二十年前的明子一样出现在她视线中。明子以幸灾乐祸而冷眼旁观的看客身份说:“你也生小孩子了,哈哈。从此你也开始走上这条路了。”

在这条路上,女性丧失自我主体价值而沦为家庭的牺牲品,既有母亲压抑本我欲望而嫉妒青春年少的女儿的复杂情感,又有女性在家庭生活中呼吁个人的主体存在价值而无可奈何的身份质疑。在这条路上,一个女性的本我、自我、超我反复纠缠斗争,而她始终迫使自己扮演着社会规范下的超我角色,精神世界迷惑彷徨,难寻出路。高桥多佳子的《相似形》通过对一个已婚女性心理世界的描绘,为我们展现了日本现代女性对于自身身份的思考和难以改变处境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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