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下旬,刚从青海回来,满脑子里还是日月山、昌耀故地、藏传佛教寺院的印象,我应约到鲁迅文学院为一个中外诗歌节录制朗诵视频,诗人吉狄马加就在那里等着。他送我了一本他的译成立陶宛语、由温茨洛瓦作序的诗集,并特意在诗集扉页画了一幅钢笔画送我,然后郑重地谈到他在上半年疫情期间的创作,说除了长诗《裂开的星球》,他还写有一首献给他父亲的长篇挽歌。
那时诗人蓝蓝也在场,马加给我们讲了他这首长诗的创作。马加的父亲是1987年过世的,其葬礼完全按照彝族的传统火葬方式,地点在群山的高台之上(这个地点实际上是他生前带着马加去选的),遗体由众人从山下送到山上,置放在九层松木搭成的木架上,遵从长子为死去的父亲点火的传统,马加首先将一瓶酒倒在他的身上,然后用火葬师递来的火把将其点燃,整个过程毕摩(祭司)都在不停地念诵彝人古老的《送魂经》。送葬的人来自四面八方,为这个出身贵族的彝族英雄。过后,亲人们为亡者日夜守灵,说唱诗人则轮流赞美逝者光荣的一生。马加说,彝族火葬的方式很像古希腊英雄时代的火葬习俗,它延伸到人类文明的初源。马加自己认为这首挽歌从结构整体上看,更像是一出古希腊神剧。这是他作为一个儿子献给父亲的挽歌,也是献给他所属的民族的,乃至写给全人类的。他说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烈深刻的创作体验,灵魂和肉身都通過这首挽歌得到升华。
听马加这样讲,我在心里已很受触动,因为我自己的父亲两年多前去世的,我也曾写有《父亲的遗容》等充满悲痛、悼念之情的诗,不免心有戚戚焉,我也很想看到这位彝族诗人兄弟是怎样悼念他的父亲的。另外我也有预感,在父亲死后二十三年,在人类文明和个体生存都遭受到重大威胁的疫情肆虐期间,马加将自己奋力投入生与死的深渊,写下了这首也许盘旋在他心头多年的挽歌,我预感到这会是他整个创作生涯中一部很重要、也很特殊的力作。
果然,打开这首《迟到的挽歌——献给我的父亲吉狄·佐卓·伍合略且》,全诗第一句“当摇篮的幻影从天空坠落”,就震住了我。因为“摇篮的幻影”这个幻觉般的意象,我甚至想起了曼德尔施塔姆悼念母亲的挽歌《这个夜晚不可赎回》:
这个夜晚不可赎回。
你在的那个地方,依然有光。
在耶路撒冷的城门前
一轮黑色的太阳升起。
而黄色的太阳更为可怖——
宝宝睡吧,宝宝乖。
犹太人聚在明亮的会堂里安葬我的母亲。
没有祭司,没有恩典,
犹太人聚在明亮的会堂里
唱着安魂歌,走过
这个女人的灰烬。
但是从我母亲的上空
传来了以色列先人的呼喊。
我从光的摇篮里醒来,
被一轮黑太阳照亮。
诗中“黄色的太阳”指向犹太民族的象征颜色,诗中间也穿插了古老的摇篮曲形式(“宝宝睡吧,宝宝乖”)。而这是双重的回归,不仅是诗人母亲的,也是悼念者即诗人自己的:“我从光的摇篮里醒来,被一轮黑太阳照亮。”
所以诗人的遗孀娜杰日达曾说诗人在母亲死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本原”。
我难忘自己在翻译曼德尔施塔姆这首挽歌时所受到的撼动和启示。而马加的这首悼念父亲的挽歌之所以真实感人,首先也正在于这是他朝向自身生命“本原”的回归。在曼德尔施塔姆那里,母亲之死使天地骤然变色(“黑太阳”),在马加这里,是悲痛而神圣的葬礼火把对生死深渊的照亮。这种回归,不仅是对诗人生命的一种洗涤,也把这首长诗建立在一个更深刻和个人化的基础上。
而且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回归,是吉狄马加作为一个彝族诗人从父亲之死、从个人家族史进而朝向他自己更古老的民族生命“本源”的回归。正是从这里,从一个更广阔的文化视野和诗歌视野来看,这首诗有了它不可替代的具体性,也有了它不同寻常的特殊意义。通读全诗后我们也会感到,正是通过这首挽歌的创作,在一种所谓全球化的当下语境中,诗人吉狄马加深化了、强化了他自身的彝族文化身份(“这是最后的接受,诸神与人将完成最后的仪式”),也进一步构建和丰富了他独特的个人话语体系。
作为从上个世纪80年代一同走过来的诗歌同行,我对马加的诗歌历程和精神来源是比较熟悉的。这是一位经受过80年代现代主义文学洗礼,具有广阔、敏锐的国际诗歌视野的诗人(我们在一起时,谈得最多的也是外国现代诗歌和翻译)。就“挽歌”(以及“现代史诗”)这一重要诗歌体式或范畴而言,他一定通晓惠特曼悼念林肯的挽歌、聂鲁达的《马楚·比楚高峰》、埃利蒂斯的《英雄挽歌》、洛尔迦的《伊·桑·梅希亚思挽歌》、布罗茨基的《献给约翰·邓恩的哀歌》、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茨维塔耶娃的《新年问候》、奥登的《悼念叶芝》、迪伦·托马斯的《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马克·斯特兰德的《献给我父亲的挽歌》等现代挽歌经典。可以说,无论他本人自觉或不自觉,这些都构成了马加创作这首挽歌的背景。而我们也需要把马加的这首挽歌置于这样的文学时空和深广背景下,方可感到它的独特性、具体性、差异性和不可替代的诗学建树:
“你的身体已经朝左曲腿而睡
与你的祖先一样,古老的死亡吹响了返程
那是万物的牛角号,仍然是重复过的
成千上万次,只是这一次更像是晨曲。”
“牛角号”好理解,死者的身体为什么“朝左曲腿而睡”?这就可能涉及彝族丧葬的秘仪。马加的这首长诗中,这类出自彝族文化传统、信仰、民俗和大凉山一带地理物产的隐喻和语言细节比比皆是,如“烧红的卵石”一样炽热和密布,有些不需要我们去“看注释”,比如“朝左曲腿而睡”,我们即使不了解这方面的葬礼知识,仍能被它所打动:一个孩子在母胎或摇篮中的睡姿不就是这样?有些则真像谜语一样难解,(比如“星座的沙漏被羊骨的炉膛遣返,让你的陪伴者将烧红的卵石奉为神明”)但不管怎么看,正是通过对彝族古老传统的进入、通过对彝族文化和语言资源的发掘和调集,马加在这首长诗中营造了他个人独特的诗歌修辞体系,也给这首长诗带来了特有的语言魅力。即使单单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它也把这首挽歌提升到一个值得研究的领域。
关于马加的这首长诗的结构和意义以及对民族文化传统和神话元素的运用,耿占春等评论家已做出了深入细致、富有洞见和揭示力的分析,我在这里就不再多作阐述,但我仍想更多地举出一些例证,因为它们不仅见出这首长诗的独特性,更体现了一个诗人对“本源”的辨认和回归、对民族精神之谜的进入:
“当山里的布谷反复突厥地鸣叫那裂口的时辰并非只发生在春天”
“祖先的斧子掘出了人魂与鬼神的边界
吃一口赞词中的燕麦吧,它是虚无的秘笈
石姆木哈的巨石已被一匹哭泣的神马撬动。”
这种伴随着挽歌节奏的回归和进入,正如诗人自己所说“词语的肋骨被置入了诗歌,那是骨髓里才有的万般情愫”。这也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对一个“大凉山之子”、对一个有志于为民族招魂的诗人最珍贵的赋予。马加是一位有着敬畏之心的诗人,尤其是当他在面对民族的生命哺育、民族的古老戒律和信仰的时候:
“如果不是哲克姆土神山给了你神奇的力量
就不可能让一只牛角发出风暴一般的怒吼。”
正是古老的信仰、神话和文化传统,使一个民族“创造了自我的节日”,甚至在艰辛和惨痛中“抓住神牛之尾涉过江水”。也正是通过对它的回归和进入,诗人不仅重获了自身的文化身份(“脱粒之后的苦荞”),也重获了一种更充沛,甚至更为殊异的诗歌创造力。从诗歌美学上看,马加的这种回归和进入,也使他进一步接近了他的诗歌理想,即在一个现代工具理性社会和消费社会重铸诗歌古老的悲剧之美、史诗之美、崇高之美、英雄之美,乃至神秘之美。他也只有以这种逆流而上的精神姿态和言说方式,才能重新讲述他心目中的一个民族的“英雄时代”。也许,他的理想仍来自于他早年所读到的聂鲁达:“因为他的诗歌具有自然力般的作用,复苏了一个大陆的命运和梦想。”
当然,作为一个高度成熟的,具有广阔视野,也经历了充分的现代诗艺训练的诗人,马加又是很理性的。他知道自己这种宏大追求的限度何在,他也善于在诗中同时把“进”与“出”结合起来,或者说,他既能把自身的文化多重性融合为一个整体,又能以一种属于他自己的声音讲述和歌唱:
“美人中的美人,阿呷?嫫真正的嫡亲
她来自抓住神牛之尾涉过江水的家族。
你在梦里接受了双舌羊约格哈加的馈赠
那执念的叫声让一碗水重现了天象的外形。”
这里出现了这首挽歌(乃至马加的全部诗歌)中最为特异也最需要格外留意的一个形象:双舌羊约格哈加。它是彝族历史传说中一只著名的绵羊,以双舌著称,其咩叫声能够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显然,马加不仅有幸发现了这个形象,这也是他创造的一个令人难忘的隐喻,重要的是,这体现了一种神话学意义上的自我辨认。的确,在很多意义上,他不正是一位以“双舌”来讲述和歌唱的诗人?!彝族的,但又是汉语言文化的;本土的、地方性的,但又是全球视野的;个人的,但又是整个民族的、时代的,等等。这不仅使他的声音能够“传到很远”,还使他以自己特有的经验和方式重新定义了诗人在这个时代的角色。
而这一切是怎样来的呢?马加的回答同样很睿智:“你在梦里接受了双舌羊约格哈加的馈赠。”
这就是“神话”,而现实往往需要以这样的神话来解释。不管怎么说,马加这样的创作,最起码让我们再次想起了诗人古老的使命:把大地转化为神话。
这里也不妨谈谈诗人昌耀,这不仅因为马加和昌耀很有“缘分”,他曾到青海工作多年,对昌耀的诗高度赞同,也为昌耀诗歌的“推广”做了大量工作(比如在昌耀故地创建昌耀纪念馆等),更因为昌耀的中后期创作正体现了“回到青铜”“把大地提升为神话和史诗”的诗学试图。我们知道昌耀早中期的代表作之一为《高车》,其实,昌耀所倾心赞颂的神话般的“高车”,不过是高原上过去常见的平实无奇的大木轮车,但是,诗人却听从了“巨灵的召唤”。当然,这还和青藏高原神奇的神话历史、宗教信仰、民风民俗、地貌气候和多民族交杂的语言文化资源对诗人的养育有很大关系。在坎坷多艰的命运和当下的衰败中,昌耀不仅要执意回到古典的光荣,他还受到青藏高原那片天地的祝福(“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来。/白头的雪豹默默卧在鹰的城堡,目送我走向远方”)。不仅如此,昌耀在日月山下劳动改造期间被土伯特家族收留并成为其“义子”(后来则成为上门女婿),这种自我与“他者”的血肉交融,也使他这个汉族知识分子发生了重要变化,不仅如燎原所说“获得了一种通灵式的,与大自然进行秘晤私语的诗歌能力”,而且还多了一份神圣感、仪式感,他的诗人身份,多少还有了一种古老祭司、“半神之子”的意味,而这是其他内地的汉族诗人所不具备或很难具备的。
昌耀、马加的这种独特经历和诗学努力,我想对当代中国诗人都应是有启示的。如果说诗是存在的转化和提升(虽然这提升有其限度),如果说一个诗人的创作无非是把自己“嫁接”到一棵更伟大、更恒久的生命之树上,这就需要有效的来自传统的神话依托和文化、文学谱系的参照。说实话,我自己曾经为此有很大的困惑。西方现当代诗人的创作,从T·S·艾略特到新近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女诗人路易丝·格吕克,依然处在一个对他们来说很有效的由《圣经》、古希腊神话、罗马神话、古希臘悲剧、荷马史诗,但丁、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歌德等等构成的参照系中(格吕克说她还不到三岁就已经熟悉希腊神话了,那些神话故事中的人物形象、情节、画面,后来都成了她诗中的基本的参照),而对这套神话和文学谱系的应用,为他们提供了一整套意义构架和隐喻性语言,提供了在当下依然有效的诗的构造和生成方式,也使他们有可能“以文学的历史之舌说话”(艾肯评《荒原》语)。那么我们呢?作为一个“当代汉语诗人”,我们怎样在今天重建自己的文学参照系?回到单一的语言文化传统并把自己与“他者”隔绝开来,这显然不通,而在整个人类文明的大背景下达到一种融会贯通,难度又太大,其路程也很遥远。总之,这就是我们真实的困境。
不管怎么说,也只有带着这样的“问题意识”,我们读昌耀的诗、我们读马加的这首挽歌才会有更多的发现,并从中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
最后,回到马加的这首挽歌的创作本身。作为一个同行和朋友,应该祝贺马加兄,为他完成了这部他生命中的力作和感人之作。他进一步显示了驾驭宏大题材的能力,形成了纯熟自如的语感和语调。整首诗显得浑厚而不空泛、饱满而又丰盈。这是一首书写死亡与生命的悲歌兼颂歌,内涵丰富而又显得一气呵成。他为他的民族贡献了一部现代英雄史诗,但又刷新了传统。比起传统意义上的民间英雄史诗,它不仅是现代诗的语言形式,也更多了一些“形而上”的深邃思考,并且也不回避生命的悲剧性和复杂性的一面。他以我们这个时代赋予他的书写方式,回归本源而又达到了他的最终肯定,实现了一首挽歌本身所要求的诗性升华:
“无论混乱的星座怎样移动于不可解的词语之间
对事物的解释和弃绝,都证明你从来就是彝人。”
“就是按照雄鹰和骏马的标准,你也是英雄
你用牙齿咬住了太阳,没有辜负灿烂的光明
你与酒神纠缠了一生,通过它倾诉另一个自己
不是你才这样,它创造过奇迹也毁灭过人生。”
一句“你用牙齿咬住了太阳”,使得昂扬的调子中有了切实的语言质地,诗性的升华携带上了自己肉身的经验(这样的动人想象,也使我想起了洛尔迦著名挽歌中的那个“以满嘴的太阳和燧石歌唱的人”),而在挽歌的最后部分,更深沉的内在涌动和一些更令人动容的东西也出现了:
“你告诉长子,酒杯总会递到缺席者的手中
有多少先辈也没有活到你现在这样的年龄
存在之物将收回一切,只有火焰会履行承诺
加速的天体没有改变铁砧的位置,你的葬礼
就在明天,那天边隐约的雷声已经告诉我们
你的族人和兄弟姐妹将为你的亡魂哭喊送别。”
这里出现了一种精神的加速度,一种行至生死临界点所带来的想象力的跳跃,昂扬、悲怆而又震动人心(“加速的天体没有改变铁砧的位置”)。哀悼的音乐再一次变成了赞颂,其间升起一种先知般的语调和富有巫性的想象力;来自一个古老民族深厚而神秘的文化传承,使得挽歌的作者最终获得了一种如诗人叶芝所说的“灵视”和面对死亡的从容:
“送魂经的声音忽高忽低,仿佛是从天外飘来
由远而近的回应似乎又像是来自脚下的空无
送别的人们无法透视,但毕摩和你都能看见
黑色的那条路你不能走,那是魔鬼走的路。
沿着白色的路走吧,祖先的赤脚在上面走过
此时,你看见乌有之事在真理中复活,那身披
银光颂词里的虎群占据了中心,时间变成了花朵
……
白色与黑色再不是两种敌对的颜色,蓝色统治的
时间也刚被改变,紫色和黄色并不在指定的岗位
你看见了一道裂缝正在天际边被乘法渐渐地打开,
……
柱子预告了你的到来……”
这真是异常动人!伴着大凉山山路上“忽高忽低”的“送魂经的声音”,悲痛和祝佑有如神助般地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如同耿占春在评论中所指出,这是一个“天地神人”共同参与的世界)。令人不无惊异的是,这种面对死亡的从容和“更高肯定”,不仅是生命的攀越和升华,甚至还带着一种别样的亲切(“没有人嘲笑你拿错了碗”“在那光明涌入的门口,是你穿着盛装的先辈”)。至于全诗的最后一句:
“哦,英雄!不是别人,是你的儿子为你点燃了最后的火焰。”
坚定、悲痛而又充满了一种神圣感。它不仅使一首长詩恰到好处地结束,也令人对生命起敬,对这首挽歌的作者起敬,对一个民族的尊严和神秘传承起敬。它是一场仪式的结束,但也是神话自身的回归。它是我所读到的众多中外挽歌中格外特殊和感人的一个结尾。
王家新 中国当代诗人,批评家、翻译家,博士生导师。王家新的创作贯穿了中国当代诗歌四十年来的历程,著有诗集、诗论随笔集、译诗集三、四十种,另有中外现当代诗歌、诗论集及《新诗“精魂”的追寻:穆旦研究新探》等编著数十种。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表和出版。曾获多种国内外文学奖、诗学批评奖、翻译奖和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