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伊消得人憔悴”
——我与戏曲的一世情缘

2021-01-26 06:34孙崇涛口述中国艺术研究院
传记文学 2021年1期

孙崇涛 口述 中国艺术研究院

陈建平 整理 中国戏曲学院

生于人文荟萃、名家辈出的浙江瑞安,与号称“南曲之祖”的《琵琶记》的作者高则诚为同乡的孙崇涛先生,是改革开放后我国培养的第一批戏曲专业硕士研究生,也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部首届戏剧戏曲学毕业生,师从著名戏剧学家张庚先生。1981年毕业后留院工作,历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戏曲史研究室主任、博士研究生导师。

作为前海学派的践行者,他始终关注戏曲艺术的本体与发展态势,在南戏研究、古代戏曲优伶史研究、戏曲文献整理研究、戏曲学术成果书写方式、戏曲的海外传布等方面均有相当的创获和建树。出版的学术著作主要有:《〈金印记〉校勘》《绣襦记校注》《青楼集笺注》《戏曲优伶史》《南戏论丛》《风月锦囊考释》《风月锦囊笺校》《戏曲十论》《古本琵琶记汇编》《戏曲文献学》《回眸集》《海内外中国戏剧史家自选集·孙崇涛卷》等。孙崇涛先生是如何在不惑之年走上戏曲研究道路的?进入戏曲研究领域后,又是如何不断挖掘新课题并在戏曲史论的书写方式上做到深入浅出、生动易懂的?面对“中国戏曲前海学派学术史整理与研究”课题组的访谈,年逾八旬的孙崇涛老师讲述了他半个多世纪以来执着追求戏曲理想的多舛经历。

我从南戏故乡来

我出生于南戏故乡浙江温州,生长地瑞安城区,与号称“南曲之祖”的《琵琶记》作者高则诚故里瑞安阁巷乡,仅隔一条飞云江。家乡人多以生于“南戏故里”而自豪,以与闻名世界的戏剧大家高则诚同乡而骄傲。

当然,我并不是主要因此才爱上戏曲和研究南戏的。地方文化传承,往往是通过家庭、学校、民风、民俗等诸多中间媒介来实现的。

我出身的瑞安孙家,祖辈经商,家庭殷实。家父孙维楷(1915-1995),年轻时体弱多病,长年养病在家。他读书不多,“高小”毕业,却有两大嗜好:一是喜阅闲书,二是爱看戏曲。在他的病榻床头,终年堆放着各种演义小说、散文游记、报纸杂志——其中不乏名伶剧照、剧评戏讯、剧坛趣闻之类。我在读书认字之前,就接触这些图书,当然是专拣那些图画来看,有时父亲也会加以讲解和介绍。我看到剧照中那些身着紧身打衣,腰扎鸾带,脚踏软靴,耳际贴着绒球,额前顶着闪闪发亮银箭的短打武生英姿,特别爱慕和神往,心想真正的英雄就该是这样!

父亲十分熟悉剧坛掌故,对温州地方戏及其艺人情况,更是了如指掌,而且他还有个天天记录戏曲见闻的习惯。后来我在父亲长年记录的这些资料基础上,加上个人实地调查、采访和文献记载的引证和补充,写成一篇长文《温州地方戏概观》(现附入即将出版的“前海研究丛书”《南戏论丛》增订本)。20 世纪80年代编《中国戏曲志》,父亲还给浙江省卷撰写过一些条目。

父亲对我少时的教育方式,就是不断带我去看戏。我在看不懂戏的年龄,就天天泡在戏院里,或坐进亲戚朋友家临时搭起的棚中看戏。不仅在瑞安城内看,还时常被父亲带到温州市看外地来的京剧名角演出。不仅在戏院中看有机关、布景、灯光的“京班”(京剧)与“绍兴班”(越剧),也看郊外点煤汽灯演出的“乱弹班”(今称“瓯剧”)、“昆腔班”(今称“永昆”)、“木头戏儿”(提线傀儡)等地方草台班庙戏。家里给我买的许多玩具也跟戏曲有关,有各种戏曲脸谱面具和木头制作的刀枪剑戟。看戏之后,我常搬出这些家伙,在家搭起“一桌二椅”,招来一大群邻家孩子和几个弟妹,照着戏“排练演出”,我是理所当然的“主角”兼“导演”。家母慈爱和善,只要小孩高兴,就是天天将家捣腾个天翻地覆,她也从不责怪。家中还备有一台跟我个子一样高的“留声机”。在20 世纪40年代的江南小城镇,许多人还不曾见过这种翘起大喇叭,嘴里吐出生旦净丑曲儿的“怪物”。家中备有许多“百代”出品的戏曲“蜡盘”(针头唱片),我和小伙伴们常跟着它哼哼唱唱。

模仿游戏,也是一种学习和实践,而且它还会影响、决定人的一生。后来我教中学,喜欢给学生编节目、排戏,可能就是少年游戏习惯的延续;我听京剧、越剧演唱,哪怕是整大段的唱段,多听上几遍,就能照唱,别人感到很惊奇,其实靠的就是在少时模仿游戏中无形练就的“童子功”。再联系自己最终走上研究戏曲这条路的事实,感到老百姓说的“少时作玩,临老当饭”这话确实不差。

我读书的瑞安中学,是全国少见的百年“洋学堂”,由清末乡贤、教育家、经学大师孙诒让于1896年创办,比之北大前身京师大学堂的创建还早两年。我在那儿接受了最好的中等教育。先生们学富五车,有的还是因故回乡执教的学者、教授,或卒业国内外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如我的初中语文老师董朴垞先生,就是出身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与我国著名历史学家白寿彝、容庚两位教授同窗,是一起受业于国学大师陈垣先生的燕大首届研究生。我曾经受到他渊深的国学根柢的熏染。

在中小学读书时,我就产生想弄文学艺术的念头,幻想自己将来能当个文学创作家。我平时在校规矩本分,而到读书作文时,却爱异想天开,胆子也不小,甚至还有点好高骛远。如12 岁小学未毕业时,竟敢去“创作”独幕话剧。“处女作”剧名《娘的心》,描写当年小学生快毕业时,面临升学、当学徒、自学“一颗红心,三种打算”所激起的家庭情感波澜。我把剧本投到一家文艺刊物,被退了回来。退稿信中编辑的一番热情表扬、鼓励,使我兴奋了好些日子,认为自己将来当个“小文豪”大概没问题。

读中学时,我把绝大部分课余时间投向自己的爱好,阅览了大批古今中外文学名著,私下东涂西抹,练习写诗、写小说、写剧本等。我的第一篇小说尝试之作题为《灯会》,就以家乡民俗活动为背景,用节庆的欢乐来反衬父亲的辛劳和付出,是一篇发自内心的有感之作。

我也很早就尝试写作“学术论文”。如读初中时,写过《关于〈九歌〉研究中的几个问题》;读高中时,写过批判旧红学“索隐派”的自由命题作文。可惜我的这些“嫩作”都没有保存下来。我的课余观剧热情从小至18 岁离开家乡始终未减,详情已记于《戏缘——孙崇涛自述》(山西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家乡戏缘”编。

大一新生孙崇涛

1957年,我考入杭州大学中文系,实现了自己读文科大学的愿望。“杭大”文科前身系旧浙江大学文学院(如今又重新回归新浙大人文学院建制),它的中文系师资力量雄厚,尤其以齐整的古代文学语言教师队伍闻名全国。老教授中,姜亮夫、夏承焘、王驾吾、陆维钊、胡士莹、钱南扬、孙席珍等,都是一流知名学者;中青年教师中,蒋礼鸿、徐朔方、吴熊和等,后来也都出类拔萃。尽管我读大学时,“大跃进”“大炼钢铁”“大办农业”“大鸣大放”“大字报”“大批判”……政治运动接二连三,专业学习长年中断,但中文系毕竟像只大染缸,把我从头到脚浸染了四年。

在校期间,我还是家乡先贤、“一代词宗”夏承焘教授古典文学课的课代表,代表学生参加所谓“三结合”集体备课,这使我有了更多出入师门接受耳提面命的机会。夏师平时与我攀谈,常常会讲到一些乡土文化知识,似乎有意无意在鼓励我不忘家乡文化传统。直到20年后,我们师生在北京再次聚首,他知道我正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学习研究中国戏曲史,为鼓励我将来能写出一本南戏史,还提前题写了书名。

我读大学一年级时,钱南扬先生给二年级同学上大课,在可以自由出入的大教室里讲南戏课程,我出于好奇,曾混在里头旁听。第二年,钱先生去了南京大学,我还为不能继续听他上课遗憾了好一阵子。由于夏、钱等先生的影响,加上胡士莹、徐朔方等先生古代小说、戏曲课的直接引导,我那时对中国古代戏曲研究开始萌生了兴趣。

在那个年代,大学极力提倡学生走出校门,投身社会“大熔炉”冶炼,实现“亦工亦农”“工农兵学商五位一体”。大学四年,在社会摸爬滚打了两年有余,使我有了接触戏曲实践活动的机会。如在大学读书期间,我曾经先后参加过调研绍兴“目连戏”,改革“杭剧”,充当省、市戏曲观摩汇演评论员,撰写《中国文学史》元明清小说、戏曲部分,编著当代剧作家评介小书,配合政治宣传中心创作小剧本,以及研讨、修订绍剧《三打白骨精》等一系列的戏曲实践活动。尽管这些大多是出于任务需要而且成效不著,但对我后来确立戏曲研究思路产生了很深的影响。

那时,我家境困难,只靠助学金勉强度日,连寒暑假也不能回家,课余不可能有别的爱好。假日便常怀揣着食堂供给的干粮,步行踏访杭城名胜,寻觅临安故址,追想武林旧事,置身湖光山色,领略所读诗文,去感受南宋文化底蕴。此外,便是积攒零钱,买张便宜的戏票,去剧场看戏剧演出。所有这些,都成了我后来研究古代戏曲的无意准备。

1961年,我大学毕业,正赶上国家三年严重困难时期,全国上下大搞裁员下放。刚20 岁出头的我,被分配到家乡邻县平阳县教中学。一教17年,快到了不惑之年。由于整年到头忙于教书,我年少时想当文学创作家的理想几成泡影。好在我当时的专职是语文教员,不管怎么说,也离不开读读写写。17年间,我没有放弃我所爱好的文学与戏剧,课余照样挤时间研读古代文学,尤其注重古代小说与戏曲,托外地朋友买了不少专业书籍。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这个没参加任何政治党派的教书匠,又因“历史误会”,被临时抽调到当地军管机构,一度管理起文化、教育事务来,需要经常下剧团“指导工作”。那时,全国“八亿人民八个样板戏”。地方剧团一律搬演“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可是地方剧团缺少文化,许多演员不认得唱腔乐谱,上级又老要修订“样板”,今天告知《红灯记》李玉和“刑场”【导板】要落下几度,明日又通报《沙家浜》郭建光“芦荡”【回龙】得翻上几度等,如此这般,都要及时跟上。我们搞具体业务的没办法,赶鸭子上架,只得跟着边琢磨边自学,鲁班门前弄斧,撑大胆子去做“临场指导”。这时候,我儿时的游戏、少年时的观剧与读书、大学期间的一些戏曲社会实践,都起到了一点作用。同时,它又使我进而了解到一部戏曲作品从文字形式到舞台演出成品的全部生产过程,体味其间的种种甘苦,这对我后来做古代戏曲研究十分有用。

1977年,恢复高考,次年恢复招考研究生。1978年12月18日,北京的一场大雪,预示着时代车轮的弯道超车和我们这批被耽搁了十多年光阴已步入中年的“老童生”们的人生重要转折。这一天,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确定了把全党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大政方针,揭开了我国改革开放的序幕。这一天,也正是我由不曾谋面的中学母校老学长、中山大学王季思先生介绍,报考“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今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部),赴京参加复试结束不久,正要告别北京,准备不复再来的日子。想不到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文研院”的招生计划在三中全会精神的指导下,做了大幅度的调整,由各专业合计只招14 名的原定名额,一下子扩展为40 名。也许是得益于这一调整的惠顾,我也被录取为张庚先生指导的一名戏曲史专业硕士研究生,成为“文研院”首届研究生班的一名成员。

四条大道通天涯

我从1981年研究生毕业留院戏曲研究所工作迄今,已历40年。40年间,前20年在职,后20年算退休,正好各占一半。但在我的感觉中,这前半段和后半段真的没有什么区别:在职像已“退休”,退休却如“在职”。艺研院的研究人员不坐班,除了偶尔开会去趟院里外,平日一年到头都窝在家里忙活。故有人戏言:一脚踩进艺研院大门,也就意味着你已“退休”。这话也可倒过来说:一腿跨入艺研院门槛,你这辈子就休想退休。这后半句话放在不担任任何行政职务的我身上,尤其适合。仅举两个数字,就足可证明:40年间,我一共出版著作15 种,前20年5 种,后20年10 种;合计著文、发文300 余万字,前20年占小半,后20年占大半。谁能说清哪算“在职”、哪算“退休”?

在这40年永远不休的岁月里,除了生病躺下之外,我始终处于亢奋而痴迷的工作状态。40年间我基本做了四件事,也可说是走了通往戏剧戏曲学“天涯”的四条崎岖而艰辛的大道(“天涯”谓艰难,“大道”谓重要)。每条道路都耗时约十年,可以说是“十年磨一剑”——排除各种诱惑和见异思迁,集中大块时间和精力,专心致志去干好一件事,这是我的一种习惯,也算可以借鉴的“经验”。为什么要选走这四条大道?怎么走法?请听我一一道来:

第一,研究南戏是“出道”。

1978年报考“文研院”研究生时有个规定:考生需提交两三篇能代表个人研究方向与水平的专业论文。我没有现成发表的学术论文,赶写又来不及,急中生智,我想起不久前,中山大学王季思先生让我修改、准备由他推荐发表的两篇据个人读书札记形成的“论文”:《徐渭的戏剧主张——评〈南词叙录〉》《关于“四大传奇”的作者问题》。我的报考申请表是中大中文系给寄的,于是我在填表返还中大的同时,特地给王先生附上一信,请求先生将准备推荐我发表的这两文先“暂借一用”,把它连同报名表一起寄给“文研院”,以应提交论文之需。想不到这番“临阵搬兵”之举,竟给我日后带来一连串的“好运”。寄往中大王季思先生亲收的书信和报名表,由于王先生外出讲学,耽搁了多日,待他收到转寄北京“文研院”时,已过了报名截止日期。或许是王先生的解释说明,更或许是这两篇论文所起的作用,“文研院”招生办决定给我补发准考证,还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报考戏曲史专业的考生接近200 人,经我们审查后,仅发46 份准考证。你的条件不错,希望抓紧时间准备,考出好的成绩。我想我一个乡下中学教员,哪来的“不错”条件啊?得此厚爱,大概是得力于提交的论文吧。这是“好运”的起点。

上海笔试顺利通过后,1978年12月初,我赶赴北京前海“文研院”所在地恭王府,参加最后一轮口头复试。戏曲史专业考生经过两轮淘汰后,尚有10多位参加考试。戏曲史招生名额仅有2名,虽比之报名时的百里挑一难度已小了许多,但考取的机率仍然很小。我对录取不抱太多希望,因为此时我刚刚从外地调回家乡的母校——瑞安中学,多年努力争取的愿望得以实现,已心满意足。我来北京参加研究生考试,一是为报答母校领导、老师的竭力鼓励和帮助;二是自己从没来过北京,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畅游一番古都京城。

我来“文研院”考试签到那天,正好在恭王府的门卫处,遇见了具体负责戏曲专业招考的戏曲研究所副所长俞琳先生。他向我亲切地打招呼说:“你就是孙崇涛同志吧?”我说:“是的。”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你那篇关于徐渭的论文真不错。”原来论文的审读者就是他,他对我如此“赏识”,一下子鼓起了我对这次考试的信心和求胜欲望。

第二天,在戏曲研究所举办戏曲史口试,由俞琳先生主持,两位戏曲史导师张庚与马彦祥先生主考。戏曲研究所的几位老师陪考和记录。我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后,张庚先生给我出了“一史”、“一论”两道极具水平而又“刁钻”的口头题目,我心想:姜还真是老的辣。“史”的题目是:在宋元南戏中,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多的“负心戏”?试说明其原因与理由。这道题难不倒长年阅读和思考中国古典戏曲作品的我。“论”的题目是:请以一出舞台剧为例,具体分析、说明戏曲的舞台表现和实际生活的关系与区别。这题目来得突然,我平日又不曾思考,慌乱之中,多年前我在杭州观摩“活武松”盖叫天的演出以及阅读他的《粉墨春秋》的经历,帮了大忙。我便以盖派《武松打虎》为例,头头是道地说明了常人醉酒与英雄武松醉酒、常人打虎格斗形体原态与戏曲舞台呈现方式的关系及其异同。张庚先生眯起眼睛,闭着嘴巴,似在细细揣摩我的发言。听到后来,他频频地点起头来。昨有俞先生的夸奖,今有张先生的点头称许,我想我这回考试该有戏了。

加上三中全会后“文研院”招生规模扩充,我跟大多数的复试参加者便都成为“文研院”的首届硕士研究生。我所提交的论文选题和我的考试经历,都给导师、院所领导与戏研所同事,传递了一个相当明确的研究“方向”定位:该生必定“入道”南戏研究。

论文给我带来的“好运”还在继续。入学后,研究生班同戏研所商议,要从新生提交的所有论文中挑选“一史”、“一论”各一篇最好的论文,推荐给院刊《文艺研究》。“论”选中了朱文相有关戏曲表演的论文;“史”选上了我的那篇评《南词叙录》的文章。我经过修订,改题为《徐渭的戏剧见解——评〈南词叙录〉》,发表于《文艺研究》1980年第5 期。当时全国文化艺术类学术期刊中,《文艺研究》绝对是最顶尖的一种。当我见到刊物责任编辑许廷钧到研究生班宿舍寻我,从他手提包内抖抖索索地抽出一摞文章小样递给我做最后校对时,我喜悦得心狂跳不止。这可是我平生头一回发表近万字的“学术大著”啊!

文章见刊后,我见到自己的“大著”前头刊的是陈(毅)老总谈昆曲的文章,还有张庚先生等名家的大作。与这些“大人物”为伍,我顿感自己有如鲤鱼跳龙门般的欣幸。时近年终,《文艺研究》印制了1981年征订彩页广告,通过邮局分发全国各地、张贴宣传,彩页上头印有刊载本人文章的这一期要目。编辑部还将这份要目交付影响很大的《人民文学》杂志,印在了封面背页。一位在偏远的浙江平阳县金乡镇教书的老同事,在小镇邮局见到这张广告彩页和上头我的名字,兴奋不已,赶紧写信给我“道喜”,还连连夸赞“了不起”。研究生班同学丁道希是个文学迷,上茅房也要捧本《人民文学》一字不漏地看。他蓦见杂志封面上刊有我名字的要目广告,使劲敲着茅房壁板,将杂志传过来给我看……如此这般的“效果”,真可称是“一文成名天下知”。

于是,继《文艺研究》之后,我便在中国社会科学院院刊《中国社会科学》和文学研究所所刊《文学遗产》、中华书局大型学术丛刊《文史》、北京图书馆季刊《文献》、中国音乐家协会学术期刊《音乐研究》等国家级学术刊物上,连连不断地发表研究南戏的长篇论文,在全国学术界尤其是社科界和高校引起众多关注。一些人不了解内情,误以为我是一个“拼命三郎”式的“学术新人”,是“脱颖而出的南戏研究新秀”,其实这时我已是年逾“不惑”的中年人。他们更不了解,所有这一切成绩,都是我大学毕业后20多年来在工作岗位上一直坚持不懈“苦读”的结果。

我之所以选择研究南戏作为自己学术生涯的“出道”和重点,除因我个人的出身、经历、师承、爱好等因素外,更重要的还是出于我对南戏在中国戏曲史上地位重要性和学术研究缺失的认识。南戏是我国最早成熟的戏曲样式,它全面奠定了中国戏曲艺术的基本格局,其在中国戏曲史上的地位,又何止于“半壁江山”?可以说,南戏贯穿了中国戏曲900年历史的全过程,并对接着现当代戏曲的大部生态和发展态势。对它的研究是历史的必需,也是现实的需求,而相对于这么重要的戏曲史学命题,我们的学术研究却是多么贫弱和不相称。所以,贯穿20 世纪80年代、90年代,及至新世纪之交的前后,我都把个人研究重心放在南戏方面。

与张庚、郭汉城等院所领导及戏史室同仁合影,后排左一为孙崇涛先生

在我所有的学术成果中,南戏所占的分量也相对最多。300 余万字的著述,它几乎占据半壁江山。出版的著作样式,有南戏文献整理、编纂与笺解四种:《金印记》(校勘)、《绣襦记》(明人改本戏文版,校注)、《风月锦囊》(笺校)、《古本琵琶记汇编》(主编与校录);学术论著两种:《南戏论丛》(现另有增选新世纪论文的“增订本”一种)、《风月锦囊考释》。

第二,书写优伶历史走“蜀道”。

成为一名专业戏曲研究者后,我一直在思考这样的问题:在庞大的戏曲艺术体系中,元素繁杂而多样,究竟哪一样是最重要并起着制约所有元素的东西?经过长年的思考,我认为这应该是表演。整部中国戏曲史,本质就是一部表演史,而非是戏曲文学史。这也是中国戏曲与西方戏剧很不相同的地方。我还为此写了一篇很长的论文《中国戏曲本质论》,全面阐述我的观点与理由。戏曲表演的载体是戏曲演员,在中国古代称“优伶”,因此研究、书写优伶历史,应该是中国戏曲历史的核心内容之一。

在首都,在中国戏曲研究重镇所在的艺研院,使命和机会往往会不期而遇。1985年的某一天,供职于中国戏剧出版社的院研究生班“学弟”熊澄宇来到恭王府,站在艺研院为拖家带口的首届毕业留院研究生搭建的一排简易楼前,目光似在搜索着什么,正好碰上从楼内走出的我,三言两语闲扯之后,就扯到出书之事。他说中国戏剧出版社有个中国古代曲论注释丛书,问我对此有无兴趣。说来真是十分巧合。此前,跟我曾是平阳中学师生关系,后经我介绍,借调省城杭州编辑《中国戏曲志·浙江卷》的平阳鳌江中学教师徐宏图,寄来一篇评介元人夏庭芝《青楼集》的文章。我将文章转寄给元曲研究权威中大王季思先生请教。王先生的回信除对文章提出修改意见外,还很中肯地提了一个建议:“似可就《青楼集》所载女艺人,把有关她们的资料按名次集中起来,有所说明或考释。这比较容易做到,对研究元剧的同志也有用。”王先生的这番建议,正好言中了我早曾萌生过的愿望。

孙崇涛先生的部分南戏著作及优伶史研究成果

我当即就跟熊澄宇拍板敲定:“好,我来作《青楼集笺注》!”

我邀请徐宏图一起合作。在王先生看来“比较容易做到的事”,我们做起来才知非常的不容易。没有前人成果做基础,一切都得自己从头来过。把一本仅有六七千字的原书,做成一本“专著”,扩大篇幅约30 来倍,而且要做到不掺水分,句句有依据,字字有来头,谈何容易。我们在大量的史书、典籍、笔记、诗文中,沙里淘金似的一点一滴地去挖掘史料,光阅读、引用的古籍原书就达237 种。从逐字逐句的版本校勘、文字注释,到原文的综合考释、研究、评介,每前进一步,都像是攀援蜀道那样的艰难。其间甘苦,惟心可知!在这过程中,徐宏图的协作起了很大作用,他年轻、勤奋,不畏艰难。书稿曾三易其稿,直至给出版社交稿后,我在北大图书馆又意外发现了被人误认为已经失传了的清人赵魏(晋斋)钞本《青楼集》。此本《青楼集》非常重要,它与公认最重要的《说集》本属同一系统,通过它,不仅校正了许多异文,并且解决了聚讼不已的《青楼集》成书具体年代问题。于是我又将书稿取回,重新校了一回。一本17 余万字的小书,从约稿到1990年年底出版,整整经历了5 个春秋。

后来,徐朔方先生在认真阅读了全书后,给出了两个字的评价:“甚精。”我想只有我们的同行老师和行家里手,才能真正懂得我们。

我们在做《青楼集笺注》的过程中,也积累了不少元代前后的优伶史料。进入90年代,中国艺术研究院由张庚、郭汉城两位先生牵头,推出院重点科研项目“戏曲史论丛书”。我便选了《戏曲优伶史》题目,再次与徐宏图合作,又历经三年的艰苦工作,完成并出版。这部书是我国第一部系统的优伶通史,共记载了近1400 位中国古代戏曲优伶(附少量近现代戏曲演员)的生平事迹、艺术贡献和他们共同织就的绚丽多彩的中国戏曲艺术的历史锦卷。我可以很自豪地认为,它与《青楼集笺注》一起,在中国戏曲史学领域起着实实在在的“填补空白”的作用。写成这样一部前人不曾写过的史书,其难度之大,只有行家才解个中滋味。故当我把书稿抱给丛书执行主编苏国荣所长的时候,他当即惊叹道:“你们怎么会把它写成的啊?”此也可谓是惺惺相惜吧。

从1985年《青楼集笺注》约稿到1995年《戏曲优伶史》出版,历时也正好十年。在此十年的著写两书期间,我们还发表了一批相关论文。如《中国优伶史纲》《夏庭芝与他的〈青楼集〉》《优伶原始》《古优概说》《唐代梨园弟子考》等等。我想,最好还应该有个与其相配套的大型项目,即编纂、出版成套的“中国古代优伶史料汇编”。这非我个人力所能及,当时也不存在个人申报项目之说。这个遗缺只能靠今后的有心人去填补了。

总之,从长远的财务发展状况来看,公司财务相关部门的工作重点包括数据的核算,企业季度报表,强调事情发展的结果,忽略事情发展的过程。通过这种类型的重新计算,财务失去了预测风险、提高经济效益的作用。初始财务软件主要用于满足会计要求,涉及会计子系统预测,它没有得到管理。因此,需要财务会计专员侧重于关注财务事件的分析和决策上,而不是一味地重视事情发生的结果。目前,在信息化时代的冲击下,企业的发展受到来自于不同角度的限制。如果面对金融领域的压倒性数据信息,企业财务会计不改变现状,那么仅仅重视结果得到的数据信息也会失去信息的价值。要想企业具有预测风险的作用,财务会计必须改变目前的这种形势[3]。

第三,创建戏曲文献学辟“要道”。

在艺研院待久了,我常会碰到这样的事:临近写学位论文的硕士生,常来向我讨教该选做什么论文题目才好;通过了学位论文刚就业的研究生,也常有人向我打听,接下来该选什么研究课题才好。这使我很是惊讶与不解。学术选题是个人学术积蓄与表达欲望的必然产物,而非完成别人的“命题作文”。之所以出现上述找不到学术命题的原因,我想一定是我们的学习与教育环节中存在着“脱节”现象造成的。

从我们首届研究生起,一直延续至今,艺研院的研究生专业教育都是从史、论入手。入校之后先授课,或先史后论,或史、论并进,构成全部的教学课程内容。接着就让学生选题、开题做学位论文。我感到,学习戏曲学,先讲与只讲史、论,并不全面而正确;用这种模式引导学生,甚至还可能会误人子弟。大家常说“论从史出”,那么请问:史又从何出?在我看来,史应从文献出。完整的中国戏曲学,应该由文献学、史学、理论学三个层次构成;文献收集、积累和解读,才是唯一必走的第一步。脱离了这一环节,任何史、论,都将成为空中楼阁,也将没有未来的治学后劲。

孙崇涛著《戏曲文献学》

这是被无数事实特别是近现代所有卓有成就的戏曲学大家的经历所证实了的。中国戏曲“史”的研究,是由王国维在20 世纪初在结合近十来种戏曲文献的整理与考释基础上完成的《宋元戏曲考》开创的,到现在已历百余年,已具有相当大的规模,从事此业者人才众多,成果迭出。“论”主要是从新中国成立以来,随着具有丰富戏曲实践经验的新文艺工作者的介入,像张庚、郭汉城、阿甲等一批新戏曲理论家的出现,用他们新的视角和方法来阐述和评论戏曲,也取得了相当的成绩和建树。唯独戏曲文献学,却一直无人问津。搞研究的人终日离不开文献,大家也一直在努力收集和研究文献,就是没人想到去总结文献该怎么搞?其中都有哪些规律与规范?有哪些经验和失误需要总结?这就向我们提出一个要创建“中国戏曲文献学”,开辟一条走进戏曲学堂奥的入门要道。出于这种思考,我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在上述南戏文献的校勘、校注、笺注、笺校、校录、编辑等各种文献工作类型所取得的经验和想法的基础上,我尝试去搭建“中国戏曲文献学”的理论框架及其基本内容。我先从教学着手,我给艺研院的硕博士研究生、中国戏曲学院的研究生和美国伯克利大学的博士生,开设了近10年的戏曲文献学课程。从1999年10月到2009年5月,我重复地讲授了9 遍文献学课程,中间经过反复不断的调整、充实与修订,最后在讲稿基础上,形成了一部专业教材,这就是2008年交由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的50 余万字的《戏曲文献学》。

现在全国各地尤其高校的戏曲史专业教学,研究戏曲文献学已成风气和重头戏,把它看作是进入戏曲史学必走的正门要道。建立戏曲文献学的重要性,已成为有识之士的共识。不少后来从事戏曲文献、历史研究的青年学者,常常向我直言道:“您的《戏曲文献学》是引导我进入这个领域的入门之书。”正由于拙著《戏曲文献学》是迄今这方面唯一正式出版的通论专书,阅读与销路都甚好。此书还获得了新闻出版最高奖项中国出版政府奖提名奖,这是对我10年来努力和坚持做好这件事的一种肯定。

第四,改革戏曲学术书写模式探“新道”。

在美国伯克利大学授课,前排右二为孙崇涛先生

戏曲是最大众的艺术,可戏曲学术却很没人气,可以说是最小众的学术。毫不夸张地说,目前戏曲学术界写文章的人,恐比看文章的人还多;或者是你写的我来看,我写的让你看,写的与看的全是那同样的少数几个人,这便是戏曲的“学术圈”。这是一个怪圈。怪圈的形成导致了戏曲学术与戏曲实践的严重脱节,跟广大的戏曲从业者、爱好者、受众者基本绝缘。这有多种原因,最大的原因是跟戏曲的学术书写模式脱离大众对象有关,也同背离我们老祖宗上千年来形成的文史、艺术学术多样化、散文化、形象化的优秀传统有关。

如何让戏曲研究的历史知识和理论成果也被广大戏曲从业者与受众者所接受,使他们也喜欢看,看得懂?我很早就思考这个问题,并一直尝试着改变一下我们戏曲史论的书写方式。如:多年来我曾尝试用散文笔法写戏曲历史,用书信体来写论文,还采用古代辞赋句式来表达语句,在文辞修饰方面下些功夫,尽量做到把文章写得深入浅出、生动易懂。目的就是想增强理论的文学性和可读性,去争取读者,以达到我们理论研究为更多读者服务的目的。

基于这种考虑,近几年我在尝试探索一条如何将文学写作与学术表达加以结合的途径,采用散文文体,用最通俗的语言,就连小学生也能看明白的话,去书写自20 世纪40年代至本世纪初70多年间中国近现代的戏曲历史。我曾耗时3年(2011-2014),写成一部专著《戏缘——孙崇涛自述》,先由《剧作家》杂志连载,后应山西教育出版社之约,汇辑、补订、出版(2015)。此后,中华戏曲网、搜狐网、光明日报光明网等相继连载,读者已逾百万。从目前读者反馈情况来看,作品得到不少戏迷、文艺爱好者和普通群众的喜爱,甚至还有一些读者为寻找书中所写的旧物、旧地、旧人、旧照而忙碌,写下了比我原书还要多的留言与评论。有人称此为“《戏缘》现象”。

我的这本书为宣传和普及中国戏曲史论知识,做了一件有收获有意义的工作;也对打破目前大一统的远离普通群众视野的西式论文书写格局有所启示。

“衣带渐宽终不悔”

中国戏曲博大精深,中国曲学任重道远,遥及天涯。人生有限,沿途风光无穷,只能在匆匆过客般的路途中,选择自己认为最好看、最需要看的景点,流连顾盼,走走看看,看看走走……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70年人生,我永远是个小配角,行走在人生舞台的边边角角,没有叩击心弦的台词,不参演大起大落的剧情。做点“小”学问,写点“烂”文章,讲点“歪”道理,花拳绣腿,“龙套”一个。

70年人生与戏剧结缘是一种福分。童提有缘,少年喜欢,青年酷爱,中年投身,晚年坚守,一路走来,自觉自愿,乐此不疲。

戏剧带给我愉悦与陶冶、知识与启迪、职业与生计,为我留下生命的足迹。

戏剧使我更好地观察人世,辨识真伪、善恶、美丑,向往真诚、挚爱和美好。

戏剧使我结识四方朋友,领略友谊的宝贵。

戏剧让我走向旷远,放眼世界的精彩……

一生与戏剧结缘,无怨无悔。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黄昏依旧美,人在画图中。我仍在夕照中蹒跚前行。

近年来我又先后写作、编著或跟人合著了《康海散曲集校笺》(2011)、《戏缘——孙崇涛自述》(2015)、《回眸集》(2016)、《海内外中国戏剧史家自选集·孙崇涛卷》(2017)与即将要与“前海研究丛书”一起集体亮相的《南戏论丛》(增订本)五种著作。

紧接着需要我去做的事:应读者之需、出版社之约的《戏曲文献学》修订再版迫在眉睫;遵照夏承焘恩师生前吩咐要完成的《南戏史略》,必须快马加鞭跟上;已写了近半截的本人“自述之二”《书缘》,必须争取快点收官,希望在有生之年能付诸实现。

事是自己要,路是自己找,命是自己挑,我愿为自要、自找、自挑付出所有。只要前路光明、璀璨,我都会撸袖仗剑长啸去,“衣带渐宽终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