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破碎的星空

［美］墨丘利奥·D.里维拉 陈建国

美国作家墨丘利奥·D.里维拉的个人信息在网上几乎找不到，属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类型。但他的作品在《类比》《阿西莫夫》等英语地区主流杂志上都能见到，并多次被收录进这些杂志的年度精选。除此之外，他的短篇小说还被美国多所大学的文学系用作课文。我们在去年选登过他的一篇《星河魅影》，可以看出他特别擅长在开脑洞的同时把故事讲得真实接地气。而在下面这篇新作中，他的脑洞开得尤其大。

第63章：诸神之息

人民严格执行斋戒仪式，每月禁食三次，并且在碧海湾的浅水区做集体祷告。当橙红色的太阳缓缓陷入地平线时，她们半泡在海浪之中，用金刚石从口吻部刮下鳞片。皮肤裂开后，她们努力从裂隙中钻出，使表皮往后翻卷、往下蜕落，直至露出崭新的肉体。如此，她们便摆脱了自己的罪孽。

她们把数以百计的蜕皮收集起来堆在一起。祝福完这些被遗弃的皮肉，净化掉所有的罪孽，盛宴就开始了。因为斋戒而饥肠辘辘，她们一头扎进这堆皮肉，赞美诸神赐予她们食物。当她们痛快饕餮时，也不忘祈求洁净空气。

浓重的毒气——经鉴定为过量的二氧化塘、甲烷和一氧化二氮——于五年前开始出现，并将地球母亲团团包裹在一层烟幕之中。蓝天变得死灰，气温逐步上升。猛烈的飓风在七块大陆上肆虐，极地冰盖融化，吞噬沿海地区，数百万民众流离失所。

这是对人民意志与信仰的残酷试炼。幸运的是，嘉-艾拉家族经受住了考验，繁衍生息。

人民搁置了长久以来的部落纷争，建立了覆盖全球的智囊巢，也就是致力于探寻危机成因的研究团队。全球调查发现，并非火山爆发或是其他人为因素导致毒气蔓延。这些异象背后没有任何解释，这也再一次证实了人民最恐惧的事情：危机源于天谴。诸神对她们进行了审判，并认定她们还不够好。

智囊巢扩展了她们的规模，研究得更加深入。她们开始运行更为复杂的模拟，希望能够获得某种答案。这虽然是天谴，她们却相信可以从自然界中寻获解决方案。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大家还是加倍祷告，兴办仪式，乞求诸神宽恕。

诞生妲-拉妮部落嘉-艾拉家族的先母们刮下身上的鳞片，直至皮肤在剧痛中泛起翡翠绿;黄皮肤的泰-雯人忍痛剪短了她们的翅膀，拉-芒丽人用利刃刻画肚皮，留下代表神明的标志——层层嵌套、无穷无尽的圆环。

在智囊巢的努力与集体祷告和仪式之中，人民坚定不移地崇拜着诸神，也坚信着自己。倘若不受试炼，她们又如何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摘自《嘉-艾拉家族编年史》，作者：申-莉，希思-嘉之女

“柯利？”米拉格罗丝·马尔多纳拉开门，“进来吧，你来得正是时候。”

他不确定究竟该和她握手还是拥抱。最后，他只是在门垫上跺着靴子，和她寒暄起了八月的暴风雪。

她领着他走进一间简陋的客厅。他在唯一的家具上坐下，那是一套组合沙发。上次见面还是七年前在麻省理工，当时他们短暂地交往过一段时间。她依然是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一头深棕色的头发扎成马尾。但是现在，她的脸上植入了和他相似的增强模组：左侧的太阳穴和脸颊上是三角形的植入物，下巴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电子接口。

“哦，抱歉。”她用手指点了下自己的脸。

随着右眼睑一阵颤动，他接受了她的AR邀请。他眨眨眼，米開朗琪罗的名画和五彩斑斓的波斯地毯瞬间便填满了整个房间。天花板的正中央还垂下一个华丽的水晶吊灯。

“没有必要这样。”说完他眨眨眼，取消了增强效果。房间立刻恢复了本来的面貌。

“随你的便。”她从积满白雪的窗户向外望去，避免与他眼神接触。她依然和他记忆中一样不擅交际。

“那么，”沉默许久后他终于开口，“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没等他启动视网膜记录仪，她抬起一只手，“在获得我同意之前不允许公开，明白吗？”

“明白，你之前就说得很清楚了。”他说。

“抱歉，”她说，“但是我不敢轻易相信你。”

“那你为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我懂了。”他点点头，然后她用指尖在他的眼睑上轻轻摁下，她的指纹便锁住了他的视网膜读取器。这样一来，要把视频内容发给第三方，就得经过双方的同意。

“谢谢你。等我们把我的发现公之于众后……”她终于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切都会改变的，柯利。”

他保持着亲切的微笑。如果米拉格罗丝察觉出他迫不及待，她可能就不会这么主动了。而且她曾经就职于安赛拉公司的研发部门，后来又和公司闹掰，因此她手上很可能掌握什么爆炸性的消息。

“时机很重要，”她说，“即便是出于好意，过早披露太多的信息只会破坏市场稳定。这就是为什么我看到神经新闻上出现你的署名时，立刻就想到要联系你。因为我需要一个认识的人，一个我能信任的人。”

她表现信任的方式真是有够奇怪，一边说信任他，一边又强迫他锁住录像。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交往的时间很短，而且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圣地亚哥山火还没摧毁他的家，他的父亲还未死于肺癌，而他也还没被诊断出骨癌。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靠政府救济艰难度日，直到遇见他爸爸的朋友查理·比尔鲍姆。查理给了他一份在纽约的工作，安排他为神经新闻撰稿。虽然柯利过去的六个月累得像狗，但是查理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要想保住这份工作，他需要提升文章的眨眼量，而且得是明显的提升。

“所以……你的这个计划……”他说。

“你听说过模拟假说吗？”

他摇了摇头。

“这个理论认为我们所感受到的现实，实际上都是幻象。其实我们生活在一个模拟的宇宙中，它是由某个超级先进的文明运行的电脑程序。”

“就这？”他以为她会笑，但是她依然保持着一张扑克脸。

“我也觉得这个想法没有多少可信度，但它正是我这个项目的灵感源。”

“有意思。”他说。他并非真的感兴趣，但是在她爆出真正的猛料之前，他最好想办法讨好她。如果这个新闻不能吸引两百万眨眼量，他就要卷铺盖滚蛋了。

“我带你去看看。”米拉格罗丝说。

她走进走廊，在一扇钢门上敲下一行密码，然后拉开了门。

顺着阶梯往下走时，他们的脚触发了感应灯，整个地下室立刻沐浴在一片红色之中，看上去就像以前摄影工作室的暗房。地下室的层高很低，盖着塑料膜的木桌上摆着一台电脑。在地下室的最里面，立着一张树脂玻璃隔板，而在隔板的背后，地球的全息影像悬浮在黑暗之中，缓缓自转。这个地球直径约有两米，如此巨大的体积，让他可以辨认出在稀薄大气层中飘浮的云层下方微亮的城市灯火。微弱的星光布满了地下室的墙壁，而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悬浮着一个柚子大小的模拟太阳。

“这个，”米拉格罗丝说，“就是过去两年来我的研究内容。虚拟地球。”

“哇，这可太漂亮了。”他的心一沉。这就是个灯光秀，不论做得多花哨，都没法吸引到他迫切需要的眨眼量。“这就是你的大发明？全息地球？”

她终于露出了笑容，摇了摇头说：“这是一个探索发现的工具，也许是人类发明过的最伟大的工具。虚拟地球是一个模拟，由神经算法网络提供技术支持。这是由人工智能打造出的作品。我将会给人类带来无可估量的帮助，柯利。”她盯着他，好像要确认他能否理解这消息的意义究竟有多么重大。

然而柯利已经在心里盘算着怎么闪人了。他又听见她说：“我通过设定这个模拟地球来追踪地球上的生命进化。自然灾害，文明的兴起与消亡，以及我们作为一个种族所遭遇的所有战争、所有的试炼、所有的磨难。我还往里面加入了最新的难题，比如全球变暖。”

“然后你发现了什么？”他问。

“我发现我们死定了。不管如何发展，我们都会污染大气和海洋，引发全球变暖，破坏食物链。这个程序我已经运行了无数次，每次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们的自私是与生俱来的，我们无法共情他人的苦难、其他种族的苦难，甚至我们自己后代的苦难，这终将让我们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但是……”她激动地摇了摇食指，“我重启了模拟，并且对地球的过去做了一些改动。”

“你重设了人类的历史？”

“是也不是！”她耸耸肩，“算是吧。我探索了智人的各种发展可能，但是结果并没有什么区别。所有路线最终都通向自我毁灭。然后，我选择了一个不一样的方向。”

她走到电脑前，划了一下触屏。“放大。”树脂玻璃隔板上出现了一片城市，到处是没有窗户的大楼，有如三十层高的墓碑。长着翅膀的黄皮肤生物成群结队地从这些建筑的隐藏孔洞中飞进飞出。

“你现在看到的，是当前南美的实时影像。这是里约热内卢的一个普通工作日。”她得意扬扬地看着那个画面，好像一个孩子正在炫耀自己珍贵的昆虫标本。“无数的物种在我们的史前历史中闪现又消亡。我们人类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只是因为各种恰到好处的事件组合在一起，为小型哺乳动物打造了繁衍生息与进化的安全环境，最终让它们得以进化为现代人类。消除其中任何一起事件，都将极大地改变从自然淘汰中脱颖而出的生命形式。但是，不管如何混合，我发现进化还是青睐智慧生命。”

“我还以为它青睐蟑螂。”他说，然后尴尬地笑了笑。

“对史前历史的每一项更改，都能催生不同种类的智慧生命。在这个版本中，小行星并没有撞击优卡坦半岛，恐龙灭绝并没有发生。但是，我在一百万年之后引入一种疾病，把绝大部分大型恐龙连同小型哺乳动物一并清理干净，让一种类似两栖蝾螈的生物幸存下来并且繁衍生息。于是，锵锵锵锵！一亿年后，我们有了蝾人。”

放大的画面显示了一颗棕榈树下的三个爬行类生物。第一个用后腿直立，身高四英尺，一身酸橙绿色的黏滑皮肤，身后有一条卷曲的尾巴。第二个生着黄色的皮肤，透明的翅膀让它悬浮在离地数英尺的空中。那些在城市上空飞来飞去的就是它们。第三个长着灰色鳞片，四脚着地，动作敏捷，有着更加巨大的碟形眼睛和一条更粗壮的尾巴。它们的身体上东一块西一块覆盖着厚厚的真菌。

“这些就是目前统治着七块大陆的种族。“

“太——太不可思议了。”他惊得声音都变调了。他的心里正在思考该从什么角度报道这个故事：“蜥蜴人取代人类”“疯狂科学教篡改历史”“最新秋季时尚：真菌装”。这个故事的眨眼量肯定爆表，数以百万计绝对不在话下。“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些生物，真的生存于你所创造的世界？如果我走到树脂隔板的另一边，我就能徒手晃动这个地球？”

“呃，并不会，你的手只会穿过它。那只是个全息图像。但是你可以用程序寫出一双巨手去晃动那个星球，这是可以做到的。”这个主意好像引发了她的无限遐想。

她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个金属方块，方块两侧有细细的中空管线伸出来。“这就是我提到的突破性成果，接下来还会一系列革命性的发明出现。”

她把那个奇异的装置递给他，那东西看上去像是为蝾人又瘦又纤细的手指专门打造的。

“这是一个抽取机。它能分离出碳，百分之一千比我们现有的任何设备更有效。它能够把方圆五十英里大气中过量的温室气体全部移除。蝾人已经在它们的世界安装了数以千计的大型版抽取机。开发这个设备花费了它们几十年的时间，但它们最终解决了气候变化的问题。在虚拟地球进化出的所有智慧生命中，蝾人是终极的问题解决者。”

“这东西……真的有用？”他把抽取机托在掌心，听到它的重大意义，他的手不禁颤抖起来。

“效果完美。”

他看着那个全息世界，它的两极并没有冰盖。“看来这个设备并没给当地人带来什么好处嘛。”

“是的，是这样的，蝾人花了很长时间去开发这个设备。与此同时，全球变暖继续在它们的世界肆虐。但是这也给了它们极大的动力去寻找一个解决方案，而且最终它们成功了。”

他还是不敢相信。米拉格罗丝真的解决了气候变化的问题吗？就在这儿，这个地下室？这绝对是个骗局。或者，可能性更大的是，她自己魔怔了，笃信这些无稽之谈。可不管是真是假，这个故事都能挽救他的工作。而且，倘若一切属实，他就一战成名了。

“蝾人能为我们解决各种问题，”她说，“任何问题。那么我问你，柯利，如果是你的话，接下来你想让它们解决什么问题？”

他顿了顿，思考着这个问题。他想到了父亲在肿瘤扩散后痛苦的咳嗽，想到了骨髓移植、辐射和化疗给他自己带来的折磨。“癌症，”他说，“治愈癌症的方法。”

“英雄所见略同。“

第103章：黑镰病与瘟疫纪元

大瘟疫先是降临在拉-芒丽人身上，杀死了尚在成长阶段的无辜幼崽，民族惨遭灭绝。然后细胞的变异开始向成人蔓延，百万民众在缓慢而痛苦的死亡過程中受尽折磨。

因为腐烂的尸体会滋生更多的疾病，我的曾祖母安德-欧拉当机立断，指挥搭建了一座体育馆大小的柴堆，将数以千计的死者一次性火化。

她还率领当地的智囊巢疯狂搜寻疾病的源头，以求阻止瘟疫扩散。确认细胞变异没有传染性后，她们开始研究引发疾病的潜在环境因素。这成百上千的家族虽然来自不同区域，有着截然不同的饮食、风俗和生活习惯，却在瘟疫面前无一幸免。因为找不到合理的自然原因，全世界的智囊巢得出的结论殊途同归：瘟疫是神明发起的又一次试炼。人民自以为已经通过安装抽取机、净化诸神释放的毒气证明了自己的价值，然而神意难料。

在接下来的十年时间里，虽然尝试了无数种治疗方式，经历了无数次的希望与失望，黑镰病——这是我们给瘟疫取的名字——最终给人民带来了灭顶之灾。当时的智囊巢成员们也纷纷沦为瘟疫的受害者，这极大地阻碍了对解药的研究。

不到二十年，全球人口的百分之九十八——整整二十亿人民——死于黑镰病。社会崩溃。现代文明消失殆尽。

绝望的幸存者们不再祷告，因为她们已经认清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诸神并不在乎她们的生死。人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自救。

嘉-艾拉家族——包括我的祖母，德高望重的拉-琳达——把幸存者召集在一起培训，组建出新的智囊巢，并指挥她们研究遗传学。因为在她看来，这里面隐藏着对抗黑镰病的关键。

许多历史学家都研究过拉-琳达的一生，试图了解她为何在所有人都放弃希望的时候继续前进。我认为答案可以从她的个人遭遇中寻获。在我的研究中，我发现了拉-琳达本人留下的一份亲笔稿，那是她私人日记里的一篇文章，保存在碧海湾海床的储存泡里：

在我们的基因组研究获得突破之前，艾丝-切尔，我的小女儿，出现了脑部肿瘤。肿瘤导致她双目失明，并且忘掉了我是谁。她独自在黑暗与孤独中度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刻。

就在我觉得这已经是我承受的极限之时，雯-艾尔，我的大女儿，她的前肠出现了细胞变异，肠道堵塞导致她无法进食。

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我只能和她一起坐在荷花池里，喂她吃能麻痹病痛的叶蜡。我们的双脚和尾巴在清凉的池水中缠绕，而她光是呼吸就已经要拼尽全力。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口吻。她说：“解开谜团，母亲，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

“成功在望，”我说，“我们已经识别出了能够阻挡肿瘤的基因。如果我们能锁定它们，激活身体的防御机制……”

“我不是——我不是指瘟疫的谜团，母亲，”她努力在艰难的呼吸中挤出话语，“我指的是这个残酷命运的谜团。我虔诚祈祷，也善待他人。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如此劫难？”

“没做错什么，”我说，“什么也没做错，我的孩子。”可没等我想好该再说些什么，没等我想好要如何安慰她，她叹了一口气。那是她的最后一口气。在那之后许久，我静静地躺在荷花池里，紧紧抱住她绵软的身体，咀嚼着她的遗言。这句话后来萦绕我心头许多年：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如此劫难？

——摘自《嘉-艾拉家族编年史》，作者：曾-杜，申-莉之女

“疯了。”查理说。

柯利伏在吧台上，一只手颤抖着把酒杯凑到唇边。查理的全息影像则坐在他身边的高脚凳上。

“你总结得很到位。”柯利说。

“这女人发明了一台能够净化温室气体的设备？”查理说，“给我看看。”

“她把抽取机锁起来了。而且没有她的允许，我没法播放视网膜录像。”

“那个什么癌症‘解药’呢？”

“她往虚拟世界投放瘟疫已经过去了一周多时间，我也不知道这相当于模拟程序里的多少年，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成果。不过，米拉格罗丝坚信蝾人能够研究出解药。”

“你应该看出来了吧？这女人要么是失了智，要么是个骗子。”

“那我要撤吗？”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好家伙，要是她真和我想的一样疯了，那这个故事的眨眼量可不得了。‘安赛拉公司前研究骨干行为反常，独自在地下室扮演上帝’。”

柯利示意再来一杯。酒保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他好像不太高兴查理的全息影像在吧台占据一个座位，尽管暴风雪天气让这家酒吧门可罗雀。

“关于她的背景，你还知道些什么吗？”查理问。

“我们一起上的大学，交往过很短一段时间，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啊。”查理抽了一口电子雪茄，一只手梳理着垂在眉毛模组前的那缕白头发。

“她说她联系我是因为她相信我。除了神经网上的基本资料外，我对她也一无所知。”

“继续深挖，找出她脑子进水的原因。”

威士忌烧灼着柯利的食道。“查理，万一这都是真的呢？万一她没有‘脑子进水’，而是真的在开发这些神奇的设备呢？”

查理的全息影像定格了，他保持着嘴巴张开的动作。柯利一度以为是投影卡住了，直到查理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声。然后他突然停住。“慢着，你是认真的？”他的脑袋里仿佛亮起了一个灯泡，“哦，天呐，柯利，对不起，我这人有时脑子不太好使。”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你的病看得怎么样了？”

“已经做完了最后一轮化疗。我已经进入缓解期好几个月了。”

“听着，我不是想嘲笑癌症解药。如果这都是真的，那当然再好不过。”

“要不是她有安赛拉公司的工作背景，我也会认为她满嘴谎言。但是这个全息地球，查理，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查理的眼睛盯着柯利。“保持客观中立。但也要保持警惕，好吗？”

“明白。”

查理冲着画面外看不见的某个人喊了一句。“别急着脱裤子！我这边马上说完了。”他转身看着他，“我该走了。但是我需要这个神经病的故事，尽快搞定。董事会给我的压力很大。这个月底我要裁掉三分之一的员工。除非你的文章的眨眼量能有明显提升，不然……”

柯利举起酒杯一饮而盡。“十天交货。我懂。”

“敬复活器。”米拉格罗丝举起酒杯。

“敬复活器。”他重复了一句，与她碰了碰手中的香槟。“我还是不敢相信。这东西对人类真的有效吗？”

“这个设备能够触发激烈的免疫反应，让特定的基因生成溶瘤病毒去攻击癌细胞。会有效的。”

“你早就知道蝾人能做到？”他试图保持平静，但是却无法压抑声音中的兴奋之情。

“不确定。很不幸，这种疾病杀死了绝大部分人口。但是假以时日，剩下的百分之二的人口应该能让这个星球重焕生机。我可以把模拟快进至几个世纪之后，文明应该会迎来复苏。它们是一个顽强的种族。”

“米拉格罗丝，我们必须把这个公之于众。”如果他能和相关专家分享这些信息，他们就可以确认信息的真实性。他想到了他去看肿瘤学家的经历，想到了每三个月必须忍受一次的CT检查。一想到终于能摆脱这些折磨……

“快了。”她说，“但在此之前，我还有别的一些问题需要蝾人来解决。”

“别的问题？”

“小行星防御。去年发生在亚洲北部的那场灾难……如果小行星碎片击中的是大都市，而不是无人关心的贫苦山村，那么死亡人数不会只是几千、几万，而是数以百万计。各国领导人可能就会重视这一问题，并且制定相关计划。”

“小行星防御？安赛拉公司居然还没有想出对策吗？”他问道。这家大企业已经能把宇航员的意识送到外太空去探索流浪行星，相比之下，行星防御似乎只是小菜一碟。

“真正的问题是预算限制，而不是技术限制。我希望能给各国政府提供相对廉价的解决方案。”

“听着，”他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我们可是手握癌症的解药。癌症啊。”

“很快就会公布的。”

“每耽搁一天，就有更多的人死去。为什么还要等？”

“我有我的理由。”

“这不重要。我们可以拯救——”

“决定权又不在你手上！”她生气了，“信息什么时候公开、以何种方式公开，我说了算！”

没办法，他只能克制自己。几秒钟后，他长长地出了口气，说道：“那我们会在这周晚些时候发布关于复活器的新闻吗？”

“快了。由我说了算。”她重复一遍。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迟迟不肯公开。昨晚他又和查理联系了一次，他的老板就瞒报虚拟地球一事向他提出了严厉警告。但是他也很无奈，因为他需要米拉格罗丝的许可才能解锁视网膜录像。

他打起精神，为他们倒上餐后干邑。然后两人一起站在旋转的虚拟地球前，米拉格罗丝的手指在电脑触屏上忙活着，通过语音指令准备执行小行星撞击。

“蝾人能看到我们吗？”他品着酒问，“映在天空中的两个微醺的巨人？”

“看不到，”她说，“从我们这一侧看，树脂玻璃是透明的，但从它们那一侧只能看到漫天繁星。”

“啊。”他说。他感到酒劲开始上来了。

他在桌面显示屏上按下一个按钮，调出了星球侧的画面。

她使劲往他手上一拍。“别乱碰！”她的手指划着触屏。“我会启动起一次小规模撞击，摧毁一块大陆。然后我会把若干小行星——大到能够摧毁星球上所有生命的小行星——调整到直接撞击轨道。这应该能让它们忙活起来。”

“你这恶毒的女人。”他笑着打了个酒嗝，“万一它们没有侦测到小行星要坠落呢？”

“第一次撞击发生后，它们就会开始研究天空了。我会把小行星放置在比较远的地方，这样就有足够的时间研究对策。”

“你完全掌控了它们和整个星球，”他说，“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上帝。”

她凑上来吻他。

他有些吃惊，迟疑片刻后，他吻了回去。当他一把搂住她，亲吻变得更加热烈的时候，他的眼角瞥到了一旁的动静。一颗来势汹汹的小行星精准地撞上了欧洲大陆，瞬间烧死了五千万蝾人。

撞击形成的羽流从虚拟地球上蜿蜒升起。趁她还在穿裙子，他伸手点击屏幕，说道：“放大。”这回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扣着裙子的纽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在树脂屏幕上，四个蝾人，两个成人和两个儿童，正在逃离从地平线上涌来的一道巨型黑色尘土墙。其中一个成年蝾人的翅膀已经破烂不堪，蔫蔫地垂在体侧，而她的伴侣用尾巴缠住她的腰腹，搀扶着她前行。随着尘土不断逼近，两个成人催促孩子赶紧逃跑。“快跑！”它们尖叫，“快飞！”一个孩子飞上天空，另一个犹豫不决地回头看着它们，直到黑暗将它们一并吞噬。

米拉格罗丝把画面关掉。“这可不是玩具。”她说。

“可它们是你的玩物。”

她顿了顿，然后嘴角一扬，“不管怎样，大可不必滥用暴力。”说完，她径自哈哈大笑起来。

第186章：天锤砸地，落石如雨

天之锤砸落后，一整块大陆被彻底摧毁，世界沦为炼狱，彼时母亲才刚刚出壳。在那之后，熔岩如雨，从天而降。

但如你所料，混沌并未一直持续下去。先母们的努力、人民的痛苦与牺牲，铺就了一条应对之路，团结之路，复兴之路。

各大部族迁移至远离坠落点的世界各地。安顿下来之后，她们重新设好抽取机，把大气中呼啸的尘土净化干净。嘉-艾拉家族的姐妹们用经过改造的复活器治疗受伤民众。复活器不仅能让她们的残肢再生，还能让她们变得更加健康和强壮。

智囊巢指引民众把目光投向天空，注意诸神的下一次试炼：从天而降、随时准备灭绝万物众生的巨石。不出数月，由嘉-艾拉家族领导的智囊巢便计划建造一座星球防护罩。这座防护罩能在两年之内投入使用，她们有足够的时间来保护这个世界免遭第二次绝世天劫。

天之锤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副作用。人民从对神明的膜拜，转变为在自然研究中寻求慰藉。因为数千年来的祷告与净化仪式换来的是什么结果，她们深有体会。

诸神从太空投下山峰，但他们犯下了一个大错。他们把智囊巢的注意力引向了宇宙。我们逐渐了解到，现实的最小单位是不小于1纳米的像素。而在研究数学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从量子级别到天体级别，都存在熟悉的比率，仿佛有一个电脑程序贯穿了所有的时空。还有一件令我们很迷惑的事情是，我们的宇宙缺失暗物质。暗物质是一种不可见的神秘物质，同时也是宇宙的主要组成部分，但是我们却遍寻不到。我们还发现，群星不过是一块薄板，一个假象。整个宇宙都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摘自《嘉-艾拉家族编年史》，作者：萍-拉，曾-杜之女。

米拉格罗丝躺在床上，眼睛快速来回移动，每隔几秒钟就眨一下眼。

“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现实世界里的重要新闻？”柯利问。此刻他正在用眼部摄像头拍摄她，所以无法读取当前的神经新闻。

“那得看你怎么定义‘重要’了。军备控制谈判失败。最新研究发现太平洋的毒性级已经翻了三倍。本地发生了多起大规模枪击案。”

“见怪不怪了。”他伸出食指撩着她侧脸的轮廓，从她太阳穴凸起的三角形增强模组，一直划到她下巴上的金属接口。

她肩膀一耸，把他的手蹭开。

她眨眨眼退出网络，然后伸手去够放在床头柜上的六边形奇异装置，她捣鼓这玩意儿已经一整晚了。据她说，这个设备是以蝾人的星球防护罩为原型制作出来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米拉格罗丝？这是什么商业间谍活动吗？”他打趣道。

她瞪着他。“对你来说什么事情都是玩笑吗？”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那个，我们能接着之前的继续说吗？”他把一个枕头推开，一只手撑着脑袋，以便用最佳角度拍摄她的脸。

“采访？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关心我的私人生活。”

“现在，他们确实不关心。”他坦白，“不过，一旦你的发明上了神经网，相信我，网友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为了把宣传最大化，我们要启动24小时的新闻周期，以免公众的注意力转移得太快。”

“公众这么快就会失去兴趣吗？我的新技术绝对是颠覆性的。”

“你最多能有24小时的热度。但我不敢保证。老实说，如果安杰莉可换了个新发型，或者维尔弗雷多上传一个半裸自拍，你可能就只有不到24小时的热度了。”

“谁？”

“都是些流行偶像。别管了，这不是重点。我想说的是，我们要抓紧时间不断推出后续报道，赶在热度流失之前最大程度地吸引观众和收益。不过话说回来，光是靠这项技术的专利，你这下半辈子已经衣食无忧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她说。

“是么。”

“真的不是。我想给世界带来革命，就好像我改变了虚拟地球那样。”

他打了个响指。“那太好了！所以我们应该把你打造成一个伟大无私的人道主义者，为了帮助他人奉献出自己的一生。”

“语言过于浮夸，但是确实如此。你很惊讶吗？”

“我不知道。”在他看来，她更像是一个疯狂科学家，而不是搞慈善的研究者，“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他赶紧补了一句。

最好趁热打铁，他心想，继续他们之前采访时谈及的话题。“作为家中独女，在圣胡安科技谷一个残缺家庭中成长是什么感觉？”

她把脸一皱。“我五岁那年，我的父母决定不再续婚约，但他们是和平离的婚。”

“然后你在穷苦生活中一路往上爬，靠奖学金从麻省理工毕业。”

“这部分给我删了。我姑姑给我留了一大笔信托基金，我能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交学费。”

她伸过手来抚摸他的锁骨，因为放疗，他脖子上出现了一块块色斑。“这是什么？”

“没什么，”他说，“我以为你接受了我的AR修正邀请。”

“我和你交往过，我没必要看你美颜过的身体。”她说。

这个话题转变地让他有些不舒服。

“最终，”他清了清嗓子，“你进了安赛拉公司，走上人生巅峰，直到你遭遇公司的不正当解雇。”

她避开他的眼神。“我们非谈这个不可吗？”

“他们对你不公。而成功是你的复仇。相信我，公众很吃这一套。人人都喜欢听精彩的复仇故事。”

她把注意力放回到那个设备上。她把它拿在手中旋转着，研究着它的六个角。

“蝾人的手指又长又细。这个装置操作起来并不容易。”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在模拟世界中放弃人类？”他问。

“经过了对智人的153次模拟之后，我意识到研究走进了死胡同，于是我换了另一条路。”

“蝾人都是女性吗？”

“嗯哼。”

“那它们要怎么——”

“孤雌生殖。它们能从未受精卵中培育出胚胎。它们是一个单性物种。你想听的话我可以详细解释。”

采访如果变得过于深奥，网友就会失去兴趣。于是他转向大家更感兴趣的话题。

“蝾人有感知吗？”

“從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有的。运行这个模拟世界的算法类似于用来支持我们的人工智能的算法。没有感知，蝾人就没有独立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也就是说你赋予了它们灵魂。”

她翻了个白眼。“我只能说它们被设定为有思考能力和感情。它们必须这样，否则对我们来说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你的研究符合伦理道德吗？毕竟你给它们强加了这么多苦难？”

“我的模拟生命所遭受的苦难？和现实世界面临的所有悲剧相比？”她顿了顿，然后放下手中的设备，望向窗外。再过几分钟就要日出，天空已经映上了一抹血红。“明明能通过研究帮助这么多人，却选择袖手旁观，这符合伦理道德吗？眼睁睁地看着孩子遭受癌症之苦，沿海居民因为气候变化被迫流离失所？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界被灾难肆虐？不，模拟人和真人不是一回事。模拟的苦难也不是真正的苦难。”

“你完全可以为它们打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让它们过上更幸福的生活。”

“然后呢？幸福并不能催生创造力、奇想和发明。苦难才能催生进步。这才是它们能成为顶级问题解决者的根本原因。”

顶级问题解决者，言简意赅。查理肯定会喜欢。“我会让历史来评判我的所作所为。”

历史，还有我们的读者。他心想。

第二天晚上，趁米拉格罗丝睡得正香，他偷偷溜出卧室，摸进走廊，点了点太阳穴的增强模组，慢速回放她之前在门锁上输入密码的视网膜录像，照着录像按下一长串密码。钢门的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他拉开了钢门。

虽说这些发明和采访能够吸引足够的眨眼量，但是目前为止，这个故事还是缺乏足够的娱乐性。惊人的阅读量也许能让老板们满意，但是把如此爆炸性的故事和正确的用户群体结合起来，才能给他提供一辈子的经济保障。另外，如果后面证实米拉格罗丝的发明只是废品一堆，那么他还需要点别的猛料来保障自己将来的生活。他经历了太多，他不想再以失业和靠救济金度日狼狈收场。

幸运的是，他偷偷录下了米拉格罗丝如何投放癌症和安排小行星撞击的过程。虽然他不能和第三者分享已经被锁定的视网膜录像，但是他自己可以查看录像内容。通过研究回放，他学着她在触屏上一步步点击操作。最后他清了清嗓子，发出相关语音指令，预设出一个能大量吸引更多用户群的刺激情境。

是时候用经典的大场面娱乐大众了。他放大画面，近距离录下了整个过程。

第243章：来自天外的无魂入侵者

在一个平常无奇的早晨，飞碟突然在城市上空出现。它们悬浮在天空中，引得大批民众聚集起来好奇观望。

然后骚动开始了。

飞碟瞄准挤满无辜工人的高楼射出灼热的射线，一座座建筑轰然倒塌。水路隧道也随之垮塌，瞬间又压死了成千上万人。

数十架飞碟降落，从里面走出奇异的生物。这些生物面目可憎——干燥的蓝灰色皮肤，身形矮小，发光的眼睛，扭动的触须。每个生物旁边都伴着一台巨大的双足机器，机器上装备着可以发射炸弹的武器。

从这里开始，人民的历史变成了我个人的历史，因为入侵发生时我刚好是个孩子，是无数恐慌民众中的一员。因为害怕，当时的我紧紧抓住母亲的尾巴。中央广场很快被侵略者占领，母亲和我向城市外围仓皇逃去。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在那个黑暗的日子里目睹的惨剧，我却始终无法忘记。

我的母亲是地下智囊巢的一位战略家，负责研发对敌作战策略。不同于泰-雯人的是，外星人离开飞碟就无法飞行。于是我们佯装无力反击，大量的伤亡牺牲，只为把它们引出来。随后，泰-雯家族从空中发起了猛烈的反击，把外星人和它们的飞碟隔离开。如此一来，我们便能从数量上碾压他们。我们使用经过改造的抽取机生成浓云，阻碍它们的行动。我们的士兵携带着便携式复活器治疗伤亡的同志，利用星球防护罩技术打造出攻击性武器，摧毁了外星人的两足机器，把这些外星生物撕得粉碎，让它们暴尸街头。事实证明，当人民团结一心时，我们无人能挡。

我们的士兵登上了它们的飞碟，本打算驾驶飞碟以牙还牙，但是我们惊讶地发现飞碟没有任何操作系统。飞船内光滑的墙壁上看不到一丝科技的迹象。虽然它们是有组织地活动，但是侵略者本身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感知。它们就像一群没有灵魂的活死人。

起初我们认为这些怪物来自外太空，但是后来，我们确信飞碟实际上是在星球防护罩之下实体化的。这再次证实了一个众所周知的真相：这又是一起天谴。

胜利的消息传遍四方，母亲用尾巴缠住我的腰，把我高举向空中，听着人民发出喜悦的嘶吼声。在那激动人心的时刻，我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沉浸在一片蔚蓝之中。然后，我看见数个黑影从天而降。这些黑影十分巨大，遮天蔽日。

智囊巢用来研究宇宙的设备识别出了天空中的黑影。那是手指。巨型的手指。上帝的正义之拳从天而降，准备砸向地球。

——摘自《嘉-艾拉家族编年史》，作者：雷雷-亚妮，萍-拉之女。

柯利在地下室的地板上醒来，头一阵一阵地痛。

录制好蝾人对外星侵略者的伟大胜利后，他只记得自己正在设定一双宇宙之手，使劲摇一摇这个虚拟地球。网友肯定会爱死这种全球灾难的奇观。他加速了蝾人的进化，让它们能够有实力迎接新的挑战。但就在这时，一道电流击中了他，他仰天倒下。

他挣扎着站起来。在他的右侧，有黑影在虚拟地球的蓝色光芒前晃动，透明的翅膀垂在黑影身体两侧。

他眨眨眼，黑影消失了。

再眨眨眼，它们再次出现。

地下室里挤满了十几个蝾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它们周围的一切，还有它们的星球的全息图像。他也目瞪口呆他看着它们，惊得说不出话来。

蝾人的口吻部和尾巴上都植入了增强模组。

他抬起手，用指尖点了点眼睑模组。蝾人消失了。

是他的视网膜读取器。蝾人看似出现在房间里，实际上它们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入侵了神經网。

他察觉到左边有动静。原来是米拉格罗丝站在地下室的楼梯上。“柯利？”她喊道，“你干了什么？”

他眨眨眼，那个蝾人领袖消失了。再眨眨眼，她站得更近了，并且目光锁定在他身上。一条植入了增强模组的分叉舌从那个蝾人的嘴里弹出，贴在了他的眼睑上。

上帝啊，这是什么情况？

冰冷湿润的舌头收了回去，然后时间凝固了。好半天，蝾人领袖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原来如此。”然后她转身面向米拉格罗丝，“我们终于见面了，残忍的神。我是嘉-艾拉家族的卡-琳。”

“怎么回——这不可能！”米拉格罗丝疯狂点着脸上的增强模组。

“你，”蝾人对他说，“当你用双手抓住我们的世界时，全球每一个智囊巢都捕捉到了投影的频率，并使用星球防护技术追踪信号源。也就是这儿。”蝾人挥了挥她两条细细的手臂，然后转身面向米拉格罗丝。“你把我们变成了终极问题解决者。而最后，我们发现我们的终极问题，就是你。”

“你也能看见她吗，柯利？”米拉格罗丝问。

“能——能看见。”他说。

“你强加于我们身上所有毫无意义的苦难。”蝾人说。

“并非毫无意义，”米拉格罗丝说，“你们承受苦难是有目的的。而且是一个崇高的目的。”

蝾人发出嘶吼声。

“而且它让你们变得强大，”米拉格罗丝说，“这些苦难很有必要。这是一盘大棋。”

“一盘牺牲我们成全你们的大棋。”

又是一段尴尬的沉默。最终，米拉格罗丝开了口：“我能扭转局势。我可以重新设定模拟程序。”

“我也可以。”蝾人冷冷地说。

柯利的心脏猛烈跳动，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个蝾人已经提取了米拉格罗丝设定模拟程序的录像。

一道耀眼的漩涡在米拉格罗丝身后旋转开启。在漩涡的另一侧，是一座水路纵横的熙攘城市。

在刺目的光芒下，他眯着眼睛看着蝾人一步步走向米拉格罗丝，直到两人面对面站着。那个蝾人伸手一推，米拉格罗丝往后栽倒，掉进了漩涡。

漩渦闪耀。柯利抬手护住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米拉格罗丝已经不见了。

他反反复复地眨眼。所有的蝾人都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它们的领袖。

“怎么回——”在树脂玻璃隔板上，出现了一个放大的画面。一群士兵们拖着戴着镣铐的米拉格罗丝穿过一片人群，脏乱的头发几乎把脸遮住，可见她抵达虚拟地球后已经过了好几天，甚至好几周的时间。愤怒的民众向她吐出酸性唾液，疼得米拉格罗斯痛苦尖叫，她的脖子和裸露的手臂上立刻出现了红肿。蝾人们还撕扯自己的皮肤，扯下一块块皮肉砸在她身上。在一片唾骂中，米拉格罗丝沿着一条路走上了一座高台。在那里，一个十英尺高的金属十字架正等候着她。

柯利扭头不忍再看。

“我们有很多共同之处。”蝾人领袖对他说，“我们都深知受造物主摆布之苦。”

“造物主？是指米拉格罗丝吗？”他说，“她没对我做什么。”

她低下头，直到那张绿脸与他的脸相隔仅一英寸。“哦？这么说你还没有意识到……”她的语气中夹杂着嘲笑与厌恶，“我说的是真正的造物主。数百万个模拟世界的最顶端。我准备找到她，让她付出代价。”然后她把注意力转向电脑屏幕，并按下了一连串代码。

他转身冲上楼梯。

逃出去后，柯利赶紧给查理打电话。一小时后，两人一起回到米拉格罗丝的住处。柯利推开未上锁的前门，沿着走廊小心翼翼地前进，谨慎地把头探进钢门，查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什么都没有。

他们沿着楼梯拾级而下。这里没有任何蝾人的迹象。没有电脑显示器。没有树脂玻璃板后面的虚拟地球全息图像。他把地下室翻了个底朝天，寻找抽取机，防护罩，复活器——完了，复活器也不见了，全都不见了！

他点了一下眼睑模组，发现他的视网膜记录仪已经被彻底清空。那个蝾人的舌头抽取了所有的数据。当然，他可以根据自己的记忆写一个故事，但是没有确凿证据，谁会相信？

查理并没有直接怪罪他编造故事，但也没有表示出一丝信任。他的眼部镜片和太阳穴模组交替闪烁着红蓝光，这意味着他的撰稿人给他发来了神经新闻。当柯利说到他为了接近米拉格罗丝而和她上床时，他不满地咕哝了一声。

“永远不要越过那条界。”他教训他说，“这会蒙蔽你的判断。你知道马尔多纳多博士逃到哪里去了吗？”

“我已经告诉你了，她——”

“对，对，没错，被蜥蜴人绑架了。你听说安赛拉公司把她告了吗？几小时前新闻刚传遍了神经网。他们已经掌握了她盗取公司人工智能算法的证据。难怪她会跑路。”

偷算法。这就解释了米拉格罗丝为什么不愿意过早公开她的故事，也解释了为什么她想要一次性把所有的蝾人发明都公布出来，并且尽量让更多的民众知道。不然安赛拉公司的律师军团早就冲进来，宣布虚拟地球、蝾人以及每一件发明都是公司的财产。

他检查了这座房子的每一个房间，每一个柜子，每一个抽屉，但是蝾人领袖已经把关于虚拟地球的所有蛛丝马迹抹消干净。

柯利最终写出了一个关于商业间谍的故事：“前安赛拉公司员工携AI软件潜逃/目前尚未落网”。当然，和虚拟地球还有那些惊世发明比起来，这个故事连提鞋都不配。虽然无法吸引足够的眨眼量保住他的工作，但至少能让他在滚蛋前收到一份体面的工资。

他放松左眼，不出所料，眼中立刻信号闪烁。他眨眨眼睛，眼前便出现了查理笑容满面的脸

“干得好，柯利。百万眨眼量突破在望。”他说，“写得真不赖。抱歉不能留住你。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不会的。”他说。他是真心的。

运气好的话，他还能靠最后这篇故事的收入勉强糊口，至少能撑上一小段时间。他也想告诉查理昨晚他从肿瘤专家那里收到的消息，他的脑垂体里又发现了肿瘤。癌症杀回来了。但是他觉得没有必要让查理为辞退他而感到更加内疚。之前他也曾击退过癌症，并且挺过了最可怕的日子。疾病，饥饿，流落街头。他的苦难只是让他变得更加顽强不屈。他一定能找到方法再次挺过去的。他别无选择。

“如果你想写抓捕马尔多纳多博士的后续报道，”查理说，“我可以帮你牵个线——”

“不会有任何后续报道的。没人能找得她。”

“嗯哼。”他能看出查理还是不相信虚拟地球的事情，但至少他很礼貌，没有直说。查理用力眨了下眼睛，他的双眼无神了一秒钟。“你的文章的眨眼量刚刚突破了110万，现在热度已经在下降了。”

“不错的饯别礼。”

“不是不错，应该说好得很。听着柯利，如果你有什么需要——”

“謝谢查理，我很感激。”

“好的。”

柯利眨眼切断通讯，起身从饭厅大步走向积雪的窗口。又下了一场七英寸厚的八月大雪，气候变化已经失控了。

他已经在脑子里思索了无数次。蝾人找到了一种方法跨过边界入侵神经网，这部分他可以理解。但是它们的领袖居然能触碰到米拉格罗丝，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蝾人能在我们的世界以实体出现是违背物理定律的。可是……他也看到米拉格罗丝出现在了虚拟地球上。又或者那只是她的虚拟形象？可她本人又是怎么消失的呢？这个问题他已经琢磨了好几天。只有一个解释说得通。一个他拒绝接受，但却萦绕心头久久不散的解释：他记起米拉格罗丝和他说过的模拟假说，即我们所处的现实其实也不是真的。如果蝾人能从一个模拟世界跃迁至另一个模拟世界，而我们的现实正是模拟世界……那么就能解释为什么蝾人和米拉格罗丝能够在两个世界中自由穿越了。

他想到了蝾人领袖留给他的最后一番话：沿着模拟现实的链条一路溯源，去惩罚造物主。发现自己的世界只是一个模拟程序，这个事实一定把她吓疯了。他倒希望真的存在一个造物主，一个能够为他遭受的所有厄运、所有痛苦负责的造物主。就算他的个人苦难只是这一盘大棋的一部分——当然他对此深表怀疑——他也无法接受这一切。这也绝对不能改变这个所谓的造物主是个心狠手辣的王八蛋的事实。

雪下得更大了，天空变成了死灰色。他把双手搭在窗框上，抬头望向云层中露出的一小块蓝天。他眯着眼睛看着那一片蔚蓝，想象着手指——又长又细，有一整片大陆那么巨大的手指——从天而降，把整个世界捏成粉末。

第275章：和平纪元

诸多历史巨著，包括这份证言，都记录了灾难纪元。那时，地球母亲时刻面临天谴，生死不定。当天空开启，群山坠落;当瘟疫肆虐全球，妖魔从天而降;当数以亿计的无辜民众死于恶神之手……后来人民团结一心，诛杀恶神，重新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我的母亲和她虔诚的军队在一次神圣的任务中消失了。她们的目的，是寻找诸神之神，将他们绳之以法。

我敬仰我的母亲与列位先母。我敬仰她们的勇气、才智与决心。是她们教会我们从自身寻获力量。就这样，我们进入了一个崭新的纪元，一个稳定与繁荣的纪元。有人会说我们已经甘于现状，不再创新，但是经历了所有这一切磨难，人民难道不该享受些许的幸福吗？毕竟，在我们打造的所有模拟世界之上，最成功的文明也是那些牢牢掌握自身命运，并铺就前路的人。

——摘自《嘉-艾拉家族编年史》，作者：泰-晶，卡-琳之女，雷-亚妮之女，萍-拉之女，曾-杜之女，申-莉之女，希思-嘉之女，安德-欧拉之女，伟大的拉-琳达与其所有尊贵先母之女。

责任编辑：钟睿一