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莉[深圳市龙华高级中学,广东 深圳 518109]
文学经典作品普遍存在着寓言现象,远在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中,先知寓言俄狄浦斯命中注定要弑父娶母。全剧以震撼人心的情节构成,展示出俄狄浦斯在寓言的阴影笼罩下,几经挣扎而最终走进命运圈套的过程。
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经典名著中都有共同的寓言现象,其中以《红楼梦》和《百年孤独》最为典型。具有东方文化特色的小说《红楼梦》通过判词和12支曲子对故事结局和人物命运做出寓言。按作者曹雪芹的原意,故事中的人物无一能逃脱寓言所寓示的结局。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则用充满神奇色彩的象征、隐喻等艺术手法,向世人展示了他关于人类历史命运的深刻理解——《百年孤独》。在这部20世纪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经典之作中,梅尔加德斯对家族百年史做了谜语式的寓言。全书显示了布恩蒂亚家族实现并最终破译其寓言密码的“百年孤独”的历程。
两部作品都以大家族为背景,《红楼梦》以贾府封建大家庭的衰落过程为主线,贯穿史、王、薛等大家族的没落,《百年孤独》以马孔多的历史为背景,讲述布恩蒂亚家族的命运。家族史是人类社会历史的缩影,法国结构主义学派列维·斯特劳斯认为:“社会结构的某些模式植根于人类的某些心灵中,所谓文化就是内在结构的缩影,文化系统中的普遍模式是人类思想中恒定结构的产物。”本文把作品中的家族看成是一个隐喻人类发展的家族,寄托着人类历史命运的寓言,尝试通过男性和女性形象分析进行寓言寄托的人类文化反思。
《红楼梦》中的男子堕落腐败,贾赦荒淫无耻,贾敬一心想成仙,贾珍、贾琏、贾蓉等更是骄奢淫逸,唯有贾宝玉是个真性情的男子。而贾宝玉是叛逆的,作为家族振兴的希望,作为封建贵族家庭的继承人,贾宝玉却“于国于家无望”“古今不肖无双”,厌恶和抛弃“诚心、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性之道。他对于“扬名显亲”“光宗耀祖”“仕途经济”不屑一顾,决不愿“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整日混迹于女儿群中,“作养脂粉”,歌吟宴乐,与地位卑下的丫鬟相交甚厚。于是,在贾宝玉身上,传统的上下等级和男尊女卑秩序被彻底颠覆。
贾宝玉抛弃尘世的欲望,是封建时代的“怪胎”,是个叛逆之徒。在充斥着虚伪、冷漠、丑陋和罪恶的现实中,他孤身一人、单枪匹马,企图冲破封建社会的旧有秩序,寻找并建立一个真善美的新世界。可以说,贾宝玉具有浪漫主义的理想,但是“一旦选择了叛逆,也就使自己与所属的社会群体分离”。选择了对抗原有秩序之后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孤独。
贾宝玉因为叛逆,所以孤独。贾宝玉在精神上是孤独的,他抛弃了传统的价值观念,拒绝了仕途经济,又深恶与贾雨村之流为伍,将自己与主流社会价值精神断绝。他的母亲视他为“孽根祸胎”“混世魔王”,他和父亲没有默契和真诚的交流,宝钗、湘云之流常借机劝他读书求取功名,因而宝玉只能时常“看见了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
《百年孤独》中的阿卡迪奥们也十分叛逆。拉美文化不仅含有欧洲、美洲土著和非洲黑人文化的成分,而且也汲取了亚洲的文化养料。“拉美文化的混合文化结构明显具有开放性格和外向倾向,因此乐于汲取外来的文化养料,以丰富自己的创造。”但是过于开放和外向又带来欲望的无限膨胀和毫无节制。阿卡迪奥们有着强烈的欲望:第一代霍塞·阿卡迪奥·布恩蒂亚是在迷上科学之后就陷入脱离同类群体的孤独中了,对科学和文明的无限欲望使他开始陷入更深的迷惘和困惑,他开始叛逆,也开始了孤独的历程。这种叛逆导致了悲惨的结局,家族中的男性成员有的死于非命(如战争、暴力),有的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孤独中,逐渐退化。
一些对封闭落后、贫困保守的现状叛逆的男子逃出了暴力劫数,却始终无法逃脱“孤独”。从第一代霍塞·阿卡迪奥·布恩蒂亚开始,后代男性不是沉溺于研究机械制造(理工学科)的孤独,就是陷入研究家族历史(人文学科)的孤独。这种“钻研”看似是进步,但是在作品中被隐喻为一种退化,最集中的表征是最后一代长着猪尾巴的孩子,这个孩子集合了布恩蒂亚家族男性的全部特点,是家族男性最终归宿的象征。显而易见,在作者笔下,男性已由创造和征服世界的铁血汉子形象退化为依赖女性或母性获得生命意义的婴儿状态,这其实是作者在表达对男性所代表的道德、政治、军事、法律等制度的父权社会的叛逆,渴望退回到蒙昧的原始生命状态。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说:“孤独的辩证法就是退隐和回归的双重运动。”在《百年孤独》里,历史回到了原点,社会仍在原地发生着永恒的循环。
欲望和孤独都紧紧围绕着两部作品的主人公,贾宝玉抛弃尘世欲望、不为世俗理解而孤独,阿卡迪奥们欲望太强烈而陷入孤独的惩罚。但贾宝玉的孤独不同于阿卡迪奥的孤独,贾宝玉的孤独超离了常人的价值世界,很难得到世俗的理解和认同,他的孤独是必然的。孤独使他的世界与常人世界拉开了距离,在一定程度上排除了群体意识的渗透,从而使他走向更加纯净和高远的精神世界。而阿卡迪奥的孤独和西方现代精神意识相契。小说中写道:“布恩蒂亚家族中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一望而知的特有的孤独的神情。”对布恩蒂亚家族来说,孤独是一种不可逃避的神秘宿命。阿卡迪奥们的孤独,跟“等待戈多”的荒诞孤独、“甲虫”的痛苦和焦虑,都属于相同的人类情感意识。布恩迪亚家族展示了触目惊心的人类精神困境,这种困境至今仍在困扰我们,值得我们反思。
乌苏拉是《百年孤独》中整个家族母性的代表,是整个家族史的见证人,几乎具有女性所有的优点。她是家族的支柱,也是家族(人类)的始母,没有她的存在,家族就无法延续。在丈夫脱离男性统治秩序时,她又建立了一个批判性的继承原男性统治秩序的女性统治秩序。她不仅抛弃男性的野蛮与荒诞而真正引入文明——“我到了她丈夫在失败的远征中没有找到的那条通向伟大发明的道路。”还以“她丈夫那种神魂颠倒的热情”创建家园,解决人类基本生存问题。实际上,乌苏拉才是人类生命和秩序意义上真正的创始人。
乌苏拉夫妇的“创世纪”有着双重象征,既象征人类之初原始母系社会女性对人类发展的启蒙性引导,也象征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之后,男女两性对人类发展的作用:男性世界象征人类精神的困境——政治、权利、暴力、孤独和性,而女性世界则象征人类的启蒙和救赎力量——美丽、善良、宽容。男人创造世界时,女人帮助;男人乱闯蛮干时,女人阻止;男人畏葸不前时,女人继承;男人退缩逃避时,女人前进。这里“创世纪”的寓言是对陷入困境的男性(人类)的批判和对孕育、指引男性(人类)的女性的热情赞颂。这不就是一种“女性崇拜”吗?
这种“女性崇拜”在《红楼梦》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曹雪芹认为“天地间的精华灵秀独钟于女儿”。作品中不仅大量出现女儿是“天地灵毓之气”“山川日月之精秀”所独钟,是老天的精华灵秀生出的“人上之人”,是“水做的骨肉”等语句,而且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大都秀外慧中、美丽俊俏、聪明伶俐、高洁纯净,她们在情感、人品和能力上都是男性所无法比拟的。
《红楼梦》开篇引进了“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原型,书写了原始母系文化和女性崇拜的诗篇。“太虚幻境”的神话描写则是对母系社会和女性崇拜的延续和补充。在这样的神话世界里,女性处于主导地位,她们比男性早生和早熟,是世界的创造者,男性则是被创造的,处于混沌未开的阶段,需要女性的启发和引导。贾宝玉就是这么一块被女性创造出来,还需要女性不断启发、引导的“浊玉”,警幻仙子、秦氏、黛玉等就是他的引导者,如黛玉以自己一生的眼泪来冲刷宝玉这块“在俗世中蒙灰的浊玉,以保住他本就已通的灵性”。
不难看出,两部作品都持有“女性崇拜”观点,女性不仅是男性的先行者和引导者,而且还以她们天然的美丽和诗意为世界提供新的生活维度。男性世界的核心是政治、权利、暴力、孤独和性,女性则创造了诗、美、情与爱来对抗、矫正处于社会主流的男性模式。正如海德格尔所说:“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女性代表的启蒙和救赎力量是为了让人类以自己充满劳绩的创造丰富世界,繁衍生命,让全人类都能“诗意地栖居”。
归根结底,两部作品中的女性是男性世界即人类精神困境的启蒙和救赎者。
前面说到,女性是男性世界即人类精神困境的启蒙和救赎者。庇拉·特内拉是《百年孤独》中一个反面的女性形象,是布恩蒂亚家族的旁观者。她比乌苏拉统治家族的时间长,从亲产第三代直至最后鼓励生出第七代,她都以旺盛的精力做历史的见证。乌苏拉努力地维系家族,竭力避免由性乱导致的灾难,却在继承她被性欲占上风的阿玛兰塔·乌苏拉的身上落入失败的境地。所有这些都证明:女性统治秩序最终因纯洁善良的伟大母性敌不过女性自身人类固有的自然欲求而宣告失败。
而《红楼梦》中的女性,也无一不是在上演一出出悲剧。“才貌两全者如黛玉,德才兼备者如宝钗,阔达豪放者如湘云,柔弱和顺者如迎春,聪慧果敢者如探春,胆大泼辣者如熙凤,美丽率真者如晴雯,谦和忍让者如袭人,软弱糊涂者如尤二姐,性情刚烈者如龙三姐,远离红尘者如妙玉……她们的人生无一不是以悲剧收场,可以说《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毁灭女性美给人看的小说。”这些世间的奇女子也无法挽救男性的欲望世界,最后的归宿只能是“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可见,女性的启蒙与救赎作用是微弱的,无法承担拯救的重任。
在《百年孤独》中,自然欲求不仅指性欲,更象征着人类的原罪。人类自身欲望放纵膨胀,最终自取灭亡。作者对马孔多人的欲求做了无情的否定,最后一阵飓风将马孔多从地面上吹得无影无踪,让马孔多成为百年孤独的家族。
这种欲求在《红楼梦》中表现为“色的世界”(即纸醉金迷的贾府生活)和“情的世界”(即大观园中曲折生动的爱恨情愁故事)。“作品没有停留在生活的表象和浅层,而是触及了生活中鲜为人知的各种奥秘以及人际关系中各种复杂而微妙的关系……人类的各种劣根性以及社会的诸多恶习受到了曹雪芹的极大关注。因为没有了心灵的负累,到处充满了欲望的盛典和肉体的狂欢。人们对现实的病态欲望,人们遵循享乐主义,追逐眼前的快感,人们在性的短暂契约中,身体和心灵在异地流浪……承认快感,并承认快感是个人的事情。”这是浅层次上的一种欲望。
《红楼梦》更深层次的理想欲求表现为中国儒家“修、齐、治、平”的“内圣外王”的人生信仰。胡适把《红楼梦》称作“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杰作,这是因为《红楼梦》中细腻地描写此种人生信仰的生存样态:如何入世,如何出世;如何做官,如何为民;如何行善,如何作恶;如何劳作,如何消遣;如何争斗,如何妥协……这是儒家传统的理想欲求,作家对这种理想欲求进行了强烈的批判和否定。甄士隐读书吟诗,但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早早地看破红尘,彻悟出家;生于“诗礼簪缨之族,温柔富贵之乡”的贾宝玉,斥责追求功名利禄的人为“国贼”,“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彻底摒弃庸俗肮脏的政坛和仕途经济的价值关怀,最后看破红尘,撒手天涯出家做了和尚。
综上所述,两部作品都想表达的是人类在物质和精神欲望的迷宫中行走,步履蹒跚,最终迷失了自我。无论是马孔多人的生存斗争还是“红楼梦”中的艰难寻梦,都使自己陷入了抗争——惩罚的循环怪圈。从整个人类从远古到现代的发展史的大背景看,现代人不是同样重复着蛮荒时代的古人那种与命运不断抗争又不断失败的命运吗?好像在命运中有着一种冥冥之中的神力,那是时时支配人、制约人的异己力量,那是使人互相隔膜、血腥争斗的超自然咒符。现代人的生存处境在本质上与马孔多人和“红楼梦”中之人的生存处境惊人的相似。这难道是一种无法阐释的命运吗?
所以两部作品的作者都不约而同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禁欲,但单纯禁欲是不行的,这使作者陷入了复杂的矛盾。即使这样,两位作者都认为不能再重复这样无意义注定毁灭的历程,于是《百年孤独》的作者给孤独的百年家族下了判决:“命中注定一百年处于孤独的世家绝不会有出现在世上的第二次机会。”而《红楼梦》的结局是“好一似食尽鸟归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贾宝玉经过一场人生幻梦:“石归山下无人问,回风一扫,万境归空。”这种戛然而止和突破瞬间的结尾,给人留下很多象征性的空白。作者无法确切地阐释人类的命运,却提供了一个人类命运的寓言。
① 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版,第42—80页。
②④ 曹雪芹:《红楼梦》,岳麓书社2003年版,第21页,第219页。
③⑨ 饶道庆:《〈红楼梦〉的超前意识与现代阐释》,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第312页,第256—258页。
⑤ 刘文龙:《拉丁美洲文化概论》,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5页。
⑥ 奥克塔维奥·帕斯:《孤独的辩证法》,《外国文学》1992年第2期,第45—47页。
⑦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浙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315页。
⑧ 郑克鲁:《外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72页。
⑩ 海德格尔:《人,诗意地栖居》,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版,第91页。
⑪ 王玉彪:《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红楼梦〉女性悲剧分析》,《延安教育学院学报》2003年第2期,第46页。
⑫ 周芷汀:《论〈红楼梦〉的后现代美学价值》,《中国文学研究》2005年第1期,第63页。
⑬ 胡适:《胡适点评〈红楼梦〉·〈红楼梦〉考证》,团结出版社2004年版,第47页。
⑭ 乐黛云:《跨文化之桥》,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