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贺鬼头”到“贺梅子”——于矛盾处三步解读《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

⊙张广武［立达中学校，江苏 苏州 215006］

他出身皇亲，还娶了皇族之女为妻，却因耿介正直、不媚权贵，仕途无获；他柔情万种，词作哀婉绮丽，终因一曲《青玉案》而流芳千古。本文将带领读者走近贺铸，了解他矛盾的性格和这首颇受争议的《青玉案》。

一、贺铸其人：慷慨近侠，还是幽怨如怯？

据《宋史》记载：“贺铸，字方回，卫州人（笔者注：《庆湖遗老诗集》自序录“越人”，《彊村丛书》本《东山词》作“山阴贺铸”），孝惠皇后之族孙。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人以为近侠。”可见他是太祖孝惠后的族孙。“面铁色，眉目耸拔”，长得有点惨不忍睹。陆游也在《老学庵笔记》里直言：“贺方回状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俗谓之‘贺鬼头’。”宋代诗人程俱作为贺铸的朋友，也觉得“方回之为人，盖有不可解者”：“方回少时，侠气盖一座，驰马走狗，饮酒如长鲸；然遇空无有时，俯首北窗下，作牛毛小楷，雌黄不去手，反如寒苦一书生。方回仪观甚伟，如羽人剑客；然戏为长短句，皆雍容妙丽，极幽闲思怨之情。方回慷慨感激，其言理财治剧之方，亹亹有绪，似非无意于世者；然遇轩裳角逐之会，常如怯夫处女。”从此处可见，贺铸确实是一个有着矛盾性格之人，竟然连他亲近的朋友程俱也感到“不可解”，因为他性格豪爽，为人慷慨，刚直不阿，“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而“遇轩裳角逐之会，常如怯夫处女”。正是这种“近侠”又“如怯”的矛盾性格，使得他不为世俗所容，一生沉抑下僚，怀才不遇，只做过右班殿臣、监军器库门、临城酒税之类的小官，最后以承仪郎致仕，晚年退居苏州，闭门校书。

贺铸的矛盾处不仅于此，他颜值不够，却才华横溢；虽出身于武将世家，年少时却酷爱读书，且天资聪颖，博闻强记。于是内心恬静、情感细腻的他就“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为词“雍容妙丽，极幽闲思怨之情”，这正应了一句歌词“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他外表冷漠，但内心狂热。闲居苏州的三年期间，陪伴他走过半生风雨的妻子抛他而去，撒手人寰。公元1101年，年近五十的贺铸再次回到苏州，路过繁闹的阊门，回想起昔日与妻子赵氏携手同游的情景，睹景思人，一种“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的凄苦哀伤油然生发，这首情真意切的悼亡词《鹧鸪天》（词牌后来也叫《半死桐》）便横空出世了：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首词与其师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并称两宋悼亡词之双璧，尤其是“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两句，堪与东坡“小轩窗，正梳妆”相媲美，于平实的细节中见真情，更表现出了妻子的贤惠、勤劳。伉俪间的相濡以沫、一往情深，哀婉凄绝，读来回肠荡气，令人感慨万千。我们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偶尔恸哭一遭也并无损于男人本色！这首悼亡词，让我们触摸到了词人内心最柔软的一隅。贺铸集低颜值和高才华、慷慨任侠和柔情万种于一体的矛盾性格，确实很值得玩味。

二、《青玉案》其词：彩笔新题，还是华赡失真？

更值得玩味的是他这种矛盾性格所成就的一次美丽的邂逅！“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贺铸就遭遇了这样的情事。公元1109年的一个暮春，退居苏州盘门外横塘的贺铸，在最失意落寞的时候，偶遇一位“翩若惊鸿”“罗袜生尘”的绝代佳人，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让词人“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开始孤单思念”。在心驰神往中，一首传世佳作《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就这样诞生了：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笔者试用现代汉语演绎词作内容如下：

你轻盈的步履不肯来到横塘，我只有驻足凝望，目送你在一片芳尘之中远去。但现在不知你与谁相伴，共度这花样华年？是在那修着曲桥的繁华铺地的院子里呢，还是在月下花间雕窗的朱户？哪儿才是你的幽居之地?恐怕只有春风才能知晓你的归处了！

云彩在空中缓缓游动，长满杜蘅的小洲在暮色中若隐若现。久伫蘅皋，暮色已渐苍茫;心事烦扰，佳人一去不复返，我权且用彩笔写下断肠的诗行！若要问我的忧伤有多深长？就像那遍地的萋萋烟草，满城随风飘飞的柳絮，还有那梅子黄时绵绵无绝的雨水!

词作迂回深婉，哀怨悱恻，将离愁别情抒发殆尽。如果用词作中的一个词语来形容这个词的特点，我们完全可以用“彩笔”来概括。《南史·江淹传》：“（淹）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后世以“彩笔”来喻指有写作才华。那么这首词里令作者感到自豪的写作才华，具体表现在哪些地方呢？

1.彩笔新题

（1）设喻等辞格运用之妙

这首词以最后两句最为有名：“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周紫芝在《竹坡诗话》中说：“贺方回尝作《青玉案》词，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谓之‘贺梅子’。”可见这三个比喻很受后人赏识，那么其“工”又在何处呢？原来此处是化抽象为具体，从不同的角度，形象地表现了愁的重、广、浓和深。更有人誉之为“绝唱”，流传甚广。仅该处就用了比喻（博喻）、设问和排比的修辞，其实，词作里的修辞手法还有很多。第一句“凌波不过横塘路”，就运用了借代手法。“凌波”出于曹植《洛神赋》，后借以形容女子步履轻盈。“芳”修饰“尘”，运用通感，把视觉和嗅觉打通，让这尘土也大为增色。“锦瑟年华谁与度”采用了设问句式，问得哀婉幽怨。“只有春知处”用拟人笔法，寥寥五个字，表现了词人的怅惘失落，意广而情长。词作在不长的篇幅里，恰切地使用了比喻、借代、通感、设问等多种辞格，抒发了作者无限的愁绪，使这首词在内容和形式上得到了高度的统一。

（2）叙事、写景和抒情结合

从表达方式上看，这首词上片叙事，写惊鸿一瞥，“愁”起之端。“不过”“但”，已初见失落之端倪。接着抒怀，化怀想为具体景象，想象美人所居环境之幽美，房舍之富丽。下片主要抒“愁”情，但开头一句“飞云冉冉蘅皋暮”，又是写景，兼以抒怀，“愁”情已初现。最后，“彩笔”遣怀，直书断肠，借眼前景物一抒胸中之块垒，三愁可谓妙绝！

（3）运用典故

在这首《青玉案》中，词人不仅引用了前人“凌波”“芳尘”（曹植的《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锦瑟”（李商隐的《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彩笔”（《南史·江淹传》）等诸多典故，在篇末更直接化用寇准诗句“杜鹃啼处血成花，梅子黄时雨如雾”，推陈出新，惊艳千古。

用典恰恰可以捕捉到词人能诗善文、满腹才华的特点。《宋史》说贺方回：“博学强记……尤长于度曲，掇拾人所弃遗，少加隐括，皆为新奇。”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评价其用典：“比兴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评论家大都对他善于用典给予肯定，但持不同意见的评论家也大有人在，我们再来看看那些反对的意见吧。

2.华赡而失真

由于以上诸多成功的写法，《青玉案》深得后人称颂，王灼评曰“语意精新，用心甚苦”，杨慎曰“情景欲绝”，等等。赞扬的人多，而贬斥之语也并不少见，如清初刘体仁在《七颂堂词绎》中说：“词有警句则全首俱动，若贺方回非不楚楚，总拾人牙慧，何足比数!”其指出贺铸多化用前人诗句，“拾人牙慧”，颇为不齿。王国维也在《人间词话》中说：“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李攀龙）、新城（王士禛）之诗，非不华赡，惜少真味。”其认为贺铸的词单纯追求形式美，缺乏真情实感，把他贬为北宋名家之“最次”等级，很不给情面。是赞扬者言过其实，还是贬斥者有失偏颇，我们俱可见仁见智。

三、创作意旨：偶得之闲“情”，还是断肠之哀“愁”？

这首词下片的设问有这样两种版本：“试问闲情都几许”和“试问闲愁都几许”。你更倾向于哪一种呢？

俞陛云在《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中说：“题标‘横塘路’，当有伊人宛在，非泛写闲愁也。”周汝昌先生也认为：“这首词说来好笑，原是贺方回退居苏州时，因看见了一位女郎，便生了倾慕之情，写出了这篇名作。这事本身并不新奇，好像也没有‘重大意义’，值不得表彰。无奈它确实写来美妙动人，当世就已膺盛名，历代传为佳句。”所以，他们都认为写的是一种类似于爱情的相思，是偶得之闲情。而且从词的发展历史来看，词到了北宋，其纪实性便日渐加强，多用来自叙日常生活，实录真情实感，如范仲淹的《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就被欧阳修戏称为“穷塞主之词”，里面的“白发将军”，完全可以视为作者的自画像。从这个角度来说，贺铸借这首词来书写自己一次美丽而又伤感的爱情邂逅，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但对《青玉案》情事以外有无其他写作意图，评论家们的揣测也一直没有停止过。沈祖棻在《宋词赏析》中说：“作者大概是在横塘附近曾经偶然见到过那么一位女子，既不知其住址，也无缘与之相识，甚至也没有一定想要和她相识，但在她身上，却寄托一些遐想、一些美人迟暮的悲哀。”这里既肯定了作者有那么一个美丽而伤感的真实邂逅，也指出词作另有寄寓。

罗大经在《鹤林玉露》里说：“盖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这句话指出了最后比喻的比兴意味。结合贺铸本人的身世经历，妻子早亡，有所悼念，不是不可；他为人耿直，不媚权贵，喜论天下事，一生沉抑下僚，怀才不遇，借对美人的追求与思念，来表达自己“悒悒不得志”的“闲愁”亦可理解。况且古人向来就有借芳草美人做比兴的写作传统，词中用典涉及的怀才不遇的曹植、李商隐，又何尝不可视为作者自身的比照呢？他把自己在横塘的住处命名为“企鸿轩”，大概也不是一种巧合吧？所以我们也可以说，贺铸在词中借助比兴寄托的传统，于相思离别、伤春悲时的题材中融入了自己的理想追求和政治感慨，抒发的是一种断肠之哀愁，这大概也是选用“闲愁”版本居多的主要原因吧。

得益于这首词，“贺梅子”成功地取代了“贺鬼头”，成为贺铸最荣光的美称！好友黄庭坚更是对他推崇备至：“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

①⑥⑮ 《宋史·卷四百四十三·列传第二百二》，网络百科新概念，网址：http：//www.zwbk.org/MyLemmaShow.aspx?lid=164145.

②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八）》，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105 页。

③ 程俱：《贺方回诗集序》，见《全宋文·卷三三三五·第155册》，第254页。

④《南史·江淹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451页。

⑤⑦⑧⑨⑯⑰ 《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名家点评”，百度百科，网址：https：//baike.baidu.com/item/%E9%9D%92%E7%8E%89%E6%A1%88%C2%B7%E5%87%8C%E6%B3%A2%E4%B8%8D%E8%BF%87%E6%A8%A A%E5%A1%98%E8%B7%AF/4866666?fr=aladdin.

⑩《七颂堂词绎》，百度百科，网址：https：//baike.baidu.com/item/%E4%B8%83%E9%A2%82%E5%A0%82%E8%AF%8D%E7%BB%8E/4503123?fr=aladdin.

⑪ 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下）》，未刊手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9页。

⑫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60页。

⑬ 唐圭璋等撰：《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版，第912页。

⑭ 沈祖棻：《宋词赏析》，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1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