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理工大学 116000)
“那不勒斯四部曲”是意大利匿名作家埃莱娜·费兰特自2011年起接连出版的小说,故事发生在意大利,一个名叫那不勒斯的蛮荒闭塞小城镇,讲述两个女孩从少年、青年、中年,直到老年的友情,跨半个世纪,包含教育、恋爱、婚姻、家庭、工作等方方面面,堪称一部女性史诗,目前已被翻译成四十多种语言,席卷全球。
《我的天才女友》作为四部之首,主要集中在主人公埃莱娜和莉拉的青少年阶段,关于她们友情萌芽及女性主体意识的最初觉醒。
“女性友谊”这一主题在文学作品中并不陌生,比如书中两个小女孩共同阅读的《小妇人》,以及我们熟知的《绿山墙的安妮》《末路狂花》,又或近年来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的《七月与安生》等。但像那不勒斯四部曲这样坦率赤裸的表达女性主体性和同性关系的作品少之又少,这本书打破过去闺阁文学中对女性真善美友情的刻板印象。作者不厌其烦地让埃莱娜和莉拉讨论书本、考试、身体发育等女性成长中的必经命题,细致入微描述下她们的语气和态度,包括占有攀比、嫉妒憎恨等情绪。
全书为年老后的埃莱娜第一人称叙述,莉拉是埃莱娜在小学最想靠近亲近的对象,莉拉是她的启蒙者、朋友、假想敌,更是另一个“她”,是她最想成为的人。本文也以埃莱娜的成长为核心,莉拉是她的镜子,分析埃莱娜从找寻“镜子”,凝视镜像到最后打破镜子,回归自我,完成主体建构的过程。
由于长期处于男权的压抑和束缚下,女性在成长过程中缺乏身份认同和主体意识,因此通常情况下,她们企图找寻一个模仿学习的对象来帮助她们认识和确立自我,这个对象也许是母亲、老师、朋友,或是将这些人的某些特质拼凑成一个整体。
母亲作为女儿的第一性别镜像,对其在成长过程中理解自己我和反思女性的传统命运由重要的意义,在这部作品中,作者一开始就借埃莱娜之口解构“母性神话”,打破传统母女关系,迅速将母亲还原成一个世俗女性:
“我母亲一瘸一拐的,又是斜眼,最主要的是,她总是怒气冲冲……”,
“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
正如伍尔夫所说:“如果我们是女人,就会通过母亲来反思。”埃莱娜通过对母亲的审视和批判,完成第一次性别发现,
同时她也认识到,身材变形,情绪失控,性格扭曲,尖酸刻薄……是那不勒斯每一个中年女性的特质,她不可控地担心将来也会变得丑陋粗鄙,这种如临深渊的恐惧一直伴随着埃莱娜的成长,母亲就是她的噩梦,她迫切地想要逃离,她不想有朝一日也毫不体面地大喊大叫,或是说着浅薄、错误百出的语言度过余生,这是她女性意识的初步觉醒。
正是因为这种逃脱的欲望,加之缺失母亲的指引和启蒙,让埃莱娜向外界伸出了求助的手,她迫不及待地需要一个引领者,或者说崇拜对象,起初她想要接近文质彬彬又和蔼体面的老师,她努力学习考取第一名,但看似叛逆淘气且毫不起眼的莉拉却在一年级就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读写,受到老师大力表扬,也立刻引起埃莱娜的注意。
那不勒斯城区贫穷落后,残破不堪,所有人都愚钝暴力,只有莉拉特立独行,她像是掉入泥潭的天鹅,或是灌木从中的仙人掌,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她聪明果敢,美丽大方,极有天赋,她毫不客气地和高年级同学竞赛,把所有人甩在身后,她坚决笃定,冷静精确地对欺凌自己的高个子施以还手……莉拉身上种种罕见的特质让埃莱娜无比着迷,她开始观察她,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充满疑惑与崇拜。“她总是抢在我的前头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并且做得更好。
于是一向乖巧温顺,文静沉默的埃莱娜开始不由自主地接近莉拉,她对她的好奇使她不止于躲在暗中窥视,尽管她仍笼罩在莉拉独特的光环下,充满自卑与低落,但她仍试图走出阴影,走向莉拉,并逐渐生出一种信念,“如果我一直跟着她的话,学她走路的样子,那刻在我脑子里我母亲的走路方式就不会威胁到我。”
可以说,莉拉代替了本该由埃莱娜母亲承担的角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义无反顾地追随莉拉。哪怕莉拉突然把她最爱的洋娃娃夺走扔进深不见底的黑暗地窖,看似唯唯诺诺的埃莱娜也几乎立即做出相同的举动,她出于本能相信莉拉,之后她们要一同去这户最可怕的人家索要被破坏的布娃娃,埃莱娜也亦步亦趋紧跟莉拉,“跟着就好了,莉拉知道该怎么做”,最终她们要到买新洋娃娃的钱,但在莉拉的主张下,她们用这笔钱买了一本《小妇人》共同阅读,这也是她们创作的启蒙,之后莉拉写出让老师都啧啧称赞的《蓝色仙女》。而埃莱娜在向往与嫉妒混杂的情绪中,逐渐依赖莉拉,她看到救赎与希望,在愈是糟糕昏暗的日子里,莉拉的光芒就愈发明亮,指引着埃莱娜。
我们也可把上文提到的学习对象看成“镜子”,女性总是不自觉地去寻找这面镜子,照见自己的匮乏和欲望,两个女孩友谊始于莉拉的主动邀约,在这段关系中,她们因差异而互相吸引,根据拉康的 “镜像理论”,此时她们处在第一阶段:孩子认为镜中的是他人,两人性格截然不同,埃莱娜温顺乖巧,莉拉聪明执拗;埃莱娜缺乏主见,莉拉强大坚定,莉拉是埃莱娜的第二个性别镜像。
随着友情升温,进入第二阶段,即混同“自我”与“他者”,她们互相对立,互为他者,构成彼此的镜像。埃莱娜与莉拉的对立,就是女性对他者与自身的发现,在她们的成长中,埃莱娜的人物形象倾向于拉康精神分析理论中由“婴儿”向“成人”的转变,而安莉拉是她自我意识觉醒的“他者”。莉拉面对高大男生的挑衅也毫无畏惧,她自学成才的聪慧,对于周遭人事的精准的判断,和对未来明确的追求……都是埃莱娜所匮乏和渴望的,而埃莱娜因为家境尚好,父母的支持在小学毕业后可以继续读书,这是莉拉所羡慕的,埃莱娜的发展空间不仅限于这个破败街区。
于是她们逐渐向第三阶段过渡,即迷恋镜中的影像,希望“他者”成为“自我”。甚至想尝试对方的一切体验与经历,这一欲望在埃莱娜进入初中后更加强烈,她几近狂热地标榜莉拉,并把她视为“我的天才女友”,她习惯在莉拉不在时,把自己想象成莉拉,幻想莉拉会怎么做,只有看到莉拉在读书时,她才燃起学习的动力。
随着成长境遇发生改变,莉拉也受到埃莱娜的影响,她因父亲的“暴政”早早辍学,看到埃莱娜进入新学校学习新课程,她总好奇地打听,并暗自借阅课本自学,在《我的天才女友》一书最后,她对埃莱娜说:“你一定要一直上学,因为你是我的天才女友”。
埃莱娜和莉拉是彼此的“世界上另一个我”,她们在对方身上发现和倾注内心欲望,共同抵御严寒,也拼命从对方身上窃取温暖。她们通过互相欣赏迷恋,弥补自身匮乏和缺失;她们互相洗劫消耗,试图按照对方的样子塑造圆满自我,她们在“竞争”和“利用”智慧,掠夺情感中自我意识觉醒,不断成长,完成自我建构。
由于全书皆为埃莱娜第一人称视角讲述,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莉拉带给她的震动和改变,埃莱娜的生存处境是极端暴力的父权社会,她在男性的凝望和规训下发育成一个内敛沉默的主体,直到遇到莉拉,她的欲望和勇气被激活。莉拉提出去逃学去看海,埃莱娜虽胆怯但也选择跟从,她们穿过黑暗的隧道和羊群,遇到暴风雨,埃莱娜野心勃勃一往无前,莉拉却固执要求折返,这个极赋征兆性的场景,预演了她们的命运,埃莱娜成年后果真如这天一样决绝坚定,离开那不勒斯,走出一条独立自救之路。
大海,是莉拉对埃莱娜的重大启蒙和指引,她的成长中所有关键重大的时刻都与莉拉所给予她的启示相关,甚至包括她的写作生涯,也是莉拉带给她的动力和灵感。她既是像埃莱娜的“镜子”又是她的“明灯”,她告诉她可以成为怎么样的人,并为她做出示范。
作者费兰特曾在采访中表示,“我”其实一群人,一个群体,内里翻滚着的数不清的矛盾的碎片。作为女性的“我”尤其如此——在经历了多少个世纪的压迫和压抑之后——“我”内部的不同部分总是会以惊人的方式不停地翻滚,破碎,重建,又破碎。因此镜像和双生不是作者想传达的主题,埃莱娜和莉拉不是一个人的两面,她们互相凝视,互相消耗,循环往复,此消彼长。但在女性成长过程中,镜子终归是要被打破的,埃莱娜自卑羞怯艳羡的目光最终回落到自己身上。
身体书写是女性文学中难逃的命题,或者说女性的身体是女性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比埃莱娜的脑子更先反超莉拉的是她的身体。少女时代,她率先发育,胸部变大,月经初潮,她比莉拉早一步认识到女性身体的魅力,她在学校面对男生对自己胸部的好奇和无理的要求,也试图用莉拉的方式去回应,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包括对于“性”的涌动、好奇等生理方面她都比莉拉早熟,她甚至先于莉拉和男生交往,尽管她此时只是为了超越莉拉而选择,但这些想要打破镜子的举动已经接近自我觉醒的前夜。
埃莱娜逐步从心理上走出“莉拉光环”是在她升入高中前,她在父亲的带领下见到了大海,之后又获得一次去海边旅行的机会,她越走越远,她的世界越来越宽广,在一次次冲破界限后感受到愉悦,她开始逐渐认识自己,带着被莉拉改造过的自己,她在一个个全新的环境中如鱼得水,不再是躲在莉拉背后下的“丑小鸭”,有时甚至没有莉拉的环境更让她舒服自信。
在这段友谊中,起初埃莱娜一直占下风,但却在这种从属地位中逐步升华,埃莱娜的成长让莉拉迷惑,甚至为之目眩,当埃莱娜告诉莉拉她来了月经时,莉拉为此表现出愤怒,不仅如此,她们的人生道路越来越泾渭分明,莉拉变得喜怒无常,甚至冷漠,但此时埃莱娜已经不再一味讨好忍让,她开始甄别判断莉拉某些举动下的内心想法,就像她也曾揣测莉拉邀请她逃学去看海是否是希望自己和她一样无法继续上学,她甚至在莉拉的冷暴力中收获自信和认同,至此这段关系趋于平衡,埃莱娜超越了莉拉和过去的自己。
不过埃莱娜仍希望莉拉可以认可或窃取她的东西,她对莉拉放弃读书,一头扎进鞋子恋爱中表示低落,虽然埃莱娜接近完成自我认识,但莉拉的价值取向仍潜移默化的影响着她,
《我的天才少女》中两次利用埃莱娜对女性身体的态度展示她对自己的反思和启蒙,也是她推翻眼前的性别镜像,触碰到自我觉醒开关的时刻。第一次在本书开头,也就是上文提到的,对母亲身体的厌恶和羞耻,使她开始找寻新的镜像,莉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扮演着她的镜像,或者说有时她们暗潮汹涌的竞争,和母女关系并无两样,机会和天赋的不对等,是埃莱娜母亲对埃莱娜的敌意,也是埃莱娜和莉拉互相妒忌的根源。
因此埃莱娜的第二次打破镜子是在莉拉的婚礼前,也就是《我的天才少女》的结尾。埃莱娜去帮莉拉梳洗打扮,她细致的观察莉拉:
我的目光落在了她男孩子般的肩膀上,落在她坚实的乳房、窄窄的胯部、坚挺的臀部、漆黑的隐私部位、修长的双腿、线条优美的膝盖和脚踝,以及优雅的双脚上……但最后,唯一挥之不去的想法是:在大清早,我从头到脚把她清洗干净,晚上斯特凡诺(莉拉的未婚夫)会把她彻底玷污……”
尽管莉拉的身体光滑,美好,但殊途同归,在这一次观察女性身体后,埃莱娜最终仍不可避免地思考未来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她再次感到恐惧,不同的是,此时她逐步觉醒,基本完成对女性命运的认知和自我主体意识的建构,为避免落入主体被侵犯后失去自主权的情况,她更加确立了要逃离这片混沌的信念和决心。
但就像最初面对大海时预示着那样,最终天才少女莉拉留在暴力落后的那不勒斯,埃莱娜的未来却尚有很多种可能,她可以继续读书,去到遥远的地方。因此从这一刻起,埃莱娜不再将莉拉当作自己的镜像和目标,她痛苦又清醒地意识到她们之间的界限和鸿沟,莉拉推开她,率先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她也不得不打破这面镜子。
纵观那不勒斯四部曲之《我的天才女友》,不仅是埃莱娜和莉拉友谊的发展和萌芽,更是埃莱娜个人成长,这是一条艰难的觉醒之路,从找寻和窥视开始,经由其他女性给予启蒙和指引,最终推翻镜像,抵达自我主体建构的终点。就像作者费兰特想传达的,女性自我是建立在碎片与矛盾之上的,需要不停的推翻再重塑,镜子是一种不能沉溺的物象,只有摆脱镜像的束缚和压制,女性才能看到对方,找到自我,完成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