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鹏
在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专著《现代社会事业》中,言心哲反复阐发社会工作的专业使命:“救个人即所以救社会,救社会即所以救国家。”明道救世是身处流离动荡时代下的近代知识分子所肩负的道义。作为知识分子,言心哲没有以立法者的社会角色示人,也没有将自己禁锢在专业铁笼之中而丧失公共性,而是选择了以专业介入社会。作为中国第一代社会学家、社会工作学家,言心哲著述丰富,专著约10部,多在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出版,还发表了44篇文章。这些作品主要发表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正值中国第一代社会学家崛起之际),内容遍及社会调查、农村社会学与社会工作等方面,它们作为关怀社会的路径、作为科学认识社会问题的方法、作为解决社会问题的手段、作为社会学与社会工作中国化探索的成果,最终汇集于言心哲的“社会事业”之中。①据李剑华的观察,社会事业的译名从日本而来。言心哲撰写《现代社会事业》之时,社会工作已经在学界普遍地使用,且是官方称谓,如国民政府社会部在1944年主办的《社会工作通讯》。时人对言著的书评中就建议言心哲将社会事业改名为社会工作。实际上,言心哲在论述实务分类时也采用了社会工作的称呼,如医药社会工作、精神病社会工作。他晚年在《社会学通讯》上发表《社会工作教育简史》,已不再采用社会事业来作为专业称呼了。本文用“社会事业”一词颂扬作为知识分子的言心哲服务社会的职志,是对他所从事的应用社会学与社会工作实践的广义称呼;而使用社会工作则专门指代他的社会工作专业实践。
受时代的左右,言心哲的学术成果长期未被学界重视。有学者曾指出言心哲“关于社会事业、人口问题、农村社会学、社会调查等方面的著作和观点,以及他在社会学的恢复和重建中的作用,都没有获得严肃的对待,这不能不说是中国社会学的损失”(刘拥华,2013)。虽然近年来言心哲陆续被社会工作学界介绍,但其学术体系仍未被系统性地整理与归纳,他的著作也仅有一本被点校再版。然而,以言心哲为中心的个案研究,无疑对于塑造中国社会学与社会工作的历史品格具有重要的价值。这就需要从他的人生与著述,从他所进行的基础性研究、所介入的实务领域,叙述其人其思。故此,本文尝试着整理言心哲的人生与学术轨迹,构建言心哲的社会事业理论体系。②需要说明的是,言著庞杂繁复,本文差强人意之处,只能留待通过对言心哲文集的整理而使读者窥其全貌。
我今年八十三岁,明知自己的业务生疏……但……理当尽力所能及,亟愿竭尽绵薄,为祖国的“四化”争光,一息尚存,斯志不容稍懈,以期不辜负于这一个千载难逢的伟大时代所赋予我们的崇高历史使命。(言心哲,1982)
1912年,高小毕业的言心哲从湘潭县来到长沙城,第二年考入湖南甲种商业学校。此时的湖南风气大开,从保守走向了维新与革命的前列。
曾为谭嗣同老师的刘人熙,在1912年被湖南的新总督谭延闿任命为民政司长,旋即着手在郭嵩焘的思贤讲舍基础上筹划船山学社。通过每周一次的公开演讲,学社宣扬体用合一的湖湘经世学风,确认“一面为抚怀先哲,表彰船山之绝学;一面为拯溺救焚,亟于维持人心风俗”(刘人熙,2009)的知识分子使命,以此启蒙湖南人。由此确立的使命谁来担纲呢?依据船山“造命说”,杨昌济(2008:266)批评主张优胜劣汰的进化论,指出社会“合群为教”就是要“人治与天行抗之”,以“明人之责”。这与严复用赫胥里“以人持天”补救斯宾塞“任天为治之”的主张不谋而合。杨昌济与刘人熙同时引用圣人之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以鼓励学子承担救时之责(杨昌济,2008:266;刘人熙,2009:21)。然而面对千年未有之变局,传统的实学无力直接“拯溺救焚”。船山的道器说作为方法总论得到应用。谭嗣同(1981:161)称“道必依于器而后有实用”,把社会本身视为“器”并针对时政发问:“今天下亦一器也,所以驭是器之道安在也?”是故,树立了以经世之学行救时之志的知识分子认识到当前“国家社会以病,病不可无以药之”,而“学说者,所以药国家社会之病”(刘人熙,2009:61)。于是,所急切地寻求的“救时之良方”就是以经世之学为向导,引发传统实学转向近代新学。现实亦然。西学被大量引入湖南,旧式书院被改造成新式学堂,大批留日生归省任教,教育开始近代化。学子不仅可以在新式学校学习自然科学,还能学习西方社会政治学说。
青年言心哲成长在变革中的湖南。他曾回忆道:“湖南长沙的教育是办得比较好的,学术空气相当浓厚,对当时的青年学生影响颇大”(言心哲,1982)。他常和表弟许仕廉、罗振邦到船山学社听讲。在80多岁时,他还一一记得讲演者的名字和讲题。言心哲所就读的湖南甲种商业学校是实业救国主张的结果。杨昌济曾呼吁“立国之本何在乎?非政治家,非学者,而实业家也”(殷慧,2014:248)。1912年3月,《湖南暂定学制大纲》规定了实业在内的六大教育门类。其中,实业教育又分为农工商三种(冯象钦等,2002:287)。湖南甲种商业专门学校前身湖南商业教员讲习所,1912年改名湖南中等商业学校,1914年改名湖南省立甲种商业学校,1926年被合并组建湖南大学。该校教学方法仿效欧美,教材多为欧美原版教科书,教师多留学日美。学校附有商业银行,供学生实习。学校实行学生自治,鼓励学生参加游行演讲等课外活动。知名教师有杨昌济、李肖聃、李剑农、翦伯赞、马寅初等(左宗濂,1986:48-51)。杨昌济任教务主任,教授伦理学和国际商法。他坚持理论结合实践,根据商专的特点设置课程,上半日授课,下半日实习,模拟银行及公司营运实务。他的培养方式为言心哲留学深造打下了良好基础。
1916年,蔡元培、李石曾等发起留法勤工俭学运动,旨在“输世界文明于国内、造成新社会新国民”(张允侯,1980:110)。在湖南,新民学会也积极推动赴法留学。1919年,经堂弟言子大(留法归来后在1926年加入北伐军总政治部)介绍,言心哲与李立三、王若飞等人同行赴法留学。1920年冬,言心哲辗转美国,在太平洋学院肄业后转入南加州大学。留学南加州大学是言心哲学术历程的第一阶段,由此确定了他学术志业:从商科转向了应用社会学。鲍格达(E.S.Bogardus)的社会学知识和启发式的教学方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无疑是他的引路人(言心哲,1982)。鲍格达毕业于芝加哥大学,担任南加州大学社会工作学院院长兼社会学系主任,1931年担任美国社会学学会会长。言心哲专门修习了他的两门课程,分别是社会心理学与贫困问题。另外,他还修习了《社会主义》。言心哲(1982)选择失业为课程论题,断言“失业和就业问题确是一个最严重的社会问题,而贫穷问题与失业问题又是互相关联的”。应用社会学的本质就是分析和解决社会问题。这门课程直接将他引入社会学的领域。回国后他发表的系列论文,包括《中国失业问题之研究及其救济方法》(1930)、《再论失业救济方法》(1930)、《中国贫穷问题讨论》(1930)、《中国贫穷人口》(1930)、《中国贫民数量的估计》(1937)、《论重庆贫民救济失业的重要》(1938),就是该论题的延续。可以看出,他日益把社会学的研究作为解决社会问题之道。
1928年,已经修习博士课程的言心哲接到许仕廉的邀请,回国任教燕京大学。许仕廉在1926年接替步济时担任社会学与社会服务系主任,确定了社会学中国化与专业社会服务人才培养的方向。言心哲在燕京大学社会学系讲授社会学概论与社会领袖两门课程。1929年夏,由于身体等原因,经许仕廉推荐,言心哲前往南京,先后在国民党中央军校高级军官训练班、中央大学、中央政治大学任教,主讲社会调查、社会问题和社会行政课程,还主编《社会调查与研究》。此时,全国掀起了乡村建设运动,国民党中央政治大学办理了国民政府主导的江宁县政建设。言心哲(1934b:2)“乘教学之便”,组织江宁社会调查,“以供我国留心农村问题者之参考”。1936年,国民党中央大学社会学系被取消,言心哲应中山大学社会学系主任傅尚霖之邀,讲授社会工作与农村社会学。从北京到南京再到广州构成了言心哲学术历程的第二阶段。他设定“社会建设的第一先知道社会事实”的原则,研究任务主要是以城乡弱势群体(人力车夫、贫儿、难童、流浪儿童、女工、农户与贫农)为对象的社会调查。这一阶段的主要成果有《社会调查大纲》(1933)、《农村家庭调查》(1934)、《农村社会学概论》(1934)、《南京贫儿调查》(1934)、《中国乡村人口问题之分析》(1935)、《南京人力车夫生活的分析》(1935)。
1937年,言心哲受聘于复旦大学并担任社会学系主任。不久,日本侵略上海,他随复旦大学一同迁往重庆北碚。抗战期间,为整合社会认同,救济难民、灾民和伤残军人,社会工作日益被纳入民族国家建设的政治议程。1940年,国民政府颁布《社会部组织法》,社会部改隶行政院,成为社会行政最高机关,至此“需要社会事业和社会行政人才,始引起国内社会学界的特殊注意”(孙本文,2011:192)。在重庆期间,言心哲更加关注福利与救济事业,致力于以研究促成行动,甚至直接成为积极的行动主义者。他担任了社会部社会行政计划委员会委员、人口研究委员会委员和重庆实验救济院院长。虽然最后不得已辞去社会行政职务,但书生从政,身体力行地支持抗战、赞襄底层,在艰难的时局中实属不易。1948年,“在当时的困难条件下,往往想尽力所能及,为儿童教育和儿童福利事业做一点工作”,他承担了上海儿童福利促进会创办的杂志《儿童与社会》主编一职。该会会长是著名儿童教育家陈鹤琴,刊物的撰稿人有陈鹤琴、陈达、费孝通等人。
1951年,言心哲到农村参加土改运动,接受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随着1952年院校调整,社会学系被取消,言心哲从复旦大学转到华东师范大学教育系承担翻译工作。“双百”方针提出后,在北京的社会学者积极筹备学科恢复时,上海的学者也召开了多次会谈。为了与费孝通《关于社会学,说几句话》相呼应,言心哲在《文汇报》上发表了《也为社会学说几句话》(1957年5月30日)。他“希望原来一批搞社会学的人,能回到本行,一道为我们的共同事业和我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而努力”。不幸的是,反右运动骤降,恢复社会学的活动被批判为资产阶级社会科学复辟。言心哲被划为右派,降职降薪。和许多社会学家一样,接受思想改造的言心哲开始批判资产阶级社会学,撰写了《杜威社会学反动性的历史根源和哲学基础》(1958)的长文,此后便中断了社会学研究。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后,中断了近30年的中国社会学开始重建。他参加了1979年在北京举行的社会学座谈会,同年5月组织了上海社会学座谈会。他担任了新成立的中国社会学研究会和上海社会学学会的顾问,又被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聘为特约研究员。他多方联络,推动华东师范大学率先成立社会学教研室与社会学硕士点,邀请境外学者来大陆讲学。晚年言心哲热切地关怀“祖国的社会建设与人民福利事业”,“对社会学这门学科是始终不渝地怀抱着锲而不舍的一贯态度”。在1982年1月26日给黄凌霜的信中,他写道:“总而言之,社会学的形势,如同我国总的形势一样,都很好。但存在的问题,也不为少。”可见他对立志为之奋斗的专业与职业之坚定。晚年的言心哲抓紧“补课”,系统地论述了社会学在新中国的需要和作用,开始关注人口老化的社会问题,尝试做出学术转型。可惜他未能获得第二次学术生命。1984年2月11日,言心哲在上海去世,终年87岁。
社会改造家,拯救社会的病态,也要明白社会的病理。社会的病理,比个人的病,更为复杂;是以治社会的病,较个人的病还难得多。(言心哲,1934a:200)
留学欧美的言心哲执意使用社会事业来指代“Social Work”,目的在于将中国的慈善、救济、感化、合作、保险、保健、福利、娱乐等消极的社会救助与积极的社会建设都纳入“Social Work”的范围,转以社会工作的范式将它们改造为应用专业方法的职业,并上升为现代国家的职责与人民的权利。社会事业不仅表达了他的职志,而且说明了成全职志必须从事应用社会学范畴内的知与行。言心哲的社会事业是一个以“拯救社会的病态”为使命,整合了本体论、方法论与实践论的完整学术体系。它是一项研究与实务交互并进的专业,一项须持之以恒、埋头苦干的职志,它以知行合一的进路统领了言心哲所从事的应用社会学研究(包含社会调查、农村社会学与社会工作理论等)及其社会工作实务。所以,“社会事业”完全可以作为关键词来表征言心哲的学术体系。
功能论经马林诺夫斯基到布朗,从着眼于个人需求的文化性满足发展到社会秩序的功能性整合。人与社会环境之间关系一旦失调,就会导致个人陷入困境或秩序解组,即是一种社会病态,表现为各种社会问题。解决社会问题,补救与预防社会病态,就需要改善社会关系。例如,里士满(2018:83)一开始把社会问题放在社会环境中来诊治,干预目标就是“有意识地调整人与人、人与社会环境之间的关系”。曾留学欧美,又处于功能主义思潮在中国流行的时代,言心哲自然地接受了功能论的理论取向。一方面,他强调社会有机体的功能整体性,认为“社会是个人的集合,救助个人即所以救助社会”,若社会对于个人的不幸置之不理,终将妨害社会进步。另一方面,言心哲认为引发失调的原因是结构性或制度性的,而非文化失调。所以,补救社会病态是维持社会有机体完整的“功能性必要”。
社会系一有机体之组织,社会机构,脉络相通,人与人间的相互关系,极为密切,社会一部分的机构如有缺陷,其他部分的功用,必将因之动摇。贫民之所以需要救济,乃以人民贫困的结果,影响社会机构,妨害共同生活,关系国家治安,许多社会病态,阶级的斗争,甚至历史上的变乱,大都由于贫民众多而产生。人类互助,邻保相扶,为增进公共幸福,解决民生问题之要点……无论从个人或社会的观点,从人道或社会主义的立场看来,都是该来救济他们的。(言心哲,1938b)
在补救方式的选择上,功能论往往期待文化的自我调适,或如欧美社会工作主要依靠社会组织。虽然言心哲(2012:37)也把社会事业主要的目的设定为“不外谋求个人与社会生活的改善,社会病态的消弭与社会关系的调整”,然而面对社会的贫弱与列强的欺凌,他积极地引入国家力量介入社会病态的补救。利用社会运动、社会政策、社会立法、社会行政及个案工作、小组工作、社区工作等方法来介入社会问题的解决,对于言心哲(2012:34-40)而言,这是功能论与中国本土化情境的嵌合。就社会工作的沿革而言,该时期社会工作与心理学更为亲和,在理论构建上主要吸收了势头正旺的精神分析学说,注重案主的内在因素而非外在环境。然而,根据个人内在的心理因素进行诊治的个案工作,已是无力从容救急时下的社会病态,反而会将社会工作去社会化。所以,社会工作进入中国之时就直接与社会学相结合,在基础理论构建上嫁接了当时的功能主义理论要义,所用方法不是临床取向而是更着眼于社区工作与社会行政。言心哲(2012:25)认为,“社会事业的发展,最初虽则未受社会学若何的影响,社会学与社会事业渊源虽则亦有不同,而就过去一个世纪以来之发展情形看来,两者却又相互依赖的关系”。他将社会学分为纯理社会学与应用社会学,又以结合体用、道器合一的方式指出“社会学虽然也有纯理与应用之分,但它的最终目标,同是人类的安康,幸福与上进……社会学的纯理之部,也应当探讨的。至于讲到社会学的应用方面,在我国的当前需要,更为迫切”(言心哲,1947b),旨在“把社会学造成实用科学的良好方法”(言心哲,1933b:2),以兼济学理与方法的应用社会学为中介,贯通社会学与社会工作之间的双向互构关系。根据学理、方法与目标的导向,言心哲(2012:26)将社会事业归属为应用社会学,其学科性质表现为“不仅理论与实际应双向并顾,而且要有密切的联系”。而要收到双向并顾之功效,对于处于发端中的中国社会事业而言,“莫不有待于高深之研究”。
社会事业固然经纬万端,但其中任何事业,研究工作都不可少……我国今后的社会事业,必须注意于此类高深的研究,因为任何社会所发生的问题,都是这个社会里面的特殊的问题,他国研究的结果只能供作我们的参考,所以自己的研究是绝对不可少的。欧美各国的社会研究或社会事业研究之所以一天一天地发展,原因在此。(言心哲,2012:40、217)
正是以社会工作研究为中介,社会学为社会事业提供健全的理论观点与完备的技术方法。由此,言心哲正式提出了社会工作中国化的命题,而且在为社会事业构建理论基础的路径选择上,显示出了他理论本土化的自觉性。
孔德的社会学理论对稳定的社会秩序构建的承诺是通过实证主义来兑现的。实证主义方法论把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引向广泛而深入的资料收集与系统分析,社会调查被视为科学认识社会的关键工具。言心哲(1933b:2)也认为“用科学方法、客观态度来研究社会现象,调查社会问题,是社会学研究中最重要之部分”。他总是能“用坚忍的精神,公平的态度,不断努力,追求真理”(言心哲,1933b:8)的科学态度,身体力行地主持社会调查,从经费筹备、人员选择、宣传、具体步骤、调查方法介绍甚至于图标制作,都事无巨细地详列。
他的社会调查实践无疑是响应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到民间去”与社会调查运动的召唤。1932年,言心哲组织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训练研究班对南京人力车夫进行调查。1933年,他组织国民党中央大学社会调查班对南京第一贫儿教养院进行调查。1934年,他对江宁县辖下土山镇农家进行调查。他还非常强调统计资料的累计与比较分析,所撰写的《中国乡村人口问题之分析》,是10年搜讨的结果,这在尚无全国人口数据的情况下无疑是重要的统计参考。系统的调查研究加深了言心哲对社会问题的认识。例如,他将人口问题与贫穷问题关联起来,对中国贫穷人口在数量、等级、生活限度做出细致的分析,进而得出“贫穷是中国当前最大的社会问题”的结论(言心哲,1930)。
言心哲并不止步于客观地审视社会问题。在他看来,社会调查与社会建设之间具有体-用的贯通性:“社会建设的第一步功夫,就是社会调查”(言心哲,1933b);但“社会调查的最终目的,是社会建设,改造社会”(言心哲,1935)。社会调查本身就是社会建设议题中应有一环;更重要的是,社会研究的必然归宿不仅是开拓学理还是导向行动——消除或预防社会问题。正如布朗(2002:308-309)1935年在燕京大学演讲所言——研究的目的是“为社会改革及社会服务提供一种‘学以致用’的健全基础”,言心哲要给社会研究兑现的承诺是“寻得社会事实以改良社会”。言心哲坚决反对行动的盲动性。他直言“假使我们要改造社会,对于社会没有观察,不实地地钻到社会里去调查人民生活情形,空空的作几篇文章,登在杂志或报纸上面,唱几句高调,那么,尽管说得‘天花乱坠’‘议论风生’,甚至改造社会,解除民众疾苦,实在都是废话”(言心哲,1933b:11)。
“我们知道社会调查与社会问题,在社会研究中,不能分开当作两件事情看待。换句话说,社会调查,就是要把社会事实开一个清单,将社会里面所有社会状况如人口、卫生、教育、犯罪、经济、文化等等,详细地开一笔账目。在这个账目内,可以找出一切社会问题的优点和缺点,形成的因子,及改良的途径,作实施社会建设的根据。”(言心哲,1933:2)
不过,作为本体论的延伸,实证主义的认识论对社会的探究一般采取描述与说明的方式,研究者恪守价值无涉的伦理取向。言心哲虽未采取解释与批判的风格,但他强烈地预期研究结果会直接介入社会。换言之,他在实证主义的认识论与行动主义的实践论之间架起了桥梁。这种奇特的组合,一方面可以在救亡主题的历史语境中获得理解。另一方面,正如韦伯(2008:4-5)所言,经验知识的客观有效性与政策研究者的主观价值判断之间内在矛盾的自决,“不再是科学力所能及的任务,而是有所欲的人的任务”,只能交由“他按照自己的良知和他个人的世界观在各种相关的价值之间进行斟酌和选择”。从研究到行动能够得以转换的原因,应是言心哲从研究对象的选取之初就已嵌入的价值抉择。他选择农村社会问题作为研究对象,因为他确信“农村人口约占有百分之八十,倘若我们能够把百分之八十的农村人口问题处理得法,中国全国的人口问题,可以算解决一大部分了”(言心哲,1933a)。他选择贫困儿童作为研究对象,因为他确信“今日社会的儿童,培养若欠完善,发育若不健全,将来的社会,定要蒙受极恶的影响”(言心哲,2014a)。他组织的南京人力车夫调查,更加生动地说明了他对实证研究与行动导向之间内在矛盾的自决。随着城市公共汽车的兴起,“马达征服了血汗”。虽然依照文明进程的尺度,这是社会的进步。但进步的社会代价是“车工减少一万人,六七万贫苦妇孺同时失所凭依”。他没有放纵社会铁律的无情作用,竭力将个人失业上升为社会就业与家庭生计的公共议题:“吾人对此问题应采取之态度,首当顾全事实,新式交通工具固应提倡,而此成千累万之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岂容置之不顾?”他申明社会进步的代价不能由弱势群体独立承担:“吾人对此问题,应具同情心理与拯救热忱,谋所妥善解决之道,此固为政府当局应尽之责任,抑亦社会一般人士所当共同努力者也”,也就是关怀底层,介入城市社会问题的解决之中(言心哲,2014b:1281-1282)。
作为推动社会工作中国化的先行者,言心哲具有高度的本土自觉性。正如时人的评述,“(言心哲)除参考美国材料之外,无时无地不在尽力使之与我国社会需要相配合,与徒事抄袭外国制度,囫囵吞枣者,显然有别”(陈礼颂,1947)。他很早明确了终其一生的课题:“完成我们所需要的现代社会事业”。要使专业社会工作扎根中国,他认为“必须有通盘的计划、严密的组织、科学的方法、现代的技术,运用国家及社会的力量”,以区别于非制度化的个人恩惠与临时救济(言心哲,2012:58)。他以应用社会学为依托,带着对社会底层的关怀,由儿童与农村研究径直贯通到儿童社会工作与农村社会工作。面对抗战建国的时势与救贫扶弱的社会需求,他的回应方式不是简单地总结实务经验而是积极地构建中国社会工作教育与本土社会工作理论体系,以求提升社会工作补救社会病态的专职化效能。由此,言心哲开启了他的社会工作中国化之路。
1.从儿童调查到儿童社会工作
1933年,言心哲组织对南京第一贫儿教养院220位学生进行调查。他将调查目的设定为“明悉贫儿的个人及其环境状况与贫穷的关系”,这与里士满所谓社会证据的收集以及“人在环境中”的理念设定不谋而合。之所以如此设定调查目标,是因为他“认为研究此类问题之时,有一先决条件,即对于目前儿童个人状况及其社会家庭环境,不可不澈(彻)底地了解”(言心哲,2014:9)。所以,他的调查表重点关注了贫儿的家庭致贫原因、院内救济对贫儿生理心理健康发展状况、社会适应程度。
1943年,言心哲接替范定久任重庆实验救济院院长,以社会行政的方法推动儿童福利事业。①该院由社会部于1941年创办,由国民政府社会部社会福利司主管,分设安老所、育儿所、残疾教养所、施医所、助产所、习艺所、习艺农场,共计收容六百余人,其宗旨是“救济灾难痛苦,实验教养方法”。言心哲的接任时间在其自传中未注明,近年来社会工作史的研究论述中亦未确认具体年份。笔者查阅了国民政府社会部重庆社会救济院创办的社会救济业务刊物《社救通讯》,其中,1947年出版5周年纪念特刊中回顾了此事。院舍救济仍需链接院外资源,他为救济院米食奔走无果,最终辞职。1947年,他连续两次考察上海儿童教养所后,提出要注重流浪儿童心理研究与个案研究。1948年,他通过主编《儿童与社会》杂志,以推动国家与社会对儿童福利事业的投入。
根据他的系列论述,言心哲关于儿童福利政策与儿童社会工作的建议可以被总结如下。(1)强调专家介入儿童发展的必要性,指明“积极的训练儿童福利工作各方面的专家,这是国家或政府的责任”(言心哲,1948);(2)提出“社会事业,合则易举,分则难成”,儿童社会工作的开展需要“与他种机关多谋联络与合作”;(3)提出“发行定期刊物”,认为“刊物之于社会运动及社会改造有莫大之关系”;(4)经由儿童社会工作,他构建出个案工作的价值准则:“社会原由个人集合而成,欲改造社会,必须改造个人”(言心哲,2014a:65)。此外,他进一步将儿童社会工作的方法分为消极的院内收容与积极的亲职教育。对于院内救济,他提出,“按期举行个案工作与个案记录”对于实施院内救济的重要性。他要求贫儿入院时,就详细记录贫儿之家庭背景及个人情形;即便出院之后,也应随时或按期考察个人新的发展;而“详细的个案工作,须有经年累月的光阴,才能得到一些头绪”,他期望日后成立社会服务部来完成这些工作。他提出的贫儿职业教育,不啻为一种发展型社会政策视角下社会工作实践。
2.从农村调查到农村社会工作
离开燕京大学的言心哲未能参加清河实验,却并非如刘拥华所言“没有参与乡村建设运动”。在南京,言心哲获得了参加江宁县政实验的机会。江宁县政实验是由国民政府主导的乡村建设,它试图“用政府的力量去推动乡村改造;而不是用社会的力量去促进乡村组织”(梅思平,1934)。1933年5月,他组织江宁小学教员轮流讲习所(为推进县政实验而专门创办)第二期学生进行农村调查。调查对象是位于县政府治所的土山镇286户农家。调查内容包括农村家庭人口、家庭财产与收入、家庭生活费用及卫生教育状况等。通过调查,言心哲(2014b:603)发现“中国农民的生活,可算是坏极了”,并就此呼吁,“照此看来,农村复兴或乡村建设的工作,还不是我国目前最迫切、最需要的工作吗?”
在完成农村社会调查与区域数据比较之后,言心哲着手探究农村社会问题的解决之道。他认为,“我国的社会问题,农村里面要占一大部分”(言心哲,1933a:218)。那么,如何解决农村社会问题呢?他声称“中国社会需要改造,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中国社会的改造自然也包括都市与农村社会两方面。中国的都市社会,固然需要改造,而农村社会,尤其需要改造。”他选择了从宏观层面而非微观层面介入农村问题。换言之,中国农村社会问题的解决必须步入社会改造的轨道。言心哲的农村社会学,是一种整合了“健全的社会哲学与理论,完备的方法与技术”的乡村改造实践论。他将农村社会学分为学理与应用两个部分。前者探究农村社会的基本现象,是用有系统有组织的科学方法,分析农村社会现象及问题,“给我们许多的基本概念与原理,指示我们改造的途径”(言心哲,1937:3);后者作为农村社会学的主要任务,“须注意农村社会问题及其社会生活的改进”(言心哲,1937:10)。显然,言心哲(1933a)更侧重农村社会学的应用性。他直言“农村社会学就是叫我们怎么去改造农村社会的种种办法”,应该“从农村社会学的原理研究与应用实施方面,一齐动手”,补救“农村的破产,都市的衰落,与农村社会的不进化”(言心哲,1937:3)。
在种种改造农村社会的办法中,言心哲(1933a:219)强调向农村提供社会服务的重要性。他认为“以社会服务救济病态比他种方法较经济而收效大,虽须费时间与金钱,究其损失比较尚少”,所以“提倡农村社会服务运动,实为改造农村社会今日的切要问题”。显然,这里的农村社会服务就是农村社会工作。言心哲关于“我国当前社会事业的范围与分类”,就明确列出了农村社会工作。为推进农村社会工作,他提出了计划方法(the project):
经查CFDA国产药品/进口药品批准文号数据库http://qy1.sfda.gov.cn/datasearch/face3/dir.html,苯海拉明仅有盐酸盐形式,其所有口服固体制剂批准文号信息见表1。本品无原研进口产品、无原研地产化产品、无国际公认产品在国内上市、无国际公认地产产品在国内上市。
用特殊的计划来改良或发展农村里面的特殊问题,例如农村娱乐计划,可编就一个有条理节目,次第执行,可改进农民的生活,增长农民的兴趣。改良农家妇女生活计划,可组织妇女俱乐部、妇女美术提倡会及其他有益社会的妇女团体,对于家庭兴趣,有不少的鼓励。其他如农村社会的犯罪问题、贫穷问题、居宅问题、卫生问题、教育问题及一起与农村生活有关的问题,都可作成特殊计划,使之改良或发达起来。在实施某种计划的当中,随时可作某种问题的研究。(言心哲,1933a:29)
所谓计划方法,与他在《现代社会事业》书中团体工作方法并无二致。关于团体工作的目的,言心哲有两种表述方式,一则“增进个人的适应能力与社会化,改善与调适团体生活”,二则“从积极的基础上建立较广泛的忠心,向社会共同的目标去努力,而不是各自分离与各行其是”。显然,前者是基于欧美社会工作理论的阐发,后者则是对于本土社会关系情境的回应。他坦言,“以素称‘一盘散沙’缺乏集体生活之我国,‘比较善于顺应环境而不善于征服环境,善于保守而不善于进取,善于模仿而不善于组织领导’的中国人社会团体工作,似乎更有提倡之必要了”(言心哲,2012:319)。他同样重视社区社会工作在农村社会服务中的运用。他关注到了沪东公社、大夏公社及定县乡建实验。他将乡村建设运动纳入农村社会工作的范畴,并指出“农村服务或乡村建设事业,为多年来许多社会学者及社会事业家努力的主要工作”(言心哲,1938a)。
3.从社会工作研究到社会工作教育
对儿童与农村的社会工作研究与务实介入引发了言心哲关于社会工作人才队伍建设的思考。抗战时期的中国社会工作人才供给匮乏,据言心哲(2012:199)分析,“美国全国人口现在约13000万人,而以社会事业为专业者约有4万人,我国现有人口约45000万人,若以美国的情形相比拟,则我国现有社会事业人员十余万人”。言心哲迫切希望建设宏大的中国社会工作人才队伍。对此,他提出,“今后要使社会事业在我国能发生宏大的效果,首先必须得注意人才的训练”(言心哲,2012:259)。这也为“教育先行”的社会工作发展路径提供了理由。
言心哲系统地构建了社会工作教育体系,包括社会工作教育目标的设定、人才培养层次分类与培养方法的设计。为了向社会输送合格的专业社会工作人才,言心哲(2012:215-219、224)为社会工作人才培养设立了7项目标(适应社会需求、满足不同人才层次需求、理论知识、实务技能、科研能力、问题敏感性与解决问题的自主性、价值理念树立);又将社会工作教育的人才培养层次分为四类(社会事业行政领袖人才、社会事业的高级专门人才、社会事业的中等技术人才、社会事业的低级普通人才)。他认为第二层次人才“纯赖高等教育机关为之培养”,是社会工作教育的培养主体。他设计了专门的培养方案,包括课程设置、实务实习、科研训练与专业价值观塑造。
就课程设置而言,言心哲通过设计完备的专业基础课加方向选修课来灌输现代社会事业的基本理论与专门技术。他强调社会学有“指示社会事业之正确方向,使从事社会事业者能超过当时当地的个案趣味”的功效。因此,他为社会工作设置了社会学、社会调查、社会统计、社会心理学等基础课程。他还超前地为社会工作教育设置了5个培养方向(劳工福利事业组、儿童福利及妇女工作组、社会服务及社会救济组、犯人救助与监狱改良事业组、社会保健与医院社会工作组),希望“待他日条件成熟,由组改系,设一社会事业学院,收分工合作之效”(郑鹏等,2020)。就实务实习而言,言心哲(2012:239)强调“社会事业人才一方面要有学理的基础,一方面要有实地的经验”。为了给学生创造良好的实习条件,他提出将实习经费列入学校预算,加强学校与机关的合作,使学生在组织完备的机关与负责的督导统筹之下完成实习。就科研训练而言,他认为社会工作研究与社会工作教育之间相互促进,要求学生具备完成实务而进行的社会调查与社会政策研究的能力。就专业价值观而言,言心哲(2012:253-256)强调“社会事业人才训练的方针,除理论技术而外,必须随时培养其服务道德”,认为社会工作者的修养是实务工作成败的关键,遂将“同情、热心、忍耐、廉洁、勤勉、创新”列为社会工作者的日常修养。通过社会工作教育方案的设定,言心哲建构了中国社会工作的专业标准,为向社会输送合格的社会工作者筑造了专职化的从业门槛。
4.民族国家建设导向的社会工作中国化
言心哲从3个层面展开社会工作中国化的任务,一是使社会工作回应抗战建国的时势所需,使之成为民族国家建设的一部分;二是从本土话语和历史实践中汲取社会工作中国化的要素、传统与经验;三是以社会学研究推进社会工作本土化,建立与国情相适应的社会工作方法体系(郑鹏,2016)。
就本土性社会工作的中国化要素、传统与经验发掘而言,言心哲首先对社会工作的理念作出了中国化的诠释。言心哲在儒家传统中寻求创造性转化,将中国社会工作遵循的专业理念表述为“推己及人与仁民爱物的社会哲学”。“推己及人与仁民爱物”的理念,超越了欧美个体主义的社会工作观,将“仁爱”由我扩展向他人,直至万物,使“我”包容差异,最终实现“天地万物一体之仁”。当然,他树立推己及人与仁民爱物的理念还有更大的诉求。言心哲所处时代受到战争与剥削的困扰。他认为这是阻碍人类社会进步的严重病态,而解救之道必先抱持该理念。如何践行该理念呢?言心哲(2012:218)要求“学生有深入民间、服务社会及办事的精神,推己及人,及仁民爱物的人生哲学”。它落实在社会工作教育在训练人才时就是要“一方面要注重于专门技能及实地经验,一方面要不时培养受训练者的人生哲学。”如此,社会工作者在实务中发生移情,“对于别人的生活,尤其一般贫苦人民的生活,应常发生浓厚的兴趣,且当运用丰富的社会知识与活泼的想象力,设身处地去体会别人的生活环境和心理反应等”(言心哲,2012:29)。其次,他详细考察中国社会工作的起源与本土性社会工作中的良法美制。从上古传说到《周礼》荒政,再到历代救贫制度与设施,言心哲都一一列举。对于民国时期的救助实践,他侧重于考究社会行政机构,如社会部、振济委员会、中国红十字会、中华慈幼协会、战时儿童保育会。言心哲将这些能够在战时链接资源、扩展服务人群的行政性社会救济方式都认定为本土性社会工作,不仅扩大了社会工作的范畴,也为构建符合国情的社会工作传统指明了方向。
言心哲(1942b)严厉地批评了脱离国情而盲目引进西方思想与制度的做法:
“不察社会病源,先开药方,不管社会的需要与否,国情如何,盲目地把西洋各种思想、制度尽量介绍,而这些思想与制度是否适合国情,往往不加研究,所以以往的社会改造方案,大都药不对症,不切实际”。
那么,如何提升社会工作效能与社会工作方法的有效性,完成“社会事业理论的阐扬、社会事业人才的培养、社会行政人事制度的树立、工作方法的改善、研究工作的推动,以及理论与实际如何使之沟通、学校与机关怎样取得联系?”言心哲(2012)给出答案:“均当根据我国当前环境,参考欧美各国已有成规,作进一步之探讨与改善”。这也是言心哲推进社会工作中国化所遵循的基本原则。
如何将该原则操作化呢?言心哲(2012:19)提出,“各种社会病态的救济与预防,社会生活环境的改善,社会关系的调适,须有种种新的科学知识和方法,方能应付得法,故非研究有素,深通各科,对于社会问题与社会病态就难有透彻的认识和切实的补救……社会事业的范围广泛,内容亦甚复杂,唯有聚精会神,埋头苦干之专家,朝夕不懈,继续不断地努力运用其所习得之知识与方法,从事实行与研究,方可明悉其中底蕴。”既然社会事业被视为救济与预防社会病态、改善社会生活环境、调适社会关系的科学手段,就必须借助“种种新的科学知识和方法”。他提出“社会学与社会工作之间有相互调剂及融会贯通之必要”(言心哲,2012:207)。社会学研究为社会工作实务提供参考资料,以各种原理指示社会工作的实务方向,使社会工作者获得超越个案的想象力。他还对欧美社会工作通行的实务方法进行比较,试图结合国情构建出社会工作方法体系。言心哲的社会工作方法体系第一层次包括个案工作、团体工作与社区工作。虽然个案工作是欧美社会工作最成熟的方法,但言心哲认为中国尚不具备以个案工作补救社会病态所需的人才、经费和环境。相比而言,他更倾向开展团体社会工作与社区社会工作。前者可以组训儿童、青少年、妇女、难民,提高其民族意识,后者可以发展社区的合作精神、培育地方领袖、增强社区内源性发展能力。言心哲的社会工作方法体系第二层次包括社会政策、社会立法、社会行政与社会运动。这一时期的欧美社会工作偏重以微观社会工作解决工业社会的个体病症。而面对抗战建国的使命,面对近代中国普遍而严重的社会问题,他力求超越个体与家庭的层面,借助宏观社会工作,以行政、立法与动员的方式,提升补救社会病态的效力。
彻底改造制度,固然是一种事业,而解救燃眉之急,在分工上,也是值得做的一种事业,因为实际有人得到好处,自己也有了贡献。(言心哲,1944)
通过考察言心哲学术转型,本文一方面揭示了言心哲从商科转入应用社会学、再定格于社会工作的过程及其所夹杂的文化与时代之交互作用。正如阎明(2010)所言,中国第一代社会学家“曾经苦苦探索,以源自西方的社会学,研究中国的文化体系与社会问题,试图在动荡的大时代中寻求一条富国强民之路。”在拯救国家与社会危亡的重压之下,经由对社会问题的关注,言心哲找到了以社会调查为认识社会问题的方法,以社会工作为解决社会问题的手段,通过研究促成改造社会的行动路径。作为秩序与进步之间平衡的抉择,他相信社会学与社会工作是一种能够在既定政治体制之下以和缓、改良的方式补救社会病态的科学手段。言心哲(2012:32)称之为“社会事业”,并特意强调,“社会事业专家终日以服务社会为其职志”,方能找到救时良方。
为提升补救社会病态的效能,在中国社会工作发端之初,他就以高度的本土自觉性提出了社会工作中国化的命题。他构建了以社会服务为体,科学研究与人才教育为车之两轮,相辅为用的中国社会工作体系。据此,言心哲一方面着手创建社会工作教育方案,以求造就宏大社会工作人才队伍,使社会工作在抗战建国期间发生“宏大的效果”。另一方面,他提出本土社会工作构建之路的三个维度:在本体论上,将社会有机体的功能视角与近代民族国家建设的情境相嵌合,提出引入国家力量介入社会病态补救的社会工作本土化路径;在方法论上,调和社会问题研究的实证范式与行动导向,坚持以客观的社会工作研究保证社会问题的科学解决;在实践论上,在社会工作研究与社会工作分支的实践中,优化社会工作教育、发掘社会工作本土要素。言心哲在社会工作领域的探索奠定了现代社会工作的基本框架,甚至他为解决社会工作适应性的一些创举在今天仍有直接的实际操作价值。例如,他要求学生掌握社会学的理论以获得超越实务个案的想象力。他倡导在学生实习期间仍然按周开设理论课程,使学生学而又习、习而又学。在社会工作体系建设上,他倡导建立社会工作机构之间联络与合作,并提出了建立社会服务联合会、社会服务组织信息动态管理与社会服务交换平台的设想。(言心哲,1942a)重视农村社会工作服务网络的铺设,他提出乡镇是沟通城乡的锁钥,“今后我国的社区服务工作要把握此种中心,加紧乡村市镇的社区服务工作”(言心哲,2012:359-360)。
当然,社会学家与社会工作学家将研究导入行动的价值与限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对国家与社会关系类型的判断。言心哲以社会本位审视国家,认为国家是一个权力性的社会组织,其权力的正当性源自其社会职责的行使,并据此促成社会整合与国家认同。言心哲(2012:362)谋求一种国家与社会相互增权的演化路径。他预测了现代国家的福利国家演化趋势,认为福利包含了个人权利与国家义务之关系,因而强调“增进人类全体的福利,改造社会大众的生活,是现代国家的主要任务”。作为福利增量与配置的方式,社会工作成为现代国家介入社会的重要干预工具。在工作方法上,言心哲对社会行政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大量引用谢徵孚对社会行政的论述,将之界定为“国家用政治方法与行政效能去解决社会问题……把旧制度中不适应的和不满意的部分在一种新的修正与调整之下更新起来,改造社会经济,增进社会福利,以图实现一个健全的社会”;同时,要求“国家行政必当置其重心于社会观点之上”,以适应社会自身的运行法则。①言心哲引用部分参见《现代社会事业》(2012:36)。谢徵孚原文参见《社会行政与社会建设》(2019:47)。于是,其结果,一方面,从国外舶来的专业社会工作,无有西方孕育社会组织生长的社会与宗教土壤,其发展路径由学校与政府自上而下地推动。它要回应的时代需求不仅是资本主义工业革命的社会后果,它要求自身成为应对民族危机而进行的民族国家建设的功能性组成部分。另一方面,这种以国家造社会的方式,是作为社会学家与社会工作学家的知识分子面对民族危机的妥协与坚守。言心哲并没有走向革命,而是采取了与政府合作的方式,试图渐进地改良社会。他承诺在既有体制下用专业去补救社会病态,在推动社会改良的过程中奉献自我。保守主义态度源于他对社会问题解决方式的社会学判断。他认为社会问题并不能通过猝然的社会革命彻底消除,因为社会的传统、习惯与观念、个人品质等绝非朝夕可变;相反,缓进的政策,较为稳健(言心哲,1947a)。所以,他的行动风格总是“逐步前进,从大处着眼,小处下手,在人力物力许可之规定推行步骤”(言心哲,2012:357)。
正如梁漱溟在反省乡建事业的总结:“所谓‘我们的两大难处’是什么呢?头一点是高谈社会改造而依附政府;第二点是号称乡村运动而乡村不动”。同样,社会工作甫在发端,试图“在原有社会制度之下,以和缓的方法来谋达社会公道”;“惟于不必从根本上推翻现行制度,仅采用渐进的、和平的手段,致力于劳动阶级的保护与资本主义弊端的减除”(言心哲,2012:35)。然而,若所依附的政府是一个惰性、不进步的政府,“却不去否认他,而又顺随他在底下活动,那么,你本身就失掉了革命性,又怎么能完成社会改造呢?”(梁漱溟,2011:402-403)实际上,国民党推行社会事业,本就是“假政府力量”,“纳各种民众团体于政府计划中”(秦孝仪,1983:3)。结果,国民政府的社会部从1940年改隶行政院至1949年撤销,“终以十年中无日不在烽火连天,党务纠纷,迄无宁日中度过,致绩效不彰”(秦孝仪,1985:2216)。言心哲也切身感受到了嵌入式行动主义的局限性。他曾在重庆书生从政。短暂的社会行政经历让他感受到“人在情境中”的无奈:“在当时国民党统治下的旧中国与旧社会,要推行和开展福国利民的社会工作与社会行政,是完全不可能的”(言心哲,1982)。1934年,中国农村学派代表人物冯和法对言心哲农村社会学的批评就指出言氏未能深入“中国农村社会的本质与重要特征”来理解中国农村衰落的原因,“所谓应用已成无用”。冯氏还借题批评“社会学在初期,是革命的,但发展到今日,随着资本主义的危机,社会学者已有一部分走上改良主义的粉饰或蒙蔽事理真相之路,所谓应用科学的农村社会学,便是其一……没有正确的认识,则一切所谓改良,所谓实用或应用,不仅是无用,且将阻挠真正的改进”。言心哲的应用社会学确实不注重应用中国农村学派所使用阶级分析,因而也就不会走向导向土地革命而动员乡村。他的社会事业最终无力救治社会病体,是因为他的社会事业无力与社会结构联结起来,无法摆脱社会环境与政治体制的限制。究其根源,由于未能推动社会的生产,使社会工作建立在经由自组织的社会联系而被导向的公共性基础之上而获得主体性,他的社会事业所秉持的专业使命——“救个人即所以救社会,救社会即所以救国家”,其联结个人与国家的中间环节必然是断裂的。以此期待简单的个人联结扩展到社会的团结及上升到国家的整合,无疑是幻想。
正如马克思(2009:470-471)所言,人“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自己的历史。将社会整体变革的道德义务猝然强加到每一个社会学家、社会工作学家身上,将他们苦心孤诣的探索斥为非革命化的抱薪救火,其结局不可避免地瓦解了他们所信奉的职志。言心哲的人生遭遇与学术探索依旧令人动容。他在困顿的时局里耕耘学术廿二载,为社会学与社会工作坚守了半个多世纪。作为知识分子,言心哲积极地回应了社会的公共议题,承担了时代赋予他的社会角色。何况,对于社会事业的价值与限度,言心哲有着自己慎谨的认识。故此他才直言“彻底改造制度”的社会革命与“解救燃眉之急”的社会事业是可以并行的分工,后者对施救者和被救者都有价值。无疑,言心哲社会事业的价值应该得到重估。在社会恶化运行的时期,他的行动方式固然难以救治社会,因为社会改良所需的条件(稳定的环境、持续的投入与廉洁高效的政府等)在1949年以前并不具备。相反,在社会主义制度日益完善的今天,对于维护和促进社会的良性运行与协调发展,言心哲的社会事业将是可资发扬的宝贵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