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乌托邦,西方的世外桃源
——生态女性主义视域下的《魔沼》解读

2021-01-28 07:42陈敏敏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杭州311121
名作欣赏 2020年27期
关键词:男权女性主义玛丽

⊙陈敏敏[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杭州 311121]

19世纪法国浪漫主义女作家乔治·桑一生创作精力旺盛,卷帙浩繁。她的文学创作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个时期:激情小说、空想社会主义小说、田园小说和传奇小说。其中,田园小说是乔治·桑最负盛名的小说创作题材,而《魔沼》则是当中最出色的一部。对于乔治·桑作品的研究,国外更多关注她早期的激情小说,而我国学者对其小说的研究更多聚焦于她的田园小说。近年来国外批评家开始用女性主义理论对其小说进行研究,我国学者则多从诗学、美学角度进行分析,而对《魔沼》中蕴含的女性主义思想,尤其是生态女性主义思想关注甚少。因此,本文将以文本细读为基础,以生态女性主义为切入点,聚焦小说中所反映的人类与大自然、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关系,以期为构建一个自由、平等、和谐的社会做出贡献。

一、生态女性主义批评与《魔沼》

(一)生态女性主义批评

生态女性主义批评方法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生态女性主义最初是一场政治运动,是环境危机与生态议题及女权主义运动相结合的产物。随着环境革命和女权运动的深入,生态女性主义于20世纪90年代达到高潮。这一时期,生态女性主义开始由政治文化领域渗透到文学领域,并逐渐形成一种文学批评流派。生态女性主义最主要的观点是:第一,重新认识人与大自然。生态女性主义反对将大自然与人类社会对立起来,认为大自然与人类社会是相互依存的平等关系。有些激进的生态女性主义者甚至反对人类文明的发展,认为它从根本上讲是反自然的。第二,强调女性与大自然的关联性。生态女性主义者从女性的生命特质出发,充分发掘女性与大自然的关联,认为女性无论是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更接近大自然,因此,女性更适合于保护大自然。第三,强烈批判二元对立的理论,反对生命等级观。生态女性主义者认为,不同性别、不同阶级、不同种族、不同民族,甚至是不同物种之间都是相互联系的,是平等的,地球上的生命应该都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生态女性主义反对将生命作等级划分。第四,生态女性主义致力于建立一个人与大自然、人与人和谐共处的理想世界。总的来说,生态女性主义是女性主义运动的一个分支,是对女性主义的一次继承和发展。生态女性主义中的“生态”是批判“人类中心论”,主张重新建构人与大自然之间的关系。生态女性主义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出发,强调女性和大自然在本质上的联系,最终达到人与人、男人与女人、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平等共生的境界。

(二)以生态女性主义解读《魔沼》的可行性

尽管生态女性主义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但是乔治·桑的作品早在这场运动前一百年就显露出她的生态女性主义意识。《魔沼》是一首大自然、爱情、人性美的协奏曲,没有跌宕起伏、酣畅淋漓的情节,没有绝对的英雄和恶人,只有一曲大自然馈赠给人类的悠悠牧歌。乔治·桑在小说中构建了伯莱尔村这个乌托邦式的田园乡村,在那里,人们朴实、热情、友善,人和大自然以及其他生物和谐共处,人与人、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是平等的。不论是贫穷或者富有,人们彼此关爱,互相帮助。而热尔曼前往求亲的富尔什,则是浮华都市的象征,在那里人们嫌贫爱富,趋炎附势,整日沉迷于宴会和男女之间的追逐,两相对比,差别立现。

这是一部田园牧歌式的小说,没有钩心斗角,也没有快意恩仇。作者想要塑造的就是一个民风淳朴的乡村社会,一个不被工业文明污染、异化的乌托邦。或者,我们可以说,这是西方的世外桃源。魔沼仿佛在号召世人净化自己被现代工业文明污染的邪恶多欲的内心,回归到无尘之地——乡村去。《魔沼》观照的是一个尚有原始遗风、社会组织松散、经济关系淡化、未经商业文明濡染的自由状态下的社会。虽然它的存在是非现实的,但它却充分承载着作者的审美标准、社会理想和历史思索。这里没有法律制度的严苛,也没有政治权力的显赫,维系人际秩序的是伦理情感、先例习惯。由于人性的普遍善良、道德的普遍高尚,这种秩序具有了可能性。自此,我们不得不关注乔治·桑的美学理想:“艺术的使命是一种情感和爱的使命。”在《魔沼》的序言中,乔治·桑用霍尔拜因的一幅充满宗教哲学意味的画做隐喻,抒发了自己的创作理念:“艺术家……还有一个更重大和更富有诗意的任务……艺术不是对实际存在的现实的研究,而是对理想真实的追求。”这种理念的提出,与她的人生经历息息相关:她由于婚姻的不幸福而开始写作,创作出一系列激情小说;和空想社会主义者的来往使她的关注点从妇女在家庭中的不幸,提升到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从而创作出一系列空想社会主义小说,但这种空想社会主义理想终究难以实现。这一时期的乔治·桑受启蒙思想家卢梭的影响,开始渴望通过回到原始淳朴社会的方式净化人性,主张返璞归真、回归自然,这才有了乔治·桑独特的田园小说。

二、女性与大自然内在相通

(一)具有自然美的女性

小玛丽在小说中是自然美的化身,是拥有自然美的特质的女性。小玛丽的外貌是美丽的,“她的小脸像荆棘丛中的玫瑰一样娇嫩!……她不算高大,身段长得像只小鹌鹑一样,体态像燕雀那样轻盈!……她很娇弱,但她的身体并非更坏,她好看得像只白羊羔一样”。小玛丽就像是大自然的化身,作者用大自然中一切美好的事物来描绘她,突出她身上大自然的气质,因为小玛丽的外貌与大自然的美是相契合的。

除了外在美,乔治·桑更注重人物的内在美。小玛丽虽然瘦弱贫穷,但是她拥有一颗善良、淳朴的心。她生长在如世外桃源一般的伯莱尔村里,未曾去过都市,她的心灵也如大自然一般未受污染与荼毒。她身上绝没有寡妇盖兰惺惺作态的丑恶,她坦率而天真,一颗心就像是透明的一般,没有什么坏念头。小玛丽虽然贫穷,但她绝不自卑。她就像大地母亲一样宽厚而温和。他们在魔沼森林迷路,小青马也跑丢了。在这样令人烦躁的情况下,小玛丽却有办法化解困难。她就地取材,就像一个“黑夜的小女巫”一样,能生出火,能给小皮埃尔铺出一张床,能让三个人不挨饿挨冻。她很善良,当热尔曼哭悼他的妻子之时,她也忍不住落泪,与热尔曼感同身受。当小皮埃尔饭后为自己的母亲祷告时,小玛丽也更加虔诚地祷告,这使得热尔曼对小玛丽的敬意和感激油然而生。她身上还有和大自然一样的母性气质,因此她和小皮埃尔很合得来,她也真心地爱着可爱的小皮埃尔。她宁愿自己挨饿,也要把点心给小皮埃尔吃,一路上把小皮埃尔照顾得妥妥帖帖。乔治·桑书写的女性主人公身上的优良品质与生态女性主义崇尚的原则是不谋而合的,生态女性主义认为,大自然是慷慨的,大地母亲供给我们生活所需要的一切,而与大自然相关的女性也具有温柔、母性的特质。小玛丽之所以美丽动人,从而让热尔曼另眼相看,就是因为她身上具有的自然美——外表朴素的美丽与内心母性美的融合。

(二)具有女性美的大自然

乔治·桑在《魔沼》中描写的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乡村,在那里,人是大自然中的人,他们将大自然看成自己的母亲一般。那里的人不会像现代人一样过度开发大自然,而是在大自然的秩序下生活,将自己的所得都看作大自然母亲的馈赠。生态女性主义批评理论认为,大自然是具有母性色彩的。大自然就像一位仁慈、善良的女性,提供人类所需要的一切。在乔治·桑生活的年代,工业文明已经渗透到人们的生活之中,大自然成为人类掠夺的对象。她在《魔沼》中也提到有关现代工业文明对大自然的摧残,抒发了自己对工业文明残暴行为的憎恶。同时,她从那个年代少有的女性作家的角度出发,用如同诗人一般的语言热情地称颂大自然。阅读乔治·桑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在她的笔下,大自然是具有女性美的大自然。“大自然永远是年轻、美丽和慷慨的。它把诗意和美倾注给一切在它怀抱里自由自在发展的动植物。它掌握着幸福的奥秘,没有人能从它那里夺走。”生态女性主义者认为,大自然孕育万物的功能就像是女性繁衍生殖的功能,两者之间具有本质上的联系。而乔治·桑的独到之处就在于她的作品早于生态女性主义一百年产生,她作品中洋溢的女性主义观点以及生态主义观点与如今的生态女性主义不谋而合,使用生态女性主义的批评方法来解读《魔沼》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三、大自然为小说提供了独特的叙事空间

(一)大自然给女性以庇护

生态女性主义理论的核心观点之一,就是认为女性与大自然有着生命本质上的联系。女性相较于男性更适合保护大自然,大自然也可以为女性提供保护伞,女性与大自然是相互守护的,这一点在小说中也有所体现。在魔沼森林中,小玛丽运用自己的才智,将阴森可怕的森林变成可以栖息的家园:她找到一块干燥的高坡,雨水也透不过那里;她还找来枯叶和火种,造出火来驱散浓雾;她用马鞍和披风为小皮埃尔铺出一个舒适温暖的被窝;她甚至还一路摘了栗子,烤熟后供三个人填饱肚子。小玛丽就像是大自然的女儿,她总有办法在自己母亲的怀里找到她所需要的一切。当小玛丽遇到危险的时候,大自然给了她庇护的港湾,给予她力量。在第十四章中,小玛丽为了躲避无耻的奥尔莫农场主的戏弄,带着小皮埃尔一路逃到森林中,藏身于树林里。所幸热尔曼在农场主之前找到了她们,当他找到小玛丽时,小玛丽“脸色苍白,衣服被荆棘撕破了,她像一头被猎人围猎的小鹿一样,四处奔跑,寻找茂密的树丛。但她的脸上既没有羞愧,也没有绝望的神色”。如果没有大自然的庇护,小玛丽很有可能会被骑马的农场主逮到,那么迎接小玛丽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遭遇,令人无法想象。

(二)大自然是爱情生发的场所

热尔曼与小玛丽的爱情就是在魔沼森林的那一晚产生的。魔沼森林就像一个隔绝了世俗的奇幻空间,在那里,没有年龄、门第、财富等外在因素的影响,只有人与人内心最真诚的交流。如果不是在魔沼森林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如果不是那一晚被困于魔沼森林,热尔曼绝对不会对她产生情愫。因为他们年龄相差甚远,一个结过婚并有三个小孩,一个还待字闺中;一个拥有财富,一个却一贫如洗。如果是在外面的世界,这样的差距是不可能被消弭的。

魔沼森林就像是一个特殊的环境,在那里,一切外在的力量都可以被消除,一切差距都可以被忽略,因此,热尔曼才能忽视小玛丽与他的年龄差距,看到小玛丽身上闪耀的品质,把小玛丽看作一个女人,并爱上这个美丽、善良、勤劳、机智的女人。

四、对社会与女性的深入思考

(一)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

生态女性主义从性别的角度切入生态问题,认为男权统治与人类对大自然的统治都是基于家长制认知逻辑上的,并对这两个问题进行深入探析与批评。因此也有了生态女性主义的两项基本命题,即坚决反对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下人类对大自然的主宰与侵略,以及反对男权中心主义思想下男性对女性的占有与压迫。

尽管小说没有直接描写人类对大自然的侵略,但作家却直接现身于小说开头的致读者部分,借由霍尔拜因的一幅画来阐述自己写《魔沼》的初衷,以及她的艺术思想。作家生活的时代是距今两百年左右的19世纪,第一次工业革命在小说发表后十年才发生,然而人类对大自然的掠夺在那时就已经初现端倪。

以农业为主的时代,人力与畜力是最主要的生产力,人类对大自然的侵略除了无止境地开垦土地外,还有奴役家畜,猎杀动物。小说描述了这样一幅画面:“这是一天艰辛劳动的结尾。农夫虽然年老,却很粗壮,衣衫褴褛。他往前赶的四匹套在一起的马儿瘦骨嶙峋,有气无力;犁铧铲在高低不平的坚硬的泥土里。”小说中还有一个悲伤的故事:两头常年在一起耕作的老牛结成了“兄弟”,失去了其中一头,另一头就拒绝和新伙伴一起干活,最后忧郁而死。骨瘦如柴、精疲力竭的可怜牲口怀着恐惧和不安,为伙伴的离去而忧郁,然而迎接它的只是放牛人无情的屠刀,因为那个饲养它、使用它的人类要趁它饿死之前将它宰掉,以剥削它身上的最后一丝价值。

这些画面不仅展现了田间劳作的辛苦、人类对大自然的掠夺,以及人类对其他物种的奴役,更深刻地揭示了如果不善待大自然,人类终将无法获得幸福,最终在贫穷中度日。只有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平等对待其他生物,合理开发大自然,珍惜从大自然中获得的一切,才能避免悲剧的发生。作者对这样的现象进行了深刻的反思,驳斥人类中心主义的做法,批判人类无节制的欲望,呼吁人们回归大自然。

(二)对男权中心主义的批判

在男权社会中,女性被视为男性的附属品,女性常常被套上社会的各种枷锁,无法拥有自由与幸福。因此,改变二元对立,实现女性平等是生态女性主义的另一个宗旨。乔治·桑早期的激情小说以及空想社会主义小说对这一点的阐释更加明显。她不仅控诉人类社会对大自然的破坏,还揭示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雅克团暴动以及法国大革命所倡导的平等,也仅是男性之间的平等,而女性却没能获得真正的解放。男性不仅在经济、物质上成为女性的霸主,更是在精神上成为女性的迫害者。女性被要求不能有自我意识,应该由男性所统治,这种想法根植于男权社会的传统观念,是整个时代对女性的戕害。生态女性主义尖锐地指出,人类爆发的生态危机与环境危机的根源在于长久以来男权文化和男权社会对大自然和女性的霸凌与统治。男权文化禁锢的不仅仅是女性,而且是整个生态圈。生态女性主义指出,西方文化在贬低女性与蔑视大自然之间存在着某种直接的、历史的联系。

结语

尽管《魔沼》未免充满了理想主义的色彩,小说中所建构的田园乌托邦太过美好,是乔治·桑无法实现的梦想;但是正如乔治·桑所说,“艺术的使命是一种情感和爱的使命”,她没有必要像其他作家一样,一把揭开社会的创伤,让世人看到男权社会光鲜外表下溃脓的本质。她选择用自己特殊的女性气质写出令人喜爱的作品,以期治愈人们的伤痛。

生态女性主义反对以性别统治为代表的一切统治,倡议重构人类社会共同体,倡导生态文明的社会情境,号召重建人与大自然的关系,实现人与大自然的和谐发展。本文以近两个世纪以前发表的小说《魔沼》为基础,用现代的生态女性主义的理论对其进行再解读,挖掘作者对人类与大自然、男性与女性关系的思考。生态女性主义渴望建立人类与大自然、男性与女性平等、融合、相互促进的关系,然而大自然与女性想要摆脱压迫,实现真正的解放与自由还需要人类共同的努力。

①②⑤ 杨薇:《论乔治·桑早期激情小说中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华中师范大学2013年硕士学位论文,第8页,第9页,第12页。

③ 罗曦、魏慰:《浪漫主义自然观的虔诚实践——谈乔治·桑作品〈魔沼〉》,《时代文学(下半月)》2009 第12期,第93—94页。

④〔法〕乔治·桑:《魔沼》,郑克鲁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19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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